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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眼/李喜林

发布时间:2022-11-25 21:4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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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狗又叫起来了。我极不情愿地在热被窝里翻了一个身。

狗叫声是从我家场院那里开始的,像一组星星点点的感叹号,洒在我们庄子中心的皂荚树那里。我似乎看见它正一跳一跃,迎着凛冽的寒风,向我和爹睡的饲养室跑来。

这时候,一种声音响起来了,是那种木质与木质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先是呻吟,压抑,接着是张扬的咏叹调,悠长夸张,细听还有几分铜号的韵味。不用说,是彪角大队的马拉车队出动了,那声音是马拉车下坡时车夫拉动刮木闸发出的。这声音就是起床令,如同我们学校的上课铃声。我一骨碌坐起,见爹的旱烟锅已冒着猩红的光亮,一明一暗。驴们骡们全齐整整站在石槽边,等着爹给它们拌草料。

这时辰大多是深冬凌晨5时前的时刻。我同爹爹光身子睡在烙烫烙烫的饲养室土炕上,没有褥子可以铺,没有绵软的枕头供我们枕,父子俩光着身子溜光席,身上、屁股上不知被如针的席篾刺扎了多少次,已经全然不在乎了。这时辰,麦草的那种略带辛辣的清新味淡下来了,草料的那种略带焦苦的香味和驴粪骡子粪味、驴尿骡子尿的臊气味也淡下来了。只有一种味愈来愈香甜,宛若在静夜的饲养室里开放的罂粟花,让我沉迷的梦里嘴角涎水流成串,也把驴们骡们折磨得一个个精疲力竭,同样在梦里涎水吊成娘纳鞋底子的线。其实,我在睁开眼睛后的第一感觉就是味觉,是高粱面饼的喷香味。

那是一块用高粱面烙成的饼,被爹压在席子底下,让烙烫的炕面和热燥的麦草烘焙带熏,历时弥久,集土炕之精气,麦草之灵气,我和爹的汗香气,成了一种极品的美味。

我的衣服在热炕的另一头被窝暖着,趁着热度,我匆忙穿好,戴上二哥戴过的已没有了绒毛的酷似头盔的棉帽,围上围脖。这当儿,爹已经将那块高粱饼取出来了,照例让我吃了再走,我要给爹掰一半,爹照例坚决不要。可怜的驴儿骡儿,这时几乎气都不喘了,眼睛的亮光齐刷刷聚集过来。

我从麦草堆里提出粪笼,从门背后取出铁铲,揣着高粱饼打开门,随着被挤出门的亮光,跌出屋外。

屋外的世界此时是一个大冰窖,路是硬的,凹凸不平,透过已显得单薄的棉鞋,很快吸收掉我脚上的热量。这当儿,黑狗亲热地扑到我的身上,要跟我同去,我实在不愿意让它跟我去受那份冷,掰了一小块饼让它去吃。

我一边走,一边赶紧吃饼,没吃几口,饼就发冷了,要是再迟一会儿,饼就变成石头,再吃牙就要辛苦了。

从饲养室门口到我要去拾粪的地点近三里路,我数过要走1646步,我吞吃饼的速度我也用步计算过,是382步。每次吃完饼,我刚好迈上通往目的地的桥,接着的路程是七十年代初修建的一条大土渠沿,中间要经过一条渡槽,等走到另一座桥,就到了目的地。这里是马拉车必经之路。

天还黑着,有一片淡淡的月亮。风刮着,发出呜呜的声音,像爹讲的狼学娃哭的声音。我看不见渠边的杨树枝上白亮亮的霜,和脚碰上偶尔才有的枯草。走到距那座桥有几十米的地方,猛然见前方有黑魆魆的影子晃动。我的头嗡的一声,头发都噌地立了起来,不由脱口战栗地大叫:“谁?”对方没有回应,晃晃荡荡似乎向我飘来。我一连叫了几次,最后一次带着哭腔。那影子依然没有回应。我断定是碰见鬼了。听爹讲过各种各样关于鬼的故事。爹说鬼看起来有形,实际是寒气凝聚,飘着来飘着去,走路、过河都没有声音。通常穿白衣服的鬼是女鬼,这种鬼大多是生前上吊而死,称为“吊死鬼”,吐着长长的红舌头。男鬼是穿黑衣服的,面目可憎。我没看见红舌头,八成碰见男鬼了。

我真后悔没让黑狗跟着我。听爹说,狗是神鬼不怕的。只要它一声叫,鬼就逃之夭夭了。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三十六计走为上,我只有转身往回没命地奔跑。但是奔跑只是一种想法而已,双腿怎么也迈不动,就像在梦中被野狼追赶,全身酥软,双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连粪笼和铁锨是怎么摔掉的,也不知道了。我感觉月光似乎变绿了,那男鬼在月光的映衬下,也周身闪着绿光……就在我吓得魂飞魄散,娘啊娘啊地哭叫时,身后的“鬼”突然说话了:“沟子怂,跑啥?我跟你耍哩!”

