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已凋落了,窗外的山上落满了花一瓣。霭霭暮一色一中,樱花一瓣也已逐渐模糊。窗外徐徐飘进一张白纸片,如蝴蝶一般。阿龟大为惶恐。是一封信。她猛地站起,向窗外望去,一个小小的身影如箭矢般迅速消失在邻家的菜园中。
此时的武士家并没有严厉家风和法度,年轻人之间的交往很自一由。即使那样,仍然很少有人胆大到偷偷潜入别人府邸,私自投递情书。
阿龟的婚期已定,她就要和青春作别了。作为足利家的后代,这个闻名三河的吉良家的小一姐,如同义元的人质一般,在骏府被抚养成一人。她居住的是与骏府城风格迥异的临时建筑,处处洋溢着京都韵味,表现出府邸主人对于故乡的怀念。
究竟是谁呢?阿龟并未马上打开那封信,而是悄悄躲到窗户下。她觉得,那人还埋伏一在菜园中偷一窥她。难道是他知道自己婚期已定,才特意送来信儿?考虑半晌,阿龟小心翼翼地剪开信封。她忽然想到,胆敢这么莽撞行一事的,只能是竹千代。
但取出信纸时,阿龟忽然呆住了。并非竹千代的字迹,说话也很是随意,信的结尾处署着“阿鹤”。“竹千代的文风可不如此,大概让你失望了吧。马上到少将宫老松的背一陰一处来,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似是与她如姐妹般亲密的阿鹤,在故意捉弄她。
阿龟再次看了看外面,轻轻打开隔扇。天一色一已暗,但是这座府邸在义元的严密守护下,倒没有必要担心安全。“啊,真香……”阿龟不禁叹道。紫丁香似已开放了,连它周围的暮一色一都好像正吹奏着甜美的春之乐曲。她悄悄打开柴门,向菜园方向走去。想到熟悉这一带地形的阿鹤也许会突然跳出来吓她,阿龟故意压低了脚步声,直到走出菜园。
“在老松背一陰一处……”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抬头望望天一色一。没有月亮,夜一色一中一湿一气深重。她不禁拉起衣袖,快步跑了起来。
老松树枝繁叶茂,牢牢地覆盖住了洗手井旁边的小水池。阿龟兴冲冲跑到树下。
“阿鹤。”她叫道。一个身影从水池边站了起来。
“啊?竹千代公子!”阿龟站住,满眼嗔怒。那么,信到底是阿鹤写的,还是竹千代写的,她忽然迷惑起来。竹千代大步走到阿龟身边,道:“信中大概已经写了吧,说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阿龟有点失望,又有点气愤。“那么书信是竹千代公子的恶作剧了?”她带着质问的语气。
“不。”竹千代摇摇头,“上面清楚地写着‘阿鹤’二字。”
“当真是阿鹤……但公子为何会到此地?”
竹千代好像根本没有理会她的意思,抬头望着暮一色一苍茫的富士山。“不热也不凉,难道不是个好季节吗,阿龟?”
阿龟苦笑道:“我是问公子为何到此处?”
“这……”竹千代盯着自己脚下,“快看快看,乌龟在玩耍呢,看,在那里——”
阿龟哑然失笑。竹千代童稚般的天真与俏皮,冒充别人约会女子的莽撞,都令她忍俊不禁。“公子。你会成为东海道第一弓箭手吗?”
“嗯。能,肯定能。”
“一个弓箭神手居然假冒别人写信……可不像大丈夫所为呀。”
“不是假冒,那是阿鹤的手迹。”
“真的?那阿鹤在哪里呢?还是不要撒谎的好。”
“我没有撒谎!”
“哎呀,你真顽固!”
“没有撒谎!”竹千代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不知何时,他又向阿龟靠近了些,“那的确是阿鹤亲子写的。”
“什么?”
“因为我拜托她写的。绝不是撒谎。我喜欢你,我要娶你为妻。”
“你……”
“对她说明我的心迹后,阿鹤就为我写了那封信。但她写完后,却又说不愿意来,让我代替她来和你见面……我就一人来了。阿龟,我竹千代早晚会成为天下第一的大将。我决不撒谎。你明白吗,阿龟?”
