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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愧/朱秀海

发布时间:2022-11-25 21:0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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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下着雨,每一滴雨水都打在落地窗外那棵橡皮树硕大的叶片上。室内显得阴暗。

法庭不大。来旁听的人不多。这让失望像流水漫过草地一样悄然漫过他的心。

“请坐。”引他进来的两个大个子法警中脸上长有雀斑的一个说。

“好的。你能确定这儿是证人席吗?我是证人,不是嫌犯。”

大个子法警不理他。

“说出你的姓名。”高高在上穿法袍的审判长看一眼他,开口道。

坐下他就明白了,都在等他。他们已经等了一阵子了。啊,我是第一个证人,但也许不是最后一个。

他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学历、工作单位、现住址所在市区街道及小区的楼号和单元门牌号码。“我不是犯罪嫌疑人,我只是证人。”他再次补充说。

“很好。”审判长的话干巴巴的,但仍表示出了某种赞赏,不再对这上述问题进行例行的一问一答式的询问,而据他所知这是不符合程序的,而任何不合程序的随意输入都是令他厌恶的,因为那会导致算法错误的运行并产生一个错误的甚至是荒谬的输出。“现在公诉人可以提问了。”人也长得干巴巴的审判长又道。

他瞥了一眼公诉席。首席公诉人是个小姑娘,穿一身带折痕的制服,脑后扎一个小鬏鬏。副手是一个男孩子,年龄也不过三十岁。不知为什么,这既让他气馁,又让他莫名其妙地生气。难道这是一个不值得认真审理的案子吗?让两个年轻稚嫩的检察官负责办理,不用问,检察长一定是个蠢货。

“那么请问你和犯罪嫌疑人什么关系?”穿制服的小姑娘开口说。

要回答吗?一个蠢货派来的扎鬏鬏的小姑娘!但显然她这句话是顺着他上面的话说出来的。

“没关系。”

他还是回答了。为什么会忍不住?从一开始灵魂居所里的另一个人就迫不及待地要诉说吗?

“怎么没关系?你在相关的证言中不是说你只是他的邻居吗?”小姑娘道,语气咄咄逼人起来。

他有些兴奋,甚至是快意。很好。他喜欢这样的气氛。虽然从面部表情中他们是看不出来的。

“是邻居就有关系吗?我们仅仅是邻居,而且即便是邻居也不是自愿的。他买了这个小区的房,我也买了。像这样一种情况,你不能说我们就有关系。”

小姑娘有一张貌似整过容但脸形已过气的所谓“明星脸”,气色也不大好,现在这张脸上现出了巨大的迷惑和一点点不耐烦,让他油然闪过没有和谐的夫妻生活是多么可怕的想法。“邻居也是一种关系,”她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故意提高了嗓门,可能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尤其是坐在审判台上的审判长听到,“而且,你还为他做了无罪的证言,怎么能说没关系呢?”

最初的一点气馁并没有消失:真的值得吗?真的值得吗?真的值得吗?……但现在是那个人在发言,前一个进来后一直沉默,恐怕还会继续沉默下去,局外人一样听着那一位越来越兴奋地讲话,连眼睛里也闪烁着犀利如同箭镞般的光,如果这光能够穿破室内所有的大脑皮层,并在其间波荡摇曳,搅动起一池池暗黑的死水――

“如果说做了邻居就是有关系,那我和你现在是不是也有了关系?今天我们一起出现在这间法庭。你们要审判的这个人――”他入场后第一次朝光线黯淡的被告席上瞥了一眼,却像在宇宙爆发前的奇点上那样只看到了一个佛学境界中的空。“我认为他不是罪犯,如果一定要用一个算法之外的词形容他,那他就是个蠢货。”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以便让所有人都不得不抬起头来认真关注他,“而且,他的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因为我是目击者,不得不写证言,结果被弄到这里。我一辈子没和法庭打过交道,来这里不是我自愿的。你告诉我,像这种情况,我和你,算是什么关系?”

“你……”小姑娘的脸涨红了,朝高高在上的审判长席求援般望一眼,“公诉人请求审判长提醒证人注意他的态度和言辞。”

“证人注意节制言辞。继续提问。”从形象到语言都干巴巴的审判长例行公事一般道。

“你刚才说被告不是罪犯,只是个蠢货,有什么证据?”扎鬏鬏的小姑娘又用那种故作的咄咄逼人的声调说。

啊啊,单刀直入切进正题,不再计较言辞,这很好。还有假装的强势语气,它与其说是来自对案件的信心和那一身制服带给她的某种优越感,不如说是为了掩饰他的打击突然在她心里造成的一点无法把握局面的恐慌。啊啊,今天有缘相会,无论是不是出自我的本意,你都会因为我一举成名而不会至死都只是一个平庸的默默无闻的检察官小姐。你害怕什么?