我只觉心扑通一声归了原位,头猛然一轻,魂回体内。待站稳,第一个反应就是朝那人扑过去,脚手并用,一边打一边骂:“日你娘,你差点吓死我……”那家伙显然比我高大,我连推几把都推不倒,用上我平时的“绊腿”绝招都不管用。他只是开怀大笑。当听说我在奔跑中尿了一裤裆,更是笑得在地上打滚了。

那人叫拴狗,是沈家村人,长我两岁,父亲是有名的铜匠,但我们大多都知道他是看秋的,都眼馋他那杆老土枪。看秋的铜匠在拴狗七岁、女儿三岁时就死了老婆,也就是说,拴狗在五年前就成了没有娘的孩子。

拴狗是给了我一个承诺以后,我才与他讲和的。他说他爹是看秋的铜匠,有一杆土枪,能让我实弹演习一次。我那时是多么爱玩枪啊。我叠过纸枪,做过木头柄的子弹壳枪,还做过洋火枪。我们家还有一支二哥扛过我上学后还在扛的木头枪。但那些都是假的。虽说我那把子弹壳枪装上炸药能打响,但我上数学课时在书桌里玩弄,不慎走火,老师当场“缴械”,找来一把锤子,在讲台上当众将枪砸毁,扔出了窗去。他还不解气,让我在炎热天里头顶木墩晒了一堂课。

拴狗用胳膊友好地搂着我,说把他爹的土枪拿来让我过过瘾,我就知道啥叫个真正的枪了。还说当年毛主席领导穷人打江山时,就用的这种土枪,它跟《南征北战》里面不断气的机枪威力差不多。土枪装上沙子要打两耱宽,瞄准打兔子,能捎带打死飞舞的苍蝇。连蒋介石都不害怕不断气的机枪,单害怕老土枪。

我们说话间,一辆马车过来了,车上挂着马灯,车夫放开嗓子唱着:

太阳出来照东墙,

西墙那面有阴凉;

两只麻鞋是一双,

羊羔它妈是母羊……

我立马准备上前跟车拾粪。拴狗说,甭慌,我帮你拾满了笼子后我再拾。马车从桥上轰轰隆隆驶过去了,嘚嘚的马蹄声像好几个人在同时捣蒜。

这时候,一阵风呜呜地刮来,像刀子,在空气中仿佛隐了形,想割我的脸就能割我的脸,想溜进裤腿、袖子里,也随时能遂愿。杨树被风刀子割得根部咔咔响了几下。我知道,风在隔着土割树的脚。我尿湿了的裤裆此时与风合谋了,由温暖小牛牛的亚热带变成割小牛牛的北冰洋。拴狗笑着说,风在咬牛牛了吧。一边说一边脱掉自己的棉裤,让我同他换着穿。他见我迟疑,就大人般地说,快脱你的棉裤,听哥的话。我穿上拴狗的棉裤,感觉好受多了。我俩从渠侧下到路中,拴狗让我将笼子拿来,他用锨铲着刚才马车经过时马和骡子屙下的粪蛋蛋。粪已经结了冰,用锨铲能听见嚓嚓的声音。

说话间,又来了一辆马车,刮木闸声响彻在凛冽的空气中。车夫的鞭子啪啪炸响,还骂着日娘捣老子的话,但声音合着亲切,骂牲口像骂儿女一般。这趟车过去了,我笼里的粪满了,还给拴狗拾了小半笼。拴狗对我说,你回去吧,太冷了。我心里挺感动,说啥也要帮拴狗将笼子拾满。等车的时候,我俩就在地上不住地跳着跺脚。我对拴狗说,下一次我来的时候干脆带上毽子,两人比赛踢毽子。拴狗问我,夜里能看见?我反问他。他说跟我一样,早适应了,黑漆漆的夜里也能看见东西。

