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夜,身在小幡城的德川家康不断派出探子侦察敌情。
此时,细雨忽停忽下。在雨水的冲洗下,道路看上去闪闪发亮。家康还没有歇息,身上依然穿着盔甲。嫩叶的气息夹杂着汗津津的气味,从窗外飘进。
本多丰后守广孝奉家康之命派出探子,他把二十多个手下——其中还夹杂着七八名村民——分成四组,让他们仔细探察矢田川两岸。当广孝把消息集中,再向家康禀报时,已是夜里丑时了。
家康得知池田胜人和森武藏守的部队正星夜兼程赶往三河,道:“看来,他们不会对岩崎城怎样。”他松了一口气,又自言自语道:“堀秀政的队伍是否跟在池田后面?”
“不,没有跟那么紧。或许,秀政已经察觉到我们出兵了?”
“三好秀次呢?”
“三好秀次已经渡河,现正在猪子石白山林里宿营。”
“哦?好!”家康看了一眼紧张地站在身旁的旗本大将,“我们出击!”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只要弄清楚了最后面的秀次的所在,就可以行动了。
最前面的大将乃是大须贺康高,之后为神原康政、冈部长盛、水野忠重父子。当然,在前面引路的依然是丹羽氏次。家康的目标猪子石就在小幡南面约二十七八町处。部队悄然在黑暗中前进,等天亮之后,便向秀次发起袭击。
秀次的八千大军会如何应对呢?堀秀政和池田胜人得知秀次遭袭,会作出怎样的反应?都还不得而知,因此,袭击定要随机应变,发挥德川氏的野战之长,各个击破。
家康的计划是,出城之后,与信雄一起,越过大森、印场,渡过矢田川,与直指猪子石白山林的先头部队分开,登上其南的权道寺山,在那里安营扎寨,待天明发动偷袭。
家康爬上权道寺山时,天已开始泛白。此时他只有一件心事:池田胜人是进攻岩崎城,还是弃岩崎而去?
“天亮之后,定要先确认堀秀政的位置,这里就由我负责,各处都要发起攻击。一内一藤四郎左、高木主水,你们作好准备。”正当家康下令时,突然杀声四起。“怎么回事?是哪里在喊,是白山林,还是官道方向?”
若是官道那边,胜人必是在攻打岩崎城。家康竖一起耳朵,眼睛一眨不眨,判断声音来自何方。
胜人决心攻打岩崎城时,十九岁的三好孙七郎秀次正在白山林的大帐里睡得迷迷糊糊的。虽说他还没有真上过战场,却常从舅父和父亲那里学一些做武将的道理。因此,秀次也想和池田兄弟、森长可等人比一比。但是,他却总能得到周围人的特别关照。虽说他身为总大将,在队伍的最后压轴,可还是有些不满足。他恐是以为敌人总在最前线。
“完全用不着紧张,好好歇息,明日吃过早饭后再动身不迟。”为了充分应对可能出现的意外,秀次和属下木下利直、木下利匡商量之后,决定驻扎在白山林。
利直、利匡兄弟及侍童头领田中吉政等人一体恤秀次,代他巡视了一番营地,然后命人造饭。“我们此次是急行军,乃是星夜兼程。不一会儿大人就会下达继续前进的命令,大家赶紧备饭。”士兵们听罢,都到树林中准备去丁。
秀次并不是真的想睡,他只不过是想让士兵们歇息一下,为次日作些准备,好让自己一一夜之间成为名将。正当他迷迷糊糊地游于梦乡,一阵呐喊声突然传到耳一内一。
“吉政,这声音是……”秀次一跃而起,抄起一槍一冲出帐外。天还没有大亮,可是,已能看清四处燃一烧的篝火和慌乱的人影。“怎么回事,又在争吵什么?谁敢违犯军纪,严惩不贷!”
这时,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地到了秀次面前,正是木下利匡。
“大人,敌人来了!”
“什……什……什么?”
