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头没班花这一说,三十年前,还没这个词。二八姑娘一朵花,男孩子情窦初开,开始对女孩有兴趣,眼中的姑娘都跟鲜花一样。那时候,男生女生不说话,那时候,男生多看几眼女生,立刻有人起哄。这是初中那个特殊阶段,后来就不一样,开始有点贼心,男生偷偷对女生看,女生呢,一个个做出很清高的样子,越漂亮越清高。当然,她们也会偷眼看人,眼睛偷偷地扫过来,我们呢,心口咚咚乱跳。
那时候要像现在这样评选班花,肯定是如烟。我敢说,大家一定会选如烟。如烟姓步,叫步如烟,我们当时都叫她“不如烟”。她真的很漂亮,两只眼睛发黑,很亮,梳一根大辫子,个头不高,往男生这边一回头,所有的人立刻挺起胸膛,不是捋头发,就是掩饰地干咳一声。我们政治老师当时最喜欢她,这家伙四十多岁,那时候这年纪的人看上去很老了,差不多就能算是个好色的老流氓,说如烟这两个字好,一看就充满诗意。他说为如烟取名字的人一定很有学问,一定很有修养。说如烟的烟,不是烟草的烟,也不是香烟的烟。烟草和香烟太俗气,如烟的烟绝不是这个意思。他在黑板上写了个繁体字的“菸”,说你们看见没有,都给我看清楚了,这个草字头的“菸”才是烟草的烟,才是香烟的烟,我们抽的烟是什么做的,是一种烟草,对了,既然是烟草,就应该是草字头,唉,要命的简化字呀,把很多简单的事都弄糊涂了,硬是把好东西给活生生糟蹋了。政治老师一提到如烟就来精神,他说如烟的这个“烟”,是“烟波浩缈使人愁”的烟,是“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的烟,它应该是种美丽的雾状气体,弥漫在空气中间,看不见摸不着,只能凭诗意的感觉去触摸,如烟这两个字让人一看就会想到了唐诗宋词。他说你们懂不懂,我说半天,你们难道还没明白。我们一个个傻着看他,不说话。政治老师叹气了,说我知道你们没懂,你们当然不会懂。
政治老师非常喜欢如烟,他是个印尼华侨,据说英语很不错,学校不让他教英语,说他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还是教政治保险,反正有课本,按照教材要求胡乱讲讲就行了。
那时候“文革”到了尾声,很快中学毕业,如烟和我一起分配到一家街道小厂。我是钳工,她是车工,刚进厂那阵,班上同学经常来找我玩,成群结队地过来,说是找我玩,其实想多看几眼如烟。中学毕业了,一切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为了多看几眼如烟,他们寻找各种借口,跟我借书,借了再还,约我看电影,去游泳,去逛百货公司。我们班男生都羡慕我,说你小子运气好,天天能见到她。
这话已经十分露骨,那时候,男生女生不好意思直接交往,最多同性之间随便说几句。我和如烟在同一个车间,一开始跟学校一样,仍然不说话,就好像是两个陌生人。我师傅和如烟师傅关系非同一般,他知道我们是同班,笑着说还真会有这样的巧事,在学校是同学,最后又分配到一个车间。如烟师傅说天下的巧合太多,说不定日后还会有更凑巧的事呢。我们厂在偏僻的郊区,做二班要到晚上十二点多才下班,有一天,如烟师傅一本正经地说:
“喂,小伙子,给你一机会,记住了送如烟一截,把她送到家,你再回去。”
如烟师傅让我下班与如烟一起走,我家离她徒弟家不远,有我这个大小伙子陪着,安全可以不成问题0接下来,差不多一年时间,下了二班,我都和如烟同行,仍然是不说话,谁都不好意思先开口。我总是默默地将她送到她家门口,看着她进门了,再骑车回自己的家。这么送她,稍稍绕一点路,可是我心甘情愿。她显然知道我愿意,从来也不说一个谢字,有时候进门前,一边摸大门钥匙,一边回头看我一眼,简简单单回眸一笑,能让人回味半天。