拴狗与我分手时,天开始发亮,遥遥远远地能听见稀落的脚步声。我们必须天亮之前回家,尽可能不让人看见。为了大人们和我们可怜的尊严,更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后挨整。

这以后,我和拴狗熟了,我俩时常在夜里放枪。

一次枪放完后,我乐得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拴狗对我说,他用枪打麻雀,打左腿绝对打不了右腿,他还曾经打死过一只獾。最让我称奇的是,他能像《地道战》里高传宝那样打枪,就是没有山田队长供他练靶子。他还会学八路军打枪。拴狗这样说着,我只觉得他的形象越来越高大,在我心目中简直成了英雄。

我按捺不住向伙伴夸耀,几个伙伴不信,说我在吹牛。我只好详细说起和拴狗在一起拾粪的经历。这样一来,伙伴都讨好我,一定要我带上他们开开眼,还将家里留给自己的高粱面饼掰一半给我。我学着大人的豪爽,对他们说,心意我领了,饼子还是自己留着吃吧。我将此消息告诉给拴狗,拴狗也像大人一样拍着胸脯说,这个面子哥要给你。

拴狗学八路军打枪的地点是在我们村南的坟园。其中有两座坟很有意义,一座是在解放彪角的战役中牺牲了的刘大个班长的,另一座是他的战友驼背伯的。那天夜里,按照事先约定,我村里的几个好伙伴在前一天夜里跟我一起睡在爹的饲养室土炕上,都兴奋地闹了半宿。马车的刮木闸声一响,我们匆忙起身,一路跑到那座桥下。拴狗早已在此等候,已经拾了多半笼粪了。我的伙伴们也将拴狗当成了英雄,争先恐后地帮我们拾粪。

很快地,两笼子粪拾满了,我们就欢叫着抬起来向着坟园跑。坟园在一片苜蓿地里,冬夜里悄然无声。我们找到刘班长的坟,拴狗就开始往枪里面装药。装好药,他煞有介事地将手一摆说:“都闪远点!”几个伙伴去捂耳朵,但只听见扳机响,枪没有响。拴狗说,药有些发潮了,我再补一枪。话音刚落,只听见嗵的一声响,声音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几个伙伴兴奋地大叫:“再放一枪!”拴狗大人似的说:“那就再让大家开开眼。这一次,我学国民党兵放炮。”药装了一会儿,看得出这一次枪筒里面的火药装得比第一次瓷实。拴狗双腿盘坐,将枪夹在两条腿中间,口里呜呜呜地发出炮弹飞行时的声音,紧接着只见一条火舌闪电般蹿向他的腿部,一眨眼,拴狗的裤裆就着了火。拴狗大叫:“枪撤倒火了,啊,烧上我的牛牛啊——”几个伙伴大叫着往家里跑了。我冲上去帮拴狗打火。待打灭火,拴狗用胳膊抱住我说:“你是哥的真正朋友。”我问他牛牛烧得疼不疼,拴狗说,他刚才是故意吓唬我们哩。像这种枪撤倒火的事他经过几次了,没有啥了不得的。

枪撤倒火的事件成了我少年时代久传不衰的趣话,故事版本也演绎到几种。其中有一种是说我和伙伴们一齐去帮拴狗打火,几个人的裤裆都着了。也就在那天夜里,拴狗有了新发现,他告诉我,坟园有兔子,是他放完第一枪时就看见了的。我们在那天夜里也增加了一个新伙伴,那就是黑狗。

黑狗在似醒非醒中听到了坟园的火枪声,它那天生与猎人亲近的本性复活了。它一阵飞奔,来到我和拴狗跟前,摇着尾巴。拴狗说,这狗好,来得很及时,下次咱们拾完粪在坟园打兔子,让黑狗也参加。我高兴地把没吃完的半片饼子喂给黑狗。黑狗乐得围着我亲热了一圈又一圈,亲昵地在我腿上蹭来蹭去。

我和拴狗加上黑狗,经过努力,终于打到了好几只兔子。那些兔子都是在中弹后继续奔跑中被黑狗叼住的。就这样,我吃到了那个年代最奢侈的兔肉。肉同样是在夜里煮的,喷香的兔肉味从我家灶房飘出,弥漫了整个庄子,好些小孩在梦中陶醉,嘴角的涎水濡湿了被角。而黑狗也有了兔杂碎解馋,一条瘦狗,不久就变得像一只壮实的狼狗了。满身的黑毛丰满亮丽起来,像披上了一条黑缎被面。它抖动身子的时候,仿佛每一根黑毛都蓄满了力量。

