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教授最近卷入了一场性骚扰事件中。
据媒体报道,性骚扰的对象是刘教授家的钟点女工章某。媒体的报道,引起了社会的广泛争议。有说是道德问题,有说是心理问题,也有说是犯罪问题——骚扰者是犯罪,被骚扰者更是犯罪,因为她公开敲诈了骚扰者一万块钱。对此,南城人众说纷纭,尤其是P大人。作为P大一名形象良好、品格高尚、教学成绩突出的年轻教授,刘教授不太可能对他家的钟点女工有性骚扰行为。P大人认为,这也许是一种诬陷或炒作。就像干净的湖面上总有人会恶作剧地扔些垃圾,因为过于明澈与洁净,人的心里会莫名其妙地生出些许破坏之意。
然而,让人失望的是,刘教授却公开地承认了。首先是他在自己的妻子、P大的教师丁敏面前作了坦率的承认。其后,在系主任向他质疑此事的真相时,又点了头。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刘教授在一天授完课回家,看见自家的钟点女工小章正在为他家打扫卫生,就微笑着向她点点头,进了自己的书房,开始给他新带的两名研究生批改作业。女工在打扫完客厅后,就进了刘教授的书房,对此,刘教授熟视无睹。女工像往常一样在书房里忙忙碌碌,用湿布擦拭书房的桌椅、地板和墙壁。刘教授改了一会儿作业,站起来想去一趟洗手间。他还没走到书房门口,就看到一个突兀的景象:一对浑圆的屁股当空立着,饱满、性感而漂亮。女工小章正弯腰搬着一件什么重物,身子几乎是垂直地落下去,只露出裹在黑色紧身裤里的两条圆直的腿和一对让刘教授目瞪口呆的屁股。说实话,这个姿势,这个屁股,在刘教授看来,不仅非常性感,还非常美。几乎是下意识的,刘教授伸出右手,摸了上去。随后,他听见了女工小章的一声尖叫。
小章说,你干什么你?
刘教授吓得收回了手,无比尴尬地看着小章,如梦初醒道:对、对不起!刚才你弯着身子的样子很……美,我就……对不起!刘教授一迭声地道着歉。
对不起?你说对不起就行了?想不到你一个堂堂的大教授也这么流氓!
刘教授只得继续向女工道歉。他也不太明白自己刚才的行为。说实话,这位小章女工长得并不美,也不算年轻,她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南城本地人。据她自己说,下岗后她做过生意,贩过鱼,还当过走鬼,根本就是一个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任何魅力的女性——至少在任何一个受过教育的男性看来是如此。那么,刘教授怎么就……了呢?刘教授困惑着。
小章女工这时更大声地斥责起来:你这是性骚扰!是欺负、弱势群体!一贯沉默寡言的小章女工,嘴里竟然冒出了弱势群体这样的词,让刘教授顿时羞愧不已。小章突然冷笑着说,我要去告诉丁老师!冷汗从刘教授的头顶上冒出来,他感到全身一阵发软。他恳求地看着小章,说,小章,你可千万不能告诉丁老师,你知道,她的身体不好。算我求你了,好吗?小章说。你摸了我的屁股,你说怎么办吧?刘教授一时有些无助。他说,你说怎么办吧,只要你不告诉丁老师。小章犹豫了一会儿,突然道,你赔我一万块钱,这事我就不说了,跟谁也不说训教授说,好吧,我答应你。
事后,刘教授真的赔给了小章一万块钱。让刘教授想不到的是,这件事最后还是闹开了,不仅妻子丁敏知道,系领导知道,很多无关紧要的人知道,还变成了一个在媒体讨论的公开事件。
这件事当然不会是刘教授闹出来的,甚至也不能算是女工小章闹出来的。或者说,不是小章故意闹出来的。要怪,只能怪小章的丈夫。那天,当刘教授背着妻子在书房里给小章一万块钱时,小章几乎有些不相信。那一刻,她甚至有些羞愧和不好意思去接。刘教授说,你拿着吧,既然答应过你了,就要兑现。小章只好接了,并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包里。
小章做完活离开时,本想把这一万块钱还给刘教授,想了想,还是没有。刘教授的性格,她多少是有些知道的,这个人说话和办事都很认真,言必行,行必果。这样的人,在这个社会已经很少见了。只是小章没有料到,他会认真到如此程度,还真给了她这一万块钱。说实话,她当时说出那句话,是有些恶作剧的,有一点吓吓他的意思。她讨厌男人对女人动手动脚,尤其是像刘教授这样一个正人君子,也干出这种动手摸女人屁股的事,她心理上有些接受不了。可刘教授真这么做了,她又觉得自己有些不该。钱已经拿了,再还回去反而不好。刘教授一定会以为她要把事情说出去。为了让他放心,她只好算了。一路上,她也在想,回家怎么对丈夫说这一万块钱的事。她和丈夫是一对恩爱夫妻,丈夫也是一名下岗工人,下岗后在南城一家出租车公司开车,每个月有两千多块的收入,她在外面做钟点工,每个月可以收入近千块钱,日子过得不算好,但也还过得去。他们的儿子刚上小学,在P大附小,学校还是刘教授介绍的。P大附小属市重点,按规定要收取一定数额的赞助费,因为是刘教授介绍的,学校就没收。按理,她应该感激刘教授才是,怎么被他摸了一下屁股,就把对方搞得如此下不来台呢?
回家后,小章把这一万块钱交给了丈夫,并把经过如实说了。她做梦也想不到丈夫会恼羞成怒。丈夫对她破口大骂:贱人!你是不是和他上过床了?她委屈地说,没有,他真的只是摸了我的屁股!丈夫气哼哼地骂:哼!摸几下屁股就给你一万块钱,你那屁股是金屁股?傻瓜才会相信!丈夫接着冷笑道:难怪他会帮儿子找学校,我说呢!小章本是个正经女人,听丈夫这样冤屈她,一时百口莫辩,气得哭起来。可不管她怎么辩解,丈夫也不相信她的话。她只得冲丈夫叫道:你要不相信就去找刘教授对质!丈夫愣了愣,吼道,对质就对质!老子今天不上门找他问清楚,老子就不是男人!
小章的丈夫拽着妻子踢开刘教授的门时,刘教授正在书房里和自己的两位研究生谈话。刘教授的妻子丁敏刚从图书馆回来,正在帮刘教授整理资料。小章丈夫一进门就开始怒骂,粗嗓门立即惊动了对门和楼上楼下的邻居们。事情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到了系领导的耳朵里。
事后,丁敏有些不相信地问丈夫:“你真的摸了小章的屁股?”
刘教授点点头,说:“当时她正弯着腰搬东西,我看不见她的样子。”
丁敏怀疑地看着丈夫,伤心地问:“看不见她的样子,你会去摸她?”
刘教授沉默了,他没法跟妻子讲清楚当时的情形。
丁敏又问:“那一万块钱,你从哪里来的?”
