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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福金《棋语·冲》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7 08:5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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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的几位“上了段”的棋手都聚来蒋冲家。北巷小王通知这几位棋手的时候,没说别的,只说:大家来,碰一碰。他报了几个人的名字,有潘家湾的吴有汉,有黄石弄的刘云,有凤天路的常红兵,有仁义里的陶思明,有城隍庙的老锡头。他这么一说,该来的人就全来了。

上面整个一段话,几乎都要作说明的。首先说“上了段”,其实这几位棋手都没有段位。运动中的这些年,取消了围棋比赛,所有的专业棋手也都业余了,新出来的业余棋手哪来的段位?只是北巷小王对这城北喜欢下围棋的人,根据棋手的水平,胜率高一点儿上点水平的,便沿用过去的说法,说他们是上了段的。大家也就跟着这么说,说某某棋下得好,是上了段的。

再说蒋冲家,并非真是蒋冲的家。说白了,蒋冲住的不是蒋冲家的房子,也不是他租的房。这年头占了房,房东就无法赶走房客,如此房客只要交房租,也就视房为自己家了。而蒋冲是替亲戚看房子的。听说这家人家底颇深,属统战对象,人去了海外,留下房子让蒋冲住着。这是一座两层旧式楼房,楼前楼后有院子围着。蒋冲住的是楼下的一间,单这一间房便有三十来平方,要知道城市住房可谓寸地寸金。

又说好棋的组织者北巷小王约来的棋手,自然是要下棋的。碰一碰是他的口头禅,也就是对一局的意思。平时他约这些上了段的棋手下棋,一般是约一两个人,对付他另带的新棋手。有时这一两个人也难约上,往往会应着有事的托词。然而这次他的相约,破天荒地把上了段的棋手都一一报上了名头。偏偏这些棋手耐不了好奇心,便都来齐了。

蒋冲住的房子在城北偏市中心地带,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院子不大,围着几个小花圃,种了一些草和一棵白玉兰树。在到处是水泥楼房的城市中,能吸到一些绿色气息。院子中间立着旧式砖楼,一般旧式楼下层会有点幽暗,但这座楼的楼层高,房间里还显得亮堂。

城隍庙老锡头是头一次到蒋冲家来,进了小院,就对来开院门的蒋冲说:“这院子和你的人是相对的。”都说老锡头说话阴,他话的意思便是蒋冲粗俗,而院子雅致。

蒋冲说:“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房子啊0我只是代人家看房子的。”

房子不是我的,我是替人家看房子的。蒋冲似乎一见到来人就这么说。对他住的房子,他是十分尽心,弄得干干净净。他的活动场所也就在楼下一间里,再要好的朋友,也从来不带到楼上去参观。有人探头看过,楼上房间都上着锁。而楼下的木柱木栏都重上了漆,旧房子的木头到底有点松软了,容易碰着的地方,他还用旧报纸糊了,用旧布裹了。一处处显得很细心。这确实与别的场合显现出来的他不一样。在别人看来,蒋冲的性格便是冲,说话大声,做事粗拉。这个时代的年轻人,都没什么文化,早两年的只读到初中就上山下乡或者进工厂了,年纪稍小一点的,读到高中,似乎在学校里也不怎么正经读书的。蒋冲又长得干瘦,脸上皮包着骨头,鼻梁显高,眼睛显小,形象就算不难看,也属中下的边了。他住在这房子里,让人多少觉得有点不协调。

平时蒋冲从不约人到家中来。也只有北巷小王知道他住的地方。北巷小王是个明白人,知道蒋冲的处房态度。这次一下子约了这么多棋手,也只有蒋冲住的房间容得下。

人都到齐了。北巷小王侧身靠着桌沿,从桌上的一个棋盒里掏了一颗子往棋盘上一放,说:“我约了外路的棋手要来碰一碰。你们看看谁来下这盘棋吧。”

北巷小王没说来的人棋力如何,也没介绍是怎么样的人。大家一时没问,也没说话。谁都知道会有外面的棋手来。也不用问,在这样的房间,约来了这些棋力相当的棋手,看这迎战的架势便都知道这个外路的棋手肯定是个厉害角色,棋力非同一般。

虽然嘴上不说,心里都在嘀咕着,应该谁来下这盘棋。平时这些棋手互相不服气,但面临外来强手,又在这许多棋手眼光之下,都不希望自己丢了脸。一个个心里像复盘似的,有着许多的计较,有着许多的盘算:除了自己,谁上阵最合适呢?

