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四年二月中旬,德川家康派密使去见京城的茶屋四郎次郎,让茶屋定购布三百匹。
在这之前,茶屋接到小栗大六的命令,为他定了一批虎皮、豹皮、猩猩绯等,他刚刚在堺港把这些东西备齐,送到滨松。必是在准备与朝日姬的婚礼,他只能这么想,不过,他似不甚明白。
密使扮作小栗大六的手下来到店里,其实是受家康之命来此,叫茶屋探察丰臣秀吉目前的动静,以便回冈崎详细报告。因为秀吉的每个策谋几乎都出人意表,这次很有可能是假装谈亲事,而突然出兵清洲。三河准备虽充分,可是对秀吉丝毫不敢大意,便派这个三十五六岁的伊贺密使来。密使传达了密令后,道:“这一回一旦战起,两三年一内一也无法分出胜负啊!”
“滨松的大人也从甲州、信州的农夫们手中,索要了人质。”
“什么,从农夫那里要?”
“对,大人说,因为纪州、四国、北陆都尽在秀吉之手,军队比小牧之战时已多了十万,万一他出兵清洲怎么办?故要与他对抗,不得不如此。”
“哦。”
“就是说,不仅甲信的武将必为德川氏而战,还要防备留守之人图谋反叛,否则便会乱由肘腋生起。因此,主公才这样深谋远虑。”
密使以半是威吓的语气对茶屋道,“既然向农夫们都索要人质,各地武将们的人质当然都已集合在骏府了。这一回,家里的人一个也不剩。开战之时,人质就要移送到滨松,由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大人留下来护卫。”他一面凝视着茶屋,一面讲述开战时的部署。
酒井忠次手下的五千余骑为先锋,分成十队出鸣海;接下来是大须贺康高、本多忠胜、神原康政各率五千兵马,负责防备秀吉的先锋和侧翼;家康亲自率领主力,与长久手之战时一样,和井伊直政组建一个一万八千人的必胜之阵。
正面则由石川家成和平岩亲吉各领五千人,松平康重、小笠原信岭、保科正直、诹访、屋代、菅沼、川洼、迹部、曾根、远山、城、玉虫、今福、驹井、三枝、武川等将,分别率领机动部队,在秀吉出兵的同时,向尾、浓之地进发。
为什么密使会说出这种话来?送走密使后,茶屋发了好一会儿呆,他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一警一告。
不用探察也知,最近丰臣秀吉大致往来于京城、淀、八幡、大坂、堺港等地。月初,他曾去过坂本城,在大津附近举行茶会,吟诗作赋。这纯粹是关白风一流的游山玩水之举,并未暗示出征、出兵等重大军事行动。他是不会隐瞒的,如真要有行动,他自会造起比实际需要更大的风评,在战前就使对方丧失斗志。
茶屋四郎次郎认为,家康应该了解这一点。因此,他深感疑惑。他知家康的一性一格与秀吉完全不同。家康总是谨慎小心,有时甚至慎重得近乎多疑。可是,他的动向和指令从来都具有重要的意义,这样小心是为何?
大将向部将索要人质,是为了激励士气,使对方觉悟,这几乎已成了惯例,却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是,向农夫要人质,古今罕见。这样会加深领民的反感,有诱发一向宗一騷一动之虞。可是,主公竟这么做了,而且摆出决战的架势。
茶屋看着狭小的庭院里开着的红梅,渐渐感到不安起来。或许是因为自己对有些事情不甚明了?
他拍手叫下人,道:“我有紧急的事,马上要去堺港。另,关白大人现在哪里?”
他想将自己的认识与世间对秀吉的风评作个比较。
“他由淀到一内一野,命细川幽斋圈绳定界,再去修筑新邸。”
“那么,还没有回大坂?”