刘教授说:“找刘莎借的。”
丁敏顿觉心灰意冷,万念俱灰。
在人们看来,刘教授是个道德主义者,或者说是一个道德完美主义者。尽管刘教授自己不这么认为。他并不喜欢所谓的完美。在他看来,世界上的任何物质都不是完美的,更没有人堪称“完美”。但这只是刘教授一己之看法,并不影响他在人们眼中的完美形象。
说刘教授是一个道德主义者是有根由的。刘教授是P大生物系的研究生导师,系副主任,不仅长相英俊,一表人才,而且年龄才四十出头,就已经出版了十来本专著和译著,发表了上千篇论文,手上不仅带有几位硕士研究生,还有两名博士研究生。在P大这样的全国重点大学中,像刘教授这样的人堪称卓越。然而就是这么卓越的一位教授,却有一个奇丑无比的妻子。这样的丑,与残疾无异。丁敏老师的脸,一边大一边小,因为右脸上的肌肉萎缩,颊骨向外刺出,凸起,使得她的右脸就像塌方似的,出现一种奇怪的凹陷。由于右脸塌陷,肌肉萎缩,致使她一侧的嘴角也向上歪斜。右眼则显得呆滞无光,只要稍加注意,人们就会发现这只眼睛是不会眨动的。当丁老师眨眼时,一定是一只眼睛闭上了,另一只眼睛却睁着,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在向人做鬼脸。实际上,丁老师的右眼几乎丧失了视力。最可笑的是,丁老师走路时,会不时地向左右两边摇晃,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正因为如此,人们很少在白天里看见丁老师在校园里行走。人们看见她时,多半是在生物系的资料室里。丁老师是刘教授的助手,是新系主任上任后刘教授向系里申请的。一度,人们非常想不通这么一对反差巨大的夫妻,是如何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然而,当人们了解了这对夫妻的婚姻史,目睹他们稳定而安宁的幸福生活后,人们最终把刘教授归结为一个道德主义者。
据说,刘教授的妻子丁敏年轻时,是P大生物系的第一号美女。那时的刘教授还不是刘教授,是刘讲师。刘讲师在P大博士毕业,刚刚留校任教不久。虽然同在一个系,但当时的刘讲师与丁老师还不是很熟,刘讲师与丁老师熟起来是通过他的师妹刘莎。刘讲师叫刘玉瑞,与刘莎曾经从读于同一名导师。而刘莎与丁敏是大学同学,且是闺中密友。丁敏本科毕业后,因表现优异,留校任教。刘莎则分回故乡安徽的一家研究所工作。工作了一年后,刘莎就开始怀念在南城生活的日子。南城一年四季树木常绿,鲜花怒放,即使在冬天,也可以穿上露膝的短裙,尽情地展露她那一双美腿。刘莎的一双腿是她最为得意的,颀长,笔直,匀称,既不显粗又不显细。不像有的女孩,腿虽长,却不直。又或者,腿虽直,却太细。再或者,腿不细,却短。还有一些女孩,更是生着一双弯曲的腿:不是内弯就是外八,这种腿最难看。而刘莎的腿,就像两根秀美的玉茎,白,嫩,长而且圆润。以致有不少人怀疑她是不是练过舞蹈。实际上,她的腿是天生的。她的母亲、她的姐姐都有一双好腿。刘莎不知道的是,她的屁股更好看,圆而饱满,向上微翘着,在腰际那里形成一个美好的弧度。刘莎抱怨故乡的冬天埋没了她的一双美腿,便发誓重新考回南城来。又经过一年的准备后,刘莎顺利地考回了母校读研。
刘莎的导师就是刘玉瑞的导师。他们一个读研,一个读博,成了名副其实的师兄妹。他们的导师甚至和他们开玩笑道,你们俩都姓刘,莫不是亲兄妹吧?刘莎笑笑,眼睛亮亮地看着刘玉瑞,说,那我以后就喊你哥了。刘玉瑞也笑笑,未置可否。刘莎回母校读研后,就经常去找她的大学同学丁敏。丁敏虽然做了P大的老师,但在刘莎面前还是有些自卑,于是也一边教书,一边考研。丁敏读研后;两个人的来往就更密切了,刘莎经常跑到丁敏的教工宿舍去留宿,两个人搞得像同性恋。刘莎和丁敏说得最多的话题自然是她的师月刘玉瑞。通过刘莎的描述,丁敏的印象中渐渐有了刘玉瑞这个人。
刘莎研究生毕业后终于进了南城的一家研究所,这样她来P大的时候就渐渐少了。以后再来时,她的身边就多了一个人:她的师兄刘玉瑞。在丁敏看来,这样的双出双进,等于是向她宣告了他们的恋爱关系。尽管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亲密的举止,但丁敏还是把刘玉瑞当成了刘莎的男朋友。这种认识直到刘玉瑞博士毕业也留校任教,他们同事一段时间后。
丁敏发现,刘玉瑞和刘莎之间间不是恋人关系。他们没有背着人私下约会。从刘玉瑞的口中知道,每次他们来她这里,都是刘莎去“请”他。说请,还不如说是强拉。刘玉瑞是个性格谦和、本质善良的人,对谁都是有求必应,何况刘莎还是他的师妹。于是,丁敏就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约刘玉瑞去看刘莎。果然,刘玉瑞也没有拒绝丁敏,每一次他都陪同丁敏前往刘莎所在的研究所。去过几次后,刘莎就不再找丁敏了,丁敏给她打电话,她也很冷淡,每次请她聚会,她都找理由拒绝。
三个人之间的来往,渐渐变成了两个人之间的来往:有时是刘莎和刘玉瑞,有时是丁敏和刘玉瑞。丁敏因和刘玉瑞同在一个学校,又同在一个系,两个人的来往反而多一些。两个人都是俊男靓女,才貌相当,渐渐地,周围的人就把他俩看成了一对恋人。两个人来往多了后,丁敏就有了恋爱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真的在爱着刘玉瑞了,看刘玉瑞的眼神就有了变化。实际上,刘玉瑞也看出了她这种变化,但他不想伤害她,只好装作不知道。
有一天,丁敏过生日,以前每年的这一天,刘莎都会来陪她过生日,但这一次,刘莎不仅没有来,而且连个电话都没给她打,她就知道刘莎在心里恨她了。于是她就只请了刘玉瑞一个人。刘玉瑞果然来了,还给她买了一盒生日蛋糕,圣安娜的,很好的牌子。丁敏很高兴。生日是在她的宿舍里过的,丁敏买了些烧鹅白切鸡一类的熟食,还拿出了一瓶红酒。两个人正吃喝着,刘玉瑞的CALL机忽然响了。刘玉瑞从腰里摸出传呼机,看了一眼,对丁敏说,我去回个电话。丁敏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电话机,说,你就用我的电话回吧。刘玉瑞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是去外面打吧。丁敏极有涵养地一笑,点点头,说,等你回来吃蛋糕。