我那些同学不相信有人天天送如烟回家,却不曾与她说过一句话。他们说你傻不傻,真缺了心眼还是怎么的。他们说你小子别装样了,我们早就看出来了,早看出了情况,你丫是早看上她了,妈的,好一朵鲜花,怎么就插在了你这坨屎上。我从没为自已辩解过,说老实话,很乐意当这个护花使者。一年以后,如烟终于开口跟我说话,那天晚上,在她家门口,我们分别之际,她没像以往那样从兜里掏大门钥匙,而是默默地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气喘吁吁说:
“谢谢你一直送我,从明天开始,用不着你送了。”
如烟和厂政工干事小陈谈起了恋爱,根据规定,学徒期间不可以这么做,这规定当时就是小陈亲口对我们宣布的。我师傅有些意外,想不明白他们怎么就好上了。如烟师傅说现在的年轻人开窍早,恋爱嘛,讲的就是个自由,什么允许不允许,人家好不好,关你屁事。她说你是不是觉得亏了,觉得我徒弟应该看上你徒弟才合适,真是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我徒弟凭什么看上你徒弟。他们喜欢这样在一起打情骂俏,我师傅一点也不恼,笑着说有什么办法呢,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就是有差距,我配不上你,我徒弟自然也配不上你徒弟。如烟师傅说算了,不要嚼舌头,你徒弟还真是配不上我徒弟,我呢,也配不上你这个大主任。
那时候,我师傅刚被提拔为车间主任。他上任不久,不顾别人的闲话,提拔如烟师傅为车工班班长。我和如烟之间一层薄纸因此被捅破了,相互交往反倒开始变得自然起来。过去,我们好像两个哑巴,突然间,对话再也没有障碍,应答也自如起来。如烟有时候会主动跟我开开玩笑,说我还以为你一辈子不跟我说话呢。她说你知道我妈是怎么想的,我妈她说怎么也不肯相信,不相信有个大小伙子天天送我回家,送了一年,却不敢开口跟她女儿说话。
如烟和小陈的关系定了下来,有段时间,他们形影不离。正好小陈下车间劳动,他抓住这个机会,成天守在如烟的车床旁边,一刻也不肯离开。我的那些同学很失望,知道如烟已有男朋友,也不再来找我玩了。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有一天,晚饭后休息,如烟心情沉重地对我说:
“你知道吗,我跟小陈吹了。”
我有些吃惊。
她接着说:“反正是真的吹了。”
我记不清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我知道她并不想听安慰的话,可是又能说什么呢?
她说:“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我的事就一点不关心。”
我说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什么也不用说。
没有了政工干事小陈,我又开始继续送如烟回家。一切又和过去一样,我们一同下班,随着大队人马走出厂门,然后一路骑着自行车,共同走过了一个漫长的夏天。那时候,刚粉碎“四人帮”,大家心情都很不错。我们有说有笑,从来也没有再提到过她与小陈的事。很快恢复了高考,我们一起参加补习班,一起参加考试,一起落榜,一起情绪低落。然后,然后她又有了一位小王。
这位小王是位干部子弟,人长得比小陈还要英俊潇洒。如烟师傅似乎早知道会有这一天,说我徒弟人长得漂亮,找男朋友,自然要找最出色的。她有些恨我不争气,胆子太小,考不上大学,成天鞍前马后跟着瞎忙,结果全白忙了。这以后,如烟又有过小杨和两位不同的小李,她似乎是挑花了眼,马不停蹄地变换男朋友,让大家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晓芙是如烟介绍我们认识的,她是如烟的表妹,是如烟养母妹妹的女儿,比如烟小三岁。我和晓芙相处了一段时间,双方感觉还不错,挑个好日子就结婚了。在蜜月里,晓芙有意无意地追问,我是不是曾追求过她表姐。我避而不答,晓芙说我也是随便问问,要不愿意回答,你可以不说。我便问如烟是怎么说的,晓芙说她可没什么好话,她说你有贼心没贼胆。这话正好给人下台阶,我叹了一口气,说她既然这么认为,那也就是这么回事。