北巷小王眼光转来转去,一个个地看着房间中的人。北巷小王是约棋者,也是评棋者,他这两方面的能力都得到公认。但此时他似乎也拿不准,只是找着自告奋勇者。但迎着他眼光的人都只是笑笑,没有积极的反应。

最后,城隍庙的老锡头揉揉鼻子开口说:“我想还是让陶思明上吧。”

说到陶思明,大家去看陶思明。陶思明正坐在后面墙角,看到眼光一下子集聚来,偏了偏脸,像要躲进身边藤编书架的暗影里。

听老锡头一说,一时大家心里有所赞同。要说陶思明的棋力比自己强,这里的棋手都不会服气。但细一想,这里的棋手都输过他,和他下棋,有时觉得他棋多有妙处,往往会在人家想不到的地方出招。要说他的棋力强吧,又总听到有人说胜了他。而说者的棋力一般,根本上不了段的。

陶思明低下一点眼睛,声音轻轻地说:“我与不熟的人下不好。”

陶思明这么说了,北巷小王便没有接老锡头的口,大家也觉得由他上场不妥。棋好坏是一说,棋力不稳往往便是心理原因。对付外面来的棋手,多少要有些把握,下棋的人在棋盘上,心理因素很重要。棋力再强,一旦心理弱了会一败涂地。

过了一会儿,蒋冲说:“还是我来斩一刀吧。”

大家都笑了。蒋冲的棋在这些人中间,是不算强的,谁都胜过他。本来不会有人想到他,只是刚才提到了陶思明,反而让人觉得蒋冲来下这盘棋是正常的。蒋冲心理因素特别稳定,与谁下他都毫不畏惧。有人嘲讽他说,就是与陈祖德下棋,他也不会要求让子的。

北巷小王便点了头。在他家里,自然不好太驳他的面子。大家都说,好好下,我们做你的后盾。

院门又敲响了,蒋冲高声应着来了来了,赶着出去。房门开了,能听到开门的蒋冲与来人说话,声调却轻了,还带着笑音。北巷小王起身站在房门外迎着,其他的几个人都在房里坐着没动。

过一会儿,客人从外面进来,却见是一个姑娘。个头不高,圆脸,略有点胖,笑着,与陌生人见面并不怯生。

她与北巷小王说话,身子半转过来看屋里的各位。

北巷小王说:“我们一直等着呢。”

姑娘说:“我是很早就到车站了。”

姑娘朝房里的各位点点头,算是招呼。随后扭头朝房间四下看看,嘴里啧了一下,是赞房子。

本来房里的人还以为她是蒋冲的朋友。一听她与北巷小王说话的口气,便知她就是约来下棋的客,难怪北巷小王这么当回事,都从来还没和女人下过棋。女人有兴趣下棋,也只是听说,而能约着出来和男人下棋的,还是头一回。

城隍庙的老锡头咕哝了一句:“女人上阵,必有妖法。”当然这是低声的,就在他的喉咙口,最多只有坐他后面的陶思明含糊听得见。

姑娘看来确实出来了一段时间,口干了。她也不客气,看到桌上有一只空杯,那是蒋冲给客人留的。她一眼便认准了,拉到面前,再朝桌上看看,又伸手将北巷小王的杯子抓过来,把杯中的水倒在了自己的杯中,再提热水瓶兑了一点热水,一口气咕咕噜噜地喝了。接着又倒了一杯水,并给北巷小王的杯中倒满水。

北巷小王说:“我已经喝了不少了。”

姑娘顿一顿,便提着热水瓶给大家杯中续水。

第一个走到刘云面前,姑娘伸出热水瓶口时,说:“我姓马。”

北巷小王跟着说:“马玉兰。”

姑娘说:“小马小马。”

小马给大家倒水时,听着北巷小王介绍各人的名头。小马一边听一边看一边点着头,似乎早就听到过一个个的大名。

走到坐房角的陶思明前面,隔着一张茶几站停。北巷小王说到陶思明的姓名时,小马像是有点熟悉似的盯着他看。陶思明手端着杯子迎过来,小马伸长着手过去。陶思明眼光朝下,小马的眼光朝前,水没全倒在杯里,洒了一茶几,多少烫了陶思明的手。