“是。”
“好,马上准备。如关白大人到了这里,宗易等大部分堺港人,都会陪他出去,这或是买卖的好机会。”他假装自言自语,起身准备。
已是午时四刻,若现在去伏见,搭上淀屋的船便能在夜里渡过淀川。到了堺港,即使宗易和宗及不在,也一定会见到纳屋蕉庵,让他来证实一下猜测。蕉庵为了让秀吉和家康和好,表面上、背地里都在努力。他不是哪一方的盟友,却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中间人。
茶屋四郎次郎正好赶上了从伏见来的船,是淀屋载米回来的船。他搭便船过淀川时,注意到两岸的船比以前多了许多。最近秀吉把淀川让宠臣石田三成管理,拉船的人增加了,替遥远的山村开辟了一条便利之路。新城大坂和这一条水路相连,京城的人也在逐渐增多。看来,庶民所祈求的太平似已来临。
这个时候,家康还在酝酿战争?茶屋一想到这个,就惊恐不安。不管是家康的友方,还是秀吉的友方,都不可让好不容易来临的太平溜走!但若要应付眼前这种状况,又当如何呢?
当船停泊在淀屋桥附近,茶屋怀着种种疑虑,很想去见见淀屋常安,可是天还没有亮,实不应半夜去把人叫醒,使人受到惊吓。因此,他搭上了另一条去往堺港的淀屋船。
“代向淀屋先生问好。”他托来检视米粮的下人替他向常安问好,就直接去堺港了。
抵达堺港已近午时,茶屋去纳屋蕉庵在大小路市之町的府邸拜望,主人却不在。蕉庵带着养女木实前往位于纪州路出口、南宗寺一乳一守官附近的别馆了。
茶屋四郎次郎又直奔别馆。附近的梅花已经凋谢,到处桃花盛开,一陽一光也远比京城温暖。“如在这里走走,睡意真会袭来啊。”
在下人的引领下,茶屋来到蕉庵甚是喜欢的别馆门口。映入眼帘的是土墙边粗一壮的吉松,墙一内一传来大鼓的声音。
“这好像是通口石见先生的大鼓。”
“是,细川忠兴大人的夫人从大坂来拜访小一姐。”
“哦?”
“就是明智夫人。”
“哦。这里毕竟是堺港。”
曾经和明智夫人同乘一船从堺港去京城,不过那时并没有互通姓名。茶屋回忆起来,不由得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请您在这里稍候,我去向主人通报。”下人把茶屋留在玄关,进了一内一室后,马上出来了,“请进!茶屋先生也认得小一姐和明智夫人吧?还有,宗易先生的女儿阿吟小一姐也来了,主人在和他们一起练一习一大鼓。”
茶屋四郎次郎的心,被眼前不和谐的现实刺一激着。蕉庵先生正忘情练一习一大鼓?他怎么也不忍心破坏这种和乐的气氛。
“请!”下人带着他穿过长廊,激扬的大鼓声越来越近了。
“京城的茶屋先生来了。”
大鼓声停了,随后响起的是女人们开朗的笑声。
“茶屋先生,请进。不用介意她们,连我也混在这些姑一娘一当中练一习一大鼓呢。”
“好久不见了,打搅了你们的雅兴。”
“哎,莫要客气。来,木实,让这位伯伯也加入。”
“抱歉,在下实毫不解风雅。”茶屋在木实的催促下,在垫上跪坐了下来,客气地施了一礼。
“哦,我们正在谈论不解风雅之人。茶屋先生,我们正寻找天下最不解风雅之人,正听石见先生说来。”蕉庵道。
“实在惭愧,这人应该是我吧?”
如今已嫁给万代屋宗全的宗易之女阿吟看了明智夫人一眼,呵呵笑了。
明智夫人刚看到茶屋时,吃了一惊,不过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她定是想起过去曾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又想不起来。
“哎,不要笑不要笑。”蕉庵道,“茶屋先生很是害羞,他会在意。哈哈哈。”
“无妨,在这方面,鄙人的确是一个不解风雅之人。”茶屋道。
蕉庵摇摇手:“这个啊,已经评定了!不是你,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大人物?”
“对。告诉你吧,天下最不解风雅者,不是别人,正是关白丰臣大人。”
“啊!哦,这……”
“听我说来。他曾说过,天下已渐渐平定了,此后在日本,战事平息。因此,他也要开始猎取女人了。”
“哦?这究竟是谁说的?”
“关白大人啊!哈哈哈。”
“他对谁……说的?”
