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二年腊月初二,羽柴秀吉所派使者富田左近和津田隼人抵达滨松。
两人中途先去了冈崎,和石川数正商谈之后,才到滨松。他们到了此地,先拜访本多作左卫门,数正则随后赶到。德川家康在见使者之前,必须先与数正商议。此次秀吉收于义丸为养子,似均由数正策划。此事早已在众人中引起了震动。
“你听说于义丸公子做人质的事了吗?”
“嗬!很多人反对送他去做人质,这次才来谈让他做养子。”
“不,不,使者先去冈崎和石川大人详细讨论过了。”
“我也听说了,石川大人不仅是德川大人的家臣,也是羽柴氏的家臣呢。”
“按说谈论这些不好,不过可以肯定,羽柴筑前守甚是信任他。主公会怎么说呢?”
“只会拒绝。信康少主去世后,于义丸公子就排行老大,虽然嗣子之事未定,但他当然是第一人选!让他去做养子,主公怎会轻易答应?”
“我说的不是这事。若主公任人摆一布,我们是沉默,还是表态呢?”
“我坚决反对!”
“我也反对!以前就出了少主切腹自一杀之事。”
“唉!那时派到信长公处的使者,乃是大久保忠世和酒井左卫门尉,主公到现在对他似还心存芥蒂。”
“那么,大家一起去石川大人那里,要他说出真相吧!”
“可是,石川大人会原原本本告诉我们吗?”
数正本来对秀吉的提议乜有不满,不知为何,他竟得到了秀吉的信赖,秀吉将最后诸事都让他来主持了。集于本城的重臣,都因此对数正产生了怀疑。
数正本人对这些风评心知肚明,但是,他从冈崎冒雨赶来,换过衣服后,没有在重臣面前露面,就直接去了家康房一中。
家康正为了未时四刻接见使者之事,和本多正信、作左卫门激烈地商论着。数正一进门,谈话戛然而止。本多和作左站起来迎他。数正便感到气氛不对。
“匆匆赶来,大汗淋一漓,还好在见使者前赶到了。”数正先道。
此时已将近午时四刻了。数正对家康施过一礼,本多正信开口道:“我们大致知道使者的意思,先商量了一下,方才作出了决定。”
数正没有立即作答,单是拿出手巾,擦一拭着身上的汗水。“外面那么冷,我却流了这些汗。”他不看作左卫门,也不看家康,只是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才问道:“是怎样决定的?”
家康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那两个人绕到冈崎去了,是吗?”
“是,在下才急急赶来。若在下听到的和实际有所不符,可就严重了。”
家康似有同感,重重地点了点头,“正信,把已决定之事告诉数正。”
“遵命。反正已近新年,暂且不要急于答复他们,待来年春天再回复亦不迟,我们今日在酒宴上已送了他们礼物,可以让其回去了。”
数正听了,猛摇着头,“这样不妥!”
“你是否听到什么了?”
“没有,不过是有些担心。”数正不再理睬正信,转向家康,尖锐地道:“主公很了解筑前的脾气吧?”
家康稳稳靠向扶几:“我知道……不过,不直接答复他们,也没什么不妥。”
“不是直接答复与否的问题。他们早就要我们送去公子,我们却已拖延至今……”
“哦,那你说当如何?”
“在下以为,马上答复,让他们正月在大坂城迎接为宜。”
家康“哦”了一声,沉默下来,不置可否。
“数正,”作左卫门挺一起上身,“这里只有我们几人:没有必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主公很在乎于义丸公子。”
“很在乎?”
