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见城主。让我见见城主……”阿春抓住独眼八弥的大一腿一。
八弥小声说道:“我想去死。让我死吧。”
“您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只要你喜欢,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那么,你让我去见城主吧。”阿春双眼无神,突然站了起来,“听,城主在叫我……在浴房。”
她正要离开一房间,八弥赶紧用膝盖压住她的衣襟,还没等开口,眼泪便已经哗哗掉了下来。他不知该说什么好。自从阿春被收为侧室,她的亲人便被从广濑接到了城下的能见。说是亲人,其实只有她母亲。因为和田原夫人的争端,她现被软禁在母亲身边。田原夫人的侍女阿枫说得没错,当时阿春确已有一孕一在身。
独眼八弥原本以为,无论如何,这个孩子也是城主的骨肉,应该会让阿春将其抚养成一人。但他的这个希望却落空了。孩子生下来次日,便被人带走,随即报说阿春生下的是死胎。阿春受不了这个打击,疯了。对于阿春,八弥怒其不争,但对于城主,他却恨其无情。
“八弥,阿春送给你了。”八弥还没来得及将阿春发疯的消息告诉广忠,广忠便叫来八弥,对他说道:“阿春原本就是……现在把她交给你吧。”
如果对方不是自己的主人,八弥定会打他几个巴掌。还有比这些话更残酷,更令人伤心的吗?想当初,他顾念对方是城主。才忍痛割一爱一和阿春解除婚约。“您一定要好好待她。”那些日子,八弥一直努力忍受一内一心的伤痛。然而,现在广忠却听信毫无根据的谣言,抛弃了阿春,居然还说,阿春现在是你的妻子了。
不仅如此。不久之后,就传来了户田父子劫走竹千代的消息,骏府的今川义元因此迅速出兵,准备攻打田原城。当然,冈崎城也要准备出兵——然而这时广忠却对八弥说:“这次你不用去了。你和阿春成亲之后,阿春住过的那个房间就给你。”从此,他便被赶出了城。
“喂,等等,等等!”八弥哭着阻挡阿春。阿春不停挣扎,和服从肩上滑落,露出白皙的肌肤。“放开我,城主叫我了。浴房里洒满樱花……城主叫我呢。”阿春哭闹着,陷入了某种幻觉。当和服从肩上滑落,她又急急地去解腰带。
“这,这……你要干什么?”独眼八弥赶忙按住阿春的手,无限伤感。
“你为什么阻拦我?八弥,你恨我吗?”
“胡说!我是你的表兄……我只是以兄长的身份在安慰你。”
“你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恨我和城主。城主对我说,他常常看到你的独眼里有恨意。”
“大人居然说那种话……他真的这样说?”八弥一时怒火中烧。
“噢,好香……这是樱花的香气。浴一室中到处是花香。”疯乱的阿春又在八弥怀中使劲挣扎起来。
“疯了,你疯了。”
“谁疯了?阿春可没有疯。”
“是,你没有疯。是城主疯了。”
“城主疯了吗,八弥?”
“对……”八弥喘了口气,“的确,他疯了。”
“为什么?”阿春坐下了,她偎依到八弥身边,眼神和脸庞都还像小时候那样。
此情此景,令八弥不禁哽咽起来。“他疯了,他疯得居然连你我的忠心都看不到了。”
阿春点点头,伸手一摸一了一摸一八弥长满胡须的下巴颏。
“证据在于,他努力讨好田原夫人,最后却被户田家劫持了幼主。真是报应,报应呀。”
“这胡须真硬呀。”
“因为发了疯,他最近行一事毫无道理。他真的向你透露,说我恨他吗?”
阿春又顺从地、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他说你有可能是广濑的佐久间派来的刺客,让我不要掉以轻心,要监视你。”
“说我是敌人的一奸一细……”
“八弥。”
“真的这么说?”
“我会替你开脱的,快呀,你快让我去见他。”
“好好,到时候,我一定会让你见到他的。”
“不要等了。现在,马上!快呀,八弥。”
八弥双手搭在阿春肩膀上,静静地盯着天空。虽然阿春发了疯,所说不能全信,但想到自己如此信任并尽心侍奉的广忠居然那样怀疑他,忠诚的八弥怒火中烧。这时,阿春的母亲——八弥的姑母拉开门走了进来。
“八弥……我正好有事要找你……”阿春的母亲脸一色一苍白地看了一眼阿春,对八弥说道。八弥回头看着阿春之母。他一胸一中一阵疼痛。虽然阿春容貌极像於大,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於大身上有一种凛然之气,阿春则无法与之相比。可悲的是,阿春的软弱也同样体现在她母亲身上。
“您有事吗?”八弥仍然将手搭在阿春肩上,淡淡地问。阿春之母瞅着阿春,眼神十分可怕。阿春又去一摸一八弥的胡须,玩一弄他的衣襟。
“八弥……我求你……”阿春的母亲咬着牙,全身颤一抖,“替一我把她……杀了。”
“杀?”