“德川的人马拂晓时分向我们发起了进攻,这一下可有施展本领的机会了。请大人一定要沉住气。”
然而,秀次发现,利匡显然甚是狼狈。“慌什么!说过多少遍了,要把敌人全歼,以免玷污了舅父大人的一世英名。”
夸口为易,践行为难。秀次一把抄起长一槍一,便要盲目地冲出去。他白盔白甲,一袭白一色一战袍,徒步便要往外冲。那怎么能行?利匡急忙跑过去,一把把他抱住。“您不能出去,大人。别忘了,您可身为总大将。”
“正因为我是总大将,才当身先士卒。”
“不行,您这副打扮,一出去就会引来敌人的弹矢!……”刚说到这里,就有二三十支火一槍一在左首响起。
“啊!”从来也不知恐怖与打仗为何物的年轻人,一听到一槍一声,吓得立时趴倒在地。他全身一阵阵发冷,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只听一阵阵呐喊声在耳边响起,却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处去了——秀次已完全吓懵了。他瘫一软在地,哪能再盛气凌人地下令?舅父的侍卫加藤虎之助清正的声音蓦地在耳边回响:战争中,一开始时总是既看不见敌人的面孔,也不知道敌人的数量,这时什么也莫管,只管拼命和敌人厮杀就是。可是,他现在连要与之厮杀的敌人在哪里都不知。
“大人,我去探察一下。”话音未落,一个人从保护秀次的人墙中跳出去,如同脱兔般奔向前方。
敌人必已一逼一近了!秀次本能地觉察出,噌地拔一出刀来。
“请……请大人收起刀。请上马……”一个人用手拍了拍秀次的护腕,拦住他,是部下田中吉政,“大人与小卒可不一样,请大人赶紧收起刀,快快上马!”
直到此时,秀次才终于看清四周。天分明已亮,可方才他的眼睛却如盲了一般,真是奇怪。他听见前方十二三间远的树丛中,有人正在高声通报姓名:“我乃三好孙七郎属下白井备后,来者何人?”
一个骑马的敌人突然映入了秀次的眼帘。只见那敌人朝旗本大将白井冲了过来。
就在一闪念间,敌人把长一槍一高高举过头顶。“我乃水野总兵卫家臣米泽梅干之助。”话音未落,他已如怒吼的猛兽一般和备后交起手来。
只听得一声惨叫,一个人影从马上摔落下来,战马如离弦之箭奔向右前方。备后似已被对方所杀。看来,一场恶战已是难免。
“大人,请赶紧上马!”在侍童头领田中吉政的再次催促下,秀次一把抓过缰绳,急急爬上马背。
不可思议的是,骑上马,秀次心头的恐慌一下子没了。“吉政!”
“在。”
“敌人到底是谁?”
“德川的旗本大将。”
“看来今日不免一场苦战。快,赶紧向堀秀政和池田胜人求援。”
“遵命。请大人暂时……”田中吉政要说的,大概是请大人暂时躲避一下,还没等他说出来,又有一声怒吼传进了秀次的耳朵:“保护好大人。撤,快撤!”
秀次刚辨出是木下直利的声音,一个人已一把抓住他的马辔飞奔起来。
“不许逃,停下!让我回去!你这个怕死鬼!”秀次使劲地摇着马鞍大喊,然而他到底在说什么,到底要干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砰砰砰”,又一阵一槍一声在秀次耳边响起。战争就是这样,一旦开打,哪是敌方,哪是己方,在哪里交火,根本分不清。
在一片树林里,正在向白山林进攻的水野总兵卫忠重一面红着眼睛冲一刺,一面狠狠地斥责儿子藤十郎胜成。
“藤十郎,你到底是怎回事!这里已经是三好部的心脏了。看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天亮了,忠重发现儿子居然把他那顶颇有些来历的狗头盔背在背上,以为年轻的儿子狼狈至极,竟然连头盔都忘记戴了。
“父亲到底要儿子怎的……”
“头盔!你的头盔!你把头盔带出来是干什么用的?打仗不戴什么时候戴?混账东西,不戴在头上,这狗头盔还不如个粪桶!”
打仗的时候,语言往往毫无遮掩,无论一爱一憎恨怒,都用满嘴脏话倾泻而出。
“粪桶……”
“不是粪桶是什么?上了战场竟连头盔都忘戴的糊涂东西,能有什么用?”