“对!主公觉得过去对于义丸公子和他母亲没有尽到父亲和丈夫的责任,一内一心有些不安。若于义丸公子到了大坂,受到秀吉由衷的疼一爱一,他会发现父亲的冷淡,恐会生出怨恨……因此,正月一过,主公就想把于义丸公子接来身边,好生待他,在他离开之前,让他多受些父一爱一。这也是做父亲的苦心啊!”说着,作左卫门耸耸肩,有些得意地笑了。
家康则神情痛苦。正像本多作左卫门所说,他对于义丸和阿万夫人曾甚是冷淡。
长子信康还常想消除父子间的隔阂。可家康让作左卫门把于义丸从中村接回之后,便把他寄养在池鲤鲋的神官那里,也没有像对阿一爱一夫人所生的孩子那般亲一热。因此,便有了奇怪的流言,说家康怀疑阿万不贞。
事实并非如此。只是家康有些担心:孩子不在父亲身边长大,将来恐会和信康一样。抚养诚重于生育。不在父亲身边成长的于义丸,诸多方面和自己迥异,他会不会如信康那样,招来意想不到的灾祸?现在却非要把于义丸送到秀吉身边不可……家康不禁深深自责,觉得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
作左正是明白这一点,才揶揄地笑了。“数正,主公的心啊……要是一到正月就让于义丸公子离开这里,公子恐会变得很是任一性一。”
数正静静地转向作左卫门,“那么,你是和我一样,主张尽快把于义丸公子送到大坂去了?”
“唉,不是那么回事!”作左卫门摇摇头,“我对此事很是生气。我们怎么能同意让人质作为养子呢?我以为,应马上把使者逐去,准备开战。”他又微微笑了起来,接着道:“我一再申述我的主张,主公却怎么也不同意,说是要让于义丸公子去当养子,与秀吉和好,才是正途。”
“我懂了!”数正打断了作左卫门,“总之,你必想骂我胆小如鼠。”
“对,作左但有一口气在,就没打算向秀吉低头!”
“主公!”数正对家康道,“数正再次请求您,对方既已让步,要把于义丸公子收为养子,我们就当马上决断。”
“过了年,就不好了?”
“是,但这是您的损失。”
“有什么损失?”家康问道。
数正一胸一有成竹道:“难道您不觉得,一旦过了年,德川氏的仇恨情绪就会减半吗?”
“仇恨?”家康吃惊道。
“是!”数正向前进一步,靠近家康道,“现在送公子到大坂的最大作用,是要让德川人一内一心充满仇恨。”
“哦。”
“请将这种仇恨视为促进德川氏上下同心的根基。现在,若能照对方无理的要求去做,众人不同仇敌忾,连作左也要笑了。”
“数正!”作左卫门一听,慌忙道,“说到要害处,莫要提到我。”
“说出来也无妨!”数正驳道,“秀吉不仅要求马上把公子送去,还一定会以护送公子为名,要主公前去大坂城。他是想让主公在大坂城一内一,在天下大名面前,向他俯首称臣。因此,这次来的使者语气才那么强硬。”
“数正,”家康故作平静道,“你是说,如不马上答应此事,不让于义丸尽快赶赴大坂,秀吉便会勃然大怒?”
“正是!”数正双眼闪闪发光,点头,“说我们没有异议,将把公子送去。虽然您很想见公子,可是家臣们都认为既已送去了人质,为何还要主公亲往大坂?必会强烈反对。因此,您不得不暂时压抑想见公子之情,等待适当的时机。如这么回复,秀吉断不会勉强您与公子同行。这是年一内一把公子送去的第二个缘由。”
“唉!”作左卫门插嘴道,“你真是个了不起的谋士!但你以为如此巧辩,就能说服秀吉?”
“说服秀吉?”
“你莫要生气,有谣传说,你既是德川氏的家臣,又已成羽柴氏的家臣了呢!”
“唉!”数正长叹。他曾和作左卫门互表忠心,发誓要坚持各自的立场,誓死效忠家康。作左或许不会让家康知道他们的誓言。
“主公,”数正再次面向家康,“请您作决断,时间已经不多了。”
家康紧紧一抓住火箸,闭上了眼睛。
“我有个要紧的问题:秀吉知道于义丸的长相吗?”本多正信再也忍不住了,低声问道。
“公子的长相?”作左卫门责备正信,“若他不认识,你打算怎的,你想要……”
“若不认识,可以用替身,或者……”正信有些得意。
“闭嘴!”作左卫门不以为然地斥责道,“你还是小心些,不可耍这种花招。这不是你应有之念。真是荒唐!”言罢,他又探出身去:“主公,现在必须作出决断。是照作左所说,斩钉截铁地拒绝,然后准备决战呢,还是按数正所说,马上答应,在年一内一把公子送过去?”