“我当然有证据,而且会说出来。但我有要求。审判长,你们要允许我一口气说完,不能打断我。你答应我就说,不答应就不说,并且也不会像你们要求的那样,继续履行所谓一个公民的义务,说出知道的全部事实。顺便纠正一下,知道和事实是两个虚妄的名词,这个世界不一定真有事实存在,更没有知道,只有另外三个字:我认为。”

小姑娘用更加明显的慌乱眼神再次朝审判长看一眼。为什么要这么紧张?感觉到我就要说出一些她对付不了的证言了吗?哈哈。这就是你们打扰一个正在工作的守法公民兼被审判人邻居的结果。谁种的瓜谁收获。

无论是面部表情和身材都干巴巴的审判长和两个审判员低声交流了几句,终于抬头,望向证人席,说:“好吧。但要与本案有关。”

他明白审判长为什么答应他。他们早就凭他方才的话断定了他是疯子,至少在精神方面和常人大不相同,但还是答应了他。这就很好,这就表明这个形象明显有点邋遢的国家公职人员眼下虽然还坐在庄严的审判台上,但做官的心气儿已经完了,这一切反倒让他有可能意外地变成一名好法官。即便证人是个疯子也让他发言,即便死人也有第二次发言的机会。这不是一个好法官吗?感谢您。今天我终于可以在这间庄严或者貌似庄严的法庭上给每个人留下一个教训:真的不要激怒一个平时只喜欢沉默地活在自己的洞穴――柏拉图式的洞穴――里的人。他不说话不是没有话说。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们的苦日子到了。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公诉人,辩护人,各位听众,你们大都是好事之徒,这没关系,我喜欢有更多人听到我的证言。我首先要说的是,今天我所有的证言,都只为了证实一件事:今天你们正在审判的这个人,他不是罪犯,他最多只是一个蠢货;至于你们拿来对他兴师问罪的那个轰动全球的案件,如果它成功了,人类历史上就将第一次走出幼虫时期,破茧成蝶,飞出我们有史以来一直生活的深井,全部的宇宙文明都将重写。你们今天审判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至少是一个半神。

即便到了今天,我仍然坚持我是他的邻居,因为我一直和他住在同一小区同一单元的同一楼层,但是你们懂的,像我们这样比邻而居的人反而没什么来往。其次就是我们还是同行。另外看上去我们是两个人,但其实是四个,因为每人都有两个灵魂,两个灵魂同住在一个居所。当然,这在户口簿上没有记载,作为自然人也都只有一个姓名,但已经够了,说到灵魂,那就无法计算了,有人只是一个,有人却有无限多个。多少?你问一下爱因斯坦就好了,问一下庄子就好了,他们的灵魂非常可能是恒河沙数。像我这位邻居和我,非常遗憾,只有两个。

当然我们出门时会不期而遇,免不了打声招呼,说一声您好、天气不错等,但也就是这些了。大家是成年人,不会多问别人的事情。不过各位都知道这个时代没有隐私,他是谁单位在哪里在做什么有没有女人都不是秘密。拜我的同行所赐,人类终于进入了一个不同于裸猿连灵魂都变得赤条条的智人年代。我只能简单一点介绍一下此人是国内外都称得上一流人物的物理学家,没有结婚,但并不是没有女人,不过他和女人相处的方式跟别人不同,我们在同一层楼上住了三十年,女人出入他居所的次数我认为总共不超过三十次。但近一年来他有了一个女人和一个不明来历的八岁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的故事不完全是虚构。我们小区的物业经理完全可以证明孩子是他和他的女人从马路边上捡回来的。据说孩子的乡下父母因为他们的小女儿患了无法治疗的恶疾将她遗弃在我们的城市里,我和我的邻居共同居住的滨河新区45号楼任何一户居民朝南的阳台都可以一眼向下望到马路边上,那条马路即便到了深夜仍旧车水马龙喧闹不息,还有就是这事发生在一个有着一轮诡异的超级月亮的夜晚。我又说到超级月亮了,这个名词据说是美国占星师理查德·诺艾尔1979年提出来,当满月从地平线升起时(即近点月),我们看到的月亮似乎比它升到天顶时更大更亮。大多少?亮多少?如果气象条件合适,这时的超级月亮要比远点月大14%,亮30%。另外我要说的是超级月亮并不罕见。2015年一年就出现了六次超级月亮,2019年也会有3次超级月亮,时间分别是1月21日、2月19日和3月21日。

等一下你就会明白我没有跑题。我们说回那个八岁的小女孩儿。之后小区内关于她的来历有多种版本的谣言,其中一个甚至说到我的蠢货邻居和他那个不再年轻的女人本是旧日的情人,被遗弃而无家可归的小女孩儿也没有传说中的恶疾和一对狠心父母,女孩儿本来就是他和那个女人的私生女,有人故意编造这个故事并不只是单纯地为了引起大家对小女孩的同情和怜悯,而是要掩盖某个真相,让我的蠢货邻居不再因为和那个的女人没有任何法律手续就生活在一起继续受到更多的关注和歧视,这么一来临时组建的没有任何法律根据的家庭由于有了女孩儿和她的故事,不知不觉就被大家认可了它的存在,并且大家还因为同情女孩儿对这个临时家庭生出了某种敬意,事实上他们却是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人,男人女人是女孩儿的生身父母,而女孩儿则是二者的亲生骨肉。

