煤气灶上,这边的锅开了,那边的锅也开了,锅盖被掀下来,热气如狼似虎地向上蹿。挨了煤气灶,还有一只电磁炉,电磁炉上也坐了口锅,里面的水也咝咝地响起来了。抽油烟机嗡嗡嗡的,声儿大得能比过天上的飞机。可热气还是没被它吓倒,任性地躲了它,在不大的一点空间愈集愈多着。
胡小娟隔了窗玻璃向厨房望,热气将玻璃糊了一层,只隐约可见丈夫的身影。身影高大、胖壮,正背对了她,低头在剁着什么,当当——当当——截东西被剁得飞起来,砰地撞着了玻璃,又落在了地上,胡小娟看清,那是一截葱段。
胡小娟想,葱段当然不必用那么大的力气,俩人儿的饭更不必非用三口锅不可,大刘他是有意的,有意要在厨房里闹一闹了。
胡小娟觉得很委屈,自打结婚,做饭的事就是大刘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四十年都有了,四十年厨房里都风平浪静的,现在大刘却失去了耐心了。
这样的“闹”已有好些日子了,胡小娟却也不好说什么,因为大刘每每从厨房里走出来,对她说“吃饭吧”的时候,并不见失去耐心的样子。反是一脸的平和。胡小娟相信对那“闹”的感觉,却也不愿怀疑大刘的平和,但她还是敏感到,大刘那“吃饭吧”的前头,已经将“小娟”省略掉了。这省略好像在“闹”之前就出现了,她只是没在意,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小娟小娟的,不叫也罢。可是,她这里可以不在意,他那里就可以无缘无故地省略么?
大刘长有一副长脸庞,单看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样样是说得过去的,可凑在他的脸上就十分地不理想了,他的脸太长了,还有一个肉乎乎的双下巴,使脸上的东西就显得有些零散,差了尺寸似的。特别是他的眼睛,与鼻子的距离拉得太长,而上面的眉毛又像他的头发一样又黄又稀,一对双眼皮的大眼睛便显得孤单单的,给人以莫名的突兀感。总之,不认识他的人,看他一眼通常是要吃一惊的;而认识他的人,往往又会生出几分没来由的怜悯来。相比较,胡小娟的长相倒自然了许多,她是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一张紧绷绷的小圆脸,个头偏矮,身材偏瘦,脑后一把几十年如一日的小刷子。胡小娟比大刘只小两岁,但看上去却像两代人的样子,大刘的长脸已长出了许多皱褶,而胡小娟除了眼角有少许的鱼尾纹,脸侧有淡淡的几点黑斑,哪哪都还是饱满的,透了光泽的。和大刘在一起,胡小娟倒从不感到尴尬,多少年来她已经习惯于对大刘的依赖了,在一个可依赖的人面前,他的长相如何到底是不重要的。
胡小娟离开厨房,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翻起一本五十年代出版的外国小说0退休以后,她一直在搜集文学和医学方面的旧书籍,大约有上千本了吧,她很是以此为荣。退休前她是一家报社的副刊编辑,她深信文学和医学对人的重要,而旧书比新书又要可靠得多,因此对旧书的搜集,她看成是自个儿的一项重要工程。不过也很奇怪,她一边觉得重要无比,一边又没耐心去读完任何一本书,她只是翻一翻,一本书拿在手里至多三五分钟,就要换上另一本了。这有点像她跟大刘学京戏,她总是向人赞美京戏的美妙,可又从没耐心一字一句地学唱到底,学到艰深细微之处,她总是会说,哎呀不好了,肚子又疼了。她不是装出来的,真的是疼,在她焦虑不安的时候她肚子就会疼,她的肚子敏感得,就像是和脑子连在一起似的。她知道,唱京戏她一辈子都休想赶上大刘了,大刘这人,学什么都不会肚子疼,退休以后,他硬是凭了几盒磁带,学会了几十个唱段,虽说还差火候,但跟板眼唱下来是没问题了。京戏这东西,她也深知它的好,可就是太难了,就像文学和医学,多数的人,是只适合做一个欣赏者的。没退休的时候,她也试着写过小说,写过诗歌、散文,还订过中医杂志,有时给自个儿开开药方什么的,可哪一样都是,做着做着就难了,一难肚子就疼起来了。还有这做饭,四十年她都不进厨房,也是因为肚子疼。肚子疼告诉她,做饭同样是件难事,比起京戏,比起文学医学的难度一点不在其下。好在,厚道的大刘容忍了她的肚子疼。几十年如一日地担当起了做饭的重任。他还从没嫌弃过她的一事无成,在她偶尔自嘲的时候,他还安慰她说,你并没有一事无成,有一件事你就成了。她问哪样,他便说,让一个男人为你做饭啊。她便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又哭了,眼泪流了一串又一串的。大刘也不去在意,知道她泪窝儿浅,常常地说哭就哭。
这时,厨房那边忽然有大刘的声音传过来:完了,完了完了!