我连续考了三年,费九牛二虎之劲,才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车间同事为我送行,在一家不错的馆子订了两桌酒席,大家频频举杯祝贺,如烟师傅对我师傅说,好呀,这回你徒弟总算争一口气。我师傅说,你也看见了,我徒弟这次是出息大了。如烟就坐在我对面,那时候,她已经怀孕了,挺着大肚子,含情脉脉看着我,红光满面,从头到尾没跟我说一句话。
到大学三年级,如烟突然找来了,说是要把晓芙介绍给我。她说我这个表妹在读电大,一门心思想找个名牌大学的小伙子,我觉得你挺合适。我没想到她会来找我,更没想到她会把自己表妹介绍给我。上大学后,我们已有一段日子没见过面,关于她的故事,断断续续知道一些,都不是很确切。听说已和丈夫分居了,一直在闹离婚。还有一种传说,是她在外面有了人,丈夫小陈拖着不肯跟她离。这位小陈就是最初的那位政工干事小陈,他们各自绕了个大圈子,又重新回到起点,但是结婚不久,就闹起了别扭。
第一次和晓芙见面是在电大,如烟带我去见她,首先看见的是一群小学生在操场上发疯,跑过来跑过去。我觉得这十分滑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跑这儿来了。晓芙正在上课,她学的是会计专业,电大借用这家小学的教室,班上大多数人都是女生,每人课桌上放着一把算盘。与小学生的吵闹形成尖锐对比,会计班的电大生一个个很拘谨。终于等到下课,如烟介绍我们认识,接下来,就一直是如烟和晓芙在说话。她们两个没完没了,不停地变换话题,如烟一边说一边乐。那时候,晓芙似乎非常乐意听表姐的话,如烟说什么,都是一个劲地点头。
晓芙没有如烟漂亮,戴着一副眼镜,皮肤很白,看上去很幼稚和天真。当然,这只是留给别人的第一印象,事实上绝不是这么回事。她目不斜视地看着我,眼珠子在镜片后面滴溜溜直转。如烟后来对我说,我这表妹看上去没心没肺,其实人可厉害着呢。我当时并不相信如烟的话,说既然是厉害,干吗还要介绍给我。如烟说你这人太没用了,别以为上了大学就有什么了不起,不是我看扁了你,你呀,就应该找个厉害的女人。如烟又说,我告诉你,不要得了便宜再卖乖,我这表妹多好啊,人家跟你相配是绰绰有余,真要是有什么配不上,那也是你不配,是你配不上她。
如烟并没有出现在我和晓芙的婚礼上,她离婚去了日本,先和一个留学生同居,然后嫁了一个日本老头,又和这老头分手,去一家酒吧做女招待。再以后,很长时间没有消息,偶尔听到三言两语,也是来自晓芙的那位姨妈。晓芙姨妈是个脾气古怪的女人,和养女如烟关系弄得很僵,有段时间,差点闹到法庭上去。晓芙也不是很喜欢自己的这位姨妈,不管怎么说,都不应该那样对待如烟,靠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她不可能过上现在这种养尊处优的好日子。自从如烟去日本,晓芙姨妈一直坐享其成,家里是成套的日本家用电器。
我们儿子三岁时,有次聊天,晓芙不经意间说出了如烟母女形同水火的根本原因。晓芙姨妈有个相好,这家伙是衣冠禽兽,曾猥亵过如烟。事情自然是那男的严重不对,可是晓芙姨妈却怪罪如烟,认为是她有意无意地勾引了自己情人。晓芙说姨妈年轻时就守寡,很在乎这个男人,这男人晓芙也见过,是个上海人,个子很高嘴很甜,很会讨女人喜欢。男人不是东西,有时候是看不出来的,反正晓芙姨妈为这事,恨透了如烟,常常跟如烟过不去。我感到很吃惊,说你姨妈也太过分,怎么可以这样呢。晓芙说,现在想想,姨妈是太过分,不过,最过分的还不是这个,关键是姨妈把这事说了出去,一次又一次,你是知道如烟的,你想想,那时候如烟为什么不停地要换男朋友,为什么。晓芙告诉我,如烟与第一任丈夫小陈离婚,显然也与这挑唆有关。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有这一幕,真是不可思议,我说那男的对如烟,究竟是怎么猥亵的呢。