我在这里喋喋不休时灵魂居所里那沉默的一位已从你们眼里看出了两种不同的情绪:失望和亢奋。你们中的一部分对我现出失望之情是因为我刚才讲的故事并不能证实我此前关于嫌疑人不是罪犯而是蠢货的证言,你们本来期待我会讲出他作为一名蠢货是如何不堪,最好能有一些低级的可作为你们将来茶余饭后笑料的故事。你们这种期待我直言不讳地说是龌龊的,是只有变态的窥阴癖者才会有的卑鄙心理;你们中另一部分人脸上现出亢奋则因为仍在期待着从我这里听到关于那一对男女和他们的临时女儿――我们姑且这么称呼她――的故事具有更暧昧的内容和色情意蕴。但是对不起得紧,我不会让你们痛快的,那样我自己才是蠢货呢。

闲篇谝完,书归正传。我要说说我们小区。像市里这些年由房地产商开发的小区一样,我们小区建成后也马上住进来各种各样的男人,他们带来了各种各样的女人。不知怎么搞的,这些女人从第一个住进来后就开始养犬。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对犬类没有成见,相反因为它们在动物界享有人类最忠实朋友的美誉还让我和那沉默的另一个(纯粹算法物理学意义上的存在)对它们天生就有一种好感。我们共同对之有成见的是小区内那第一个养狗的女人和她那条德国牧羊犬。女人人高马大,有一张因为浓妆艳抹让人瞬间生出买断世上所有化妆品公司垃圾股票的脸,而且因为拥有一副肥硕的身板和那张耗尽世上所有油彩仍旧填不满纵横的沟壑的脸,让人觉得电视中所有关于地球上食物匮乏的报道全是假新闻。我还没说到她的狗呢,那畜生的相貌之凶恶和它的主人太有一比了,个头又奇大,小牛犊子一般,发起疯来那么一个膘肥体壮的女人用死力都拉它不住,于是干脆不拉,任它所为。你们已经听出来了,这女人和她的宠物当然是一对蠢货,几乎是蠢货中的极品,类似于公鸡中的战斗机,并且两者都是雌性,同属于河东狮吼级别,只要其中之一亮开嗓门,声闻十里是差可做到的。当然这不是最要命的,真正要命的是这女人带着她的宠物住进小区后,每天必三次出门遛它,也就是从那天起小区的公共绿地、广场、小花园里,大家饭后出门散步时要走的小区周边的人行道上,就开始遍布那畜生的排泄物,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一日之间,一小区之内,而气候不齐。你瞧,我快把整篇《阿房宫赋》都背下来了。

我的蠢货邻居与这蠢货女人和她的蠢货狗第一天便发生了冲突。他和那女人虽然都是独居,但一天三次出门溜达的时间却高度一致,全在早中晚三餐后半小时内。我说过我的邻居每天只有这三个时间出门吗?这是他三十年的习惯,当然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带着一条狗住进了小区和同一个门洞而想到需要改变,那女人因为住进这个小区和门洞就要改一改她每天三次饭后出门遛狗的时间?当然不能。他们第一次冲突发生的过程我没有亲眼看见,不能乱说,但我楼下的一个学生目睹了过程,他的证言应具有非常高的可信性:那天我邻居照例在早上七点三十分打开他那总是关得严严的门走出来,他的习惯是不走电梯走楼梯,我估计他总是这样出门是要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做适量运动,但他一脚踩下第一级台阶,就踩上一摊新鲜的排泄物而滑倒,四仰八叉地摔下去,马上顺着楼梯急急往下滚,直到下一层平台才打住,而那里恰好又出现了同样新鲜的一摊污秽。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因为这一摔伤得太重,不然就不可能在一楼门口与那个女人和她的狗相遇并且爆发口角。那女人立即像被揿动了灵魂面板上某个按键一样大哭大闹,就地撒泼打滚,鼻涕眼泪一起涌流,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将原本不惜工本涂抹在脸上的各种颜色的脂膏粉霜搅得一塌糊涂,这样一张看起来具有野兽派画风的极其恐怖的面孔可能把她手中的畜生也吓坏了,那畜生炸雷一样冲着我可怜的邻居狂吠不止。后者竟没被那畜生吓到,这是我最佩服的,他像个真正的蠢货一样面对那女人和她的畜生不动如山,那么大的畜生居然被他的姿态震慑住了,一个扑咬的动作半途而废,二目黯淡,犬尾下垂,转了一个圈缩回到女人身后,只剩下狗仗人势的一声声哀嚎。那女人本来已经爬起来,一眼看到发生了这种事情马上又一头栽倒下去,她不大明白自己花重金购置的如此强壮的一条外国种名犬怎么能被对面这个其貌不扬的老男人一眼给看废。女人不停在地上打滚痛苦地诉说她的冤屈与仇恨,她那不连贯的言辞让全小区看热闹的男女尤其是女人大致上都明白了她的故事:一个有钱的富婆,老公迷上小三逼她离婚,不但给了她一堆银子,为了她日后不会因为寂寞找他的麻烦还给她买了这条外国种名犬做生活伴侣。女人大声哭诉完自己作为一名新时代的秦香莲无依无靠的悲惨处境,回头抱过爱犬哭它和自己一样孤苦伶仃谁都可以欺负。这样的日子没法过了。但一切很快就结束了,女人爬起来,拉上了她的宠物,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气昂昂地突破围观者的重重包围,沿小区公共绿地往前走,继续她和那畜生雷打不动的溜达活动。直到这时围观者才回头发现我邻居后脑勺有伤口流血涔涔,七嘴八舌建议他马上去医院。但你能拿一个蠢货怎么样呢?他根本不听,却像刚刚离开的蠢货女人和她的蠢货狗一样沿着前面的小区便道――实际上是他每天这个时间要溜达的旧路――一步不错地走过去,也像什么事都没有过一样。