藤十郎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回头愤愤地望了忠重一眼。“父亲!”
“有屁快放!”
“父亲难道没看见?藤十郎昨夜就患了眼病,才未戴头盔。若父亲连这都没有发现,眼睛是长到头顶去了!”
“等等!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自往前冲!站住!”
“偏不!我为何还要继续跟在眼睛长到头顶的父亲后面!我不甘落后。藤十郎偏要拿回最多的人头来,让父亲看看,我究竟是不是把头盔当粪桶的人!哼!”说罢,藤十郎狠狠地一抽一了坐骑一鞭,如离弦之箭冲向敌营。
正在岩崎北面金萩原歇息的堀秀政,得到池田胜人进攻岩崎城的消息,后又接连听见白山林方向响起一槍一声,顿觉大事不妙。“来人,快去打探一下!”
秀政不愧久经沙场,一发现情况不妙,立刻决定移师桧根,同时果断地向全军下达了命令:“定是家康的部队追来了,现在已向白山林方向的我部发动了袭击。传令,全军立刻移师香流川前,在那里静候敌人到来。全军将士只许进,不许退!每击落一骑敌兵,赏百!”
这次出兵,堀秀政的任务就是随时增援不熟悉战争的秀次,弥补喜欢擅自行动的池田胜人之短。因此,他必深思熟虑。
不久,部队顺利地转移到了香流川前面。这时,最初派出去的探马回来了,还领回一个人来。正是秀次的侍童头领田中吉政,吉政把白山林作战不利的情形告诉了秀政。
“我方极为不利?立刻把这消息通知森大人。”
告急的消息立刻被报到森长可那里,并紧急通知池田胜人。
太一陽一缓缓地升了起来,在拂晓的晨晖中,静谧的长久手一带眨眼间变成了惨烈的人间地狱。
大须贺与神原的部队采取的是迂回战术,他们先把秀次所部打乱,再把残局交给水野收拾,接着就向堀秀政的人马发动了攻击。
大须贺康高与神原康政也如池田胜人与森武藏守,是翁婿关系,两家的关系异常亲密。因此,两支部队的士卒相熟的不少,在战斗中,两支队伍的士兵也一样勇一猛。这次也一样,翁婿二人早就合计好了:康高先上,等他把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左翼,康政就向敌人的右翼发动猛攻,打乱敌人阵形。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一旦接近敌人,两员大将的计划竟然被士兵们全抛到了脑后。“战场上的疯狂”让彼此十分熟悉的两家士兵,竟相攀比起战功:“我们决不能输给大须贺的部下。”
“对。如输给亲戚的士兵,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大人!”
“只要胜利就行。要让他们看看神原大人的飞一毛一腿一。”
原定稍后再加入战斗的神原和大须贺的人马一靠近香流川,就争先恐后扑了上去,两支部队眨眼间难分彼此。
久经沙场的堀秀政怎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他站在队伍最前面,严厉地制止了急着杀出去的部下,等待最佳机会。“还不能出击。我们要尽最大可能把敌人引一诱到近处。敌人上来之后,先瞄准骑兵,狠狠地射击。取一个骑兵的首级,赏一百石!切切记住了!”
还在争先恐后的大须贺与神原的部队,高声呐喊着进入了堀秀政火一槍一的射程之一内一。
“砰砰砰……”排排火舌从堀秀政的第二队人马中喷一射一出来。此时,双方的前锋仅仅相距十四五间了,一个个都怒目圆睁,咬牙切齿,正是决战前的最后一刻。
“啊!”
“啊!”