刘玉瑞出去回电话了,丁敏已经猜到这个传呼是谁打的。几分钟后,刘玉瑞回来了,他的脸色似乎有点尴尬,但还是做出没事的样子,坐下来继续陪丁敏喝酒。丁敏说,是刘莎吧?刘玉瑞点点头。丁敏笑着说,你干吗不叫她过来?今天我生日,她应该知道的。刘玉瑞说,我说了,她今天有事,来不了。他抬起头看看丁敏,补充道,她让我代她祝你生日快乐。丁敏笑笑,说,谢谢!也谢谢你来陪我。说完,给刘玉瑞斟满酒,和他碰了碰杯。刘玉瑞一口喝了,似有些闷。
丁敏不知道刘玉瑞和刘莎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但她本能地有种危机感,觉得与刘玉瑞之间应尽快确定关系。她知道,论长相,她比刘莎要漂亮。她的五官生得精致,不像刘莎那样相貌平平,脸上还生着几粒雀斑。但刘莎生得白,皮肤就像象牙玉一般晶莹透亮,而且她的身材姣好,有一双美丽的长腿。最重要的是,刘莎的性格比她大胆,敢说敢做,不定哪天就先将刘玉瑞拿下了。这也是她最担心的。
俩人又喝了一会儿酒后,刘玉瑞的传呼机又响了,这一次,刘玉瑞没有回电话。他心里生着刘莎的气,觉得她不应该这么小气,大家都是朋友,有话应该当面说。此前,刘莎在电话里大骂丁敏是卑鄙小人,趁机挖她的墙脚。并命令他马上离开丁敏的宿舍,到她们研究所里找她。他觉得刘莎这样做有些缺乏涵养,不讲道理。不管怎样,他和丁敏是一个系的同事,而他,也并未向刘莎挑明恋爱关系,怎么能说人家是挖墙脚呢?尽管他心里也是喜欢刘莎的,相比于丁敏,他更喜欢刘莎身上透出的女性风情。
刘玉瑞埋头喝着闷酒,而丁敏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对他的关切与理解。丁敏说,要不,你去回个电话吧。
他看看她,摇了摇头。
这天晚上,刘玉瑞的呼机响了一次又一次,终于绝望地平息了。刘玉瑞喝完了那瓶红酒,就有些醉了。红酒上头,慢劲,他终于因头晕在丁敏的沙发上躺下了。醒来时,发现丁敏趴在他身上,正在吻他。她的吻轻轻的,在他的脸上探来探去,像一只小狗的鼻息,弄得他痒痒的。这是他第一次被女孩子吻。他有些忘情地享受着她的吻,最后终于忍不住抱住她回吻起来。
这一夜,刘玉瑞是在丁敏的宿舍里度过的。不知道算不算她诱惑了他,总之,他们之间有了男女之间的那种私密关系。天亮时,他才发现,他还没有陪她吃蛋糕,却先把她尝了。他有些愧疚,也有些遗憾:原来男女之间突破这层关系,竟是如此简单。事后,他也有些后悔,觉得应该给刘莎回电话。兴许,他和丁敏间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他决定忘掉刘莎,或者说忘掉对刘莎的非分之想,只把她看成自己的师妹。
他和丁敏公开了恋爱关系。但是,不幸很快就发生了——丁敏在一次剧烈的头痛之后检查出来患了脑神经瘤,而且是巨型脑神经瘤。医生说,如此巨大的脑瘤,必须尽快切除,否则会危及生命。医生并未指出切除后的后果。检查是刘玉瑞陪丁敏去的。丁敏无比惶恐地看着刘玉瑞,问:真的要做手术?她想问的话其实是:真的要开颅?刘玉瑞说,当然。他想,这件事得先让系里和丁敏的家人知道。
系里和丁敏的家人当然也是支持丁敏的手术的。丁敏手术后就成了后来的样子。因为瘤子巨大,加上所在位置特殊,她失去的,不止是健康和美丽,还有小半块颅骨——术侧的颅骨去除后,表面就只有一层软软的头皮。用手摸过去,就像初生婴儿的头皮一样软,比婴儿的还软。更为恐怖的是,因为切瘤时也切除了部分脑神经,丁敏右脸上的肌肉开始慢慢萎缩。她每天照着镜子,绝望地看见自己一侧的脸一天比一天地凹陷下去,成为一道惨不忍睹的塌方工程。
她被彻底毁容了。毁了容的丁敏老师再也不能登台讲课。让她绝望的还有,她和刘玉瑞的关系——她都毁容了,他们的爱情还能有什么结果呢?
对丁敏而言,这无疑是比死还沉重的打击。丁敏想到了死。与其丑陋地活着,还不如美丽地死去。遗憾的是,她现在连死也不能美丽了。早知如此,真不如不做那个手术。丁敏老师痛不欲生。
除了不能面对自己的学生、同事和领导,她不能面对的还有刘玉瑞和刘莎。事实上,自从她被诊断出患有脑瘤后,刘莎就又一如既往地来看她了,仿佛她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丁敏却把刘莎的造访看成是对她的轻视和嘲笑——她们之间终于失去了可比性与竞争性。她们不再是一个段位的对手,无需再和刘莎对弈,她就已经一败涂地。
一场疾病取消了她参赛的资格,她主动退出了。
丁敏不再理睬刘玉瑞。为了护住自己的尊严,她装作坦然地接受了刘莎的友情,她故意当着刘莎的面叫刘玉瑞刘老师,而把刘莎却改口叫莎莎。让她困惑不解的是,刘莎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管刘玉瑞叫师兄,而叫刘老师了。丁敏看得出来,刘莎是在刻意与刘玉瑞保持距离。不管刘莎是不是故意做给她看的,但丁敏从中感受到了刘莎的善意。她想,人在弱者面前保持一种善意,也许是一种本能吧。她接受了这种善意,心也变得柔软了,每当只有她和刘莎在场时,她总是暗示她和刘玉瑞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她的潜台词,刘莎是听得懂的,她也读懂了丁敏的善意。刘莎更没有勇气去爱刘玉瑞了,她觉得自己如果这样做,就是夺泥燕口,与弱者争食。她突然感到了自己的不幸,比丁敏更大的不幸——她失却了爱的权利。她不能再爱自己想爱的人,否则,她就会背上道德的污名,就会一辈子看不起自己。
刘莎甚至比丁敏还要痛恨这场疾病,它同样剥夺了她的竞技资格。她失去了对手,也丧失了与丁敏对弈的可能。她也主动退出了。
而刘玉瑞,他是决意要娶丁敏的。他认为,如果他不娶丁敏,就等于变相地充当了谋杀她的“刽子手”,这种残害对她而言,将比疾病本身更严重,也更残酷。而他,将一辈子生活在不安与负疚中。’在他看来,人一生中最不能担负的就是这两种情绪。他知道,若选择退出,没有人会责怪他,但他会责怪自己。人一生也许会遭遇命运的种种戕害,但只要不是人为的,就是可以避免的。所以,无论丁敏怎样回避他、冷落他,刘玉瑞都没有打算退出。
刘玉瑞的坚持终于赢得了丁敏的心。他们结婚了。因为丁敏的坚持,他们没有举办婚礼,只是请了一些朋友聚了聚。虽然只是个简单的形式,刘莎还是兴高采烈地提出要给丁敏当伴娘。刘莎亲热地叫刘玉瑞哥,叫丁敏嫂子,俨然一个快乐的小姑子。