事情当然不能这样发展。接下来几天小区居民们都在兴奋地等待,认为那个垃圾女人和这个怪物男人――在你们眼里几乎所有科学家都是怪物,不是吗――之间的战争刚刚开始,不会结束也不该结束。大家还等着看热闹呢,怎么能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呢?我不会有这等无聊的期待,但灵魂居所里沉默的那一个却不同,他像所有粗鄙的小区邻居一样也在等待后面一定会发生的战争,尽管他和我一样明白这样的战争除了愚蠢还是愚蠢,而交战双方也让所有兴致勃勃的观战者全成了蠢货。但所有这些人很快就像你们今天对我一样又失望了,我的蠢货邻居和那个蠢货女人连同她的蠢货狗没有再发生战争,那女人继续不带任何铲屎工具,只带着她的狗在楼道里、小区绿地、花园、便道、楼下车水马龙的大道边的人行道上随地便溺,我的邻居因为变得小心,虽然继续每日三次雷打不动地和前者以及她的狗同一时间段出门溜达,他有没有一次再次地踩上狗的便溺物滑倒无人知晓,但至少他没有因为这些事情再和那女人和她的狗冲突过,倒是一块很大的白色敷料不时会像旗帜一样附在他的后脑勺上、脑门上和颧骨凸出的两腮上,有一段时间我甚至看到过他坐上了轮椅。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男人和女人最先因为像你们一样失望放弃了等待,他们中的一些男人先是恍然大悟然后就是气愤地认为我的邻居在这场和女人与狗的战斗中输掉了,那个女人和她的狗因为在第一次冲突时倒在地上一通胡闹造成的某种威慑态势扭转了局面一战而胜。女人们也非常气愤,因为我的邻居不再和那女人发生战争,导致她们只能向小区物业投诉。物业经理职责所在,不得不对那个牵狗到处便溺的女人采取他能采取的所有措施,从打电话提醒到上门发放小区居民守则再到给她家门上贴罚款通知书。那女人对这一切置之不理,仿佛当它们是空气,到了这里物业能做的事就完了,只剩下报警一条路。但他和小区内某些所谓有识之士权衡一下后认为报警又能怎样?派出所会来管一个居民小区的狗屎?那女人明摆着是个滚刀肉,又刚吃了前夫和小三的亏,摆好了姿态要向全世界报仇,派出所会因为她的狗胡乱拉屎拘留她吗?真拘留了她谁能保证她不在派出所里撒泼打滚?万一她一头撞在铁栅栏上弄得满脸血污装出半死不活的样子,所里就倒大霉了。所以派出所也只能派个人到小区来当面教育她一下――却吃了闭门羹,连她家的门都没进得去。事情到了此时,除了不了了之,又能怎样呢?

我的邻居就在这时显出了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蠢货。我一开始就说过他那间每日紧闭房门的公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是国际知名的算法物理学家,正在思考爱因斯坦没有解决的课题:世界究竟是一个实在还是一个算法?平行宇宙是怎么回事?如果我们承认宇宙是真正的实在,那就得承认还有更多的宇宙,并且承认所有宇宙都有来历,也就是说它们都是别的宇宙或者算法繁衍出来的,这会引出一个问题,既然算法可以让宇宙诞生,我们自己利用掌握的算法是不是也可以创造宇宙?更简单地说,我们自己是不是可以成为神或者创世者?另一个却是和我、和你们一样的普通人,受不了每天三次出门溜达时踩到狗屎(他那双近视达1000度的眼保不准就让他三天两头在楼梯上摔一跤),更受不了随着时光流逝小区扩大住进来的女人像被第一个女人传染了一样,人人争先恐后要养一条狗,再后来连一些光头刺青戴金链子的男人也加入了养狗的队伍,不是养一条而是一群群地养,并且所有这些男人女人也和第一个养狗的女人一样,一天到晚拉着狗到处走,任它们到处排泄,结果很快小区就成了一个被狗屎里外三层包围住的村庄。我的邻居之一一直置之不理,但另一个却因为不停地踩到更多的狗屎摔更多的跤尤其是要为不断增加的伤口频繁地出入医院而怒不可遏了。尤其是晚上,是他工作了一天的休息时刻,却也是那些男女集中带着他们的狗群出门放风的时刻,我虽然不养狗,但我明白他们这么做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让狗出门排泄。这些蠢货会不会让宠物在家里排泄我不知道,也许会,谁猜得出呢?但他们确实会非常愉快地看着自己的宠物在傍晚的有月光或者路灯的公共场所尤其是在人行便道上放纵地拉撒。那些和他们的主人一样成了蠢货的狗在主人家里憋了一天,一旦被牵出来放风,那一通排泄真是痛快淋漓,浑身兴奋得都哆嗦了,从头到屁股快活地扭个不止。各位我必须郑重地告诉你们一件事,不管时空会不会弯曲,宇宙会不会像女人一样怀孕并且生出一个或者一打宇宙baby,蠢货们都不会关心,而且蠢货也是有节日的,对于这些养狗且不带工具处理狗的排泄物的蠢货来说每天晚上都是节日,这一刻你会发觉狗的快乐会传染给他们,让他们也快乐得颤抖起来。我的两个邻居中作为算法物理学家的一个忍受了一天一月一年,缄默不语,但那一个和我们一样平凡的邻居到了第二年年初就再也不能忍受,都过了一年了,他的头上满是因为被狗屎滑倒摔破没有痊愈的伤口,不是伤口的地方则鼓起了大大小小的包,盘盘焉,囷囷焉,长桥卧波,复道行空,高低冥迷,不知西东。一日之内,气候不齐。你瞧,我又要背《阿房宫赋》了。但我真正想说的是,他仍然没有和这些养狗且任意让狗便溺的蠢货们发生纠纷,但终于做出了决定:要对他们制造的满世界的狗屎展开一场战争。