“和北政所讲的。”
“哦?和他夫人。”
“怎样,很失礼吧,茶屋先生?而北政所则回答得更是干脆——请随意,但,要由我来调理猎物!哈哈哈!这个答案,使得以姿容秀美而自负的万代屋夫人及明智夫人害怕得发一抖呢。”蕉庵说着,眯起长眉下的眼睛笑了。
茶屋吃惊地看着在场诸人,通口石见也微微笑着,女人们仿佛联想起了什么,忍着笑意。
“那么,关白大人看中了几位夫人?”
“是!”这一回是木实插嘴,“无主的美人,便无狩猎的价值,他存心想扰乱这个世道的安宁。”
“怎么会有此事,许是说笑吧?”
“呵呵!难道他真要捕捉猎物?无论如何,以防万一,也不能轻易露面。”
木实说完,石见探身道:“那么,再告诉茶屋先生另一个秘密。”他开玩笑似的一抽一动着鼻子。
“秘密?”
“对,一桩很不易听到的可喜之事。”
“那么,我是非听不可了。”
“当然。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刀剑师曾吕利新左卫门到大坂去拜访关白一爱一妾松丸夫人和加贺夫人。”石见故弄玄虚道,“正好两位夫人在柳眉倒竖地理论。”
“一爱一妾?”
“是!事情正是由此发生,年轻的加贺夫人说大人有两个一睾一丸,而松丸夫人生气地与她争吵,说加贺夫人说得不对,实际上只有一个。”
“啊?一睾一丸?”茶屋又慌忙看看大家。在场女人们都背过脸憋住笑,唯蕉庵微笑不已。
“对啊,一位说有两个,另一位说只有一个,互不服输,便让新左卫门来裁决。松丸夫人问,是一个吧?加贺夫人却问,是两个吧?新左也被问住了。”
“哦。”
“若肯定这一方,另一方就不满意。因此,你猜他是怎么回答的,茶屋先生?”
四郎次郎摇摇头,看了蕉庵一眼,向他求救。
“哈哈!春风荡漾啊,茶屋先生!”
“不……不敢!”
“新左回答,两人都对。”
“哦?”
“明白了吧?说一个,是从外面看,说两个,是指里面的一内一容。所以,双方都未错。他这么裁决后,很快便逃离了。这对天下来说不是一件可喜之事吗,茶屋先生?”
“请莫要说了,通口先生!”阿吟受不了,瞪着石见。木实很严肃地歪着头:“我丝毫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说着起身离开坐席。
“茶屋先生,你找我何事?”蕉庵道。
什么时候,天下太平之风已吹进人心?若非蕉庵提起,客人没离开之前,茶屋定没有勇气说出来意,只因这里的空气是如此融洽,他道:“鄙人有一些肺腑之言。”
“哦?那么,我们到那边去说吧。”
“实在惶恐。”
“各位,失礼了。木实,替各位准备午餐。待会儿我和茶屋先生也要喝茶。”蕉庵道。
两个人站起来,走过开满樱花的中庭,在三面围着走廊的八叠大的房间中一央坐了下来,蕉庵问:“三河又来人说什么了?”
“我有些不安。”
“这么说,德川大人要有所动作了?”
“是啊!他恐是觉得,关白大人可能是借朝日姬婚事麻痹他,而后自会向他开战。”
“哦。”蕉庵陷入沉思,“我听说,德川大人公开表示同意这门婚事。”
“是,先是准备了狗皮、虎皮,随后又定购了三百匹布。”
“三百匹?”
“是,我想这次买齐了,就送过去。”
“布?”蕉庵眼睛闪闪发光,沉吟道。
“关白大人不想打这一仗,宗易和曾吕利也都这么认为。是滨松的大人多虑了吧?”
“德川大人断不会如此冒失!”
“他派人来,叫我认真察看关白大人的一举一动。”
“这……奇怪!”
“这次密使不仅把军事部署之事告诉了我,连向甲信农夫索要人质之事,都详细相告。战事在紧锣密鼓地准备。”
“茶屋先生,依不才看,这是德川大人的策略。”
“策略?”