实际上,从他们的聚会上回去后,刘莎哭了。是夜,她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宿舍里,喝了大半瓶白酒,醉得一塌糊涂,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她的一位女同事来叫她,发现她一个人靠在床头呆呆地望天,她的目光呆滞,面色苍白,神情疲倦。这是一种失恋女孩子特有的表情。其时,刘莎业已二十七岁,不算小姑娘了。她突然决定把自己嫁出去,最好是嫁出南城,离南城越远越好。她想,这样就简单了,她不用再考虑丁敏的感受,考虑刘玉瑞的感受,考虑她自己的感受。
这一切,刘玉瑞和丁敏当然不知道。他们是事后知道的,知道时,刘莎已经把自己嫁出了南城。她跨了一道海峡,与海口的一名建筑设计师结婚了。他们是旅行结婚。刘莎只是把这一消息通过传呼台告诉了刘玉瑞和丁敏。
刘玉瑞与丁敏的婚姻,把他推向了一个道德主义者的位置。人们看他的眼光,逐渐怪异起来,有怀疑的,有不解的,也有欣赏的。这一切,刘玉瑞都能坦然面对。让他愤怒的是,由于不知什么人的爆料,竟招来了南城的一家媒体。一名记者往刘玉瑞的办公室打电话,表明他要采访刘老师的这段婚姻佳话。这件事使刘玉瑞恼怒不已。他第一次在电话里冲陌生人发脾气,他生气地说,你不觉得你们这样干挺无聊吗?留着版面好好关注一些民生问题吧!他“啪”地挂了电话,黑着脸离开了办公室。真是八卦!岂有此理!他在心里愤愤地骂道。
他没把这事告诉妻子。告诉她只会伤害到她的自尊。事实上,他所做的一切,只是遵从自己的本心,他从不认为与外界有何关系。他想,如果每个人都能把精力省下来,去做点有意义的事,这个社会肯定会进步许多。
婚后,学校为丁敏办了病休。她不用上课,却照拿着学校发给她的工资,这使她内心十分不安。为此,她对丈夫诉说了好多次,想向学校申请给她减工资。最让她忐忑不安的是,随后学校普调工资,她的工资又跟着涨了两级。这把她的精神彻底摧垮了:她的身体一下消瘦了好几斤。她凹进去的脸显得更薄了,仿佛被人用刀整块地削了去。刘玉瑞十分心疼,劝她对这件事不要太在意。他说,如果你实在觉得不安,就把它们捐出去,捐给希望工程,这比退给学校要好一些,你觉得呢?他想起了上次那个媒体记者给他打电话的事。他们像苍蝇一样讨厌,没准被他们嗅到什么,又要来干扰他们的平静。丁敏觉得丈夫说得很有道理,于是打电话向一家福利机构弄到了一所希望小学的地址,开始按月往那里寄钱。
他们的婚后生活是平静的,但也有些小小的麻烦。比如,丁敏走路会两边摇晃,经常会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样,磕碰到身体,他不得不把家里所有带棱角的家具都包上海绵或者橡胶,后来干脆将家具全换了。又比如,丁敏晚上睡觉时,右眼是睁着的,她却浑然不知,他总是假装比她先睡,然后在她睡熟后,用手帮她悄悄合上。因怕她知道后感到羞愧,他总是先抚摸她的脸,然后才轻轻抚上她的眼睛。还比如,丁敏的头部缺了一块颅骨,他和她做爱时,从来不敢太用力,太忘形,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小心她的头!小心她的头!还有,丁敏术后就不愿出门了,她怕自己的脸吓着校园里的学生,所以从来不敢在白天走出家门(她要读的书都是丈夫给她从外面带回来),所以她的身体严重缺少光照,面色有些苍白,骨骼也体现出缺钙的特征……种种。这种种的小麻烦,刘玉瑞都必须用心地去应对。
一年后,刘玉瑞升了副教授,并带了四位研究生。其中有两名是女生。她们发现自己的导师总是一下课就匆匆赶回家。她们每次上导师家,都发现导师不是在做饭,就是在洗衣服或拖地(他们那时还没有请钟点工),她们觉得奇怪,问导师,师母难道连饭也不会做吗?他笑笑,说,她会切到自己的手。她们就明白了,师母为什么走路会两边摇晃。她们开始轮流到导师家干家务。师母对她们很好,总是对她们微笑着,尽管她笑起来很丑,但她们还是很感动。导师的婚姻她们是知道一些的,天长日久,她们就对自己的导师产生了由衷的敬意,其中的一人,甚至爱上了导师。但这种爱在导师夫妇的爱面前显得那样渺小和卑微,让人情不自禁地想把它藏起来。就这样,几乎每一个刘玉瑞的女研究生最后都会爱上他。她们觉得他是真正的谦谦君子,他所有的行为都是出于本心和本质,而非如外界所传言的“傻”或“伪善”。也曾有学生尝试诱惑他,她们含情脉脉地向他表示爱意,或者大胆地投怀送抱,但她们的计划没有一次得逞。对此,她们的导师从不看轻她们,相反,他当面感谢她们的爱。他说,爱是无罪的,但如果伤害到他人,就变成了有罪。他总是对不同的女研究生说同一句话:我接受了你,就伤害了丁敏。她们的青春与美貌,总是在他高尚的人格面前黯然失色。对此,她们并不把他看成柳下惠,柳下惠被打上了道德教化的标志,是人格博弈的结果,是伪善。柳下惠根本就不能跟她们的导师比。在她们的眼里,导师是真正的君子,其本质就是高洁的,与生俱来的。
人们逐渐接受了他的这种一贯。因为学术成果突出,加上他独特的人格力量,他很快就升了教授。在职称的晋升上,系里从来就没有人跟他争。他们一方面怀着同情,一方面也怀着敬意。
他们的孩子丁丁是在婚后第三年出生的。丁敏怀孕后,也意识到阳光的重要性。可她没有勇气走到阳光下去,刘玉瑞于是牵着她的手下了楼。他把她带到阳光充沛的草坪上,或者校园的人工湖边。一开始,她总是披着长发,低垂着头,紧紧地靠在他身边,后来见他神色坦然,谈笑自如,她的表情也自然起来。有时,也有学生看见她时,眼里露出惊异之色,但他们都是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人,能够很快就收起这种惊异,泰然自若地与他们擦肩而过。丁敏的心情慢慢好起来。原来,长得丑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有做了丑事的人,才见不得人。
丁敏怀孕期间,刘玉瑞对她照顾得格外仔细。他们的儿子生下来又健康又漂亮,他们都松了一口气。生完孩子的丁敏,不再在乎自己的长相,因为儿子并不因为她特殊的长相就不喜欢他的母亲。他整天在她的怀里咿咿呀呀,只要是别人接过去,他就会放声大哭,而一旦回到她的怀里,就立即含着眼泪笑了。这情形几次把丁敏也感动得哭了。刘玉瑞也比过去更心疼她,他觉得妻子真的很伟大,她行走不稳的身体要把一个七斤重的婴儿生下来有多么不易啊。挺着一个那么大的肚子,她居然一次都没有摔倒过,可见她暗中付出了多少努力!
