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始祖岛,我们管太阳叫老婆。这是相对风和雨而言的。怎么说呢?你看!风就跟抽筋似的,冷不丁地今天疯狂发作,明天又消停了,有时候十天半月别想觅见它的影踪,等我们快要把它忘掉,它又跑过来跟我们腻味。这不正经的熊玩意儿最不靠谱,从来不把我们当回事,却又热爱骚扰我们,它就是个让人爱了恨、恨了爱的情妇。雨是个同样糟糕的货,它就像爱情本身,隔三差五地往岛上闯,濡湿我们的心,叫人沉默着,心却烧灼得不行。所以只有太阳是老婆:谁都知道它早上从东边爬出来,晚上猫入西边的海面,什么时候它在哪里,我们心里始终有数。它巡逻在我们头顶,监控着大家的一举一动,又总那么热烈,沉得住气,敦厚,死皮赖脸,让人放心,偶又令我们烦躁得想揍它一顿。
有段时间我很不习惯这个不动声色的“老婆”,我固执地待在房子里,避开窗户,贴墙坐着,叫它看不到我。我其实只是想把自己藏起来,好使劲想想未来。未来那么多,如何使它不太空洞,这是每个人都要考虑的大事。他们都用千篇一律的话安抚我这个新兵。时间长了,就适应了,刚开始总这样。只有老贝不跟我说一句话。他对我的忧伤视而不见。像他那么老的兵,当然懒得理会我这种不好玩儿的新兵,我猜是这样。但有时候我把眼睛的余光定在他那儿,却发现他正用揣测的目光凝视我。他的目光比太阳还要无所不在,令我无处藏身。
也许他在关注我的发型吧。作为岛上最受人推崇的“理发师”,他不可能忽视我的头。换个说法,他这种老土的“发型师”,面对我刚刚从大陆捎来的新颖的发型,难免好奇。也许他是在妒忌呢,我精心修剪的发型,对他掌握的呆板的理发技术而言,难道不是一种挑衅?他一定迫不及待地要把我这个发型毁掉,用他那套古旧的理发技术。
我想其实每个人都想消灭我的发型。理由很充分:现在我是一个兵了,不是个可以恣意妄为的老百姓,所以我务必赶紧换成一个合格的男兵发型,刚健型、稳健型、青春型、奔放型,仅此四种。但它们其实只是一种:短、利索、庄严、简洁明了,与我过往对发型的热烈态度暗中对抗。无需老贝亲自出马,我的新颖发式都会被群众雪亮的眼睛干掉,只是时间早晚问题。老贝完全可以不吭气,耐心等待即可。事实正是如此,到始祖岛一个月后,我不得不在指导员的最后通牒下坐到了老贝面前。这是下午,岛上十二个人全体出动,集中在老贝的房间里,等待老贝将每个人的头整饬一新。始祖岛上有规定,两周必须理一次发。第一次全岛理发,我靠使性子蒙混过关,这第二次,我再也逃不过去了。
那个下午我像根狗尾巴草,粘在其他十一个人屁股后。我们的“老婆”越过窗户在老贝的房间地面上投下亘古不变的影子,又楞、又硬,让人反感。老贝在地心竖了把椅子,让我们沐浴在“老婆”的监视下。指导员说,排好队,一个一个上。他自己先坐了上去。老贝用一块湖绿色的围布扎紧他的脖子,握紧推剪,煞有介事地在他头顶捣腾起来。我坐在队列后,望着一站一坐、一动一静的老贝和指导员,觉得他们的组合机械得有点荒谬。尤其老贝,一言不发、表情凝重地盯着指导员的头和自己手中的推剪,动作严谨而规范,俨然一副专业理发师的样子,不和谐在于:他自己却是个几乎完全谢顶的秃子。
我认为老贝大可不必把自己那么当回事。在大陆,他那三板斧的理发技术不可能有任何市场。在这里倒好,他成了人人敬奉的宝。每个理发日,我们挖空心思对他说悦耳的话,以博他一个好心情,噢!当一个人不得不把头交给老贝,只好对他谦卑。我认为这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局面,是这个与世隔绝的岛造成的,这毫无疑问。那一天我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走上前去,把自己交给老贝,心里越来越不耐烦。我想起在大陆上,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挑任何一个手艺高超的美发师傅的毛病,能选择任何一家中意的发型店,而现在,这一切皆成空气,我将要委身于一个发型杀手的霸权之下,这都是始祖岛造成的,我讨厌这里。时间笨头笨脑地过去了,很快就要轮到我。我珍视的发型将要牺牲在老贝的三板斧下,与此同时,我十九年来随心所欲的美发史将告终结,想到这里我一阵心悸。我抽搐着扭了几下身子,向老贝投去怨怒的一瞥。我的动静太大,老贝停了下来,与我四目相接。事后多日,老贝告诉我,正是我这不寻常的一瞥,使他的心里一亮。这就是他的目光开始尾随我的原因。