阿春母亲点点头,又看了看阿春的反应,“最近,附近经常有可疑之人出现。”
“他们来干什么?”
“众所皆知,阿春会说漏嘴……有些话城主不想让人知道。”
八弥没有点头,只轻轻闭上眼睛,“居然有这种事……”
“她无意中说出的话,也许会十分可怕。”阿春母亲压低了声音,嘟囔道,“如果她说出‘一旦发现上和田的松乎三左卫门有反叛的苗头,就暗中杀了他’等等……她还能平安无事吗?”
“……”
“不如在他人到来之前,借你之手……可以吗,八弥?”
八弥惊恐地睁开眼。这个规矩本分的老人!他能深刻体会到她的苦恼,不然,她不会说出这等话来。
“我……本来希望你和阿春结为夫妻,一起幸福地生活,现在已经绝望了。你不杀她,自会有别人来动手。我很清楚。八弥?”
阿春好像听到了母亲的话,倚在她身后。“带我去,”她撒娇道,“城主,城主已经等不及了。城主说,阿春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喜欢的人。快带我去,八弥。”
八弥转过脸去,“我终于领会了这个世界的残酷。”
“拜托了,八弥。”
“我绝不想让别人动阿春一指头。”
“这么说,你理解了我的心情?”
“理解,理解了。我将她送到极乐净土,来世我再也不会将阿春让给任何人。”他颤一抖着大叫了一声,突然睁开独眼,泪水扑簌簌掉下来。
阿春像在唱歌。“噢,是城主来了。还不把这茶端上去!这……”她摇晃着八弥的膝盖,对母亲说。
八弥想在动手之前,先想法子让她高兴一番。这个铁骨铮铮的男子之所以有这种心情,乃因他心中已无任何牵挂。
在此之前,他只将“忠义”二字作为全部的生活目的。他靠自己不逊于任何人的单纯和专一,向广忠奉献无限的真心和力量,并因此感到幸福。战场上,他总是主动请命;被强夺了阿春之后也丝毫不怨恨。对他来说,忠义比物欲和情意更有价值。但如果这一切付出都被忽视,还能留下什么呢?
被驱逐出一内一庭,暂时不准出来当差,八弥也没觉得对广忠有任何嫉恨和一警一惕。他也曾一度暗自不满,但那是因为在冈崎城和田原城即将发生冲突时,广忠不让他参战。但在那种不满背后,他仍然能够感觉到广忠对自己的一爱一护。前年安祥城一战负伤之后,他健康状况一直不佳,他以为是自己的身一体令广忠放心不下——但看到发疯的阿春后,那种幻想被无情地击碎了。
看来,他之所以被疏远,是因为广忠令人难以置信的疑心,居然疑他是佐久间九郎右卫门派来的刺客!现在看来,说将阿春还给八弥,是广忠在试探他的心。广忠把阿春的房间直接交给八弥。八弥也感觉到一种不怀好意的企图,那就是,广忠要看看他八弥怎样处置知道诸多秘密的阿春,以此来试探他。
八弥从来不怀疑主公,而广忠却不相信他的忠诚,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痛心之事了,而且还用发疯的阿春来试探他!想到这里,八弥一内一心如沸。阿春对广忠的渴慕,也如同八弥一直以来奉献给广忠的忠诚一样,专一而单纯。但广忠却将阿春疏远,而且夺走了她的孩子。现在,居然又让人来监视阿春,因为害怕秘密被泄露,竟然要杀她……
八弥对此早有感觉,但阿春母亲明言之前,他还没有亲手杀死阿春的决心。相反,他自己想去死!但八弥现在下定决心了。他要用自己的手,给予这个发疯的亲人最好的解脱。“阿春……”他叫了一声。
“啊。”阿春毫无戒意地抬起头看着八弥。
“主公已经疯了,不能让你留在他身边了。”
“不能留在他身边……不是田原夫人,而是城主说的吗?他是那样说的吗,八弥?”
八弥顺从地点点头,“主公已经不再需要你了,把你让给了我。你想成为八弥的妻子吗?”