数正听了,不由得心中暗喜。作左表面上装作反对他,其实在暗中助他。
“唔。”家康低吟一声,烦躁地拨一弄了几下火炉里的炭火,“作左,若我采纳数正的意见,你可让阿仙随行吗?”
“当然!在下怎会不让?只要主公需要,虽然不情愿,作左还是要把他送去。在下还会好生嘱咐阿仙。”
“哦?嘱咐什么?”
“在下会告诉他,秀吉原本就是德川氏的死敌,若有机会,就把秀吉的脑袋砍下来!”作左微笑地看看数正和家康,“主公,此际不论您是采纳作左的意见,还是采纳数正的,家里人都会不满。若采纳数正的,强硬之人就会咬牙切齿;若采纳在下的,看法和数正相同的人,又会认为这是无益的战争,不免反感。仔细考虑后再决断,这是主公的责任,若不是经常碰到这种棘手之事,也成不了大智大勇之人。”
“好吧。”家康这才放下了火箸,慎重道,“采纳数正的意见!待使者回去后,马上把于义丸送去大坂。我本来想送他去,可是……最近,脖子上长了个疙瘩,整个脖子都肿了起来。若是恶瘤,就不便远行了。因此只能派数正代我前去。同时,由作左之子仙千代和数正次子胜千代为于义丸随身侍从。此事不可耽误!”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回头看着本多正信,“就这么定了。若准备好了,就马上让使者进来。”
数正不由得垂下头,悄然遮掩住满眼的泪水。他本便料到主公定会采纳他的意见,但并未想到竟让他去送于义丸。
对家康而言,作这样的决定,心里一定很不平静。战争虽然取胜,可是仍然存在实力的差距,口头上说是“为了天下”,其实是“秀吉想要代我统率天下”。这种不快,自是无法消除。
还有“本想亲自把于义丸送去”云云,乃是比数正更加用心良苦之言。不仅如此,数正本打算派长子康长陪于义丸,秀吉本意也是如此,可是家康却指示次子胜千代去。
事情的变化,越来越使人难触其中深意。长子被派去,数正以后在秀吉面前就更难以应对了。家康看似无所用心的决策,却隐藏着这样一层深意。
“多谢主公。”数正抑制着激动,深施一礼。
这时,作左站起身道:“数正,这一回照你的意见办了,可我还是坚持原见。你软弱,别忘了,德川氏的强硬派正对你摩拳擦掌呢。”言罢,扬长而去。这让数正既痛苦又感激:作左假装强硬,不过想以此平息众人的激愤罢了。
使者富田左近与津田隼人被引进大厅,在二人传达秀吉的口信并递交书函时,四周笼罩在凝重的气氛之中。接受书函和口信的,是本多作左卫门重次和酒井左卫门尉忠次,石川伯耆守数正以陪客的身份列席。
接下来便是盛大的宴会,家康在酒宴上把回函交给使者,请他们捎上口信。他沉着地侃侃而谈,使者面有惊一色一。
家康听到使者将“人质”称作“养子”马上回道:“为了答谢你们大人的好意,我将在年一内一亲自送于义丸去拜见,请转告羽柴大人。”他干脆堵住了使者的嘴,使他们无话可说。
是夜,客人喝了很多酒,宴会直到戌时四刻才罢。使者于翌日清晨,在多日未曾出现的晴朗天空下,愉快地离开了滨松。
石川数正为了商量于义丸出发之事,走访了本多作左卫门,把于义丸也叫了来。本多作左卫门一见数正,就道:“现在正要与于义丸公子谈去大坂的事,你竟来了。”
数正随作左卫门来到书院。作左让于义丸和仙千代并排而坐,自己则绷着脸,措辞严厉地说教。再过两个多月,于义丸就十二岁了。不过他身材高大,全然已如成一人。他长得越来越像生母阿万夫人,脸比家康及去世的长兄信康长一些,两眼炯炯有神,发出栗一色一光芒,令人联想到鹰。他的脾气似相当急躁,但可能是由于从小被严格要求,他很有些畏惧作左。
“所谓人,”作左待数正坐下后,继续道,“有的人虽然表面强硬,其实一内一心软弱。要记住这一点。”
“世上有这样的人吗?”