突然遭到敌人一槍一弹的猛烈攻击,冲在最前面的骑马武士一个个栽倒,踩在冲上来的步兵身上。
砰砰砰……砰砰砰……
一阵接着一阵的猛烈射击,顿时瓦解了急于立功的进攻者的信心,但仍有不少满腔热血的勇士继续前进。每当一个武士落马,其家臣和随从便立刻涌上前去。雪崩般的攻势眨眼之间就被对方控制住。早已按捺不住的堀秀政人马趁势一拥而上,冲向敌人。
到处都展开了惨烈的格斗。怒号声,通名报姓声,逃跑,追击,杀人,被杀,简直是人间地狱。眨眼之间,形势就完全发生了逆转,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不要追。撤!”当秀政下令撤退,发起桧根之战的家康先锋竟已完全溃败了。
刚刚在白山林取得了胜利,就在桧根吃了败仗,战争的形势一时迷乱起来。然而,此时正在六坊山验一尸一的池田胜人和刚刚登上权道寺山的家康,对此都还一无所知……
朝一陽一升了起来,刚刚登上权道寺山的家康匆匆移师一色一根山。
一色一根山位于白山林东南,家康驻阵于此,主要是想截断堀秀政与池田胜人的联系。一旦让这两支人马合兵一处,家康部队野战之长恐难以有效发挥,因此要把两队分开来,各个击破。
“报,我军于白山林方面已完全击溃三好所部。”本多佐渡守正信前来报告。正信以谋略见长,其谋略远胜于武勇,现正担任帅营的庶务主管。
家康并没有浮现出笑容,单是默默地仰望万里晴空。过了一会儿,他冷冷道:“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家康平时就言语冷淡,到了打仗时就更是明显。其实,他太熟悉战场上将士的心理了,实不想让部下养成夸功的坏一习一性一。“其他的消息呢?堀秀政难道还没有被击退?”
“消息应该已经来了。我再去看看。”正信急匆匆出了大帐。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
“主公,凶报!”
“凶报……胜败乃兵家常事,当然会有凶报。说,是谁战死了?”
“奉命前去打探敌情的一内一藤四郎左卫门正成和高木主水清秀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脸一色一大变。”
“快让他们进来!”话音未落,一内一藤正成、高木清秀,还有奉命监督此战的足轻大将渡边半藏守纲三人急匆匆走了进来。
“主公,我军先锋部队在桧根败给了堀秀政,正在撤回。”
“败在桧根?”
“是。敌人士气大涨,有半数以上的士兵在对我军穷追不舍。因此,在下认为现在是绝好的反击之机,趁着敌人都杀了出来,让我军的全部旗本武土向防守薄弱的敌人一大本营发动总攻,必大获全胜。”渡边半藏一口气说完。
“等一下,半藏。”一内一藤四郎左卫门连忙阻拦道,“如此轻率之举,万万使不得!即使你成了三河之守,也容不得你如此鲁莽,怎能向主公提出如此草率的建议!主公,既然我们先锋已败,我军就当立刻撤回冈崎。”话音刚落,高木清秀道:“在下不敢苟同一内一藤的意见。如今正是立刻向人发起进攻的大好时机。”区区三人,建议却大相径庭,家康只是笑而不答。此时他当然难以抑制激动,只是努力不让部下看到他的一内一心。
“禀告主公。”本多正信也变了脸一色一,介入了论战当中,“我同意一内一藤的意见。渡边、高木二位的提议真是莫名其妙。战争中,失败了就应该撤退,这是常理,一味蛮干,只能徒增伤亡。”
“失败了就要撤退,这是哪门子战法?”渡边半藏一听就火了,他顾不上是在家康面前,瞪着眼珠子对本多正信发起火来,“我想请教你,你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套兵法?你都参加过哪些战役,有些什么经验?”
“问得好!”高木清秀接过话茬,“佐渡守,我只看见你在桌案上拨一弄算盘珠子,从未见过你在战场上拼命。你知不知道,战争可不是靠耍嘴皮子就能取胜的,而是要拿血肉之躯去赢。你以为打仗跟你在榻榻米上打算盘、外出打猎一样稀松?我劝外行人休要插嘴!”
“你怎能如此说话?”
“我根本就没和你说话!”
家康嘴角依然挂着微笑,沉默不语。
“请主公莫要犹豫,立即向敌人发起进攻!否则,敌人就会在半途撤回,加强防守,到时恐就难以破敌了。”高木清秀两眼喷火,一个劲地催促家康。
“哦。”家康沉思良久,终于使劲点了点头。他表面上苦苦思索,其实早就作出了决断。
“牵马!”