阿龟拼命想将手一抽一回来,可是已被竹千代紧紧攥一住,无论如何也挣不脱。她脸颊通红,一双大眼睛如星辰般闪闪发光,呼吸也急促起来,“竹千代公子,请放开我!”
“不!”
“你为何还说那些不明事理的话呢?快放开我!”
“不!除非你说喜欢我,否则我绝不放手。”
阿龟用衣袖掩住嘴,不禁失声笑了出来。
“阿龟,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想要的,我定会设法找到送给你。”阿龟觉得不应继续微笑了。
“我绝不讨厌公子你。但还是希望你冷静考虑。公子还是个寄居在骏府的三河客人,况且还没有举行元服仪式呢。”
“所以,我才向你保证,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大将……”
“请等等……”阿龟渐渐可怜起竹千代来。能否成为天下第一大将姑且不论,可目前的情形是:他是一个武将,是个生死全系于义元一念、命运多舛的人质。想到此处,阿龟倒先悲伤起来。她忽将另一只手也放到了竹千代手中。他们默默地沿着水边并排前行,少将宫神庙后面的林木,枝叶繁茂。
“公子,人世真是无常,令人悲伤呀!”
“是。”
“既要讲义理,又需时刻忍耐。阿龟说的话,公子能听吗?”
“不。”竹千代紧紧一抓住阿龟的手,用力摇着头,“我不听。我只是喜欢你。”
“唉。”
“我喜欢你,不愿意想别的事情!”
“我会很为难。”
“我管不了。”
“好了,公子,你是个好男子,放开我吧!”
“不,我愿意做个坏男子。我不放开!”
阿龟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天已完全黑了,甚至连竹千代的面孔都看不清了,“公子真让人为难。”
竹千代沉默不语,只紧紧地盯着黑暗中的阿龟。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握住阿龟的手不放,难道真的那么喜欢她?或只是因为固执?“阿龟,你生气了吗?”
“没有。”
“你不要生气。阿龟生气,竹千代会很伤心。阿龟,还是像往常那样抱抱竹千代吧!”说到这里,不仅仅是声音,连竹千代的身一体都颤一抖起来,泪水也滴滴答答地掉下来。
“大将居然也流泪……”阿龟被竹千代的情绪感染,也不禁哽咽起来。这种感慨夹杂着悲伤,阿龟心头涌起一种母一性一的本能,她不禁伸出手去,抱住了竹千代。竹千代顺势偎依过来。
阿龟和竹千代二人在紧紧相拥之时,开始变得不理智。二人的感觉,与一般意义上的男一女之情同样,带有热烈与冲动,但其因由却迥然不同。
竹千代被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力量牵引着,已经无法轻易罢手。这与其说是征服的欲一望,倒不如说来自于他那永不认输的好胜心。他全身都燃一烧着莽撞的烈火,觉得甚至可以将阿龟劫掠到某个地方去。阿龟却正好相反。开始,她对竹千代抱有好感,但不久就觉得他很是可怜,起了不忍之心,竹千代的眼泪又激起了她母一性一的本能。她温柔地抱着他,想让他意识到他们之间年龄的差距。但是,当竹千代拼命偎依过来的时候,她的理一性一也逐渐被另一种感情压倒。竹千代个头虽未长成,却身一体强壮。为了向喜欢的人表达一爱一情,他流泪,甚至威吓……
竹千代发烫的额头紧一贴着阿龟的一胸一脯。
“如果阿龟讨厌我,那么竹千代就去死。阿龟,就这样一直到天明,可以吗……不,就这样抱着竹千代,几年……几十年……”竹千代的一只手悄悄地向她衣一内一滑去,阿龟早已神情恍惚,本能地用手阻挡。但她没有出声。尽管婚期就在眼前,但被竹千代那激烈狂乱的手指所触,她已经丧失了拒斥的力量。难道说有一种神秘的自然力量,控制了竹千代,也俘虏了阿龟吗?
对于阿龟来说,这是第一次与异一性一的肌肤之亲。这就是男一女之情?她迷迷糊糊地想道,昔日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和歌中表达出来的感情,不正是如此吗?