不久,我们又约定了一次行动。但是,我和黑狗赶到拾粪的桥上时,拴狗没有来,这是他第一次晚到。等了一会儿,我的粪笼都满了,他才来。我第一眼就看见他没有带土枪。他告诉我说,他爹发现他用了不少火药,怕队长知道后批评,将枪和火药收起来了。枪是带不出来了,但我们依旧像过去一样拾粪,比赛踢毽子。每当毽子飞落到路边的田地里,黑狗就飞快地将毽子叼过来。有了黑狗,我们也暖和了不少。我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在桥上冷得直跺脚。等车的时候,我们下到桥下,同狗挤在一块相互取暖。桥下面背风,又有了黑狗,暖和多了。

我们一边用手抚摸毛茸茸的狗身子,一边说话。拴狗讲了他的童年,说他娘离开的那天早晨,给他和妹妹洗了脸,给他和妹妹做了顿麦子面面条,看着他和妹妹吃得香甜,抱抱他,抱抱妹妹,眼泪顺脸颊流淌。他娘说,狗娃,你以后要好好照看妹妹,不要惹你爹生气。拴狗那时正沉浸在麦子面面条吞咽的快感中,顾不上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然后,娘让他领着妹妹去外边玩。他领着妹妹回来时,已是晌午吃饭时分。他进屋喊了一声娘,没有回应,跑进房子,见娘吊在屋梁上。他和妹妹抱着娘的腿哭叫。众邻居闻声跑来解下娘,早已经咽气了。拴狗说,他娘是得了好多年的气管炎,治不好才自寻短见的。为了给他娘治病,拴狗的爹偷偷去卖了好多次血,人也消瘦了很多。后来这事被娘知道,怕将他爹的命也搭进去,才走了这条路。

拴狗在给我讲这些往事时,身子在抽搐。我听见他的眼泪像断线的水珠子啪嗒滴落。他说离开娘后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妹妹在夜间的喊娘声和醒来见爹脸上止不住的泪水。他说,他能听见眼泪的流淌声也是从那时开始的,以后他发现蚯蚓在泥里的爬动声跟这声音很相似。黑狗很有灵性,听不见我们说话了,喉咙眼里总是呜噜噜地响,像在给我们唱歌,又像给拴狗的泪水伴奏。

拴狗说,从那以后,他的眼泪不再往外流了,总是流向心里,那种感觉就像盐水浸心,很难受。为了减少这些痛苦他自找乐子,包括恶作剧。乡亲们都说他过去挻腼腆的一个娃,怎么一下子就变成现在这样。

拴狗讲他娘的时候,我的心提得老高,我想起了我娘,也患有气管炎。想起为给娘看病,爹和大哥、二哥拼命挣钱挣工分,想起娘总是心疼地说:别花那些钱了……我害怕起来,身子索索发抖。拴狗说,人都说鬼的叫声生煞,狼叫声害怕,这些他都不怕,他只害怕一种声音。我接着说:我知道,那是一阵一阵的咳嗽声,似乎将肚脯弹奏成一面漏风鼓的声音。拴狗的目光盯向我,吸引着黑狗的目光也盯着我,那目光里包含着诸多疑惑。我告诉拴狗,我娘也是多年的气管炎,我这样说的时候,哭声就起来了。

拴狗用手擦着我的眼泪,大人似的劝我们说:你别怕,我娘死得早了一些,迟几天病也就有救了。他说,他家的远路亲戚在娘不在后的几天来到家里, 专程来送一个治气管炎的单方,说是这个单方治好了不少气管炎病人。这位亲戚没想到单方送来迟了,拉开老牛腔跺着脚大哭着,用拳头打自己的头,怨恨自己没有早来。拴狗说,你看你笑了,你碰见哥是你的福分,明天我就给你将单方带来,叫哥,快叫。我忠诚地将拴狗叫了几声哥,那一刻竟有了兄弟般的感觉,然后我俩笑了。黑狗也汪汪了几声,我们听得出它也在笑。

黑狗在我次日起床后,仍发出汪汪的笑声,我高兴地将一块高粱面饼全部让它吃了,然后带着它一路狂奔,忘记了数我的脚步。那天雾气很大,像娘蒸馍时蒸笼内升腾的黏稠笼气,不同的是此时的雾气冷得像刀子,在割我的脚指头。黑狗一路用汪汪声唱歌,我和它心里乐开了花。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是黑狗最后一次歌唱。