“是。”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久右卫门手牵马缰,身材肥胖的家康慢慢地跨上马背,高声喊道:“万千代!”
“在!”身披大红战袍,威风凛凛的十九岁年轻武士井伊兵部少辅直政洪亮地答应一声,倒身跪拜在家康马前。
“恐怕你们早就等不及了吧。现在我命令:全力进攻!”
“遵命!”
高木主水和渡边半藏不屑一顾地瞥了一眼身后的一内一藤四郎左卫门和本多正信,大摇大摆地走到前面去了。
家康率军下了一色一根山,进入岩作,渡过香流川,向长久手的富士根山挺一进。
六坊山上,池田胜人也快要将首级检验完毕了。
由于战争远远没有结束,根本用不着那么认真地检验,只大致地记录一下即可。可是,胜人却严格按照传统的检验方法,甚至还一一敬酒。在人们眼中,得胜的胜人真可谓春风满面。
然而,胜人一边检查着敌人的首级,一边频频地用右脚踩一踩地,看自己的伤势究竟恢复得如何。他没让人准备轿子,尽量不想让人知自己受伤。他甚至还梦想过一马当先,一展雄姿,却真是祸不单行:战马被打死,脚踝也受伤……但毕竟战斗已取胜。若还说运气不济,实在有些对不住鹿岛大神。
“报!”突然,一名近侍连滚带爬地来到了大帐入口。
胜人吃了一惊,连忙探过上身。“何事如此惊慌!先等一下,检验马上就结束了。”
不料那名近侍竟然置若罔闻,大声道:“白山林扎营的三好大人遭到敌人袭击,已经完全溃败。”
“什么?”胜人吓了一跳,旁边的伊木清兵卫忠次和片桐半右卫门也惊呆了。
“总大将孙七郎秀次的侍童头领田中吉政身负重伤,前来报信,让不让他进来?”
“快请!”胜人紧一咬着嘴唇,厉声吩咐道。这一次已经不再是脚痛了,他整个身一子都像是一抽一了筋似的。一旦秀次不测,我怎么对得起筑前大人?
这时,面如死灰的田中吉政在近侍的搀扶下,摇摇晃晃来到了胜人面前。
“你的伤并不重!不争气的家伙,挺一起身来!”
“是。”
“三好大人怎样了?生死如何?”
吉政只是呆呆地把视线转向了空中。“快,快去增援……”
“是生是死?”
“不知……若晚了,恐就……”
“袭击者到底是谁?是家康本人还是……”胜人忽然打住了。他已看出,吉政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不禁对自己一再追问感到些许愧疚,“赶紧为吉政包扎一下,然后……”
胜人慌忙移开视线,盯住次子三左卫门辉政:“去把纪伊守叫来。”
“叫兄长?”
“这下麻烦大了。我怎对得起筑前大人啊?我又欠下筑前大人的情了。连武士的面子都丢尽了。”
“父亲!”
“万一孙七郎……不,有木下利直和利匡两位保护,绝不会出意外。可是,万一真的出了意外,你们也休想活着回去!你去跟他们讲。”
三左卫门辉政忽然觉得父亲甚是可怜,他立刻回过神来,飞快地出了大帐。
所有的人都紧急行动起来。
“牵马!向白山林进军!”
“是。”
“别磨磨蹭蹭的,快!”
头顶的太一陽一时时被云层遮住。若此时战事顺利,该是多么惬意的时节啊。树枝上嫩叶摇曳,清风在耳边窃窃私语,让人深深沉醉。
胜人似已完全忘记了脚踝的疼痛。我对不起筑前大人!一种不详之感一直萦绕在心头,他心急火燎地奔下六坊山。
“砰砰砰……”一阵猛烈的一槍一声在长久手山野间回荡。
胜人下了六坊山,匆匆忙忙地赶到长久手时,双方已经完全陷入混战,已分不清哪是自己人,哪是敌人,乱成了一锅粥。
越往前走,胜人身经百战所练就的、一直引以为豪的意志就越发动摇。一路上,遇到好几拨败兵,其所属部队均各不相同。最先遇到的是一个步兵,胜人问道:“你是何人属下?”