老贝原先不是个秃子,就像始祖岛西北角那块被我们唤作“冷将军”的礁石在几万年前并不那么朽蚀一样0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和老贝去灯塔合站一班岗,他给我说起了他也曾有过的茂密的一头魅发。老贝说:
我这辈子特别想做一件事:留一头长发,现在看来,这只能是白日梦了。其实我本来有机会留长头发的,波浪型、大披肩,像搞摇滚的那样。怪只怪我小的时候胆子不够大。十八岁前,我们那会儿,只有小流氓才敢把头发留那么长。我可不想让人当怪物,有贼心没贼胆,从来都是头发刚触到耳朵皮,就紧紧张张地到理发店去。但头发不一定非得那么长才好看对不对?我当兵那年,社会上流行的郭富城头,不长也不短,当时特别叫我喜欢。我留那个头型好看得很哟,每天早上起来,用梳子把头发分成三七开,打上摩丝,再用两个指头捏住一缕来,落到额头前面,那个帅劲,用现在的话讲是酷毙了,简直是万人迷。
接着就当兵了嘛。老贝说,那是一九九一年冬天,我知道部队上对头发的长度有要求,上运兵车前,我抓紧时间去人武部对面的发廊把头发剪短到自己能容忍的限度。可还是不符合军容风纪要求。到新兵连的当晚,班长就把我扯出来,三下五除二,把我的短版郭富城头剃成了板寸。那叫什么板寸啊?我那个班长,手艺太臭,剃头推子都拿不稳,别说理出型了,剪整齐的能力他都没有。那时候用的还是手动的推子。推子又钝,班长平均推两下,推子就会被头发卡住,他一扯,几根头发连皮带肉被推子带出来,叫我的头疼了好些天。我到部队后剪的第一个头难看得我想死。我当时很恼火,拿自己撒气,破罐子破摔了,一狠心就请班长拿出剃刀,索性刮了个光头。
新兵连结束我就到始祖岛上来了,直到今天。大陆上的班长理发水平就那样,岛上就更不怎么样了。你可以想象得出,我多少年没留过一个像样的发型。你看过“文革”时候的记录片没?差不多就是那个样子,阴阳头,比那稍好点吧。你猜我当兵前十年最盼望的一件事是啥?当然是有船来。船一上来我好跟着上去找个发廊理个好头啊。但首先这里离大陆几百海里,船一年难得来一两次,再有大家得轮着上去,所以跟船上去理个好头的想法基本上还是做梦。对的,两年有一次休假的机会,可刚把头发攒长点,修出个像样的发型,假期就结束了,很快回到岛上被那些不负责的推子推出个怪头型。
刚上岛的那几年,那边有一个鸟粪公司——老贝的头在黑糊糊的夜色中往岛的西南角一指——鸟粪公司长年保持三个人在,清一色的小伙子。他们不是当兵的,头发的长短用不着限制,因此他们虽然谈不上有什么发型,但头发想留多长就多长,也挺让人羡慕的。那些年我特别喜欢去和鸟粪公司的人拉呱儿,动不动就伸出手来摸他们的头发,搞得他们最后见我都躲得远远的,私下里我听说他们笑我有病。后来因为岛上的鸟越来越少,鸟粪公司从岛上迁走,我连过一下眼瘾和手瘾的机会都没了。
老贝从塔楼里站起来,我跟他走到外面。我们站在空旷的夜色里。老贝抬手往海浪轻声嘶鸣的远处一指,说,有一年,附近海域在搭一个钻井平台。那年不断有地方的运输船途经始祖岛海域。天气不好,比如遇上了“情妇”,他们就会到岛上来歇歇脚。那些船员都是刚从大陆过来,一水的时髦发型。一看到他们我难过得要死。