小马坐下来时,大家准备要看下棋了,这才想到主人蒋冲没在,他出去迎人就没进来。正诧异着,蒋冲出现了,站在门口,正伸着手做着一个请君进门的手势。

“到我家了。”

“院子很雅。”应着一个女性的声音,声音细细微微似乎柔而带怯。

过了一会儿,门外又进来一个姑娘。仿佛带着一片阳光进来,让人眼睛一亮。这个姑娘竟是那么的漂亮。这个年代的人穿着大致相仿。但一身蓝布服装穿在这个姑娘身上,显出别样的色彩。她一张鹅蛋脸,细眉弯弯,抿嘴时腮帮上显着一对浅浅的酒窝。她的每一处都显得精致,整合起来就是好看。在大城市的街上走动着许多的女性,但极难得会看到这么一个使人感叹的漂亮形象。

“你才来啊!”别人都想不到说话时,小马开口说。

很清楚,这两位姑娘都是棋手,由小马约着来下棋,小马先到了,而这位姑娘来迟了。但除了小马,在座等了很长时间的各位都没有埋怨的心绪。女孩下棋,本来就是一件雅事,这样漂亮的女棋手就更显得雅。如此漂亮的姑娘来迟了,似乎是很正常的。

姑娘没有说话,只是细眉好看地动了一动,好像求大家原谅似的。

蒋冲却朝小马说:“你约她没约清楚……你们都等在黄园路站头上,你在朝平江路方向的站头,而她在朝天目路方向的站头。偏偏这一站相对的两个站头不在正对面,天目路站头要拐一个弯在小街上……修月芳她都等了半个多小时了。”

平时蒋冲给人感觉是粗粗拉拉的,这一次他能细心地想到两处站头,并去把她寻了来。而且在这一路上已与这位姑娘谈了不少话,知道了她的名字叫修月芳,知道了她来的时间。语气中,显得与她很熟悉了。

所有的人坐下来后,小马说她是陪修月芳来的。大家这才知道这一局该由蒋冲与修月芳下对手棋。谁也没想到今天是与女棋手对局,而且是与漂亮的女棋手对局。要知道的话,屋里这些年轻的未婚男子,刚才还会不会那般地退缩呢?

这个年代的年轻男子都很拘谨,面对漂亮姑娘,他们说话也庄重起来,房间里有着一点不知所措的莫名气息。

修月芳对房间的布置只是随便地看了一眼,并没有过多注意。漂亮女人被邀到大场合去的机会多,也许是见得多了。她坐在桌前,正对着棋盘,显着一种雅致的静气。

蒋冲也显得与平常不一样,他一点没有谦让,对桌坐着,摆出一副下棋的架势,礼貌地伸了伸手掌,意思是让对方先行。

蒋冲今天的手势特别多。

“猜先吧。”修月芳说。

她说话的声音婉转柔和。她伸手到盒里去抓子。她的手细长洁白,真可谓纤纤玉手。棋子在盒里响着轻轻细细的声息,也让人有特别的女性感觉。她的身子在桌前坐得特别直,神情上有着一种肃穆感。让周围的人都觉得棋的对局,就应该是这样的,完全合乎着古来对弈的真正标准。

蒋冲想也不想从棋盒里取出一个子来,放在盘上。他猜的是单。他平时猜先不管是单双都用嘴报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懂了这一手。

蒋冲猜对了,走黑棋先行。一旦看到蒋冲与修月芳下起棋来,旁边的棋手都觉得让蒋冲上是错了。在大家眼里蒋冲还是那个蒋冲,显得粗俗,说话动作都冲冲的,一张瘦脸上的小眼睛转得也太快。与对坐着的修月芳,形成很不谐调的反差。

“你帮我倒水招待一下。”蒋冲支使着北巷小王,口气也有了主人的意味。

一旁观棋的,只有小马一点不在意蒋冲,她不时朝坐在后面伸头向前的陶思明看看。在座如说能与修月芳相配的,陶思明是唯一能算上的。作为男子,他也许长得过于秀气了些,眼下,在小马的眼光下他显得拘谨。而小马那姑娘的眼光也过于大方,用她来配蒋冲,也许合一点。

