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胜江
这里是一个城市的郊区,灰蒙蒙的天空下人的心情十分压抑。
744路公共车站旁,一张黑色的塑料布在冷冰冰的空气中飘来飘去。
此刻,那个寻找这张黑色塑料布的人还没有到来,他的到来要等到几天以后。
几天以后要来寻找黑色塑料布的人,他的名字叫宽脸,此刻他正在城市另一个郊区的某一个工地上,一锹一锹地铲水泥。而他常年患有腹痛毛病的弟弟长脸儿则住在郊区的另一头和他相反的地方,进行的是贩卖蔬菜的生意。
长脸儿的腹痛已经不止一次了,每一次他都心存侥幸地度过。他总是说:“忍一忍吧,忍一忍就会过去的。”
也许这一次终于忍不住了,于是我们看见长脸儿来到了车站。
长脸儿从市场所在的地方走向车站,路上一共歇了三次,每次他都是把双手使劲抵在腹部疼痛的地方,然后慢慢地弯下腰蹲下去,他蹲下去后的样子就像被掐断后丢在地上的一截 蚯蚓从两头往中间痉挛似的,抽成一团。
从这里开往医院方向的只有一路公共车,那就是744路公共车。
没有人知道每天会有几辆744路公共车会从医院的方向开过来。
也没有人知道每天会有几辆744路公共车会朝医院的方向开过去。
人们知道的是,每一辆由医院的方向开过来或由这里朝医院方向开过去的公共车都是塞得满当当的。于是,一天到晚人们只要看见744路公共车开过来,就会想起那头忍辱负重的老牛,它除了不停地喘着粗气,半天也难以挪动一步。
人们不止一次地被744路公共汽车考验着耐心,忍受着不同焦虑对内心的折磨。
人们不止一次诅咒和怒骂过744路公共汽车行动的迟缓和乘客的拥挤。
“王八蛋744路车的司机都死绝了。”有人由骂744路公共汽车改为骂744路公共车的司机。
“他妈的744路车是不是都翻了。”有人依然保持着对744路公共车的咒骂,他们诅咒它出车祸,但忘了自己一会也要乘坐。
长脸儿就是在人们的咒骂声中来到744路公共汽车站的。
那时候的车站像摆满乱七八糟的杂物那样堆着一堆人,他们有的捂着耳朵打电话,有的则像逆风飞行的大雁那样,把长度有限的脖子努力伸得更长一些。
长脸儿在人群旁边弓着腰安排好了自己瘦弱的身体,他看到一个约莫三岁的女骇一手拉着母亲的裙子,一手捏着一个彩色的塑料玩具,正用纯净的眼光好奇地打量着他,长脸儿像看着一汪青水一样,看着小女孩纯净的目光,暂时忘了疼痛。
约莫半个多小时以后,在人群不同腔调和嗓音的咒骂声中,长脸儿终于看到了一辆744路公共汽车。此刻,它正像一个患了肺病的老头子,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开了过来。
这时,早先像一堆废物一样乱七八糟堆放在车站上的人群开始骚动了,长脸儿见那个看他的小女孩已掉过头去,她穿裙子的妈妈正拽着她的一只手,拼命往人群里钻。然而遗憾的是,那辆塞满人头的744路车,此刻就像一头吃得过饱的大象,对小女孩和她穿裙子妈妈这两棵羸弱的小草看也懒得看一眼,就哧哧响地放着臭屁逐渐走远了。而此刻的长脸儿更是像一团废弃的垃圾一样,无人过问。
那一辆744路开走之后,站台上的人似乎并没有减少,他们依然那样神态各异地苦等,依然那样伸长脖子远望,并且人人都是一脸的厌倦和愤怒。
那个退下来的母亲此刻神情沮丧地站到了一边,身后的裙子上仍然抓着一只小手,小手后面便是她拿着塑料玩具的女儿。
疼痛就像两只卡着脖子的手,长脸儿刚要动一动,那手的力量就加大了,这使长脸儿痛得冒出不少冷汗来。 风从附近空地和马路上刮过来,像冰凉的手摸在温暖的脸上。空气中涌动着深秋的气味,几个被风刮到空中的、颜色不同的塑料袋子在灰暗的光线中无聊又绝望地飞舞。