“有,秀吉和他的家臣就是这种胆小、喜猜忌之人。看到家臣,就怀疑他会叛变,连睡觉都会做噩梦,出一身冷汗,但他表面上无所畏惧,装模作样,好像觉得世上只有他最强!世人也很容易被这一假象迷惑。公子现在就害怕得要流眼泪啦!”
数正呆了呆,仔细看了看于义丸和仙千代。仙千代比于义丸大两岁,比父亲瘦小,又很敏一感,体格倒与于义丸差不多。他与于义丸都相当认真,带着坚定的表情,洗耳恭听作左不寻常的训话。
作左接着道:“因此,要从这些方面开始学一习一。首先,遇事害怕的,不只是我们自己,很多人都会害怕。尤其不能一看到秀吉和他的家臣就害怕,连睡觉都做噩梦,那可不行!总之,要早些克服胆小的弱点,知道吧……这里有方法。”
作左卫门的身一子逐渐往前倾,眼睛闪闪发光。“例如,初次见到秀吉时,不能说:‘我是于义丸,请多多指教。’要老老实实说:‘我奉父亲之命,不得不前来。’同时要说:‘我现在还不认大人为父。直到有一天改变了,才会好好孝顺于您。若始终不改,可能还会砍下您的脑袋!’只管客套,和说出真实想法,结果肯定不同。早些克服胆小的秘诀就在此,不怕被人憎恨,即使被人憎恨,也要装得若无其事。这就是胜过常人的方法。”
“喂!”数正忍不住插嘴,“公子年纪还小,这些话说得太过分了吧,作左!”
数正还要说下去,作左卫门忙眯起眼睛,示意他闭嘴。“不过,以公子的个一性一,必能胜过千万人。公子知道吗,你感到害怕时,对方同样害怕。只是善于控制自己的人不会让对方看出而已。对方看不出,就会反过来佩服你,认为你是比他大胆的非同寻常之人。还要善于忍耐。只有忍耐力强的人,才会胆大心细、立于不败之地。明白了吧?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让秀吉的家臣看出你胆怯,因而受辱!”
这实是极特殊的教导,不过,作左的话,似在于义丸身上起作用了。
“会受辱吗?”于义丸昂然问,“为慎重起见,我想问问,父亲和秀吉,哪一位更胆大些?”
“哦,你父亲和秀吉……”作左脸上带着轻蔑,咧嘴道,“能相比吗?主公乃是总大将,秀吉不过是个小卒头目罢了!”
“喂,作左……”
“嘘!数正你休多言,我再告诉他们一个事实。秀吉乃是投靠信长公而成事,自是不可与主公相比。因此,才一定要把公子叫到他身边,万一有什么事,就把公子当作人质。而主公却仍把公子送去大坂。胆识高下,一目了然。明白吗?”
“哦。”于义丸点点头,似有些明白了,“秀吉和于义丸相比,又怎样呢?”
“哈哈。”作左卫门鬼脸上纵横的皱纹更深了,“若是大意了,公子可能会输。”
“这么说,我也是小卒头目了?”
“哈哈,因此,我告诉你,不可输给他。不必把秀吉的家臣都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要随时随地与秀吉对峙,让他害怕。你一开始就胆怯,那便输了。”
“我知道了,我不会输,我是父亲的儿子!”
“对!因此,第一次见面很重要——仙千代!”
“在!”
“你也听到了吧?你是公子的贴身侍从,也是闻名天下的本多鬼作左的儿子。大坂城一内一若有人对你无礼,不管他是谁,马上还击!”
“是!”
数正脸上这时才浮现出笑容,他已看出作左的心思了:作左是想让于义丸和仙千代把众人的激愤带到大坂城去。他不由得屏住呼吸,深思起来:不论这样做效果如何,也要这么激励我的儿子胜千代。但作左教于义丸不可受辱,却没有教他如何让自己被人喜一爱一,这是作左之短吗?但仅有此一点,秀吉便恐很难对付于义丸公子!儿子胜千代即使不受人指点,也会逐渐被于义丸和仙千代影响。那就等于给秀吉扔去了三个麻烦的火一药一桶。数正觉得有些可笑,心头又生起一丝莫名的痛苦。
作左又嘱咐道:“如秀吉的家臣说些无礼的话,就一警一告他们:在德川氏中,还有我鬼作左这样的人,像河边的石子那样跃跃欲动。叫他们对于义丸无礼试试,‘滚一动的石子’一旦发怒,无论他们藏身何处,都无处可躲。”
“是,孩儿会这么说。”
“公子也清楚了吗?”
