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日
孩子们都在忙忙碌碌地把他们在闹市里买来的各式花灯点上。天色已傍晚了。一阵一阵的冥鸦在天井上飞过,看见这些红红绿绿的兔子灯,马头灯,被这般高兴的孩子们牵着耍,也会满心欢喜地归到它们的平铺着天鹅绒的巢中消度这个灯节。
自从初四那一天我曾到她家去拜年以后,就没有看见她过。我想借着看灯的缘由去看她一遭也好。
打定了主意之后,不由的俯下头来向我身上一瞧。唉!
我走入内室,妈正坐着啜茶,我说:“妈,我要换一件袍子穿。”
“我原叫你穿那件新袍子,谁叫你不愿意!”妈说。
“那件新袍子颜色浅得奇难看,谁肯穿着出去吃人家讪笑!”
“谁会讪笑你?还不是崭新的杭绸皮袍,比你身上这件脱了线脚的旧袍子好看得多,我看你还是穿了出去罢,你又没有第三件皮袍子。”
妈这样诚恳地说。
勉强披上了新袍子,趔趔趄趄的穿过了几条小巷——只因为我不敢走大街,来到了她家。她这时高高地站在一只方凳上,手中提了一只彩灯,扎成一座高楼的形式,正将它挂在中间。她看见我便从凳上跳了下来,笑盈盈地说:“你来看灯吗?你看我这许多灯哪一架最好?”
我约略将这许多灯都看了一遍,实在我以为都是扎得非常精巧,没奈何,指定了她手中的那一座楼式纱灯。
“你说这一架最好吗?”她将那架灯提高了些说。
我说:“可不是这架最精致!”
她很得意似的道:“这架果然不算坏,可是最精致的还轮不到它呢!”
她说着不住地将两缕柔黑的眼波浏览她的成绩,最后转看着我,她此时似乎得意极了,这般多情的天真啊!
我便问她哪一架灯是最精致的?她只是抿着朱唇浅笑。指着她手中的灯,她说:“你猜,我这架灯替它取个什么名字。”
“我可猜不出你替它取了怎样雅致的名字。”
“我叫它做‘玉楼春’,你看好不好?”
她这般说,脸上现出一派天真的愉快的骄矜。
“好,我早就猜着你准是替它取了一个雅致的名字。过了元宵,你该将这架灯送给我。我家里也没有什么精巧的灯能一齐挂起来欣赏;横竖挂在你这里,我也一样看得。”
“为什么我该送给你这架灯?”她又笑着说。
“这架灯要是不该送给我的,为什么你将它扎得这样精致?”我也微笑着向她说,害她脸上薄薄的飞上了一阵红霞。
她一瞥眼看见我穿着这样一件浅色的皮袍,便说:“你为甚穿着这件袍子,怪刺眼的?还是穿那件旧的好。”
我轻轻地向她叹了一声,她不再说什么,依旧将两缕眼波注视着我。啊我懂得她的表情,我是如何难受!
我们沉静了一刻儿,便分别了。
十四日
下午四点多钟,我偷闲又到她家。走进她的书房,一眼看见她的表兄在与她闲谈;含含糊糊地招呼了之后,便默默地坐下。
好容易她母亲在内室叫了他去。她便移着一缕懊恼的眼波向我:“多讨厌,噜噜嗦嗦地强要人与他谈天!怪不耐烦的!”
我但向她微笑,也不便多说什么。她问我:“今天不穿那新袍子了吗?”
我笑着道:“遵你的命,不穿了。”
这时我才有闲心去浏览她的花灯——在十多个灯中间却遍寻不到昨天的那架“玉楼春”!不觉得纳罕。我便问她“玉楼春”在哪里。
“早给他摘了去了。”她答我。
“谁摘了去?是你表兄吗?为什么你失约于我?”我很急切地问。
“我又不存心失约,我何尝不竭力想留着给你!可奈他不由我分说地强摘了去,叫我也奈何他们不得。”她这样断断续续地说,声音颤抖得怪伤心的。
我只觉得有些懊恼,愈想愈觉得不自在。我自言自语地说:“只差了一条……”
她忽然站起身来,脸向着我:“你在说什么?”她很急切地问我。
我为烦恼的神经所刺激,说:“我只差了一项条件:我不像人家能穿着猞猁狲袍子,博得许多方便。我这般衣着的人便连一架花灯的福分也没有。”
我这样愤激地说,她早就两个眼眶中充满了欲堕不堕的珠泪。她将手帕掩拭着眼泪,身子渐渐地靠近了我,低低地说:“你想我何曾有一天因为你的衣着而冷淡你!你也得谅我处的地位。你想我难道为这些事而使妈生气吗?你难道不懂得吗?”