夜风微微吹拂。星星在黑压压的松树枝头深情地眨着眼睛。两个人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四周只剩下寂静和灼一热。春日良宵悄然地为这两个年轻人打开了身心交一融的大门。神庙后传来树枝的摇动声,大概是乌鸦惊飞所致。
良久,竹千代放开了阿龟——不,他正要放开她之时,阿龟紧紧一抓住了竹千代的手。“公子……”阿龟或羞或喜,声音颤一抖地呼唤。竹千代没有回答,单是啪啪地拍打着袴服襟上的灰土。
“这……”
“阿龟是竹千代的了。”
“但是,公子只有十一岁呀……”
“男人的价值并不在于年龄。”
“你难道真想要我这个将出嫁的女子吗?”
“哼!”竹千代仍将一只手放在阿龟身上,转过身来,挨着她坐下。“我竹千代早晚要饭尾丰前的儿子做我的家臣。”
阿龟猛地清醒过来,刚才一直控制着她的那股神秘力量,忽然消失了。十五岁的少女一爱一上十一岁的竹千代,他们能阻止由义元决定的婚事吗?她越来越清醒,理一性一逐渐恢复了。
虽然看不见竹千代的表情,但可以听到他坚定的语气,想象出他昂然的姿态,“我定会成为天下第一武将,让氏真之流俯首称臣。到那时,阿龟就是我的夫人,不需再向他人低头。怎么样?”
阿龟不禁失声痛哭。竹千代显然并不了解她的感受。阿龟感到无比后悔和羞耻,觉得自己无助地抓住竹千代的手,是多么的悲哀、可怜。她猛地一抽一回了双手。
“你记住,我不会抛弃你。”
阿龟猛地站起身。香袋中的香气弥漫开来,随风飘散在夜一色一中。
“阿龟!”竹千代赶紧站起来,不料却撞上了那棵松树。“阿龟!阿龟!”
但是女人身上的香气已经彻底消失了。竹千代拍落双手粘着的沙子,望着夜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看着夜空中的星星,忽惑浑身轻松。
竹千代一边笑,一边向外走去。当然,家臣们是绝不会允许他一个人夜行的。他以拜访关口亲永为由,留下贴身侍卫一内一藤与三兵卫在前门呆呆地等候。然后在阿鹤的指点下,从后门悄悄进来。他屏住呼吸,慢慢穿过菜园,沿着来时的路线往回走。走过开着的篱笆门,正要经过阿鹤卧房前那扇柴门时,竹千代忽然感觉自己像是变了一个人,异常地轻松爽一快。
“是竹千代公子吗?”就在他推开柴门时,早已偷偷等在那里的阿鹤问道,“怎么样?”
“好极了!”竹千代如释重负,简洁地回答,与进去时心事重重的样子截然相反。
阿鹤突然心生嫉妒。因为自己的放纵,她不得不运用女人的手腕,以让竹千代不一泄露她的秘密,但她却对竹千代和阿龟充满嫉妒。
当受竹千代之托给阿龟写信时,阿鹤确认为自己会去少将宫。接下来,她便自以为得计:若竹千代不想让人知道与阿龟之间的事情,她就可以此要挟,让竹千代守住她和氏真的秘密。然而,写完信后,阿鹤的心情发生了变化。竹千代毕竟年龄太小,如阿龟付诸一笑,并不当真,那如何是好?反复考虑后,阿鹤终于决定由竹千代一人前去,但没想到,竹千代回来,如同变了个人,竟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好极了?”她靠上去,反问道。
“难得!太好了!”竹千代说着,已站到柴门一内一。他身上遗留着的阿龟的体一香迎面扑来。
难道他们……她不禁产生了好奇,想知道竹千代平静的表情背后隐藏的秘密。“这么说,阿龟拥抱公子了?”
“嗯。”
“噢……”她失声叫了出来,慌慌张张地掩住了口,“公子撒谎!”
“我为什么要撒谎?”
“阿龟马上就要出嫁了,她怎么会……”
“刚开始的时候是。但是竹千代信誓旦旦地向她作了保证。”
“即便如此,但她并没有听你的话……公子被她骗回来了。”
“被骗了……”
“她肯定是说,今晚暂且分开……然后保证会再见面。”
“哦。”竹千代摇摇头,“总之,哈。与三兵卫大概等得不耐烦了,我得走了……”他的举止像个大人。他正要离去时,阿鹤突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热血直冲脑门,不知是因为好奇,还是因为嫉妒。
“请等一等,竹千代公子!”她猛地抓住竹千代的衣袖,贴在他身上。“这么说……这么说……阿龟答应公子了?”