晓芙说:“这个我怎么知道,得去问如烟,以后她回国了,你可以问她。”
转眼间,我和晓芙的儿子都上了中学,我们搬进新房,晓芙上班天天有小车接送。在别人眼里,我们夫妻和睦,住房宽敞经济富裕,一切都很不错。事实证明,如烟对晓芙的看法很有道理,她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作为妻子温柔体贴,作为职业女性是个地道的女强人。别看她一开始只是个小会计,结婚后事业蒸蒸日上,不久就擢升为财务总管,后来又被一家很著名的公司挖去委以重用。
事情总是相比较而言,晓芙的成功正好衬托出了我的失意。时至今日,她让人羡慕的丰厚年薪,比我这好不容易才评上副高职称的收入高出许多倍。过去这段岁月,这个家一直是阴盛阳衰,说句没面子的话,当年我评副教授已很吃力,这几年想申请正教授,一点眉目都没有。我始终摆脱不了那种挫折感,我知道这些年来,自己没干出什么成就,在一家很糟糕的大学当老师,教一门很不喜欢的课。我的运气太差,年轻时遇到机会,要先让给老同志,等自己也一把年纪,又说政策应该向年轻人倾斜。我并不太愿意与别人去争什么,只是觉得心里不太痛快。
严重的失眠困扰着我,整夜睡不着,吃了安眠药也只能是打一个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漫漫长夜,常常一点困意都没有。我不相信自己有病,不相信是得了医生所说的那种抑郁症,然而晓芙却当了真,医生和她私下谈过一次话,显然是把话说得严重了一些。她吓得连班都不敢去上,不管怎么说,晓芙还是个女人,无论事业多么成功,她毕竟是个女人。她说你这是怎么了,不要这么想不开好不好,她说我们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干吗非要去得到那些我们并不是真的需要的东西。说老实话,我并不太明白晓芙在说什么。她说自己的工作实在是太忙了,顾不上家,这个家全靠我这个男人在支撑。她说你千万不要去钻牛角尖,什么教授呀职称呀,根本别往心上去。
所有人都觉得我的心病是因为评不上教授,人们跟我谈话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劝慰。人心不足蛇吞象,大家都说我现在的处境,如果换了别人,不知道应该如何满意。人必须知足,没必要硬去追求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有什么不痛快你就说出来,千万不要硬憋在心里。晓芙的公司正在酝酿上市,这事一旦操作成功,经济效益将有质的飞跃。作为财务总监,作为公司的高管人员,晓芙有太多的事要去做。我的健康状况已让她没办法安心工作,结果由她公司出面,出资雇了一个全职保姆,还专门为我找了个心理医生进行辅导治疗。她公司的领导更是亲自出面,宴请了我们学校的有关领导,希望在评定职称的关键时刻,能够有所照顾。
在医生看来,我的病很严重。晓芙惊恐万分,看着我一天天消瘦,整夜地不能睡觉,她甚至一度想到了辞职。我不愿意她为我的事操心,我说情况没那么严重,我说你们的破领导跑到我学校,跟我的领导一起喝酒,说好话开后门,这叫什么事。说着说着,我的情绪开始变坏,我说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你们想没想过我其实根本不在乎那什么教授头衔,你们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我突然暴跳如雷,把手中的茶杯扔向了电视屏幕。这是我结婚以后的第一次失态,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茶杯扔了出去。我说我立刻就去跟我们学校的领导谈话,我要告诉他们,我不要当什么教授,我根本就不稀罕。说完这话,我竟然孩子一样地大哭起来,我的反常把晓芙和儿子吓得够呛,他们打电话到急救中心,用救护车把我送到医院,医生给我又是打针又是吃药,最后又强迫住院接受治疗。