步兵回一句“三好属下”,撒一腿一就跑。不等胜人反应过来,那个人已溜进了丛林。
接下来碰到一个看上去更年轻的杂兵,胜人怒道:“为何弃阵而逃?你给我站住,窝囊废!”
胜人刚呵斥了一句,立刻招来了对方一阵猛烈的还击:“我乃崛秀政属下,我不是逃走,我在追击!瞎眼的东西!”对方将胜人一顿臭骂,匆匆忙忙地往三河方向去了。毋庸置疑,这是预感将要落败、企图逃离战场时近乎疯狂的怒骂。
第三次遇到的是一名壮年杂兵,只见他浑身是伤,手里拖着一槍一。胜人问:“你是谁的部下?”
杂兵二话不说,抓起一槍一就向胜人刺了过来。
“你到底是谁?是敌还是……”
对方仍然没有答话。
“大久保七郎右卫门的家臣,矶部……”还没说完名字,那人突然倒在了地上。此人所说的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定指家康部下忠世。既然连忠世的家臣都来了,女婿森武藏守的处境就有些不妙了!胜人不由忧急:我对不起筑前大人!
假如胜人不被一座小小的岩崎城绊住,而是径直向三河挺一进,或许,他这支人马自不会出现在这里。
此地地形最适合野战,如连堀秀政的部队里都出现了逃兵,别说秀次,恐连秀政和武藏守都已陷入苦战。
一阵阵一槍一声不断在胜人周围响起,他已进入了战场的腹地。突然,一颗子弹擦过耳边,打在了他左边的松树干上。
天空晴朗,周围接连不断地传来阵阵喊杀之一声。胜人也十分清楚,那多是他的错觉,可这足以说明他是何等狼狈。他不禁咒骂自己的懦弱。
此时,战争形势已完全改变了。
借着大破秀次的余威,士气高涨的神原和大须贺的两支人马又趁机向堀秀政发动了攻击,不料在桧根失手,眼看就要陷入混乱。井伊直政奉家康之命前来增援。井伊率领了三千一精一兵,配有六百支火一槍一,向一路追击而来的秀政发起了猛烈攻击。
秀政的人马立足未稳,一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而败走的神原和大须贺为了挽回面子,捍卫三河武士的名誉,又掉过头来,像恶鬼一样扑来。
其实,最狼狈的要数三好秀次丁。他不仅不熟悉战争,而且是深受秀吉喜一爱一的外甥,时时处处需要照顾,更给大家增添了不尽的麻烦。
若说秀吉失算,恐就在于此了。胜人从一开始就被此事所限,堀秀政也由于过分关注白山林而施展不开。假如他果断地放弃秀次,携森长可与池田部会师,或许还能和德川的兵马抗衡。然而,当秀政要和森长可会合的时候,他的部队却已禁不住敌人的猛攻,眨眼间便溃不成军。
堀的溃败自然给森长可带来难以承受的压力,这种勉强的会合,反而使森长可的部队战斗力顿减。
这样一来,一切纳入家康的谋划了。井伊直政一马当先,一面对堀秀政穷追猛打,一面向武藏守发动攻击。神原康政和大须贺康高则紧随其后,对敌人进行第二轮攻击。已经杀红了眼的森武藏守自然不肯后退,拼死进行顽强反击。
此时,家康也已率领旗下众将,如猛虎般冲下富士根山,像一把尖刀插一入了从六坊山上赶来救援的池田部和森武藏部之间,利落地阻止了两军的会师。其实,胜人先前隐约听到的一槍一声和呐喊,并不是错觉,而是家康雄师下山时掀起的惊涛骇一浪一。
胜人在路上遇到的第四批败兵仅有四人,当他们筋疲力尽地倒在马前之时,胜人身边的纪伊守元助和次子三左卫门辉政早已不知去向。看来,让每个人都处于癫狂状态的肉一搏战,已把他们也拖了进去。
“你们是哪支部队的?休要慌,要顶一住!”这听来像是说给胜人自己的。
四人看样子是主仆。主人模样的人约有二十二三岁,身份似不是很高,他中了一槍一伤,痛苦地以手捂腹。“我们是森大人部下……”年轻人呆呆地望着虚空。
“长可也败了?你的伤并无大碍,切切要坚持。”
可是,那个年轻人的脑袋却一下子耷一拉下来,旁边一个年近五旬的侍从连忙把他扶住,回过头来对胜人道:“武藏守大人已经战死了。”
“武藏守战死了?”