下面我会简短地说。这个蠢货开始向所在街道办、区办、市办乃至于市长本人写信。所有的投诉信全部石沉大海。蠢货开始了第二波行动,他一级级向街道、区、市里打投诉电话。头些年那些电话都是假的,根本没人接听。蠢货一连打了五年。终于时代变了,从街道办开始,区里市里所有直接面对老百姓的电话都开始有人接听。发现这件事后他几乎疯了,居然认为自己看到了胜战的曙光。我不知道作为算法物理学家的另一个此时是什么态度,他或许只会从他的研究资料前回过头去看一眼那另一个执着地同狗屎开战的人,微笑一下表示赞赏,接下来扶一扶眼镜就又回到他的难题中去了,而那一个受到鼓励的人则会因为他这么一个欣赏的眼神倍受鼓舞,开始按照市区两级投诉电话的指引集中火力,每天打一个投诉电话给街道办那个一听到他的声音脑袋就要炸裂的女公务员。他不知道这个女人自私不宽容猜忌心重加上年老色衰,她的男人正和别的女人苟且,她为自己的烦恼长期失眠头发都要掉光了,男人却开始筹划和她离婚同可恶的狐狸精小三结婚,还要夺走他们共有房产的一半。我的邻居蠢货每次打电话给这个女人,电话铃声一响这个夜夜失眠白天上班时总是昏头昏脑的女人整个地就不好了,根据现有规定她不能不接电话,接过电话后还要向有关部门进行反映,最后还要把结果反馈给投诉此事的公民。她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将事情上交给街道办女主任让她亲自带人帮某某小区处理狗屎,能做的就是将投诉内容反馈给卫生管理部门,要他们督促相关小区注意对养狗人的管理,不让那些蠢货再拉着那些为虎作伥的畜生满世界拉去。卫生管理部门又岂是她招呼得了的,再说这些部门的基层工作人员――那些清洁工人――每天直接面对的又何止是一个小区内外满地的狗屎,他们天天看到的是辖区内所有小区内外以及周边街道甚至中心城区马路边大面积分布的狗屎。就连这些年为了美化环境,街道、区和市里花巨资新建的数不清的公园、绿地、花圃里,你这边还没完工那边狗屎已经实现了全覆盖,你怎么办?清洁工人认为他们是打扫卫生的但不是清理狗屎的,他们的态度是直接视而不见,你拉你的狗屎,我打扫我的卫生。于是卫生天天打扫,狗屎仍在它们最初出现的地方。各位会说这样下去狗屎不是会越来越多吗?当然会,不过我还要讲另外一个事实:人在做,天在看。老天是慈悲的,狗屎之所以至今还没有埋城是因为每年总有几场大雨,将地上层层叠叠的狗屎冲刷干净,使我们免去了被它们埋没的命运。但是转眼之间雨过天晴,它们就又出来了,个个因为空气清新到处都没有了狗屎兴高采烈,接着,你懂的,继续让他们的蠢货狗重新恣意地用排泄物把城市包围起来。

我的蠢货邻居具有一种悲悯的气质,作为蠢货完全不能体谅卫生管理部门和基层清洁工的苦衷。他继续打电话。街道办那个女人完全被他搞疯了,日久天长时时会爆发的忧郁症和狂躁症让她神经崩溃,最后一次接电话时明白地告诉我的邻居说明天我就要退休了,我所以要求提前退休就是因为你让我觉得我要是再在这里多干一天都会让自己也成了你这样的蠢货。从明天起会有另一个人接替我听你的投诉,但我告诉你她来了也没用,你真想投诉就往上面打电话,过去我千方百计阻止你是怕事情闹大了上头怪罪我们街道办连个狗屎的问题都解决不好,现在看来我们真解决不好。再说我也要退休了,要是真有人能解决你说的这个狗屎埋城的问题我也要念佛,毕竟我也住在这个街区不想一出门就踩上一脚啊。