胡小娟吃了一惊,问,什么完了?
大刘说,饭做不成了!
胡小娟说,怎么了?
大刘说,断煤气了!
大刘的声音很高很急,但不知为什么,胡小娟总觉得那声音里似还掺杂了兴奋。
断煤气的事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待上一会儿,很可能还会来的。但胡小娟还是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厨房,走到大刘的面前说,走吧,咱到儿子家吃午饭去!
他们的儿子刘壮壮,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另一个小区里,不必坐车,步行走上六七分钟就到了。他们已很长时间没见到儿子了,儿子在机关忙,儿媳在学校忙,他们的孙子正上高中,晚上住在学校里,比他的老子们更忙。儿子倒是常给他们打电话,电话结束时总是说,哪天不想做饭了,就这儿吃来吧。虽说这样的邀请只是随口说说,但他们还是记在心里了,这一回,他们真是有再充足不过的理由了:煤气没了,饭做不成了,附近又没有一家对口味的饭馆,不去儿子家又去哪里呢!
儿子和儿媳,果然很高兴地迎接了他们。看样子儿媳也正在厨房做饭,看他们坐下来,转身又到厨房去了。这个儿媳,自打和儿子结了婚,就没让儿子进过厨房,还总是今儿包饺子明儿烙馅儿饼地变换花样,馒头是她自个儿来蒸,面条是她自个儿来擀,肉是她自个儿来炖,外面的熟食她说一是费钱,二是吃了不放心,再说回到家里,也不能总盯了电视看啊。大刘曾感慨地对胡小娟说,世上竟还有这么喜欢做饭的女人。胡小娟没吱声,她想她能说什么呢,一个不能做饭的女人。不过她知道,儿媳是手有一份心也一份的,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她也不会甘心于服从的角色,她是喜欢别人来服从她的。有一回儿子从外面买了包子回来,她二话不说就扔到了垃圾袋里,儿子一气之下跑到父母这边,她竟也随即跟了来,手里提了自个儿和好的面拌好的馅儿,硬是让这三人放下快到口的饭菜,跟她一起包起饺子来了。
儿媳一个人在厨房忙活,这边客厅里三个人说着话儿。
厨房那边叮叮当当的声音一阵一阵地传过来,胡小娟随了声音不由得就站起来又坐下的。她去看大刘,见大刘反倒大腿压了二腿,坐得稳如泰山一般。胡小娟只好说儿子,你去帮帮她吧。儿子说,不用,去了她反会不高兴。胡小娟说,多两口人吃饭呢。儿子说,多三口人也没关系,您就放心吧。
果然,没多大一会儿,厨房那边就有香味儿飘过来了,随即还伴了儿媳的喊声:壮壮,叫爸妈吃饭了!
三人站起来往餐厅走。胡小娟注意到,大刘脸上有种掩饰不住的兴冲冲的表情。胡小娟便说,看把你爸高兴的。大刘说,怎么了?胡小娟说,应该祝贺你。
大刘说,祝贺什么?胡小娟说,终于吃上现成饭了。大刘说,是啊,不用进厨房就吃饭,谁不高兴?胡小娟说,我早知道,你进厨房是不高兴的。大刘说,你呀,让壮壮评评理,我不高兴能坚持四十年么?胡小娟说,不要提什么四十年,你那四十年无非是馒头、米饭,米饭、馒头。大刘说,嫌不好你来做呀,你为什么不做?