孩子上幼儿园后,丁敏也有勇气上街了。自从她的脸变形后,她就没有走出过校园。市内又增添了那么多摩天大楼,几年之内,南城出现了如此大的变化,令丁敏感到吃惊。但是随后的一个场景,也让丁敏受到了深刻的刺激——他们夫妻俩牵着儿子的手,一起经过一所小学时,正逢孩子们放学。几个孩子看到丁敏的奇特相貌,居然一直追着她看,他们一边看,一边好奇地议论,毫无顾忌——丁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形象在孩子们的眼里有多么恐怖。儿子对她的爱,几乎让她忘了自己有着一张可怕的残疾的脸。她想,如果自己今后出现在儿子的同学面前,他们会不会也追着她看,甚至嘲笑他有一个如此怪物般的妈妈呢?
这个情景并没有使刘玉瑞感到难堪,他只是和言悦色地劝开了那几个孩子。面对丈夫,丁敏深感内疚和羞愧。她十分歉意地对丈夫说,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这件事后,丁敏决心去整容。
丁敏先后一共整了三次容。整容几乎花去了他们所有的积蓄。事实上他们也没有多少积蓄,丁敏一直给希望小学寄钱,丁丁的出生又花去了不少。对此,刘玉瑞并未说什么。他什么也不敢说——如果他表示支持,丁敏也许会以为他嫌恶她的长相;如果他表示反对,又担心丁敏认为他心疼家里的钱。于是,他刻意做出了一种淡然姿态。实际上,他是希望她去整形的,无论怎样,昔日美貌如花的丁敏,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这个样子对她过于残酷。追求美是人的一种天性,不仅是她自己,他和儿子也希望她能变得美一些。
经过三次整形后的丁敏,看起来终于有些像正常人了。这使他们全家都很高兴。这给了丁敏不少自信,她想出去工作了。她一遍又一遍地问丈夫,你觉得我这个样子可以上讲台了吧?这个问题让刘玉瑞感到很为难,因为他不是校领导,没法决定这件事。他只好说,我去系里给你问问吧。正好这时系主任退休,系里改选新系主任,谁都看得出来,刘玉瑞最有可能当选。生物系有两名副主任:刘玉瑞和一名姓陈的教授。刘玉瑞并不太想当系主任,但陈教授却把他看成了潜在的对手。因为学生多,课时多,刘玉瑞正打算向系里申请聘一名助手,他想到了妻子丁敏。事实上,她这些年等于在充当他的助手,他的很多成绩后面都有她的付出。但她不这么认为,她认为自己不是在为学校工作,只是为自己的丈夫工作。
投票的结果出来后,刘玉瑞果然比陈教授多两票。于是刘玉瑞主动找到陈教授,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说,丁老师虽然离开讲台已经几年了,但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专业。我打算向系里申请一名助手,丁老师是我的妻子,比较熟悉和了解我的工作,我想就聘她当我的助手。至于系主任,我希望由你来担当,你知道,我家里的事儿比较多。陈教授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这事儿,还是由你和系里商定吧!
商定的结果,当然是刘玉瑞主动放弃担任系主任一职。陈教授上任后,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立即下文,同意丁老师回系里上班,担当刘玉瑞教授的助手。这对新系主任陈教授简直不算一件事,丁老师担不担任刘教授的助手,系里都不会少发给她一分钱。多一个人出来为系里工作,却不需要增加开支,这有什么不好呢?
但这件事的意义对刘玉瑞和丁敏却不一样。刘玉瑞认为自己第一次干了件不那么光明磊落的事,多少有种“交易”在里头。但为了让丁敏开心些,他也只好这么干了。对丁敏而言,意义就大了,这表明她重新开始工作了。从此,面对学校发给她的工资,她可以问心无愧地领取,而无须为这些钱寻找“出路”。丁敏老师高兴极了。她开始每天准时上下班,人们每次见到她,都发现她在勤恳工作:她不是在系资料室里,就是在刘教授的工作室里。
刘教授的性骚扰事件见报后,人们对刘教授的各种看法和说法多了起来。有人认为刘教授是个伪君子,内心实际上比任何人都肮脏,连家中的钟点工的屁股都敢摸的人,私生活绝对好不了。也有人认为,刘教授不过是个有着真性情的男人,是男人就有七情六欲,一个大教授,敢摸钟点工的屁股,说明他热爱女人,性欲正常。还有人认为,刘教授的妻子丁敏实在缺少女性的审美价值,刘教授性欲长期受到压抑,摸一下钟点工的屁股并不奇怪,毕竟钟点工比丁敏更有女人味。这些说法,刘教授并不太当回事,他认为一个人的境界决定他想问题的方式,怎么想是别人的事,他没有必要去理会。
但是有一种议论刘教授却极为愤怒:有人说他多年来与自己的多位女研究生关系暖昧,说他长期玩弄自己的女研究生,还说她们如果不让他玩弄,他就不让她们毕业,或者拿不到学位。这种说法简直太恶毒了!他想,人心怎么可以这样邪恶呢?这样的话,亏他们想得出来,这不是要遭天谴吗?他想,他一个人遭受污名倒也罢了,可他的那些研究生,她们是多么纯洁和善良啊!她们中有的是爱过他,可没有一个人受到过他的伤害。她们理解他,尊重他,帮他照顾妻子,干家务活,他的学术成果中不仅有丁敏的贡献,也有她们的贡献,他感谢她们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去伤害她们?
他想不明白人们是怎么了,他们到底与他有何深仇大恨,要如此诬陷他。他摸了小章的屁股是不应该,他已经道过歉了,向小章,小章的丈夫,丁敏,以及全社会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他的道歉是通过公开媒体发出的,并表示自己愿意接受惩处。可是杜撰出一些莫须有的事件,并且伤及无辜,就太恶劣了,就不是他一个人的罪了。
正在他深感痛苦之时,刘莎给他来电话了。刘莎也看到了报纸上的新闻。
“这件事是真的吗?”刘莎问。
刘教授说:“是。”
刘莎生气了。刘莎说:“你就是为了这事儿要一万块钱?”当时给他寄钱时,她没有问他的用途,他也没有说。
刘教授又说:“是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你不知道那种女人的素质低下?一个钟点工啊,你真让我失望!”刘莎用妻子一样的口气质问和埋怨道。
刘教授说:“我也不知道。当时我在书房里给学生改作业,她在书房里搞卫生,我一转身,就看到了她那个样子。”
“什么样子?是她诱惑你的吗?”,刘莎急切地问。
“不,她是无意的。她当时正弯着腰干活,我只看见她的背影,不,是半截背影。那个背影很美,就像、你的一样。”他想说的其实是“屁股”,不是“背影”。
刘莎听懂了。她叹了一口气,她说:“你呀。真是傻啊,一辈子都在干傻事。”
刘教授沉默着。刘莎又问:“当时就你们俩在?丁敏呢?”