我的蠢货邻居居然没想到这个女人最后给他挖了大坑,不再打电话给街道办而是打电话给区政府,最后干脆打区长热线。这是位新区长,到任当天就接到了我邻居投诉高升离去的前任区长的电话,说自己投诉了若干年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前任区长难辞其咎。新区长年轻而且生猛,听完电话后难以置信地向手下查问此人说他多年来投诉不止,你们居然连个狗屎的问题也解决不了?此人雷厉风行,一天后就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开进我们小区所在的街道办,在那里设立了他的作战指挥部,号令街道所有公职人员加上区卫生管理部门的官员和清洁工第二天早早和他一起上街清理狗屎。他完全没有想到这是一场他赢不了的战争,等他苦干了一天腰酸背痛回到指挥部认为一切都解决了时,狗和它们的主人已经随着暮色一起出了家门在他们清扫一空的小区街道马路公园绿地上开始了新一天的排泄。第二天早起新区长看到满地狗屎从天而降几乎惊呆了,怒不可遏之际下令区里颁布条例,规定养犬者必须登记,出门遛狗必须带清理工具,不然如何如何。三个月后这场大战悄然落幕,小区内外仍旧人欢狗叫,乐何如之!

市长是不是个蠢货?我看也是。我的邻居意识到区里解决狗屎问题无望后改打市长热线,但是一晃两年过去了,我刚刚还看到市长在电视上大讲文明城市建设,我们这里却狗屎依旧。

后来就发生了你们都知道的事情?不,没有。还需要一个新人的加入,这就是后来蠢货和他的女人在一个有着超级月亮的夜晚从楼下马路边捡回的那个小姑娘。上面我讲过了,这时我的邻居已经重新拥有了他的女人,他们扯着小姑娘的手进了自己的公寓,重新给了她一个家。这是不是对小姑娘很好,当然。但更好的是我的蠢货邻居和他的同样病入膏肓的女人拥有了一个女儿。刚才我没讲他的女人已经病入膏肓?那我现在讲了。这同时我还要告诉你们,这个女人一直在用算法研究环境治理,却因为世界性的大气污浊患了不治之症,就要死了。她和他一直没有家庭,但这个时候她想要一个家庭了,一个八岁的女儿从天而降,你们想想这对他和她意味着什么?天底下还有比这个更好的事情吗?

真正的玄机,那只揿动事件开关的手,是某一个晚上他们夫妇带着如今成了他们的孩子和快乐源泉的小女孩走出公寓时,小女孩刚踏上楼梯就滑倒了,并且顺着楼梯一直滚下去,一直从二十三层滚到了第十层,孩子当即昏死过去,这一对夫妇叫了120,送她进了医院。

最具摧毁力的真是这个?也许不是。蠢货一直不讲自己这天夜晚在医院里看到了谁。他看到了最早带着一只德国牧羊犬进入小区的胖女人,她早就不养狗了,因为那狗后来疯了,咬了她并给她带来了终身伤害。他还看到了街道办接他投诉电话的女人,退休后她丈夫没跟她离婚,因为发现自己得了一种和狂犬病相关的怪病,住进医院就出不来了。最想不到的是他还遇上了前后两任区长,其中一个和他进行了一番痛彻心扉的谈话。前者出现在医院里是因为夫人被狗咬了,后者则是小孙女受到大型犬的恐吓发烧不止。和他谈话的区长认出了他,告诉他说自己已经退休了,可以对他说实话了。他说他为这座城市、这个区付出了一切,他在任的时候每年的GDP增长率都在10%之上,最让他自豪的是他在任时为这个区建了101座公园,居民每隔500米就能看到一座公园,但他却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狗屎遍地的问题,你总不能让我自己天天去盯着那些狗的粪门吧?退休后我才明白,如果一个小区、一条街道、一个区里的男人女人执意要生活在污秽中,你是无法改变他们的。我做不到,任何人也做不到。

即便有过这样一番谈话我也认为仍然不至于发生后来的事情。事情所以发生,仍然和那个被捡来的小女孩有关系。她被送进医院后过了好久我们才重新看到了这一家三口出现在小区里。而小女孩还没有走进家就再次在楼门前滑倒,这一次摔得更狠,我的邻居两口子只能再次将她送进医院。

我觉得这就是那个时刻了。当天深夜我看到我的邻居一个人从医院走进了自己的公寓,形象异常狼狈。他的孩子被摔成了重伤,自己头上脸上裂开了好几处伤口,鲜血淋漓。他一走进自己的公寓就看到了另一个一直对发生的事置之不理的人。这个人和他对望了一眼,而这一眼决定了一切。

那个一直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的人,一心只想解决世界是实在还是算法的人,终于现出了愤怒和悲悯的眼神。他用目光而不是语言问那另外的一个:真的不行了吗?真的不行我来。然后,那件事就发生了。

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事件。我们小区、街道、区的一部分,在一个有着一轮诡谲的超级月亮的夜晚发生了2.0级地震。地震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但还是给小区尤其是我们那幢楼的居民带来了巨大恐慌。作为邻居的同行我一开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可以不理睬世界上到处都是狗屎,但他不能容忍自己好不容易从马路边领回来的那个病入膏肓的女儿再生活在这样的宇宙里,他知道即便没有这满地的狗屎,他不幸的女儿也只有半年时间可活了,于是他出手了。