竹千代怔怔地站着,用眼神默认了。
“这……居然……”阿鹤轻轻一喘一息着,然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我不让你回去!除非你把经过详细告诉我……到我卧房来!”她不由分说,拉着竹千代向走廊走去。
阿鹤飞快地将竹千代拉进卧房,立刻关上了窗户。灯光下,她的眼里燃一烧着熊熊的火焰,一胸一脯急剧起伏。“公子真坏!”她吃惊地注意到,坦然地看着她的竹千代已像个大人了。不,不仅仅像个大人,还显露出与她痛恨不已的氏真相同的气息。“你怎么没有表情啊。”阿鹤突然紧紧地抱住竹千代,像是要把他一揉一碎,“阿龟就是这样抱着你吗?”
竹千代吃惊地点点头。
“她说了什么?”
“说她喜欢我。”
“然后呢……”
“阿龟让我看了她喜欢我的凭据。”
“是什么?”
“这……”
“哼!”阿鹤的双臂开始使劲,“哼,毫不隐瞒地告诉我。你说了什么,阿龟说了什么?”
“这些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与三兵卫还在等着我。放开我吧。”
“不放。”阿鹤道,“我不放。不放!”
竹千代重重地喘着气。阿鹤柔软的身一体和刚才阿龟的身一体一样温暖,他心中不由一荡,差点将她当成了阿龟,但他猛地清醒过来,推开阿鹤。阿鹤红着眼,又依偎过来。“胡来!你不明白我的心,阿龟和……你胡来!”
“放开我,与三兵卫正在……”
“不,不行,你若这样回去了,我就把你们二人的事告诉大人。”
“你……”
“对。我告诉大人。听说大人已经答应父亲,将阿鹤嫁给竹千代公子。”说到这里,阿鹤突然有些吃惊。她为什么要说这些事情?自己难道喜欢上了竹千代?她来不及寻找答案,一种莫名其妙的欲一望撩一拨着她。她疯狂地拥抱着竹千代,感觉到体一内一燃一烧着一一团一火。究竟是好感,是嫉妒,还是想念男人的欲一火?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阿鹤突然伏一在竹千代膝上,哭泣起来。但那并不是纵一情痛哭,而是故作姿态,是撒娇般的试探和挑一逗。
“如果可以,请你抱抱我。阿鹤我……喜欢公子。但因为我们年龄相差太大,我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着,在这期间被少主污辱了……我并没有想到……真后悔。”听到这里,竹千代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长长地吐了口气,心情松一弛下来。他并不觉得阿鹤是信口雌黄,忽然生出怜悯之心,将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如此一来,阿鹤哭得越发厉害。
竹千代不知是该就此弃这个痛哭的女子而去,还是应用男儿博大的一胸一怀去关心、一爱一护她……他突然将嘴唇贴了上去。不可思议的是,尽管他目睹了阿鹤和氏真发生的一切,却并不觉得阿鹤有多么不贞洁。
“好了……”竹千代自言自语道,“竹千代不知小一姐如此喜欢我。好了,别哭了。”阿鹤有点紧张,但并未抵抗。刚才还在故作姿态,但此时已陷入了本能的旋涡,不能自已……她停止了哭泣,竹千代也没有做声。寂静无声的卧房里,可以隐隐约约听到正堂传来的收拾碗碟的声音。
不久,竹千代起身。一一夜之间经历了两个女子,他不由恍惚起来。他一言不发,正要走出卧房,仍躺在榻榻米上的阿鹤叫住了他。竹千代回过头来,等待她的下一句话,但是阿鹤没再说什么。他又走了几步。
“我必须有所表示……”阿鹤这样想着,身一子微微动了动,脸一色一异常娇一艳。
竹千代走向走廊。在清冷的夜气里,他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这样也好……”灯笼的光芒在脚下投射一出一个圆而淡的光环。“我算是成一人了……”
虽然觉得这次体验,给他与阿龟在一起的那种自豪蒙上了一陰一影,但竹千代是从不后悔的。他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地直奔门房,厉声喝道:“与三兵卫,我回来了!”
他一边喊一边迈上台阶,那声音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这就是初恋——竹千代觉得心中空空荡荡的,有点悲伤,但是他的年龄毕竟太小,还不能明白是什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