“就我们俩在,丁敏去资料室了。”
“那你为什么要承认?这件事你不承认有谁会相信?再说,她又没有任何证据,毕竟当时的情形,除了你们俩,谁也没有看见。”
“如果不承认,那不是当众撒谎吗?”刘教授反问。
“当众撒谎又怎么了?当众撒谎的人还少吗?你为什么不可以?”刘莎不满道。
刘教授淡淡地问:“你觉得我会吗?”
刘莎沉默了。
“小章说的是事实,我应该承认。”刘教授说。
“真是一根筋,活该!”刘莎在心里骂道。她气呼呼地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给她一万块钱呢?”她的语气更像妻子了。
“她答应我给她一万块钱就不告诉丁敏。”刘教授叹了一口气,“可是,她的丈夫知道了,找上门来闹,事情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想起那些恶意的中伤一心里又感到一阵隐痛。
刘莎说:“要不,我来看看你吧,也看看丁敏。她的心情怎样?”
“不,你最好别来。她的心情最近非常坏,各种谣言太多了,对她也是一种伤害。你来,只会更加刺激她。”刘教授拒绝了。
刘莎沉默了一会儿,就挂了电话。她现在担心的不是刘玉瑞,而是丁敏。这些年,丁敏应该是意识得到她的存在的。她和设计师结婚后,不到一年就离婚了。她不能忍受设计师身上的粗俗与陋习。设计师喜欢在图纸上漫天要价,收受别人的礼金和回扣。他总是暗示找他出图纸的商家:这张图纸我稍微动一动,你们就会蒙受极大的损失。或者:这图纸我再动一动,可以让你们降低很多成本。她曾经指责他这是缺乏职业道德。可是他说这就是行规。“现在谁还讲职业道德?我不收,别人比我收得更多更狠。那些商家心里清楚得很。这些地产商,比什么人都黑,你不收他们的,他们也照样坑蒙百姓的钱,克扣平方数,以次充好,他们干的昧心事你都没法想象。”设计师振振有词。她终于明白设计师的财富是怎么来的了。几乎每一个请他设计图纸的开发商,最后都会送他一套房子。因此,他在全国各地至少有五套以上的房子。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薄的资产。结婚时,设计师用两套房子换了现在这套大房子,然后再用第三套房子卖的钱给这套大房子搞装修。设计师说,现在房地产这么发达,我们的房子以后只会越来越多,它们就是我们的定期存款,你什么时候想花钱了,我们就把其中的一套变现。她觉得设计师这样敛财,迟早要出事。她不想要那么多的房子,也不需要花那么多钱。她提出和设计师离婚,这使设计师很恼火。他说:“你真是有病!放着这么多房子不要,有多少年轻女孩想嫁给我,你还不愿意。”她想说,她和那些女孩子不一样,但她什么也没说。她知道设计师喜欢她的身材和皮肤。他不止一次地说:“你的身材是女人中最完美的建筑设计,我设计的最完美的建筑图纸也不能跟你比,而你的皮肤,就是这座建筑的外观。”设计师一边说,一边抚摸着她的皮肤。设计师说:“这样的身材配上这样的皮肤,就是一座最完美的人体建筑。拥有你这样一座建筑,是像我这样的男人一生中最幸福的事。”他欣赏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他手中的图纸。
她不想成为他的图纸。她最终还是和他离婚了。她什么也没有要,这让前夫无比遗憾。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座到手的“人体建筑”在他手里丢失,真有一种痛失最爱的心痛。
她和刘玉瑞的关系是在她离婚后开始的。离婚后,她给刘玉瑞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说了自己的生活。刘玉瑞给她回信道,说他马上要到海南来参加一次学术会议,正好可以看看她。他说他和丁敏都很担心她,让她对生活要有信心,不要太难过。这封信让她感到很可笑,难道他们觉得她过得很糟糕吗?兴许,他们还以为是设计师不要她呢,他们万万想不到,是她不要设计师。
几天后,刘玉瑞真的来了。他穿着雪白的短袖衬衣,米黄色的薄灯芯绒裤子,还是那么潇洒英俊,风度翩翩,他的儒雅与风范仍然让她着迷。比过去更着迷。婚姻并没有把他打垮,一个日日需要他照顾的妻子,仍然让他充满生机。在她的单身宿舍里,她不顾一切地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刘玉瑞没有推开她,他以为她是难过和伤心。他怀着一丝疼爱搂着她,在她的背上轻轻拍着,却不知她是因幸福而哭泣。她哭了一会儿,开始用潮湿的脸蹭他的胸,透过薄薄的衣衫,他感到了她潮热的鼻息和嘴里呼出的热气。他想推开她,双手却不听话地搂紧了她。突然,她隔着衣衫,一口咬住了他的乳头,他一阵晕眩,失去了控制。
也许是结过婚的缘故,刘莎主动得有些疯狂,有些不顾一切。这种不顾一切,直接导致了刘玉瑞的不顾一切。事后,刘玉瑞对自己的行为有些困惑,为什么他坚守了这么多年的理性,会在见到刘莎的这一刻土崩瓦解呢?这只能说明,她一直就在他心里,只不过自己一直在刻意回避这种存在。
晚上,他们去了海边。夜幕下的大海一片黝黑,无边无际,像一个巨大的诱惑,海浪声此起彼伏,宛如一种危险的召唤,刘玉瑞不时涌起一种纵身跃入大海的冲动。身边的刘莎让他感到了一种危险,他害怕自己会沿着这种危险走下去。刘莎宛如一只安静的母兽,伏在他身边,脸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应和着海浪的起伏,默默地体会着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安宁与幸福。
“那天晚上我为什么就不回你的电话呢?”他望着像海一样有些黝黑的天空,自言自语地问。
刘莎说:“你是说丁敏过生日的那天晚上?”
刘玉瑞用手拍拍刘莎的背,表示默认。
刘莎说:“这些年,你一直在懊悔,对不对?”
刘玉瑞说:“如果那天你来了,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刘莎有些明白了。她说:“就是从那天起,你和她之间有了亲密行为。对吗?”她刻意避开了性的字眼儿。
刘玉瑞再次拍拍她的背,以示默认。他说:“那天我喝醉了。给你回过电话后,心情突然很坏,几乎喝完了丁敏买的一整瓶红酒,你知道,我是不能喝酒的。”
“是她先诱惑你,就像我今天一样,是不是?”