俩人都是笑着的,说出的话,却是平时很少说过的。
俩人都有些奇怪,老了老了,在儿子面前倒有些任性起来了。儿子呢,不说话,只是笑。
接下来,是三人轮番到挨了餐厅的卫生间去洗手。洗完手,外面餐桌上的饭菜已摆好了,就见菜是四凉四热,色泽鲜亮,气味诱人;饭是白米饭,盛在三只精致的蓝花瓷碗里;汤是酸辣豆腐汤,满满的一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不过,怎么只盛了三碗米饭呢?正疑惑间,就见儿媳一转身进了卫生间,啪嗒一声,好像还从里面上了锁。胡小娟只当儿媳要方便,便示意大刘先别动筷子,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等。
一会儿,从卫生间传出了水声——哗啦哗啦——竟是持续不断。
胡小娟和大刘相互望望,又都去望儿子。
壮壮冲了卫生间喊,今儿不洗了不行吗?
卫生间的儿媳也喊,不行!
壮壮冲父母笑笑,说,甭管她,咱先吃吧。
胡小娟说,她在洗澡?
壮壮说,不洗澡不能吃饭。
胡小娟说,等洗完不都凉了?
壮壮说,凉了再热呗。
胡小娟说,这几时有的习惯?
壮壮说,早了,儿子一住校就有了。
胡小娟说,我们要不在呢,不在你等不等她?
壮壮老实地回答,全在她了,她说等就等,她说不等就不等,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胡小娟不由得哼了一声,说,听听,还不是什么大事。
胡小娟有些赌气似的首先拿起了筷子。接着大刘和壮壮也将筷子拿了起来。
三人都没再说什么话,默默地吃饭,默默地听着哗啦哗啦的水声。儿媳的手艺挺不错,比大刘做得好吃多了。大刘显然很爱吃,一口接一口的,嘴张得很大,腮帮子鼓鼓的。刘壮壮也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将碗端起来,扑扑拉拉地往嘴里送。胡小娟坐在他们的对面,觉得人吃饭的时候其实是很丑的,特别是大刘,嘴张开的时候那张脸更长了,就像个怪物一样。她移开目光,有点不忍心再看他们。
哗啦哗啦——吧嗒吧嗒——哗啦哗啦——吧嗒吧嗒——
胡小娟忽然觉得有点肚子疼,她放下筷子,再也不想吃下去了。
俩人回到家里,胡小娟到自个儿的床上躺着去了。每回肚子疼,她不吃药,不看医生,就这么躺上一会儿便过去了。大刘知道她的毛病,也不去理她,顾自躲在自个儿的房间里听京戏。学京戏是要时间的,听一会儿是一会儿,学一句是一句,他学会的几十个段子,就是这么一分一秒地学来的。过去在工厂的时候就是这样,他不怕吃苦,勤于学习,从一个普通工人一直干到了车间主任。胡小娟就是他当车间主任的时候有人介绍给他的。那时胡小娟大学毕业刚分到报社,而他只是初中学历。可喜的是,胡小娟竟是对他满意,她说,她喜欢他的踏实肯干,喜欢他的高大结实,有这么个人在身边,她一辈子都会心安的。那时他也想对她说,他喜欢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还喜欢她脑后的小刷子,一见到那小刷子他就心跳不止。可这话,直到现在他也没好意思说出来过。现在,胡小娟的小刷子还在,他却早已不会心跳了,胡小娟呢,似也没了那些年的心安了,年岁愈大,心眼儿反倒愈小起来了,动不动就肚子疼,一肚子疼就要跟他分开睡。这些年,她和他几乎都够得上分居了。
大刘学的是《林冲夜奔》里的一段唱: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底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这段唱腔好,词好,当红的老生于魁志唱得也好,学着学着,大刘竟是鼻子一酸,眼睛有些泪花花的了。他心里笑自个儿,动的哪门子情啊,人家林冲冤情深似海,你的冤情在哪里呢?
过了一会儿,大刘出来上厕所,忽听得胡小娟的房间里有呜呜的哭声。大刘先没在意,上完厕所出来,却听那哭声忽然变成了号啕大哭了,哇——哇哇——
大刘便有些吃惊,这样的哭,胡小娟很少有过呢!她哭的是哪一出呢?