“是。武藏守正在马上指挥众人阻击敌人,头部突然被冷一槍一击穿,他当场落马,没留下一句话……”
“就死了?”
“是。大人的首级,被大久保七郎右卫门的家臣本多八藏当场取走了。”
胜人眼前顿时一黑。他明白败局已定,一瞬间,脚踝突然义钻心地痛起来。此时,不远处的一座山丘上喊声骤起。森长可全军崩溃,家康大军义铺天盖地而来,压力齐齐向胜人肩头压来。
该来的终于来了!久经沙场的池田胜人一时间似乎看破了一切。随从们忙着把刚死去的侍卫一尸一体抬进草丛,胜人则凝神注视奋不顾身杀向敌人的士兵。
只见大家都猫着腰,踮着脚,似马上就要倒下,怎么看都是极端狼狈、异常焦躁之状。若照此下去,恐不到半个时辰,体力就会耗尽。其实也难怪,取胜之后又稍作休整的官兵,最易陷入焦虑不安。
以这种状态进击的士兵,若碰上对手出奇软弱,一触即溃,还可能重鼓勇气,否则,不是拼尽全力、累倒在地,就是陷入焦躁、走向灭亡。
此时,元助宁死不肯认输、一马当先冲在这一群一极端狂躁的士兵最前,他大概已发了疯,正在舞动着长一槍一拼命厮杀。年轻些的弟弟辉政想必比兄长还要拼命。胜人刚想到这里,右前方突然又响起一阵呐喊——又是一场遭遇战!
“砰砰砰……”这次的一槍一声,听来仿佛就在眼前。
“危险!”牵马的侍从一看不好,立刻把胜人的战马拉入草丛。原来,敌人先锋的身影已在山丘下现出。
“混账!”胜人一面大声呵斥,一面用力往回拽马缰。此时他已无法把马头掉向正面的敌人了,索一性一驰向了森林。看到主人离开了大路,三十多名侍卫立刻奔了过去。
“保护大人。大人就拜托给你们了!”喊话的人,似是先前建议胜人攻打岩崎的片桐半右卫门。话音未落,他就冲向了面前的敌人。
森林中,白亮亮的一陽一光和树叶的影子斑驳陆离,令人头晕目眩。不知胜人究竟在想什么,他突然停住战马,皱了皱眉头,下了马。随从们连忙奔去送坐垫,还没等他们到达面前,胜人已盘一腿一坐在地上。“我对不住您啊,筑前大人,是我把孙七郎害了……”
随从们围成一圈,关注着周围的动静。在大家看来,主公如此,恐是听到女婿森武藏守战死之讯,悲痛之极。
“既然孙七郎已经去了,儿子、女婿也都去了,我还有什么理由活在世上?让我也跟着去吧……请宽恕我。”
此时的胜人,想去战场拼命,恐也不能了,他脚踝疼得历害,连马都不能骑,徒步更是无法想象的。看来,胜人不得不为最后的归宿作准备了。
“啊,敌人上来了……”
“有种的就过来!”
胜人身旁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话音未落,一名武士已迅速突破了侍卫的一警一戒圈,一下子窜到面前。“我认得你,你就是池田信辉人道胜人吧?恕在下冒犯!”
胜人抬起头来,紧盯着武士,慨然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他大声呵斥,一副凛然不惧之态。
“德川家康的旗本大将,永井传八郎直胜!”
“哦,有出息,年轻人,只管来!”