蒋冲把一颗黑子拍在了盘上,手像握拳似的抓回来。

修月芳用中指与食指捏着一个白子,放在了棋盘上,显着她的手指特别的修长。

蒋冲的棋下得狠,一点没有手软。

奇怪的是,修月芳的棋也一点不像她的温柔模样,一步步毫不退缩。修月芳牙轻轻地咬着唇,缓缓地向上移动着。嘴唇宛如花蕾,手指宛如花开。蒋冲下出的棋子在盘上歪歪扭扭的,修月芳每次都会伸手把子重按一下,在她的手下,棋子仿佛那么干净地排列着。

因为是争棋,两个人下的棋非常好看,有着棋逢对手的味道。

围着的人都看得认真,像是喘不过气来。

棋越咬越紧,蒋冲毫不犹豫冲了一手。蒋冲下棋是逢冲必冲,一点不留余地的。一冲一挡,这是自然应手。修月芳却迟迟没有应棋,手指捏着子,眼盯着盘,微微地蹙着眉头,眉尖向上顶起来。小马朝着修月芳笑。修月芳朝小马看一眼,脸上莫名地就起了红晕,像是从里泛出来,眼光里也含着。小马张大着嘴笑。旁观的人注意力都在棋盘上,只有陶思明朝小马看一下。小马这才笑出声来,对修月芳悄悄说:“你是不是?……”

那声音还是让旁边的人都听到了。

北巷小王说:“怎么?……”

小马摇摇头,修月芳蹙蹙眉。

小马就说:“她要那个了。她一紧张就要那个。”

修月芳红晕布满了腮帮“谁紧张了?……”

陶思明看看小马,又看看修月芳的神情,立刻明白了什么,伸头在蒋冲耳边说:“你这里厕所在哪儿?”

蒋冲说:“你要……”他停了口,也多少明白了,便对修月芳说:“你……来吧。”

仿佛在劝她做着什么事。

修月芳慢慢地跟着蒋冲站起来,低着头,似乎在看着棋盘。

蒋冲把修月芳带到房间后侧,那里有一扇门。开了门,后面是一个窄窄的过道,隔着过道又是门,门外是后院,后院有个矮平房,做厨房用的。墙壁上搭着一个滴水的拖把,墙根长着几株杂草,开着几朵杂色的小花。

过道左边是楼梯,爬上几层楼梯,拐转处,是底层与二层楼的中间地带。迎面又有一扇小木门。蒋冲推开门。里面是一个只有一平方米左右的小间,正中放着一只马桶。

“你用吧。纸在后角。”蒋冲轻声说。

修月芳进去了,转过身来。小间只够转身的,修月芳的脸正好对着蒋冲,红晕消褪了,显得苍白。门很快地关上了。

修月芳觉得自己的动作太急了。然而,她却不习惯这只小小的马桶。她家里是新公房,用的是抽水马桶。而这小马桶边子太窄,小间里又溢着一股气味,一股让她有点要窒息的气息。刚才她感觉急,现在却只是干坐在上面。她咬咬嘴唇,依然只有木马桶的窄圈硌着她的感觉。眼前的门只是一层薄木板,糊着发黄的报纸,仿佛那门便是一挂纸门。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

于是就听到蒋冲在外面说:“这里下雨的时候,水在瓦楞中间淌下来,又从房檐哗哗地沿着水管冲下来,到处溅着水花,像无数的花开了一样。”

他的声音如没有任何阻隔地在她的耳边响着。

马桶里开始有着了哗哗的声息。修月芳觉得那声音奇大,都在耳边冲响着。她似乎觉得一切都裸对着他,一点没有门与墙的遮隔。

楼下房间的棋盘前,几位棋手议着棋。都说是一盘咬得很紧的棋。只有陶思明没说话。小马今天似乎盯上了他,她用手推推他说:“你看怎么样?”