你们知道我在说什么。事件发生后产生了世界性的影响。丁一教授――就是我的这位邻居――短时间内成了全世界媒体采访的热点人物。就连一向严肃的《科学》杂志都来了人。某大电视台的科学探索频道甚至为此严肃地做了一期关于人造宇宙是否可能的现场辩论节目,邀请的全是国内理论物理学界的二流名人。一流物理学家全部拒绝参加节目的原因是他们认为自己也不知道该对此事的真实性说是还是说不。但这些人中一名算法物理学家终究耐不住良心的煎熬用书信方式在节目中表达了看法。他的看法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原因是他坚持认为丁一教授只用算法加上最简单的材料就从一个宇宙中诞生出了另一个宇宙这件事不但是可能的,而且已经发生了。在场的某个年轻科学家忘记了所有摄像机都正对着他,当时就失态地喊起来:它在哪里?不在场的算法物理学家似乎料到了他会有这一问似的,早在信中做出了回答:它就是本市广藏新区光明街道望井小区于本年度7月10日夜晚发生过的那一场小规模地震。地震代表着一个新宇宙的诞生,它本来可以一点动静也没有地从原在的宇宙也就是我刚才说过的城市小区消失,但丁一教授失败了,新的宇宙没能从旧的宇宙母体里成功剥离,就像胎儿从母体里诞出不成功又回到子宫里去一样。节目现场爆发一片惊呼和抗议声,一位年纪不轻花白头发的教授大声揭露说这个写信来的所谓年高德劭的院士就是那个号称自己成功完成了人类第一例从一个宇宙诞生另一个宇宙的丁一教授的博士生导师,一个在科学界泰山北斗式的人物如此为自己的学生张目,根本无视这个所谓划时代的成就不是事实,连大概率的事件也算不上,这是整个科学界的耻辱。这一档收视率极高的节目到此戛然而止,本市上百万正在播放这档节目的电视机瞬间黑屏。三天后策划这场辩论的电视台换了台长,而所有媒体上关于一个新宇宙诞生与某小区发生小规模地震的相关报道全都不见了踪影。

我之所以了解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一直都在关注辩论,甚至以某种方式参与其中。事实上电视台不再转播这场辩论后辩论并没有终止。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物理学家半夜一点钟打电话给我说节目中止后现场的争论仍在继续。有人偷偷录下了后面的也许永远不会被泄露的部分:整场辩论中两名一直在沉思的算法物理学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爆发激烈争吵。他们的话别人不大懂也不可能懂。但看过这段视频后有一个词我注意到了:膜宇宙学。我今天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这是新物理学中超弦理论和M理论的一个分支,专门研究宇宙的膜,它的理论认为所有宇宙――你知道现在关于平行宇宙的理论已广为人知并且正被接受――其实是镶在一些更高维度的膜上的。该学科同时研究那些更高维度的膜是怎样影响我们的宇宙,但也有人正偷偷研究低维生长的宇宙之膜,它的形态、诞生和与母体的分离,如果这个母体真的存在的话。别人研究宇宙诞生是从爱因斯坦式的大尺度开始,从时空弯曲或者所谓虫洞开始,这些人却疯了一样地认为如果大尺度的宇宙之膜存在,平行宇宙也存在,那么小尺度的膜也应当存在。他们更极端地说如果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那我们也一定有自己的宇宙之膜。在我看来这些理论并非难以理解。难道我们作为个体宇宙没有一层看不见的膜吗?我们即便和最亲的人在一起时仍然小心地保持距离,距离和距离之间存在的就是宇宙之膜,它隔离了我们也保护了我们不发生碰撞、摩擦、挤压甚至造成毁坏。作为子宇宙我们天天生存于母宇宙之中,同时在母宇宙的广大时空中平行并存且时有碰撞。每一个婴儿的诞生就是一个新宇宙的诞生,这样的观念今天还会有人反对吗?如果连这样的道理我们都能接受那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接受丁一教授忍无可忍地在他的小区内进行了一次移走一个旧的宇宙并在同一刻诞出另一个新宇宙的试验呢?一个小区甚至一座楼房也是一个宇宙。他的初心是好的,当我的两个邻居中的一个用尽一切办法都解决不了某个有限宇宙中的狗屎问题尤其是不能保护自己的女儿不受伤害之后,那身为算法物理学家的另一个选择了让这个狗屎遍地的小宇宙和他自己一起从母宇宙也就是我们这个星球上自行诞出,这难道非常难以理解吗?遗憾的是他没有成功,那个被他认为应该从母宇宙中剥离的遍地狗屎的小宇宙没能作为一个独立天体冲开地球之膜飞向茫茫太空,在他认为同样宜居的系外行星沃尔夫1061c上降落并像它在母宇宙即地球上一般生存,而且还能让其中的居民毫无觉察,他们仍旧可以继续过去的遍地污秽的生活。各位我可以再做一点科普:沃尔夫1061c像地球一样是一个岩石球体行星,质量却是地球的4倍,温度合适,表面有液态水,距离地球仅有14光年。我说不严谨的话了,而作为丁一教授的同行首要遵循的就是严谨。我是说我不能用移居这样的词形容丁一教授进行的这次前无古人的试验,虽然它事实上是要他自己和他原来居住在一起的小区作为一个完整宇宙移出地球,而在空出的位置上诞出一个完全不同的新宇宙,一样有那些旧楼,居住在那里的却会是全新的居民,他可能希望他们不会像过去的小区居民一样用一种无可理喻和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将自己的宇宙弄得狗屎遍布。我要再说一遍这是一次真正严肃的最高水平的科学试验而不是一个谎言,尤其不是一次地震,尽管失败让我们那座居民楼和小区的局部地区发生了一次小规模地震。说到这里我也想像美国阿波罗11号成功登月后宇航员阿姆斯特朗那样说一句话:这次失败的试验是丁一教授迈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像造物主或者宇宙算法本身一样在自主创造新宇宙的伟大进军中迈出的一大步。