我总在等机会留一个合意的发型。有一次,我在夜里产生一个胡闹的念头,我想如果我得一场大病,必须去大陆住一年两年的院,那不是天天可以去发廊了?可是——老贝突然怪里怪气地笑了起来,他说——当兵十年后,我开始掉头发,很快就掉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始祖岛上来了一个巨型“情妇”,名唤梅莎,从大陆发来的电报上称,它从印度洋上来,中心风力高达十五级。遇到这种不知趣的“情妇”,我们只好关紧房门,在屋里面面相觑。祸不单行,“爱情”也乘虚而入,没日没夜在岛上穿行,叫我们夜不能寐。这是在春末的五月,不经意我在岛上生活四个多月了。“情妇”和“爱情”并肩在岛上横行,使我们乱了方寸。不得已,我们只好没日没夜地谈心。一天夜里,老贝跟我说起了他经常站在一边窥视我的原因。他先从自己的谢顶说起。
老贝说,起先他非常失落。趁着一次休假的机会,他遍访名医,从乡村德高望重的老中医到省级医院的专家教授,回来的时候带了满满一挎包的药,可是没有用,头发逃难一样一个劲地向空中飞散,不几年,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了一个十足的谢顶。有一阵子,他很难过,一次次地向西北角跑去,坐在“冷将军”上,望着海面玄想前尘往事。开始他只是沮丧,由发型梦的彻底破灭联想到更多的破灭。有一天他盯着一个战友的头,顿然有所领悟。接着下来的一次休假,他自费去美发学校,狠狠地学习了一些剪发技术,再上岛时他捎来一只墨绿色的工具箱,内装全套的理发器械:电吹风、剃刀、圆棒、驳发器、电推剪、牙剪……他是这么想的,自己已经注定圆不了发型梦了,但以己度人的本事还有,就把心思专注在别人的头上吧,为一茬一茬前来守岛的战友们造福。
只要老贝用心,没有做不好的事。很快老贝就是个极受欢迎的小岛“理发师”了。始祖岛当然不可能设有专门的理发师,原先岛上剪头,一直沿袭互帮互助的老传统。每个人本来都有自己固定的角色:报务兵、油机兵、帆缆兵、声纳员、冲锋枪手、炮兵……没有一个人堪称合格的理发好手,这就是老贝之前人们的发型草率得令老贝难过的原因。现在好了,有了老贝,大家都可以拥有一个体面的头了,尽管由于与世隔绝的原因,老贝只能理出那么几种发型。老贝感慨道,说也奇怪,看着战友们的头一个个精干起来,他慢慢就接受自己的谢顶了。这大概就叫情感转移吧。他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个词汇。
那天夜里老贝开始向我坦陈窥视我的原因。他说,你看吧!我第一次给你理发的那天,从你眼里发现了痛苦。也可以说是绝望。我一下子想起了我自己。那么多年来,我总为不能留一头合意的头发而伤感。反过来说,这是对头发的爱啊。只有爱自己的头发,才能爱理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到年底,我就要退役了,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物色合适的人选,来接我的班。通过观察,我觉得你最合适。这岛上,应该一直有一个理发的高手。
老贝要退役,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这个岛上没有四期士官的编制,老贝现在是三期最后一年,由不得他不退。我没料到他把心思用到了我身上。老贝说他看到我就想到了从前的自己,我看到他还总想到我自己呢,想到那些拥有许多破灭的未来。我怎么可能去接老贝的班呢?一想到那些必将出现的破灭,我就想快快离开这个岛。照我对自己的了解,一完成两年的服役义务,我将毫不犹豫离开始祖岛。
我听着外面的风声,保持沉默,让老贝洞悉我的抗拒。我要他趁早死了这条心。老贝却在自说自话。他说,十一个人里,只有你最合适了。你爱惜自己的头发,比谁都爱。不像李福建,胡乱在他头上剪几下,他都乐呵呵的。他最不在意好看不好看。你在意,难看的话你会难过,会伤感,会联想到很多。只有特别爱惜自己头发的人,才有培养价值。更何况,在这个岛上,你年纪最小,兵龄最短,由你来接我的班,在这里的时间最长。