“哦,明白了!我会试试看,秀吉最怕什么。”
“哈哈。另外,觉得害怕时,要沉住气,不然会吃拳头。”
“知道了,忍耐最要紧。”
“对!和仙千代一起去吃饭吧!有在风越峰猎到的野猪肉,放开肚皮,看谁吃得多。”
二人离去,作左卫门若有所思地沉默。数正也突然觉得无话可说,只注视着庭院里掉光了叶子的枫树。小鸟的叫一声不绝于耳,果实已经熟透。
“数正,决定何时出发?”
“十二日。”数正微笑着回答,“你会很寂寞吧?”
“为何?”
“你的独子仙千代要跟随于义丸离开了。而我有好几个儿子,只去了一个胜千代。”
作左卫门满不在乎地笑着,站起来。“我叫人把猪肉汤端过来,你也喝一些,便可以坚强些了。”
“坚强些?”
“是。你长于谋略,行动却很软弱。且等一等,我叫人备酒。”
数正呆呆地目送着他的背影,觉得作左瘦了很多。其实,为了此事,数正也很明显瘦了很多。可这鬼作左可真有些刻薄,请人喝肉汤,还备上酒,却不道声“辛苦”。其实即便如此,也没有人会认为他软弱。
“数正。”过一会儿,作左卫门亲自端着酒器来了。
“拙荆马上会把汤端来……你好像误解了我的意思。”
“会错你的意思?”
“如不是领会错了,就不会说出刚才的话来。”
“我说你会觉得很寂寞,你是说这话?”
“哼!这是什么话!”
“莫要逞强!”数正加重语气,“你以为男子感到寂寞,是一种耻辱?”
“数正!来喝一杯……若你以为我会和你同必协力,送于义丸和犬子去大坂,那便大错特错了。”
“哦?那么你把儿子送去,是何居心?”
“我是因你如此软弱而生气。可既然主公已决定了,我只好压制住怒气,违心地服从。我不像你,假装忠臣,玩一弄骗术。”
“此话从何说起?”数正喝一口酒,气得全身发一抖,“事实怎样,便是怎样!”他佯退一步,因为他知作左口头说不寂寞,其实忍受不了。
作左卫门不屑一顾地笑道:“我和你的一性一子根本不同,你这种人,是不会明白我的。”
“你又瞎说,咱们的区别究竟在何处?”
“你方才说,孤身一人,便觉寂寞,难道不是?”
“对,过分逞强、压抑委屈自己,和违心地低头取一悦别人,实是一样。我们之间以诚相待,才是最好。”
“这便是你的领悟吗,数正?”
“对,你太过于要强!”
“哼!”
“你还不服?”
“不!因为你的领悟太肤浅,因此,我很是反感。知道吗?”
“反感?”数正变了脸一色一,抑制不住愤怒,正视着作左,“我以为你只是逞强,现在却还指责我的悟一性一。”
“哈哈哈……你真怒了!”作左轻轻伸出一腿一,“数正!寂寞时就承认寂寞,想哭就哭,听起来好像很冠冕堂皇,其实是想逃避现世的险恶,不能堂堂正正面对这个世界,这是弱者的哀鸣与绝望。”
“绝望?”
“你敢于直面现实,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没有这种勇气的人,只能处处伪装、阿谀奉承。数正,若你不明这一点,我就太失望了。鬼作左不敢心安理得地骗人,我是真有勇气,胆大如天。来,喝一杯!”作左卫门汹汹说着,举杯对气冲冲的数正道,“现在还不是抑制男人的脾气、做个隐者的时候。主公若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我作左也敢顶撞。”
真是岂有此理!数正颤一抖着接过杯子,抑制住快要爆发的怒气,质问道:“你……打算和秀吉斗到底了?”
“当然!”作左毫不犹豫地回答,“只要主公活着,我就只想着如何灭了秀吉。不灭了秀吉,就不能得天下。我们的力量要凌驾秀吉之上,否则就会马上被灭掉,不能赢得太平。知道吗,数正?”