如果可能,八弥想先娶了阿春再杀她。大概是这想法太天真了。阿春屏住了呼吸,睁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八弥。“嘻嘻……”她突然笑起来,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八弥,呼吸急促。这个疯女人的身一体好像在燃一烧。“城主又在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他的确疯了。”
“他疯了?那么……你是谁?”
“我是八弥呀,不认得了吗?”
“嘻嘻……”阿春又笑起来,“城主总是吃阿春和八弥的醋。城主!阿春很苦闷,很苦闷呀。”
阿春渐渐将八弥错当成广忠。她满脸妩媚之一色一,像只猫一般将上半身伏一在八弥膝上。正直的八弥不知道阿春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但她的母亲却清楚地看出,那是女儿在等待一爱一抚。“八弥,对不起。求你了,就现在吧。”她一边喘一息着,一边扭过头,踉踉跄跄出了房间。
“这——阿春,你这是干什么?”
“城主——”
“我像城主吗?这……”
“阿春的命托付给您了。”
“啊!”八弥想将阿春推开,但想了想,又把她抱在怀中。八弥终于明白了阿春的错觉,悲伤顿时涌上心头。就在她沉浸于错觉之中时杀了她吧。
“阿春。”
“嗯。”
“去外面吧,外面很晴朗。”这不过是个谎言。他不想让鲜血污了这个房间,才将阿春带到院中。
“好快活。”阿春站在庭院里,像个少女般依偎在八弥手臂上。
“看,春一光正好。啊,到处都是盛开的樱花。”
“哦,樱花……”八弥抬头望了望即将下雨的一陰一沉天空,点了点头。哪有什么樱花,就是七草也看不到。只有旁边月光庵墓地里的塔牌,在狗尾草丛中隐约散发着寒光。落叶随风飘落下来。阿春在落叶中欢喜地跑着。
“那是什么?下人们打扮得好花哨。”
“那……那是墓地。”
“一起去吧,他们正弯着腰迎接咱们呢。”
“太好了。走吧,阿春。”
“是。”
“如果我要你的命,你能给我吗?”
“能。”
八弥猛地按住刀一柄一,这时,阿春好像想起了什么。“我有话要说,城主……就请您在这里将我杀了吧,那样阿春将感到无比幸福。”她轻轻地坐在落叶上,双手合十,伸过头来。
不知她又产生什么错觉,回过头看着八弥,双眼带着忧郁的神一色一,清澈透明。接着,她闭上了眼睛,就再也不动了。她的黑发梳理得很整齐,姿态端庄而肃穆。
八弥转到阿春背后,利落地拔一出了刀。天空一陰一沉,好像又要下雨了,刀刃上凝着一层如雾一般细小的雨滴。
“这……这就是人的一生吗?请原谅!”他猛地拔一出了刀,但手却在半空中激烈地痉一挛起来。阿春双手合十、闭目引颈的姿态实在太凄惨,她的秀发在微风中轻轻摇摆,让他难以下手。
“阿春——”他叫道,仍然举着刀。
“是。”阿春的回答稚气而单纯。
独眼八弥踉跄了一下,猛地收刀回鞘。
“下不了手……”
阿春仍然双手合十,单纯的姿态流露出宿命般的耿直和纯洁——她可以为了心一爱一的男人,无悔地奉献出一切。
“阿春——”八弥突然跪在阿春身边,攥一住她白皙的双手,“你的纯洁……还有我的心……都不能为主公所理解呀。”他牙咬得咯咯响,嘴唇发一抖,浓密的粗眉也在颤一动,泪水顺着他已经被雨水淋一湿一的脸淌下来。阿春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女人才会哭泣。那无济于事。八弥流着泪,然后咬咬牙,站了起来。
“阿春,来。”
“嗯,我永远跟着你。”
“看,阿春,那边是月光庵的墓地。人迟早都要到那里去。”
“啊?”