我不做声,但老贝还是看出了我的抗拒。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我们从菜地上回来,走到临海的一块小丘边,他叫我与他背对着坐了下来。天空辽远,老贝折了根灯芯草,衔在唇间。他说,想想你自己吧。在这个世上活着,最重要的是能以己度人。设想一下,你有了一手理发的好技术,岛上每一个人对自己的头都可以少一点失落,这是多么值得一做的事不是?这岛上不见得必须要有一个理发高手,就像人不是必须要理个好头一样,但有了还是和没有不一样。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不足零点五平方公里的始祖岛上有许多怪异的名字:老婆、情妇、爱情,那块容易让人想到冷兵器时代的礁石冷将军,营房后有一棵硕大的抗风桐,当之无愧是岛上的树王,人们亲切地叫他肌肉仔,东部海滩甚为平整,与树林相接处是长长的一片野菊花,那种繁花似锦的景状让人想到遥远的盛唐,于是它们就统称为唐朝,那只经常落在营房门口地上的红嘴鲣鸟叫美毛张,海上偶尔出现的那些鱼、海豚、海龟,都有各自的绰号……我不知道这些名字诞生于何时,它们让我产生一种莫可名状的情绪。有一次,我和老贝说到了这件事,老贝说我给你说说老虫吧。
老虫是比老贝还早的一个老士官,据说长得比一般女人都要漂亮。他在岛上当了二十一年的兵,上岛的时候不到二十岁,离开时恰好三十九。老虫最大的特点是爱说女人。但始祖岛从来与女人无关,于是他给能看到的东西都编上性意味明显的绰号。岛上的怪名字多数出自他口。老虫最喜欢大言不惭地宣称,如果不是因为始祖岛,他可以一天换一个女人。有意思的是,直到离开始祖岛,他都没碰过一个女人。人们的解释是,他要求高,上岛的机会不多,越成天琢磨女人的人可能对女人要求越高,这样他把有限的几次找女人的机会都错过了。在当兵的第十六个年头,老虫悄悄对自己的某个战友说,他那玩意儿不能使了。他的女人梦就像一只虫子,在岁月中彻底风干,及至风化了。
老虫的故事令我透不过气。我抬头看天,对那个被唤作“老婆”的东西产生极大的惧意。不仅对它,眼前的一切,都令我毛骨悚然。我眼睛发黑,看到空气中充满轻盈的气泡,轻声地爆裂着。我猛地回头,看到老贝期待的眼神。老贝说,你愿意吗?
他是多么顽固,还在不依不饶地游说我接他的班。这个时刻,他的问询无异于火上浇油。我站起来,步履沉重地走开,一个星期没和他说一句话。
我想我是自私、卑微的。我没有力气去考虑别人,只能想到自己的未来,任谁怎么说都没有用。老贝没放过我。一个星期后,我们去树林里巡逻,老贝邀我坐到草地上,递给我一支烟。他稍作让步了。这样吧,我们不谈以后,你先跟我学着,把理发的本事学好点。就算你只想尽两年义务拍拍屁股回去,时间总还长着,你现在才第一年呢。先跟我学,这总可以吧?我不说话。老贝一脚把我踹翻在草地上。这个都不可以?那么我告诉你,这是命令。
夏日七月之后,我不得不成了老贝的跟班。每个理发日,老贝必定伸出他的巨手,将我拎到他的房间里。他说,你站着,认真看,别给我玩儿小心眼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来!这个头你理。这次可以理得很臭,但下一次,再一次,你的手还那么臭的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拿起老贝的电动推剪,手抖得厉害。我听到底下的头在向我发出警告:哥们儿!你那手悠着点,你不是在耕田,是理发,我这可是头。老贝笑了,屁股拖着椅子坐到我边上。我把手里的头往外摆了摆,好使它对着我们的“老婆”。在这个时候,“老婆”是可亲的,它的明媚使人与人之间产生信任,别的许多时候,它让我们感受到的,也许仅仅是灼热。我稳住手腕,让电动推剪斜成一个角度。推齿切割头发的声音蓦地传来,一些发屑向炫目的空中奔散。我闻到一阵新鲜的气味,它们使我精神大增。老贝说,很好闻,是不是?所以,你喜欢理发,我看得没错。好好干,你会越来越棒的。那种气味令我欲罢不能,我热切地盯着手里的头,心里竟然充满兴奋。有一阵子,我停下来,转头扫视周围的十一个人。我看到的是一片敬重、期待和夸赞的目光。来了一个“情妇”,扭动着跑进来,在屋中央停住,一溜烟又跑出去了。我的脸在烧。那个理发日,所有的头都由我主理,当然最后也都得由老贝重做修整一遍。寂静的始祖岛突然喧闹了。