慢慢地蹲下去又缓缓地站起来,再慢慢地蹲下去,再缓缓地站起来,剧烈的痛苦像雾气在原野上扩散那样从腹部不断朝长脸儿每个敏感的神经细胞的末端弥漫开来,这使他不得不重复着单调又枯燥的起伏动作,样子看起来有些滑稽。
汗水像无数条蚯蚓那样从长脸儿的额头、面颊和脖子上往下爬着,他勾着头,拼命忍受着从腹部涌出的阵阵剧痛,希望能用他有限的毅力战胜这在他体内盘踞已久的病痛,但他感到自己逐渐有点体力不支了。就在长脸儿快要痛得瘫倒下去的时候,他感觉背后好像有人在看他,他费力地回过头,他看到那个约莫三岁的小女孩正用惊奇的目光呆呆地看着他。长脸儿吃力地朝她点点头,小女孩像是不知道怎么回应似的,把小脑袋晃了晃。她是什么时候跑到这里的呢?长脸儿想,但他得不到答案。
744路公共汽车在这时又开来一辆,车上的人头还是黑压压的一片,给人的感觉那不是一辆拉人的车子,或说那车上装的不是人而是沉重的、挤满车箱的货物。长脸儿艰难地直起腰,想赶快把自己运送到医院去,他感到疼痛对他的折磨就快到达最后的极限了,而他战胜疼痛的毅力也快到了弹尽粮绝的境地。正在他艰难地直起腰时,他看到穿裙子的母亲一把拽起刚刚还好奇地在身后看他的小女孩,急速地朝车门冲过去,可不巧的是,在她刚刚接近车门的瞬间,那辆沉闷的744路车的车门就以最快的速度把她挡在了门外,甚至还有个没来得及缩进车内的提包也被卡在了门外,在车的行走中看上去格外让人难受。
年轻的母亲绝望地看着那辆她等了很久才等来的744路车的离去,像一个站在码头上的人,眼睁睁地望着刚刚离开的轮船一样痛苦。小女孩则没有母亲那样焦虑,她弯腰拾起刚刚被挤落在地上的玩具,回头再次张望刚刚向她点了点头而此刻被疼痛又一次压弯了腰的长脸儿, 长脸儿这一次只是勉强地朝她露出了一个草率的微笑,他感到他的肚子已经疼痛的不行了,就好像有几十把锋利的刀子同时在体内剜着那样疼痛。
小女孩第三次准备走向长脸儿时,她妈妈已蹲在了地上,显然她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凭感觉知道妈妈可能在哭。于是她站在了妈妈和长脸儿之间,一会看看妈妈,一会看看长脸儿,不知道该走向那哪一方。在她幼小的心中,此刻可能既充满对长脸儿的好奇又充满对妈妈的惊异。这时车站上又聚满了行色不同的人,他们要么还是不停地拨打手中的电话,要么像需要彼此取暖那样紧紧拥抱在一起。妈妈这时已从地上站起来,然后心痛地把小女孩拉到了身边,并不停地抚摸她的头发。小女孩透过人群的缝隙看了看长脸儿,看到他又一次把身体缩到了一起。而她周围仍然挤满了等车的人。
天空开始暗下来,风也比先前刮得厉害起来,看起来像要下雨了。长脸感到自己就要垮下去了,小女孩不知是处于顽皮还是好奇,总之她又一次争脱了妈妈的手,跑到了长脸的身边。长脸这次没向她点头也没向她微笑,一方面他已没了力气,另一方面他也害怕小女孩看到了他令人害怕的脸,他想他此刻的脸一定没有了一点血色。他使劲把头弯到两腿之间,不让小女孩看见他的脸,但在脑子里他还清晰地记着小女孩的脸,和那纯净明澈的眼神。