大刘在门外转来转去的,到底也没敢推开胡小娟的房门。好容易听得哭声止住了,正要进去,倒见胡小娟走了出来。
胡小娟自是两眼通红,脸上挂满了泪痕,也不看大刘,低了头就奔卫生间去了。
过了一会儿又一会儿的,卫生间的门终于开了,胡小娟脸上的泪痕不见了,眼睛却仍是红的,她从大刘眼前走过去,径自进自个儿的房间,穿了件外出的衣服走出来。
大刘开口问,你去哪儿?
胡小娟说,吃饭去。
大刘说,哪儿吃饭去?
胡小娟说,彬彬家。
大刘说,不是吃过了?
胡小娟说,吃晚饭。
大刘说,怎么了?
胡小娟说,不怎么。
大刘说,到底怎么了?
胡小娟说,不怎么。
大刘说,你呀,就别闹了好不好?
胡小娟忽然冷笑道,是我闹还是你闹了?
大刘说,我闹什么了?
胡小娟说,你天天在厨房闹,以为我觉不出来?
大刘说,我在厨房闹,还天天?操!
胡小娟说,听听,人都骂上了。
大刘说,胡小娟,你是不是把在壮壮家说的话当真了?
胡小娟说,听听,我都改胡小娟了。
大刘说,你不叫胡小娟吗?
胡小娟说,我是叫胡小娟。
大刘说,胡小娟你都要把我气蒙了,要真拿那些话当真,不高兴的也该是我,别忘了话是你先提起来的!
胡小娟说,甭说那话不话的,我不过是到彬彬家吃顿饭,省得你给做了。
大刘说,我都做了四十年饭了,还在乎这一顿饭吗?
胡小娟说,又是四十年的饭。
大刘说。是四十年!
胡小娟说,四十年怎么了?
大刘说。胡小娟,你不要逼我!
胡小娟说,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出来!
大刘说,胡小娟,你这么逼我,我恨你!
胡小娟说,你恨我,好,到底说出来了,我早知道,早知道你恨我,从不叫小娟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大刘说,一个名字你就在乎了,我呢,一个大活人一天三回钻进厨房里,你在乎过吗?你进厨房看过我一眼没有?
胡小娟不由得怔了一下,但还是不肯认输地回应道,我跟你不一样,不看你不是因为恨你,是因为厌恶你!
大刘说,好,你也到底说出来了,你厌恶我,一个女人整天吃着男人做的饭,还说厌恶这个男人!胡小娟说,我是整天吃着你做的饭,可我就是厌恶,厌恶你做饭,厌恶你吃饭,厌恶你那丑八怪的样子!
大刘说,滚,你给我滚!
彬彬是胡小娟和大刘的女儿,住在城市的另一头,之间有17路公交车连接起来。胡小娟不喜欢17这个数字,每回去女儿家,几乎都会有一场不愉快发生,她总觉得和这17有关。
彬彬见到母亲,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就说,怎么没打个电话来?胡小娟说,放心,吃完晚饭我就走,不误你的事的。彬彬说,看您说什么呢,又小心眼儿了。
彬彬是一位专职作家,为了写作至今孩子都没肯要,时间对她是第一重要的。
坐下来,胡小娟还是把跟大刘吵架的事说了一遍。说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她知道女儿是不会理解她的,女儿只理解她书里的人。果然,女儿听完没哭,反倒哈哈地笑起来了。
胡小娟恼火地说,你笑什么?
彬彬说,您当真说我爸是丑八怪了?
胡小娟说,说了。
彬彬说,您当真厌恶我爸?
胡小娟说,当真。
彬彬说,我不信。
胡小娟说,为什么不信?
彬彬说,因为您没肚子疼啊。
胡小娟说,又胡说了。
彬彬说,您想啊,厌恶一个人,还要跟他日夜厮守着,这是多大的折磨,可您那敏感的肚子,怎么就从没为这疼过呢?
胡小娟说,你怎么知道没疼过?
彬彬说,疼过吗?