陶思明说:“我看是修月芳的白棋好。修月芳的棋严密。蒋冲的黑棋冲得太过,有许多的漏洞……”他用手在盘上点了几处,没有再作说明。都是棋手,都明白他的意思。

小马轻笑了一下,她笑时又张大了嘴。

“我和你赌一下怎么样?我认为修月芳要输。”小马咂咂嘴,看看陶思明,说:“修月芳的棋我清楚。你别看她的棋紧,她紧的时候是很紧。但蒋冲的棋只要不停地冲,她总有一处就被冲破了。像一泡尿泻了气,只要一松下来,就松到了底。”

见蒋冲和修月芳一前一后从后门进来,大家都不再说话,只顾看着他们。

此时修月芳不再低着头,腮上依然有点微红,如花照影。

一旦坐回到桌前,修月芳又恢复凝神的状态,纤手落子,眉头微蹙。只是她的棋势似乎失了气,对付蒋冲的冲,便只有消极防守,失去了还击的力量。蒋冲却得理不让人,想出法子来冲。大家看到了这多年来蒋冲难得的棋力,他冲得妙,冲得有力,每一步都冲得目。其实修月芳每一处都没有损多少,只是失了气势,也失了先手权利,整个地显出了女性的柔弱。

似乎一垮到底。修月芳投子了,她投子的姿势也是优雅的,轻轻地把手中的子放到了盘中。

小马带笑意的眼光盯着陶思明,满眼是得意。

棋局如梦幻。

都说棋局如梦幻。相对那局棋来看,人生便更如梦幻了。说起来,棋局是实实在在的,人生也是实实在在的,但眯着眼回想过去便有了梦幻感。这一次棋局,是一个因,似乎是偶然的一个因,几年后得的果,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新时期到来,随着棋赛的恢复,约人下棋的事少了。新棋手一茬茬地往外冒。旧日的棋手都已成家立业,忙社会的事多了,有时在街上匆匆行走,突然就见了一位过去下棋的朋友,站下来,谈上几句话。便会说到修月芳嫁给蒋冲的事,感叹这小子还很会花女人的。说起来,还真是一块馒头搭一块糕。有人说,修月芳是被那座带院子的房子迷住了,根本不知道那不是蒋冲的。有人开玩笑说,蒋冲那盘棋彩头太大了,平时蒋冲很少胜棋,却一胜得艳。也有人说,修月芳平时能接触到的男人,都因为面对她的漂亮,心里怯了。她是第一次遇上蒋冲这样敢于冲的男人。而北巷小王说,陶思明很会看人的,那一次他便发现,蒋冲平时说话粗拉,但对着女人他的声调是那么的温柔,充满磁性。

下棋的人长于分析。但说归说,分析归分析。修月芳嫁给了蒋冲,还为他生了个女孩。可惜的是这个女孩长得根本不像修月芳,大都继承了蒋冲的形象,小眼睛还有骨头脸。母女俩走出来,一点也不相像。都说孕妇心里想得多的形象,生出来的孩子就类同这形象。那么,修月芳当时心里只有着蒋冲。谁都看得出来,修月芳是那么喜欢她的女儿。

这天,市棋协举办了邀请赛并作挂盘讲解。邀来的外城棋手,主力便是陶思明,他得到过全国比赛的名次。

蒋冲与修月芳早早去了比赛场地,等着与陶思明见一面,说几句话。

陶思明显得气派了,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这在刚开放的年代还少见。他与蒋冲握一下手,与修月芳的眼光相对一瞥。

眼光中流动着许多过去岁月的记忆。

陶思明本不是这座城市的人,他是那个年代来到这座城市的。因为犯了“小集团”的罪,他逃离了监督劳动的地方,来到这座城市,住在一个亲戚家里。他避免在公开场合露面,也不与人打交道。但他喜欢棋,无法解脱棋瘾,才与棋友交往。他的棋力很高,几乎城北的棋手都输过他。偏偏他有时会输给一般的下棋人,所以大家认为他棋力不稳。现在能想到,他那是故意输的,与他平时低调同一策略,是不想让别人把他的名字传开去。

他们在休息室里坐下来,陶思明开口问:“你们还下棋吗?”

修月芳说:“下。”

蒋冲说:“我下得少,她下得多。”

陶思明脸对着修月芳,眼光微微下垂着,“那你现在肯定下得很好了。”

修月芳说:“我的棋总是少了一点冲劲。”

陶思明抬起眼来说:“不。我看过你的棋,你有着一股内劲,这比表现的外冲更有力量,只是你自始至终不要松了这股劲。”

修月芳与陶思明的眼光又相对一瞥,她说:“你的第二局棋,和我下。”

本来安排修月芳下第二局棋,是市棋协根据北巷小王的提议,用来对付陶思明的秘密方案,修月芳却不想瞒陶思明。

陶思明说:“那我要好好准备一下了。和你的一局棋,希望下得精彩。”