在九月来临的时候,老贝警示我说,加把油。再过三个月,我就要走了,到时岛上的头就完全交给你了。我本能地抗拒着,但无力跟他辩驳。我们到小岛东部“唐朝”的下面去游泳。海那么静,如此广大。面对着眼前的这片海,我常感到时间是静止的,没有过往和未来,一切都被省减、虚化。老贝说,你仔细听,听到了什么?是不是在这里,连自己的心跳都能听得见?我慢慢在沙滩上躺下。老贝也从水里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与我并排躺下。我别过头去,看到这个谢顶的中年男人却满身汗毛,像穿着件毛背心。这个“老背”,以他一身的不和谐,和谐了始祖岛。我不能想象成为他这样的人。直到那日,我仍然不能想象。十二月老贝离开了始祖岛。他把那只墨绿色的工具箱偷偷塞到了我的床下。老贝离岛后的那夜,我半夜爬起来,打开工具箱。望着那些充满双手气味的器械,我一阵惊悸。
过了冬天就是另一个春天了,我忽然变成了一个老兵。我的理发技术越来越好。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主使着我,每一个理发日我拿起推剪站在某个安静的头之上,我热爱胡思乱想的脑袋突然一个急刹车,停在眼前。房间静止,空气充沛。我的眼里只剩下那些头。我屏住呼吸,小心移动手中的推剪。实践出真功夫啊,当春天变成夏天,我已经是一个老练的理发好手了。在先前的很多时候,他们都会提到老贝,怀念他那双沉静的手。有人说,在那些时候,当老贝的手抚过他的头,他会变得特别放松。现在,他们也这样对我说了。你的手真暖和。他们说,有了你,我们会忘记老贝的。说着闭上眼睛,在剪刀与头发的交合中忘记一切。
我得好好想些事情了,不仅仅是自己的未来,还有更多与我有关的未来。冬天快来的时候,我终于等到了一次探家的机会。站在大陆上,感觉天旋地转。闭上眼睛,深吸气,再睁开眼睛,我看到世界又静止了。我认识了一个女孩,给她讲始祖岛上的老贝、我们的老婆、情妇、爱情、美毛张、肌肉王、唐朝、冷将军,所有远方的时光。我向她细致描绘老贝那只墨绿色的工具箱。女孩瞪大眼睛,说这一切让她感到神奇。因为这些神奇,她容许我把脸埋进她浓密的发丛。我钻行在她的发丛里,用她的发帘蒙住眼睛。一种馨香令我沉醉,我用力地将她搂住,仿佛搂住一个象征。北方的冷空气在我们身边徘徊。我说,我可能要哭了,会弄脏你的头发,你不介意吧?她温顺地静立在那里,想协助我完成一个仪式。我却只是说说而已。后来我把脸抬起来,向她微笑。
两年的义务兵役期就要结束了,我该离开,还是继续?休假期快要结束的一天,我站到一幢大楼前,望着飘动在楼腰间的美发培训班的横幅走神。我最终没有像老贝曾经做过的那样,走进那幢楼。回到始祖岛,他们都奔出来,对我说,你怎么才回来?我们的头发都长成什么样了,你看看。我把老贝的工具箱拿出来,对着空中哈了一口气。抖开围布,拉开凳子,我说,来吧!现在开始给你们理。一个头移到我的手下,那么郑重地停止在那里。我抖动指头,活动沉寂多日的剪刀,春夏秋冬在剪刀的棱面上折现出来,我看到自己投射上去的脸:嘴微微张开,眼睛瞪得老大。
作者简介
王棵,本名王进康,男,江苏南通人,1972年出生,1991年入伍,2000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刊发过长、中、短篇小说五十余篇(部)。出版过长篇小说《间歇性ED》、《幸福打在头上》,小说集《守礁关键词》等。2005年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作品多次获奖并进入多种排行榜。第七届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现为成都军区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