“……”
“因此,这回于义丸去做人质,并非去取一悦秀吉,而是为了让秀吉生气,进而压倒他,这是一步好棋。你要这样想,这样做,让你的儿子也要记清楚!”作左卫门唇边又浮现出轻蔑的笑容,“真诚相对,想哭就哭……你真是一个幸运的人啊!”
石川数正觉得自己兴奋的心,莫明其妙地冷静了下来。作左远比他想象中更憎恨秀吉。作左也认为,和秀吉相争,家康不利,和数正的想法完全一致。德川氏众人恐都如此想。
“作左,我敬你。”数正先喝干了。他突然悟到:这恐是自己和作左最后一次亲密地互相敬酒了。
数正和作左的想法表面上大相径庭,但是,他们的认识并无多大差别。作左认为,秀吉并非真正的天下人,既然秀吉依靠武力觊觎天下,就应彻底地反对他,否则家康就无法取得天下。数正对秀吉的看法,和作左的分歧在于:他认为与力量强大的秀吉直接相争,会自取灭亡;而作左则主张不遗余力地与秀吉争斗,等待时机,取而代之。数正相信,家康也是这么打算的。
数正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了!他一面往作左卫门的杯子里倒酒,一面道:“作左,我们是老朋友了吧?”
作左没有回答,单是翻着白眼。
“嘿,你尽可以想发脾气便发,一辈子如此亦无妨,我不再多言什么寂寞云云。”
“哦?你是说,在天下真正平定之前,我不该轻易发脾气?”
“不过,我不会对胜千代说你刚才那些话。”
“哼,你是说,让他做主公和秀吉沟通的中间人?”
“对,这是我的生存之道。”
“真是胆小如鼠!”作左轻蔑道,“我们愈软弱,秀吉就愈强硬。你这一生,就一直让人凌驾你好了。”
“你过于用强,望你自知。我坚持我的信条。”
“哈哈。”
“有何可笑?”
“你说的话真有趣,所谓坚持软弱的信条……”作左道。
此时,本多夫人送肉汤进来,数正噤了口。
“石川大人,这是仙千代猎获的风越岭的野猪,请慢慢享用。”本多夫人并未察觉到两人之间的争论,郑重地向数正施了一礼。
数正慌忙微笑道:“此次仙千代和犬子要以于义丸公子近侍身份去大坂,我与他们同行。”
“知道了此事,我们都很高兴。何时出发?”
“十二日离开滨松,请准备一下。”数正说着,突然心思一转,道,“我有事想请教夫人。本多大人和夫人对孩子的看法恐有些不一致。我想了解些仙千代的一性一情和脾气。”
夫人先看了丈夫一眼。这个被严厉禁止随便讲话的女人,脸上露出畏惧与自卑。作左故意避开她的眼睛,转过头看往别处。
“是……说到一性一子,还是很像他父亲,脾气有些急躁。”
“哦,那可不太好。”
“不过,他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她再次用求助的目光看着丈夫,看到作左仍然避开她的视线,便鼓起勇气道,“如果于义丸公子受到侮辱,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数正点点头。这不是白问吗?他心里苦笑不已,夫人的回答和作左怎会有区别?
“石川大人。”她拿起酒壶,膝行而前,“我知道和仙千代一起去的是令郎胜千代,胜千代一性一情怎样?”
“他很像我。”数正不想输给对方,有些说笑般回答。夫人听了,脸一色一突然一陰一沉了下来。
“夫人,怎么啦?”
“没……”
“胜千代和我一样,你不放心?”
“不……我会好好叮嘱仙千代。”
“叮嘱他什么?”
“唉……让他莫要在意那些毫无缘由的传闻,一切都要和胜千代好好商量,保护好公子。”
“毫无缘由的传闻?”数正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不由得浑身颤一抖。
“那么,您慢慢用……我去取些酒来。”夫人害怕数正再问,慌忙站起身,离开了。
数正茫然地目送着夫人的背影,难道作左的夫人都已误解了我?但从她的态度,可以断定,将和胜千代一起去大坂的仙千代,似也相信了那个谣言。
我已经成了私通秀吉的人了?心事重重的数正痛苦地把酒杯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