出院不久,正好赶上如烟回国探亲。这一次,她计划要待得时间长一些,因为在日本这些年挣了不少钱,打算回来买一套像模像样的房子。晓芙觉得我病情既然已有起色,闲在家里难受,便让我陪如烟一起去看房子,这样既可以散心,为她的表姐当参谋,同时也让如烟好好地劝劝,开导开导我。那些天,去看了很多楼盘,如烟心猿意马没有任何主意,我对她应该购置什么样的房产也毫无看法,我们好像不是为了去买房,只是没完没了地参观。我们东走西奔,无论哪种套形的房子,如烟都是不置可否。她更感兴趣的是我的抑郁症,每天见面的第一句话,都是问今天吃没吃药,当时我正在吃一种进口药,这是晓芙托人搞来的,她非要我吃,坚持认为服了那药病情就不会加重。
如烟说你知道不知道,在日本有很多人,也吃这药,日本人容易得抑郁症。
我说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抑郁症。
如烟说你当然不是抑郁症,我不过是随口说说。
我并不相信那药有什么特殊疗效,纯粹是为了让晓芙放心,天天早晨当着她的面,我郑重其事地将药放进嘴里,然后趁她不注意,再偷偷吐出来。我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会觉得我有抑郁症,晓芙这么认为,如烟也是这么认为。更可笑的是她们都觉得我有自杀倾向,想到这个,我有些失态地笑了起来,说听说日本人得了抑郁症,都喜欢跳富士山,如果我真得了抑郁症,就跑到日本去,爬到高高的富士山上,从上面往下跳。和晓芙一样,如烟被我这话吓得够呛,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说你不要胡说八道好不好。她说你活得好好的,从哪冒出来这些怪念头。
与如烟一起去看房子,我的心情开始有所好转,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做工人的岁月。我问如烟还记不记得当年情景,人生如梦白驹过隙,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如烟说她当然记得,事过境迁,她脑子再不好使,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就忘了过去。如烟说她忘不了我当时傻乎乎的样子,天天晚上屁颠颠地送她,却连话也不敢与她说一句。她十分灿烂地笑起来,说你差不多那时候就已经得抑郁症了,那时候你不知道有多内向。说完这话,她干脆格格格笑了。我让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说那时候主要是你太傲气,你不跟我说话,我怎么敢随便开口。
我的话让如烟一时无话可说,她的脸红了起来,红得很厉害,一直红到耳朵根。当时,我们坐在一辆出租车上,正驶往一家新楼盘,我情不自禁地回头看着如烟。突然间,我发现她苍老了许多,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岁月不饶人,我注意到了她眼角的鱼尾纹,虽然抹了很厚的粉,可是她显然已不再年轻。我的目光让她感到不自在,她说你怎么啦,干吗要这么看着我。从出租车上下来,我们向那家待售的楼盘走去。我十分感慨,说如烟你知道不知道,当年你可是班上很多男生的梦中情人。如烟听了这话一怔,笑着说想不到你现在也脸皮厚了,也会说这种又时髦又混账的话。我说梦中情人这词听上去有些别扭,不过事实就是这样。转眼间已快到楼盘门口,售楼小姐热情洋溢地迎了过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告诉如烟当年有谁谁谁,还有谁谁谁,都对她特别痴情。我告诉如烟,那时候我因为跟她分配到一个厂,很多同学都很嫉妒。我口无遮拦地说着,把迎面过来的售楼小姐都弄傻了。接下来,我有些控制不住,根本不考虑时间地点,不停地对如烟说,售楼小姐开始介绍楼盘,我仍然在喋喋不休。