“人的身体有时是不太听大脑的话的。”刘玉瑞在夜色中笑了,“不管是那天和丁敏,还是今天和你,其实都是在犯一种错误。”
刘莎叹口气,说:“我不会伤害丁敏的。你和她好好过吧,我只想你每年能来海南看我一次,陪我几天,能让我像丁敏一样感受你,就够了。仅此,我别无所求。”
刘玉瑞听了,内心感到一阵辛酸,他内疚地说:“你知道,当时的情形,我不可能不和丁敏结婚。”
刘莎说:“我也觉得你不能不和她结婚,即使你退出,我也会反对。这件事,你没有错。”
刘玉瑞真诚地说:“刘莎,你再找个人结婚吧。有时候,婚姻不一定都要有爱情。”
刘莎说:“我也这样想,试试看吧。”
说是这么说,但刘莎之后却再未嫁人。这成了刘玉瑞多年的一块心病。那次刘玉瑞回南城后;内心就多了一种不安,他害怕自己会因为某种力的拉拽而向一个可怕的方向滑落,他需要借助一种力量,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来拉住自己,与之抗衡。他开始说服丁敏要一个孩子。
他说:“我们要一个孩子吧!”
丁敏担心地问:“可是我的身体……行吗?我们的孩子会不会有问题?”
他说:“试试看吧,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他小心地和丁敏做着爱,好像她的体内真的有了一个需要他百般爱护的孩子。没多久,丁敏真的怀孕了。他比之前任何时期都更关心她了,每天,他除了工作,几乎所有的时间都陪在她身旁,做她想吃的东西,买她想吃的水果。他最担心的是,她会因脚步不稳而摔跤。每天,他牵着她的手去学校的草坪上晒太阳,在学校的林荫道上散步。夜晚,丁敏起来小解,他也总是牵着她的手。丁敏内心充满了对他的感激,觉得自己十分幸福。
这期间,他与刘莎偶尔通通电子邮件。语气仍像过去一样,但刘莎每次似乎欲言又止,好像对他藏着什么心事。丁敏怀孕两个月时,刘玉瑞还是把这事通过电子邮件告诉了刘莎。他不知道此时的刘莎,肚子里其实也怀着他的孩子。刘莎复信祝贺他们,然后一个人悄悄地把孩子做了。
一直到他们的孩子丁丁出生,刘玉瑞都没有再见过刘莎。他再见刘莎,是在丁敏生完孩子后,刘莎从海南赶来看望产后的丁敏和他们的小宝宝。沉浸在初为人母幸福中的丁敏,丝毫也没注意到刘莎的失落与痛苦。她们像往日闺中一样聊着天,丁敏向刘莎诉说着刘玉瑞对她的好与关爱。她描绘着他们生活中的一些小细节,语气里充满了快乐和幸福。
刘莎满脸微笑地倾听着,她的内心在流泪,流血,表情却是一副快乐着好友的快乐,幸福着好友的幸福的样子。她笨手笨脚地帮他们抱小孩,把婴儿的粪便弄得满身都是,弄得丁敏乐不可支。
丁敏说:“刘莎,你赶紧再找个人结婚吧!有个孩子多幸福啊!”
刘莎笑笑,说:“我才不想要呢,否则我还不整天都得穿这种沾满屎尿的脏衣服?”
丁敏笑了。丁敏说:“等你有了这样的一个小东西,你就会觉得他的屎尿都是香的。”
刘莎掩饰地笑笑,心里想,如果我当初自私一些,你还会有眼前的幸福吗?如果我现在自私一些,你就会马上失去这种幸福。不过,想归想,刘莎从来也没有打算抢走丁敏的这种幸福。
刘玉瑞后来每年都会去海南出一两次差。刘莎也只有这时才能毫无顾忌地和刘玉瑞在一起。他们避开人群,在郊县的海边找一处房子,在那里安宁地生活几天。刘玉瑞也矛盾过,挣扎过,但刘莎不嫁人,他就不能终止这种一年一度或半年一度的陪伴。双方像君子一样恪守着自己的承诺,因为丁敏的存在,以及后来丁丁的存在,他们都没有跨越这种既定规则。他们的相聚,总是每年一次或者两次。绝不会有三次,也绝不会一次都没有。
刘莎不嫁人,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打算再嫁人。她认为就这样拥有刘玉瑞就足够了,她玩笑着对刘玉瑞说,我就这样与丁敏分一杯羹算了。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可怜和不幸,她认为自己是在守一种底线,并因此而获得某种道德上的优势。她觉得她的好朋友丁敏才可怜和不幸,丁敏不知道她这样做,全是为了爱护她,为了不让她再受到生活的伤害。
几年中,丁敏也隐隐有一种感觉,刘莎一天不嫁人,她的内心就不能获得绝对的安宁,不管丈夫对她有多好,她都觉得刘莎还在丈夫心里的某个地方。刘莎就在丈夫的心里看着她,洞悉她所有的脆弱与不安。丈夫每次去海南出差,她总是有种可怕的担心,但是,她从来不敢当着丈夫的面说出这种担心。一年中,他总是要去好几个这样的城市出差。不能因为刘莎在海南,她就怀疑丈夫对她不忠。何况刘莎是她的朋友,是丈夫的师妹,她从来就没有来侵扰过自己的生活。刘教授的“性骚扰”事件渐渐演变成了一个法律事件。小章的丈夫上诉了。小章的丈夫上诉,主要是因为他已经把自己弄得下不来台了。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在谈论这个事件。妻子已经跟他提出离婚。
他们原本夫妻恩爱,现在弄得要分道扬镳,他觉得自己实在损失惨重。损失的不仅有名誉、夫妻感情,还有家庭。他好端端的一个幸福家庭,硬生生地给刘教授的性骚扰破坏了。有人给他出主意说:“你干吗不去告那个流氓教授?他把你搞得妻离子散,你就要把他搞得身败名裂。他一个大教授,你一个的哥,看谁输得起!”