“你也要作好心理准备……”他苦笑了一声,“没有作好准备的是我。你这么纯洁。”
他们穿过低矮的路障,走到古木林中坐下。这里雨水淋不到,枯叶干燥,可以坐在上面……不,他们或许是再也没有前进的力量了。“阿春,你还是到极乐净土去吧。到了那里,不会再有人背叛、伤害你这样纯洁的人。”
阿春听话地点点头,因为双手被八弥握住,她顺势倒在了八弥怀中。头发的香气四溢开来,紧致的脸庞细腻温一热。八弥忘情地将手抚到阿春脖子上。
“八弥……”阿春叫道,她惊恐地看了一眼八弥,又慌忙改口道,“城主,阿春……很幸福。”
“哦。”
八弥心底涌起对广忠的憎恶。他那双放在阿春脖子上的手突然开始用力。开始时,他是无意识的动作,但接着,他想到,就这样让她长眠吧。
八弥突然清醒过来,变得绝望,因为躺在他怀中的阿春,表情就像个撒娇的婴儿,静静地仰望着他。她知道自己将要被杀死吗?她的双手柔软地抱住八弥,嘴唇轻轻地颤一抖。天空是灰一色一的,但她好像还是嫌太明亮,眯着眼。
“原谅我,阿春……来世我一定和你在一起,不会再将你送给任何人了。”
泪水又顺着他的脸滴落下来,他一直凝视着阿春。阿春仍然眯着眼,静静盯着八弥。他手上逐渐增加了力量,阿春的嘴唇顿时变成牡丹一般的鲜红,接着脸庞也变红了,然后眼睑静静地合上了。
“八弥……”她轻轻地动了动嘴唇,但没有声音。她的手腕无力地垂落下去。八弥再也无法抑制。
“阿春!”他大叫了一声,背过脸去。
她死了……这个悲惨女人的一生,就在自己的手中结束了。八弥仰面朝天狂号起来。他知道,周围没有人,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号啕大哭。
四周突然变得沉静。细如绢丝的雨轻轻飘落,像要渗入到人的灵魂深处。
“我真正拥抱你,却是在你死之后……”八弥呆呆地凝视着阿春的面庞,良久,才醒过神,欲要站起身。但他不想就此离去。今晚,他想和阿春的母亲一起尽情哭泣。大概只有亲人的眼泪能够超度这个不幸的女人。八弥紧紧抱着阿春,正要站起来,又忽然停住了。他看到阿春的口袋里露出一张小纸条。
他放下一尸一首,重新坐下,将那纸条取了出来。原来是一封信,上面写着“八弥”。八弥的手指不禁颤一抖起来。他迅速打开,狂乱地读起来。
“八弥,阿春要带着疯狂先去了那个世界。阿春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借你的手结束生命,这一个心愿,不知道能否实现。如果我在发疯之际自一杀,请你告诉别人,我是病死的;而对城主,就说是你杀死的。如果你告诉城主,疯女人会胡说八道,不能听之任之。那么他对你的猜忌就会烟消云散。我活着时,没能报答你,就请你把我的死看作是阿春向你奉献的一片真心。”
读完,八弥呆呆地望着天空,还没有完全弄懂其中的含义。良久,他喃喃道:“疯女人会胡说八道……不能听之任之……那么他对你的猜忌就会烟消云散……”八弥一字一句地念叨着,“就请你把我的死看作是阿春向你奉献的一片真心吧。”
阿春并没有疯……因为无法指责广忠的无情,她想为被广忠疏远的八弥献出自己的生命。阿春说出了广忠的秘密。她想让八弥对广忠说,为了利益的考虑,要杀了阿春——这样便可消除广忠心中的疑虑和猜忌,八弥也可以再次回到广忠身边。
八弥瞥了一眼阿春的面庞。挣扎时候的红潮已经从她脸上褪去,如今变得苍白,却似在静静地安睡。
“阿春……”八弥亲了亲她的脸。虽然刚刚咽气,但阿春已经全身冰冷。他不禁大叫着阿春的名字。
如果阿春没有疯,怎会杀她?八弥心中充满无限的悔恨。
“阿春!”独眼八弥抱着阿春的一尸一体,像个孩子般踢打着土地。他想抱起她一起逃走,逃到天涯海角。
“你……难道是命我……再回到他身边……再去侍奉那个连我这样的忠诚之人都怀疑的人?我不去!不去!不去!”八弥抱着阿春,死命地踢打着脚边的野草。“好好听着,你们这些亡灵。我的主人不知道中了什么魔,如今只知道怀疑了。我也怀疑他。谁会相信他呢?怀疑阿春……怀疑我……我要报复,我要变成恶魔……”说到这里,八弥突然望了望四周。要变成恶魔为阿春报仇……他本想这样说,却突然发现自己如此可怕,自己不是一向奉行忠义第一吗?
是我错了,是主公不对,还是这世道害人?八弥看了看阿春,瞧了瞧墓地。他大叫一声,不顾野草划破了自己的脚,狠命地冲到雨中。
雨还在下,周围已经暗下来。空中传来雁声,却看不到大雁的身影。
“我不去!”八弥狠狠地擦去眉一毛一上的雨水,走出了这座破旧的寺庙残垣,“她……阿春,已经死了……”
阿春的母亲一直悄悄站在刚才那所房间的走廊下,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雨越来越大,敲打着满地的苔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