那天晚上,为了让如烟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我打电话召集了好几位同学,都是如烟当年的粉丝。老同学聚会是如今最流行的事,听说可以见到多年没有消息的如烟,他们二话不说纷纷赶了过来。一共是八个人,并没有太多想象中的激动,也没有一再提到过去的日子,来了就是喝酒,没多久已喝了两瓶多白酒。最初有些拘谨的是如烟,不停地抽着烟,她抽烟的姿势很好看,一支接着一支。烟雾在她面前缭绕,大家东扯西拉,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不管能喝不能喝,一个个都玩命灌酒,渐渐地,如烟开始不再矜持,也充满豪气地喝起酒来,并且立刻说起了酒话。她说没想到我们会这样在一起喝酒,中国人就喜欢这么喝酒,聚在一起,除了喝还是喝。她说你们和日本男人不一样,日本男人酒喝多了,喜欢没完没了说话,还乱唱,你们呢,就知道喝酒,连话都不肯说。
有一阵,如烟不停地提到日本男人,动不动就是日本男人怎么样。我说如烟你干吗老拿日本男人跟我们比呢。我的话引起了一阵哄笑,大家都说是呀,如烟你可真有点糊涂,我们怎么能和日本男人相比。如烟说日本男人怎么了,日本男人难道不是男人。显然是酒喝多了,她说着说着,眼泪突然流了出来。这实在是出乎大家意外,我们的话让她非常不高兴。如烟变得很恼火,说你们和日本男人相比,是还差那么一点,直说了吧,你们就是不如日本男人。她近乎挑衅地说,你们几个还有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好了,我不会在乎的。她说我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的,不错,我是挣了一点钱,你们也知道我是怎么挣的这钱,钱不是坏东西,是人都得去挣这玩意。我们谁也没想到会是这结局,都说如烟你今天喝高了,大家都喝高了,喝醉了。如烟冷笑了一会儿,说用不着拿这种话安慰人,我可没醉,今天谁都没醉,都清醒着呢,别揣着清醒跟我装糊涂。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一个个有老婆有孩子,有个完整的家,有话都不敢说,要藏着掖着,我和你们不一样,不一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完这番话,如烟扭头就要走,我站起来想送她,她把我推倒在了座位上,说对不起,今天我失态了,吓着你们了,我谁也不要你们送,继续喝你们的酒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结果如烟真的走了,我们呢,傻了好一会儿,又要了一瓶白酒,继续喝。
就在那天晚上,酒气熏天地回到家里,我正式跟晓芙提出了离婚。晓芙仿佛早有预感,她不动声色地说,离婚以后,你又有什么打算。我说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和如烟一起生活。听了这话,在第一时间里,晓芙显得出奇的冷静,她把正在做功课的儿子叫到面前,问他如烟阿姨这个人怎么样。儿子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自己,不耐烦地看看他妈,又看看我。晓芙笑着说你爸看上如烟阿姨了,他要和她在一起,儿子,你觉得这事怎么样?儿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在开玩笑。我说你干吗急着跟儿子说呢,他正在准备中考,不要影响他的功课。
晓芙冷笑说:“你还在乎会影响儿子的功课?”