胡小娟怔了一会儿,想想与大刘在一起的这些年,忽然就觉得,她所有的肚子疼,仿佛都与她和大刘在一起的日子分不开似的,这难那难,最大的难,也许正是这些日子呢!但即便这么想想,她也觉到了一种令她惧怕的难度。于是,她便懒得再想下去,只对女儿说,这是笔糊涂账,我也说不清了。
这么说着,胡小娟竟真的觉得肚子又丝丝拉拉地疼起来了。这时,她十分渴望往里填些东西,便说,彬彬,早些做饭吧,这星期该谁做了?
做饭的事,彬彬和丈夫是一递一星期来承担的。彬彬告诉胡小娟,是丈夫的星期,他就快下班回来了。胡小娟说,要不是肚子疼,我就进厨房做去了。彬彬笑道,别逗了,您进厨房,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
彬彬又坐到电脑桌前去了,一点没做饭的意思。胡小娟知道女婿是个喜欢斤斤计较的人,多了口人吃饭,彬彬还不帮他,他会不高兴的。对这女儿,胡小娟也十分地不满意,她心里就惦了写作了,话还没说几句,就又要去打字了。往日来这儿待两天,电视不让看,音响不让开,咳嗽重了她都皱眉头,更不要说陪了说说话儿了。胡小娟想,还作家,自个儿家人的心思都弄不懂,算哪门子的作家呀。
彬彬两手抚在键盘上,果然噼里啪啦地打起字来了。
胡小娟坐在女儿身后的沙发上,只能看到女儿的后背。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渐渐地,天黑下来了,屋里暗起来了。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胡小娟觉得,女儿已是将她这个妈忘记了。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却又庆幸着女儿给她的后背,这使她有机会悄悄地站起来,悄悄地走向门口,悄悄地打开门走了出去。她将门关得死死的,生怕女儿追出来似的。她仿佛听到女儿在屋里喊,妈,干吗去呀?不是要在这儿吃晚饭吗?
街上的路灯已经亮起来了,两边的铺面也闪了五颜六色的光亮,铺面前的榕树上,缀了无数小星星一般的彩灯,飞驰而过的车辆,不停地将灯光打在树上,忽明忽暗,忽明忽暗……
这灯的世界,胡小娟已看了许多年了,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了,但她还是没有马上去坐公交车,她沿了一家一家的玻璃橱窗慢慢走着,边走边看,仿佛一个闲在的无忧无虑的女人。但她的心里却在想,今天的晚饭,该去哪里吃呢?
胡小娟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9点钟了。她看到大刘蜷在沙发上,眯了眼睛,像是睡着了;厨房里,仍是去儿子家之前的样子,三口锅坐在灶上,冷冰冰的。看来,他晚饭是吃也没吃,做也没做呢!这时,大刘仿佛觉到了胡小娟的存在,他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问道,吃饭了吗?
胡小娟正往自个儿的房间走,听到问话,忽然鼻子一酸,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原本,胡小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的,她想,如果他不想再做下去了,她就雇个保姆来做;如果他不想再过下去了,她就同他分开来过。
胡小娟停在自个儿房间的门口,背对了大刘答道,没呢。
大刘说,我也没吃,我这就做去。
大刘竟是真的到厨房去了。
灶火着起来了。
抽油烟机响起来了。
锅里的热气冒起来了。
大刘在热气中晃来晃去的。胡小娟看在跟里,脸上的泪水愈来愈多了。
要不是脸上的泪水,胡小娟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至少要有一场郑重的谈话吧?至少要有一次深刻的反省吧?至少要对那“恨”呀、“厌恶”呀做一做解释吧?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就一切都似烟消云散了。
后来,胡小娟还鬼使神差地跑到厨房去了,自个儿拿了一头大蒜,不做声地剥着。
大刘看看她,也没有做声。
胡小娟一边奇怪着自个儿,一边又有些不甘心,她想,等饭做好了,抽油烟机停了,厨房里安静下来了,她还是要问一问大刘,“我恨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同时她又有些担心,要是大刘问她“厌恶”是怎么回事,她又该如何回答他呢?
作者简介
何玉茹,女,河北省石家庄人,1986年毕业于廊坊师专中文系,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其中篇小说《绿》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著有小说集《她们的记忆》。本刊曾选发过其短篇小说《孤点》、《真实背景》、《一个叫李文娟的女人》等。现在河北省某刊物任职,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