“对。他的主要目标不是关白大人,而是故意做给小田原看的。不是为了成婚才订购布帛,而是要送给小田原礼物。”蕉庵说着,低声笑了。
“哦?先生这么说,这一回购进的东西,似真不是为了婚礼。”茶屋不由得呼吸急促起来,“先生这么判断的根据是什么?请说说,让鄙人也明白一二。”
“好!”蕉庵再度眯起他那目光敏锐的眼睛,“最近我一直在想,主动向对方开战之事,德川大人是绝对干不出来的。”
“哦?”
“到甲信去,还有小牧之战,都是别人先开战的,这说明德川大人和已故织田右府正好相反。他好像相信祖母和母亲教给他的佛道,认为世上若无事,就不要人为地横生事端。他对这些道理的体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趋于成熟。”
“哦。”
“因此,长久以来的乱世发展至今日,可以分为三个时期。其一是完全打破传统的织田右府时期。其次是在这个被破坏殆尽的世上,开拓出一条新道路,在大地撒上新种一子的关白秀吉的时期。其三,便是等待所播之种发育,以收获其成果的某君时期。现在,还不甚清楚谁将主宰天下,不过,德川大人一定自视如此。茶屋先生,你看不出来?”
“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如此一来,德川大人的生存之道,当甚明确。在织田右府时期帮助右府,在关白时期支持关白,以等待瓜熟蒂落,天下俯拾即是。如他明白,就必不会与关白开战。”
“哦。”茶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点头,“真让茶屋茅塞顿开啊。”
“哈哈,这是我的看法。不过,德川大人既然相当谨慎,就不会轻易让人看出他的用意。所谓用意,是他不得不向关白靠拢的方略。在这期间,他自会尽力向天下诸将展示威仪。”
“哦。”
“若非如此,关白一去,大人便无法统领天下。”
“是。”
“这一点明确了,就可理解他为何须在与关白家结亲前,与小田原的北条父子结为同盟了。因为德川大人如和北条父子结盟,随后以妹婿的身份去大坂城,他在诸将心目中的地位也会骤然提高。我胡解一番,或许大谬。不过,你可去滨松询问一下。”
茶屋听蕉庵这么一说,唯有点头的份。他打心底认为这次来拜访蕉庵甚是值得。蕉庵总能让人从过去到现在的历史脉络中,见出丝丝未来之迹。过去,茶屋几乎全是照他的话来行一事,从未有过任何差池。他叹道:“鄙人彻底明白了。”
“明白了,则不必太当真,你可把我的话直接告诉德川大人。”
“可……”
“有什么不放心的?”
“纳屋先生肯定关白大人不会挑一起战事吗?”
“茶屋先生,你知不知,堺港人足迹遍至大明国,到天竺,乃至西洋啊!”
“我知。”
“故,可说堺港人乃是世界之人。”
“不错。”
“这些世界之人,一直关注大势潮流,他们认为当把日本的天下给了关白。你可再认真琢磨一下这话的意思。”
“是……”
“此言意味深远。常有堺港人到关白身边,有意让关白放眼世界。不无骄傲地说,我们都是教导关白的人,怎能不知道他的心?”
蕉庵说这些话时的平淡语气,令茶屋觉得浑身不甚自在。
“关白大人若欲向德川大人挑衅,教导他的人自不会允许。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而是应该早一些平定九州,唯在那里可以陆续开设通往世界的港口。否则,我们会在小岛之上自我封闭,沉没海中,成为鱼饵。为了将来,现在乃是一个关键时刻,因此关白大人即使说要去攻打德川氏,世界的商人——堺港人也不会让他去!你这么想就是。”蕉庵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抚一着额头笑了,“嘿嘿!鄙人这是班门弄斧,茶屋先生就是对打打杀杀厌恶透了,才结束了为土地而争的武士生涯,成为商人。既成了商人,就不可不一胸一怀天下啊!”
茶屋四郎次郎盯着蕉庵的印堂,良久不能言语。蕉庵说,现在为了日本,正在引导秀吉,断不会让他肆无忌惮。这么说,丰臣秀吉当是堺港人的大掌柜。可是秀吉若知了这些,会怎样?茶屋一想及此,还没有开口回答,全身就颤一抖起来,黯然神伤。
“姑一娘一们都在等着,到那边热闹去吧。”蕉庵淡淡地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