雨丝丝缕缕地下了起来,有人已用手遮住了头,身体贴在一起的那对男女把彼此的身体贴得更紧了,有人大惊小怪地惊叫起来,有人打开了早就准备好的雨伞,穿裙子的年轻妈妈弯腰把小女孩搂进了怀了,但她还是努力地伸出脑袋往长脸这边张望。长脸最后看到小女孩的母亲像一把锋利的刺刀那样往一辆正在开来的744路公共车刺去,也许那是她最后一拼的勇气起了作用,她终于把自己的身体刺进了拥挤不堪的人群里,但这一次开来的744路公共车似乎没有她想象的那样拥挤,因为早先在站上苦苦等待的那批人都挤进了车内。长脸逐渐模糊的意识里还想挤上744路公共汽车,还想赶快赶往医院,但此刻的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就 像这突然降温的天气,一点点变凉了,最后他感到他和这周围的泥土混为一体,而那些房子、车辆以及马路、行人都跟他无关了……
宽脸是在傍晚收工的时候得知长脸儿死在744路公共车站的消息的,那时他刚把一碗饭端到手上,就听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匆匆放下饭碗,随喊他的人来到工棚的门口。门口那人站在灯光的影子里,他的脸让从灯光里跑出来的宽脸看上去有些阴森。
“你是叫宽脸吗?”那人问。此刻他仍然站在影子里。
“是的,我叫宽脸。”长脸回答了自己的名字。
“ 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叫长脸儿?”那人又问。
“是的,我有个弟弟叫长脸儿。”宽脸回答。
“就是那个在菜市场卖菜的长脸吗?”那人接着问。
“是的,他是在菜市场卖菜。”宽脸接着回答。
“他有腹痛的毛病吗?”那人像有问不完的问题似的。
“是的,我弟弟他是有腹痛的毛病。”宽脸只好继续回答。
“哦,那就对了。”那人像故意有话不说似的。
“告诉我他怎么啦?”宽脸终于忍不住了。
“赶快去吧,他死了。在744路车站,就是离菜市场不远的那个。”那人说完就匆匆走了,好像害怕要被谁打一顿似的。
宽脸心里一沉,他来不及多问,急匆匆地往车站赶,路上他碰到跟弟弟一起卖菜的二牛。二牛好像知道宽脸要去车站似的,高声说:“长脸儿还在车站那儿,用黑塑料布盖着呢。” 二牛说完,连同自行车一起钻进雨舞里不见了。
雨越下越大了,宽脸赶到车站时雨仍然没停,但此刻车站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好像白天那些挤在车站等车的人都是假的似的。
宽脸赶到车站时,一辆警车刚刚离去,他目睹警车闪闪烁烁地在夜色中消失后才回过神来寻找用黑塑料布盖着的长脸儿,但此刻长脸的尸体已被警车拉走了,只有那张用来盖过他尸体的塑料布还在昏黄的灯光里飘来飘去,他拾起那张中间破了个大洞的黑塑料布,紧紧抓在手里,身体不断地抖动。冰凉的雨水不停地打在他的脸上,他望着眼前一辆辆急驰而过的车辆,一时竟忘了自己要去的方向 ……
几小时后,宽脸来到了医院,他希望能在医院找到他弟弟长脸儿的尸体,但令他失望的是,并没有人知道他弟弟长脸儿的尸体是否运去过医院。
宽脸心情沉重地在医院的楼道里穿来穿去,手里紧紧攥着那张黑色的塑料布。在快出医院门口时,他看到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穿裙子的年轻妈妈在号啕大哭,在她怀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年龄约莫三岁的小姑娘。从那姑娘的面色上可以看出,她早已停止了呼吸。
外面的雨似乎下的更大了,汽车碾过路面时发出阵阵刷刷的声响。长脸不知所措地钻进了冰凉的雨幕里,他得去赶最后一班开往郊区的744路公共汽车,明天他还要为寻找长脸儿的尸体继续奔波……
(2005.8.23.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