她这样的说,我有些懊悔不该这样说得使她伤心了。
但总含着这一段烦恼。我对着花灯,对着她,不觉得飘落些眼泪。过了半晌,她断断续续地说:“不要为什么条件而烦恼罢!”
看看天色已晚,我便想走。她邀着我在她家晚饭,我便坚辞了出来,走到仪门还见她在高声地说:“明天来吃元宵!”
独自打从小巷中回去,眼前一片的花灯在浮动,心中也不觉得是欢喜,是忧郁,只想起了李义山的伤心诗句,我走着吟着:“珠箔飘灯独自归。”
十五日
想昨天的事情,真够我伤心。饭后我踌躇了半晌,决定了姑且去走一遭。
才坐下,她便问我昨晚何以不肯吃了晚饭走。
我说:“我哪里愿意和你表兄同桌?假如我昨晚在此吃饭,准听见他和你妈两个人的冷嘲。不用说我不能听,便是你怕也一百二十分的难受。”
她沉吟着也不则一声,徐徐地说:“其实……其实你还是不吃饭好。”
“什么,他们昨晚说了些什么?”我问她。
“我不愿意说给你听。……说起我该得告诉你……昨天……昨天他竟向我说了……”她说着将两眼深深地注视我。
“他向你说什么?”我问。
“你想他说什么?”她以为我故意那样问她,所以很不好意思地答我。
于是我明白了,不觉地心中跳踊得很猛烈。我急急地问:“你如何答他?”
“我也用不着答他,拒绝了就完了。”她很坚决似的说。
“真个拒绝了?”
“我为什么要骗你!为此事昨晚妈还批评了我好些,我也由她。”
“那么如果你妈要勉强你,怎么办呢?”我问。
“由他们,我总是拒绝!”她如是的答我,两眼注视着我,含着一缕隐现的笑纹;她将她的身子移近了我。不多时,她站起身来,招呼我道:“来,我给你一件东西。”说着,她在前走着,出了书房。我便随着她。她引我上楼,到了她的卧室,以前我从没有机会来过。我还未曾将她的精美的卧室浏览清楚,她已指着中间挂着的一架淡青纱灯问我道:“你看,我留了这架最精致的灯给你好吗?”
我看那架灯果然比“玉楼春”精致得多。四面都画着工笔的孩童迎灯戏,十分的古雅。我说:“好,这个给我也好。”
她很快活地道:“你看比‘玉楼春’如何?我这画是仿北宋画院本画起来的,足足费了我两天工夫呢。”
“这个比‘玉楼春’自然要精致得多。”我说着便将灯摘了下来。“此刻我再不摘去,明天又要不得到手了。”我又说。
她笑着道:“我这个灯因此挂在房里,他哪里能够摘去!”
我说:“他难道不能来要你这个灯?”
“我可不准他进我的房。”她正色地说。
“但是为什么我可以进来?”我笑问她。
她两颊不觉得又红了一阵,低着头只是不开口。我便将灯安放在桌上。走到她身旁,轻轻地在她身边说:“倘若你表兄向你说的话变了是我说的,你可要拒绝也不?”
她猛然间听我如此说,不觉得有些吃惊,脸上忽然转成灰白,多情的眼波又瞟了我一次,忽然脸上又升满了红霞。她又垂着头,只是不则一声。我又轻轻地问:“你不会拒绝吗?”
她依然不则一声,将她的眼波投视着我,旋又移开了去。
吃过了元宵,转瞬间,天色又晚了。我提了灯儿与她道别,她说:“当心着别将灯撞损了。”
含着笑眼看着她,我说:“即使这个灯儿全坏了,我也不可惜,因为今天我得到的真太多了。”
她红着脸送我到门边,我也不记得如何与她分别。我走热闹的大街回家,提着青纱彩画的灯儿,很光荣地回家。在路上,我以为我已是一个受人欢颂的胜利者了。
但是,低下头去,一眼看见了我这件旧衣服,又不觉地轻轻地太息。
摘自《施蛰存文集》太白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