于是,小章的丈夫真的去告了。小章丈夫的告,还不是瞎告,他请了一个专门的律师。律师姓姜,姜律师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这个案子就像是一个噱头,一个可以使他扬名法律界的噱头。因为在我国大陆范围内,所有的法律条文中,目前都没有“性骚扰”这个词。有关两性之间的性侵犯定罪的法律表述,只有“流氓罪”、“强奸罪”等等,而这与性骚扰大不相同。姜律师觉得如果能就这个案子在法律界展开一场有关立法的大讨论,并能最终达成立法的目的,自己就算是名垂青史了!而刘教授是一个有社会知名度和社会影响力的人,发生在他身上的性骚扰事件,显然比一般人更能引起社会关注。就算最终不能达到立法的目的,但至少会引起立法界的关注,而作为承办本案的关键人物,他无疑会成为一个社会与媒体都关注的知名人物。
姜律师一想到这个,就感到格外兴奋。他认为自己这么多年来,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案的兴奋点。因为律师的介入,媒体也变得更兴奋了。他们长篇累牍地报道着刘教授的性骚扰事件的进展。这使刘教授所在的P大感到了压力。P大的压力,又使刘教授和他的妻子丁敏感到了更大的压力。P大生物系的领导建议刘教授暂时停止给研究生授课,等这件事(案子)结束后,学校再做出“安排”(处理)。这等于是宣告了对刘教授的初步处理。而刘教授工作的暂停,也意味着丁敏老师工作的暂停,因为她是刘教授的助手。
毕竟这件事关乎P大的荣誉,刘教授能理解学校做出的决定。
但是,随后发生的一件事,终于让刘教授崩溃了。刘教授的儿子丁丁是一个十一岁的男孩,正在P大附小上小学五年级。刘丁丁同学有一天放学回来,忽然对他的父亲刘教授说:“我的同学都说你不是刘教授,是流氓教授。我以后再也不会叫你爸爸了。”
儿子的眼神充满了愤恨与仇视。刘玉瑞教授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后果。
“你同学真是这样说的吗?”刘教授有些绝望地问。
“你的事都上报纸了,难道还能有假?你说,你是不是摸了小章阿姨的屁股?”丁丁对父亲大声斥问道。
刘教授不相信地问:“你的同学看到了报纸?”在他看来,小学生是不会对报纸上这种无聊的花边新闻感兴趣的,儿子的同学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呢?
“他们不看报纸,他们的爸爸妈妈不会看报纸吗?何况他们大都是P大教职员工的子女!”丁敏从书房里出来,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
刘教授沉默了。是啊,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丁敏已经好些日子不理他了,自从那件事上升到法律的层次后,丁敏就再没和他说过话了。此前丁敏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既然你嫌弃我的身体,我们就离婚吧。做不了夫妻,做同事也好。”刘教授很无奈。他说:“我没有嫌弃你的身体,也从没想过和你离婚。”当时,丁敏冷笑了一声,她不对称的脸上,充满了对他的轻蔑。现在,不止是妻子,儿子也开始轻蔑他了。这让他感到绝望。
他的儿子果然说话算话,再也不喊他爸爸了,也不再主动和他说话。儿子看上去受了深深的伤害。小小的年纪,脸上就开始出现忧郁的神情了。这是他过去从未见到的。一直以来,即使是他母亲那种不佳的形象,也没有使孩子的脸上有过这种郁色。可见他犯下的过失多么重!
有一天晚上,刘教授坐在书房里发了很久的呆,然后就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来到卧室里,妻子丁敏已经睡了。他拧开床头灯,看见妻子熟睡的样子,妻子的一只眼睛闭上了,另一只仍然睁着。他很想帮她合上,又怕弄醒了她。于是帮她拉了拉毛巾被,关了灯。他小心翼翼地来到儿子的房间,小家伙睡得很香,面色平静,脸上没有白天的那种忧郁。他欣慰而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脸,走了出去。他想,人也许只有在睡梦中才能摆脱掉世间的种种烦恼吧?
刘教授再一次走进了书房。他打开电脑,开始上网。他打开google的网页,然后输入“自杀”二字,点击搜索,共有四千六百七十万条。其中有一条叫:自杀是病。还有一条是对“自杀”的解释:自杀是指个体蓄意或自愿采取各种手段结束自己生命的行为。自杀作为一种复杂的社会现象,学者们对其分类有不同的看法。19世纪末,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因其对自杀原因的解释和分类备受学者的重视。涂尔干认为,自杀并不是一种简单的个人行为,而是对正在解体的社会的反应。由于社会的动乱和衰退造成了社会文化的不稳定状态,破坏了对个体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社会支持和交往。因而就削弱了人们生存的能力、信心和意志。涂尔干还依社会对个人关系及控制力的强弱,把自杀分为四种类型。
1、利他性自杀
利他性自杀指在社会习俗或群体压力下,或为追求某种目标而自杀。常常是为了负责任,牺牲小我而完成大我。如疾病缠身的人为避免连累家人或社会而自杀等。这类自杀者的共同心理是死是有价值的。是唯一的选择。涂尔干认为在原始社会和军队里这类自杀较多。在现代社会里越来越少。
2、自我性自杀
自我性自杀与利他性自杀正好相反。指因个人失去社会之约束与联系,对身处的社会及群体毫不关心,孤独而自杀。如离婚者、无子女者。涂尔干认为这类自杀在家庭气氛浓厚的社会发生几率较低。
3、失调性自杀
失调性自杀指个人与社会固有的关系被破坏。例如,失去工作、亲人死亡、失恋等,令人彷惶不知所措,难以控制而自杀。
4、宿命性自杀
宿命性自杀指个人因种种原因,受外界过分控制及指挥,感到命运完全非自己可以控制时而自杀。如监犯被困在密室中、宗教徒为主而献身。
刘教授又在“自杀”前加入“名人”二字,再次点击搜索,共有五十三万条。其中有一条“古今中外五十位自杀名人录”,里面列入了项羽、海明威、阮玲玉、傅雷等古今中外五十位名人。他们遍及各行各业,死因各异,死法各异,只有一点相同,就是他们都是自杀。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一段文字上:阮玲玉,中国早期著名影星。因感情问题自杀身亡,死前留言“人言可畏”。
刘教授想了想,最后又将“名人”二字改为“学者”,再搜索一遍,居然有八十三万条。“学者自杀”竟然比“名人自杀”得到的条目更多。他没有一条条地点开来看,心里却突然有些释然了。
写到这里,其实聪明的读者已经知道,刘教授自杀了。刘教授的遗书只有五个字:“利他性自杀”。但这五个字后面,刘教授还使用了一个标点符号,这个符号不是表示结束的句号,而是表示疑问的问号。
根据自杀的结果,人们一般分为自杀意念、自杀未遂和自杀成功三种形态。刘教授属第三种。刘教授的死,使很多人感到了遗憾:小章与丈夫的婚姻中止,姜律师的案子不了了之,媒体发出了惋惜的感叹,惋惜一个正当盛年的学者之死给我国教育事业带来的损失。当然,更多的人为刘教授的死觉得不值——这就像把一根头发放在放大镜底下,把细菌放到显微镜下,把星球放进望远镜里面去看,刘教授是把自己的问题看大了。实际上,更多的人是选择相反的方式。
刘教授死后,P大有学者引用老子《道德经》中的第四十四章发出了感慨:“名与身孰亲?”作为刘教授曾经培养过的一名研究生,其实,我还想问的是:“身与货孰多?”这其实是原文中紧随上一句后面的另一个设问句。在它的后面还有一句:“得与亡孰病?”当然,熟知《道德经》的人都比我知道得更多。
在我看来,我的导师并不是在名与身之间做出了选择。我更愿意相信,我的导师之死是属于以上的第四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