待我和黑狗赶到桥头,拴狗正站在那里唱歌,见到我,一拳砸向我,亲热地说,叫十声哥。我一连叫了十声,然后说,拴狗哥快将单方给我。拴狗说不急,这单方我要亲自和你一块交给你娘,这上面的字是草书,有些看不懂,我是专门请教了医生,才弄明白了,我要亲自给你娘你爹说清楚。我高兴极了,对拴狗说,太好哩,我要告诉娘,我认了一个好哥。

然后我们像往常一样,拾过粪就在桥底下休息,说话间拴狗就发出鼾声。他可能昨夜睡晚了,接着我听见黑狗也呼噜声响起。我心里如释重负,昏沉沉进入梦乡……后来我被狗叫声惊醒,一看拴狗也几乎同时醒来,只听见一片轰隆隆的喧哗声。拴狗大叫,兄弟,坏了,渠里的大水下来了。原来我们歇息的桥上是一个斗门,上面有一口不深的井,水从西流来先流进这口井里面,井的周围就形成一个大漩涡。说话间,水就淹到我们的脚。拴狗一把抓住我的腿,将我掀到半渠上,我往上爬了一步脱险了,他却被翻腾的巨浪打下去。我哭叫着,拴狗哥,快游到渠边。拴狗回答我了,已经在前面五六米处。

我大叫着沿渠边飞跑,终于见他的手从渠侧伸上来。我去拉,手一滑,他又不见了。我追了一阵子,直跑得自己没有一丝劲,跌倒在渠沿,放声大哭。我用手打自己的脸,骂自己为啥会睡着。我打着骂着自己,周围的一切全看不见了,那是我的眼泪蒙住了视线。突然,我听见了拴狗的笑声:兄弟,你别打自己了,哥心疼。他的声音仿佛从天上飘下来的,带着孱弱和疲惫。我觉得这是他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声音。我发了疯般哭叫:拴狗哥哇!然后就觉得头一晕,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只感觉在一个人的怀里。我睁开眼,见拴狗赤着上身正暖我,我大叫,拴狗哥,你活着?拴狗见我醒来,说,我命大着呢,将单方不交给你们家,我咋能死呢?我说过的事,一定要办到。在水里,冰碴子像刀子割我的身子,叫我生不如死,几次我都想放弃,但想到那单方,我就鼓起了生的勇气。多亏黑狗,它追上了我,多少次咬住我的衣袖泼命往上拽,终于将我拽上来了。我大叫,黑狗哩?拴狗大哭起来。黑狗为救拴狗,活活累死了,现在就躺在我们身边。我抱住黑狗哇哇哭,哭声惊动了路过的马车车夫。车夫问明了情况,从车上取下一些麦草,点起篝火,烤我们的身子。邻村冬灌的社员也赶来了,都为黑狗唏嘘流泪。

此后几天,我和拴狗以及黑狗的消息传遍几个乡镇。我们的秘密公开了。学校紧急召集放了寒假的全体师生,开大会、开小会,公社的领导也参加了学校的会议。我俩很快成为出了名的学生。我对这些,不像过去那样太看重了,因为拴狗的单方让娘的病减轻了。

尽管我不敢再去拾粪,但怎么也改变不了一听到马车的刮木闸声就匆忙穿上衣服的习惯。一天凌晨,我给爹撒谎说去解大手,一出门就直奔桥头。说也巧,一到桥头就遇见了拴狗,阴风呼呼,寒气逼人,我们都不再带拾粪的笼子、铲子了,只是两手空空地并行在渠道边,边走边念叨着黑狗。

拴狗在夜色中指给我,说这个地方是我拉他上岸的地方,那个地方是黑狗叼住他往上拽的地方。黑狗拽他的地方有几处。黑狗累死的地方有一个小坑,是四只爪子刨挖的,还有流了血的腥味。拴狗又和我转到了埋葬黑狗的地方——我们庄子的那个大土场。在那里,我们站了好久好久。

拴狗摸黑从口袋掏出纸和烟末,卷了一根烟点着,火花映红了他的脸膛。我说拴狗哥,你抽烟了,给我也卷上一根吧。他说,吸烟是瞎瞎毛病,你还小,哥就不给你了。哥抽烟也是天天凌晨听见刮木响,就睡不着了,又不能再拾粪了,黑夜里看着房顶,想着黑狗,心里难受,憋得慌闷……

拴狗说着哽咽起来,一串串泪水,不时扑打着一簇小小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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