有人怀疑我一直在说的那个分裂的丁一教授是我。我在这里庄严地承认,没错。所有关于我邻居的指控都是不对的。如果有人犯罪,这个人就是我。

“为什么别人都能忍受你却不能?”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形象和语气都干巴巴的审判长突然直接开口发问道。

“因为我研究物理学你们不研究。你们不知道我们只是算法的产物。我们连我们的命运是被决定的还是自由的都不知道。”他一秒钟都没有思考,就回头回答了审判台上的那个人。

“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不知道这个你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活在这个星球上?”

“至少在今天,那些还只是你们科学家的事。”

“先生,你如果这么讲我们就真的没关系了,你也不再有权力对我执法,因为我生活的是一个世界而你活在另一个世界。你弄脏了我的世界。你让它失去了上天给予我时的样子,你让我这种完全无辜的人失去了我的乐园。”

“你刚才不是还在说我们只是一只茧壳里的蛆虫刚刚睁开眼,而你就是那个睁开眼朝洞外看的第一只虫吗?”

“我们虽然是虫但也有权利保护我们的茧壳净洁、干燥、美丽……夏虫不可以语冰。”

最后他像是气愤地对自己嘟哝了一句。但检察官席上那个刚入职的年轻男人听懂了。

“他在骂我们呢。他不但说我们是虫而且是一只夏天的虫。”

“其实做一只干干净净的夏虫也是很美好的。我说的是它的生命,因为夏天食物丰富,气候温暖,景色美丽,看不到秋尽就已破蛹化蝶。对了,化蝶你们懂吗?我现在的工作就是研究人如何利用夏季的好时光化蝶后离开即将到来的冬天的世界……瞧,我又说到冬天了,你们还是不懂。”

你又写小说了吗?

本市天文台关于2019年3月21日会出现年度第三次超级月亮的预测是对的。我在这个春花盛开的夜晚再一次看到它升起在水泥森林的城市上空。

丁一教授一家三口就在这个春夜从他们位于十七楼的阳台上向着它飞升了过去。有人认为他们没有成功,但我可以证明他们成功了。算法物理学今天仍然无法带走一个村庄,但足以让这临时凑在一起的一家人离开他们生活的母宇宙飞向梦中的系外行星,当然是沃尔夫1061c,除了它还会有哪个行星像地球一样适宜人类居住呢?他们在超级月亮硕大而辉煌的光轮中大声笑着,伸展开双臂像长出翅膀的鸟一样越飞越高,直到成为那一轮皓月中的三个小小黑点。最后连黑点也不见了,春天的夜晚里,只剩下了花香和那一轮超大而奇诡的皓月。

他离开时留下了话吗?那个女人真是丁一教授的旧日情人吗?小女孩儿真是他们的女儿吗?当天夜晚,许多人都站在小区中央空地上望着他们离开。大家叽叽喳喳更多表达的是一种失落和遗憾。这些事情都没弄清楚他们怎么能走呢?还有,我们都不恨这位教授,有不少人还盼着他给小区带来第二次地震,不,试验呢。要是那样我们就是第一批不靠任何航天装备离开地球的人类,每个人都会变成了不起的人。我回答第一个问题吧,我是他的邻居,阳台靠着阳台,离开时丁一教授确实说了两个字:羞愧。至于那女人是不是他的旧日情人,女孩是不是他们的女儿,真的很重要吗?

他还留下了一首诗:

夜的荒野是我的领地

超级月亮升起之时

我读懂了看月人的心

你的心是什么

我的心是什么

我担心握到你的手

却看不清你的目光

看清了你的目光

也不能看透你的心

我惊讶你将我看得那么清晰

像月光下一个晶莹剔透的器物

回避语言

你让我成了你的谜

但是“羞愧”两个字究竟什么意思呢?人类真的还没有走出幼虫时期吗?他是在说我们几乎已经无限接近像上帝一样自由地创新宇宙却仍然选择像蛆一样生活,还是在说,他为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分子感到羞愧,为了这个他只能离开,但仍然为不能让所有的虫破茧化蝶而羞愧?

他是这个意思吗?

不,我真正想问的是,你羞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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