陶思明的第一局比赛,一开始依然还是他原来的柔韧风格,能飞的便飞,能关的便关。走得飘忽不定,也看不出有什么优势,让对手放心地占空。一旦布局已定,对手还在疏疏地拓着虚空,陶思明突然走了一手:冲。于是,接下去陶思明向对手的一块棋的薄弱处,进行了全方位冲刺,把那块棋的眼位冲小了,并进行了包围战。对手这下走得十分小心了,只顾自保,只顾做眼,虽然大龙没有死,但陶思明借冲在外围做成了空,棋便胜定了。

修月芳与蒋冲不由得感叹陶思明棋力竟是如此之强。特别是蒋冲,过去他也与陶思明下过,还曾有过胜绩,现在看来,那也是陶思明故意让着他的。他们也理解陶思明那几年的境遇。

陶思明一度与小马结了婚。这段婚姻看来也是一块馒头搭一块糕。运动一结束,陶思明的罪名得到平反,他们很快就离了婚。那时离婚还是很稀罕的,陶思明是快刀斩乱麻,做得很干脆。

人的性格与人生观念确实不一样。

都说修月芳和蒋冲这对棋手婚姻也不会长。但修月芳与蒋冲的婚姻却延续下来了。修月芳棋上的算路很深,但在对男人的问题上,却感觉简单。她无法接受与另一个男人裸裎相向。她觉得男女就是那么一回事,那种男人给的快乐总也抵不上女人的窘态。她无法解脱开来。修月芳也清楚蒋冲,他并没有什么能耐,但对他已经是习惯,便是无奈也只有如此,因为在她看来,所有的男人都一样,换一局棋还不照旧下?

偏偏是蒋冲外面有着女人,还不止一个。修月芳也多少知道些。这件事,实在让人想不明白。蒋冲却有他的说法:那些女人觉得这么漂亮的修月芳是我的女人,她们也就对我没有了抵抗和拿娇心理,十个女人九个肯。她们好奇地想看看我作为男人,到底有什么魅力吧。

从赛场回到家里,修月芳便进了卫生间。现在他们住在两室一厅的单元房里,卧室与厅都很小,但生活也就这么过着。

修月芳坐在了抽水马桶上。她呆呆地看着面前镜子里的自己,脑子里却想的是刚才那盘棋,而不时浮在棋局上的,是一些杂念。人生为了什么?下棋费那么多心思为了什么?岁月一天天过去,又有什么意义?人说她算路深,又深在了哪儿?人说她漂亮,引来那么多的眼光,而保持了这个容颜又如何?

蒋冲进来,倚靠在镜子边,他有点涎着脸,看着她露着两片股腿坐着的样子。与她生活在一起时间长了,他已看惯她的一切。漂亮与不漂亮都没有关系了,都会产生审美疲劳。对男人来说,上面的漂亮,敌不过拥身时那种女人的温润;表面的端庄秀丽,有时会成为一种寡然,缺失几多放浪的动态。

“你还在想棋局呢?没什么好想的。”

“出去。”

“你此时是最漂亮的。”

蒋冲说的是实话。看着修月芳此时的样子,蒋冲会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觉得她有着与别的女人不同的韵致。

“出去。”

修月芳又说了一声,她的声调没变,蒋冲心里难得地一激灵,退身出去,并小心地关上了门。

旧公寓房的卫生间没有窗,门关上,便是四围暗色了。感觉到从隙缝中透进来的光,在镜子上显出身形朦胧,心里却清明一片,多少时间中,棋的天地让她忽视了生活负累,而生活的力量已凝聚了她内在的劲,她应该不会一时轻泄了。

这一瞬间,她内心的棋盘上,陶思明的每一步棋都摆得明明白白的,包括他的想法与他所行的棋理。

她开开门去。

作者简介

储福金,男,江苏宜兴人,1952年生于上海,毕业于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与南京大学中文系。插过队,担任过小说编辑。出版有长篇小说《心之门》、《雪坛》、《黑白》等十余部,散文集《禅院小憩》等两部。发表中篇小说《裸野》、《人之度》等五十多部,短篇小说百余篇,文学理论文章多篇。小说曾被译成英、法等外文出版。曾获中国作家协会1992年庄重文文学奖,江苏省政府文学艺术奖,紫金山文学奖及多种期刊奖等,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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