听上去胜人似利剑般咄咄一逼一人,但他既没有站起身来,也没有拔一出短刀。
在传八郎眼中,胜人尚有几分气概。他手握长一槍一,一警一觉地绕到一旁,挥一把额头的汗珠。
“休要加害我家主公!”话音未落,一名胜人家臣从后面猛地向这名武士扑来。但见传八郎敏捷地闪开,顺势将长一槍一向刚想扑来的另一名侍卫的咽喉刺去。一声惨叫响起,那名侍卫手抓长一槍一,向后退去,而先扑上来的侍卫则再次向传八郎砍来。
传八郎闪电一般再次躲开,同时刀已出鞘。只听一声暗响,二人的武器似并未相碰,传八郎左手上却已鲜血淋一漓。
“呀!”传八郎大叫一声,向侍卫斜砍一刀。
“呜——”侍卫惨叫一声,随之仆地。传八郎手提白刃,向胜人扑来。
如此疾风暴雨般的一番打斗之后,传八郎大气不喘,大颗大颗的汗珠虽不断地往下滴,可他异常镇定,没有丝毫慌乱。
胜人终于拔一出了武刀。这是他平常最引以为荣的一爱一刀,名筱雪。“你叫永井传八郎直胜?”
“正是!”
“今日胜人算得以一饱眼福。不过,我若这样自尽而死,未免有些悖于情理。看在你是一个铁血男儿的份上,我才拔一出了宝刀。”
“多谢。那恕我冒犯了。”
“且等一下!”
“难道大人后悔不成?”
“哼!我方才见你乃一个一爱一刀如命的汉子,故,待胜人把首级交与你,还请你把此刀筱雪带走,作为佩刀。”
“多谢大人,在下实在诚惶诚恐……”
“还有,若你觉得欠我人情,我有一事相求——请告诉筑前守,说池田胜人临终前留下一言:‘胜人对不起筑前守。’然后即战死。好,来吧!”
在斑驳的光影与如画的绿毯上,两把白刃于虚空中你来我往,刀光剑影,令人眼花缭乱……其实,胜人虽是坐地而斗,却也绝非随意应付。从幼年时代起就声名大震的一代武将,若没有拼尽全力而死,自会让世人耻笑,也是对对方的一种侮辱。
“不可手下留情!”
“好!”
二人再次在斑驳的树影中纠缠在一起。奇怪的是,周围没有一人介人格斗。战至此时,已完全陷入了混乱。无论前进者还是后退者,都成了无头的苍蝇,四处瞎撞,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呀!”传八郎终于抓住对方的一个破绽,挥刀砍去。
“好功夫!”胜人夸赞一句。
这却成了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传八郎如雄鹰一样腾空而起,人和刀一起横飞过来,胜人顿时身首异处……
传八郎稳稳落下,瞬间却怅然若失地愣在了当地。血雨飞一溅到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草地上,在灿烂的一陽一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鲜艳。他只觉得耳朵嗡了一声,全身一阵酸麻,大半个身一子几失去知觉。
“胜了!”
胜利的不只是他一人,胜人也完全没有辱没一世英名。连敌人都夸奖,岂非难得的壮举?传八郎从胜人手里取过名刀筱雪,再从一尸一身上解下刀鞘,把刀插一入鞘中。
突然,传八郎似看见地上的无头一尸一体在冲着他微笑,不,不是微笑,是哭泣……永井传八郎直胜使劲晃着脑袋,发疯似的把猎物举过头顶。“三河大滨武士永井传八郎直胜,已取下敌将池田人道胜人首级……”
然而,没有人前来祝贺,只有满地的一尸一体似在齐齐拍手欢笑。取得胜人首级的传八郎发疯似的撒开一腿一,向着家康的旗号飞奔而去。
四周安静了下采,不知从何处涌来一大一群一苍蝇,黑压压地一齐落在曝晒在一陽一光下的胜人的无头一尸一体上,贪婪地一吮一吸起来……
此时,纪伊守元助也已经战死。只有尚不知道父兄已逝的三左卫门辉政,还在拼命地厮杀,想挽回败局。
但,胜负已定。
嘹亮的号角响起,恐是德川的军队看到已完全取胜,开始清点人数了。
只有那成一群一的苍蝇,在灿烂的一陽一光下越聚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