这一夜,自然是没办法再睡觉。这一夜,自然是要有些事情。晓芙终于爆发了,她再也压制不住心头的怒火。平时生活中,她一向是很要强的,已经习惯了我的唯唯诺诺。一个要强的女人,怎么能容忍老公做出这样出格的事。现在,她根本不想再听我解释,只是一个劲地要我老老实实承认,承认与如烟早就有过那种事。她说我真是太傻了,我怎么会那么傻,为什么一点没往这上面想呢。她说自己的工作压力那么大,总觉得对我关心不够,这些日子又一直在为我的身体着急,真以为我是得了什么重病,怕我想不开寻短见,怕我这样怕我那样,现在想想,其实她早应该明白我们之间是怎么回事。她说她完全可以想明白我为什么会喜欢如烟,像如烟那样的女人,不知道和多少男人交往过,床上的功夫一定不错,男人当然是喜欢那样的女人,要不然我绝对不会迷恋上她。晓芙说,如烟有什么好,不就是会讨你们男人喜欢吗。
虽然已是半夜,晓芙非常愤怒地拨通了如烟的电话,这两人很快就在电话里大吵起来。因为是打电话,我听不见如烟说什么,只看见晓芙很激动,对着电话一阵阵咆哮。晓芙泪流满面,如烟一定也哭了,我听见晓芙一遍遍地在说,你伤心什么,你有什么可伤心的,真正感到悲伤的应该是我,是我。晓芙说你把我老公的心都给勾去了,我就说你勾引我老公了,怎么样,我就这么说了,我就说你不要脸,下流,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很显然,如烟想对晓芙解释,可是晓芙过于激动,根本就不想听她说什么。
她们就这样在电话里大吵,大喊大叫,深更半夜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电闪雷鸣暴风骤雨,终于大家都有些累了。到了后来,有一段时间,一直是晓芙在听,如烟在说,显然如烟在向她解释什么。再后来,晓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今天我们就到这为止,既然你矢口抵赖,明天你过来,我们三碰头六对面,当面把话说说清楚。然后晓芙把电话挂了,木桩似的站在那一动不动。
我说:“你干吗要把如烟叫过来?”
晓芙说:“我当然要叫她过来对质。”
晓芙说:“你们两个真是要想好,我也不拦着你,我绝不会拦你。”
第二天,如烟没有过来。晓芙打电话过去催,如烟听见是晓芙的声音,立刻把电话挂了。晓芙似乎早有预感,说就知道她不敢过来,她没这个胆子。又过了两天,如烟突然去了日本,在机场,她给晓芙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这一次去了,再也不准备回来。她说人在日本,有时还会想到回国,可是每次回家乡,都会让人彻底绝望,让人毫无留恋。晓芙说你心里没鬼,干吗要逃跑呢。
我和晓芙经过协商,解除了法定的婚姻关系。我们决定再买一套房子,新房子到手之前,大家仍然同居,仍然睡在同一张床上。晓芙的公司上市已到最后冲刺阶段,从表面上看,她的精力好像都用在了公务上,但是我知道并不是这样,毕竟我们夫妻一场,我知道她心里充满怨恨,我知道她非常失望。我开始相信自己真得过抑郁症,一个人有没有得病,也许非要等症状完全消失了才会知道。经历了这场风波,我严重的失眠问题竟然奇迹般彻底解决了,过去,整夜地睡不着,吃了安眠药也没用,现在,只要脑袋一挨上枕头,立刻鼾声惊天动地。
有一天天快亮,我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出走了,到了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在梦中,我和一个养蜂人在一起。那养蜂人就是我,我就是养蜂人,我们与世隔绝,与外面的世界没有任何联系。无缘无故地,养蜂人忽然有了手机,不但有了这个最新款的手机,还有如烟和晓芙的号码,他拨通了她们的电话,很神秘兮兮地说了些什么。接下来,养蜂人又用同样的神秘跟我说话,说很快就会有一个女人来看你,你猜猜看,她会是谁,她应该是谁。那时候,我正埋头搬块大石头,我们的房门一次次被狂风吹上,我要做的事就是赶紧找块石头将门抵住。养蜂人说,等一会再搬弄那石头好不好,你快看谁来了,你看那女人是谁。我抬起头,不远处竟然是如烟和晓芙,她们风尘仆仆来自不同方向,很显然,得到了我的消息,她们立刻马不停蹄赶来了。
作者简介
叶兆言,男,江苏苏州人,1957年生,1982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1986年获硕士学位。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死水》,中篇小说集《艳歌》、《夜泊秦淮》、《枣树的故事》及《叶兆言文集》等。《追月楼》获1987—1988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马文的战争》获本刊第十届百花奖、首届江苏文学艺术奖,现为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