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夫人自从搬到聚乐第一内一庭和母亲大政所一起居住,便无法顺利进食。先前她也经常食欲不振,其实当是从佐治日向守自一杀始,她便烦忧过甚,心绪大乱。她嫁到骏府后,虽偶有饿感,可食量甚小。进京以后,人已明显消瘦,苟延残喘,只等秀忠进京。
“母亲,您觉得我叫长松丸来京合适吗?”朝日问母亲。
大政所一如既往,说着顺耳之言:“不用担心,关白很快就会叫他来了。”
“兄长叫他来?”
“是啊。就算你说不想见他,还是会叫他来的。关白马上就要进攻小田原了,既然你想见他,就叫他来做人质……”
听到这里,朝日夫人急急放下筷子,摁住了喉部,饭粒哽在喉咙,难以下咽。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只好离开饭桌。从那以后,她常常吃不下东西。
大政所的侍医曾问朝日,有没有觉得咽喉里有肿块。她想了想,道:“没有,可能是心痛引起。什么都不想,静静心就好了。”
但朝日没想到自己已病人膏肓。她在这个世上最想见的人,就是秀忠。但她知,秀忠不是自愿前来,而是作为“关白的人质”被叫来时,顿觉无比愤怒。
从骏府归来的大谷吉继禀道:“德川大人说,在他进京期间,由秀忠公子留守,他回去后再让秀忠公子进京。”
听到这些,朝日夫人亲自去见秀吉,以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强硬口吻道:“我的养子秀忠若是因思念母亲前来便罢,若他作为人质被送来,我不愿见此。他若是人质,就不要来见我。”
秀吉爽一快地点头,道:“妹妹,我知。有了孩子,我也便明白做母亲的苦心。不必担心,我不会把他当人质看。”于是,他知会骏府,说秀忠不必进京云云。
“关白传话,让我告诉你,长松丸不必以人质身份进京。”大政所告诉朝日。此时,窗外正静静下着雪。从前日开始,剧痛从咽喉转移到了腹部,一旦发作,朝日顿觉天旋地转。她只好在房里立起屏风,躺下歇息。
“朝日,你嘴上虽逞强,心里还是想见他。”
朝日夫人看了母亲一眼,并不直接回答:“母亲大人,太医怎么说?”
“说什么?”
“我想活到梅树开花的时候。”
“你说什么呢,尽是些泄气话。”大政所的狼狈神情,让朝日越发感到死期将至。
大政所忍无可忍,呜咽着出去了。朝日屏退了侍女,默默地盯着屋顶。此日已是天正十七年十二月十一。若朝日再无法进食,不用说梅树开花时,恐怕连正月也挨不到。夫人曾经绝食,想追随前夫而去,但她现在却对死期将近颇为恐惧。“我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了结。”种种不安让她一毛一骨悚然。一想到可能为人质的秀忠,她便心痛如割。她打算去求兄长,却又心神不宁——我深一爱一秀忠,可是,究竟要送秀忠什么礼物呢?作为妻子,她一无所有;作为母亲,她两手空空。若她请求让秀忠来探望,秀忠却被作为人质扣下,她到死都会后悔。
朝日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睡着了。她本来只打算小睡一下,但因身心俱疲,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感觉枕边有人,馒慢睁开眼睛,窗外已是一片暮一色一。朝日急忙掀一开被子,坐直身一子。
“是大人……妾身不知是您。”朝日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惊慌,觉得不可思议。
与她并无夫妻之实的丈夫德川家康,带着一个带刀侍从,悄悄坐在榻边。“你病了?躺着就是。”
“是,是的……”
“为何不告诉我?早些告诉我,我就让秀忠来陪你了。”
夫人听到这话,两眼一湿一润。她原本一直漠视家康,对他感情冷淡,但一听提到秀忠,她便心绪激切,可能因不久于人世,对秀忠的留念之情所致,这恐怕也是她此生和家康的最后一面了。她知家康为何进京,也知小田原战事将起,只喃喃道:“不,大人不能带秀忠来。如您带他来,他就会被扣为人质。”
“哦,这倒不至于。”
“妾身为此和关白交涉过了。妾身问他,德川氏是否要和天下其他大名一样,把家人送来为质……我问他,连朝日的儿子都要传来为质,他会安心吗?”
家康静静地举起手,制止她:“你累了,睡一会儿吧。”
“是……”
“好生休养,以后才能在秀忠的照顾下安享晚年。”家康拍拍手,叫来了隔壁房间的侍女,“好好侍候夫人。朝日,你莫想得太多。”
“但是……”
“好了,我知道了。我已年近半百了,也知些人情世故了。你莫想得太多。”
朝日再次躺下后,不知为何,颤一抖着哭了起来。如果她不是丰臣秀吉的妹妹,他们夫妇或许会互相抚一慰……无名的悲伤齐齐涌上她心头。
“由于你的斡旋,关白说不必把秀忠送来为质了。”
“我从母亲那里听说了。”
“你放心吧。一到正月,我就安排秀忠进京,来向关白请安。当然,他也很想见你。好了,你好生休养,到时要笑脸相迎啊。”
“正月……”
“是的。秀忠也想见你。孩子嘴上未说,但一眼就能看出。西乡局去后,秀忠就把对母亲的全部情感都倾注到了你身上。他虽可以不必过来为质,但要是知这是你斡旋的结果,他定会高兴之极。”
“哦!啊!”朝日夫人语不成调,激动地叫道,“我要活下去!要活到见秀忠的那一日。”家康悄悄背过脸,在他看来,夫人恐怕撑不到正月了。
“大人,我想送秀忠一样东西……送什么好呢?那孩子最喜欢什么?”
家康不忍正视她,道:“母亲的心意,你已经给他了。你这份情意,就是最好的礼物,还有,就是你康泰的身一子、康泰的笑容……”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朝日夫人看着屋顶,眼神变得柔和起来。不知道从何时起,只有在想秀忠的时候,朝日才会觉得日子有盼头。现在,她在想着秀忠进京后,送什么礼物给他。她就像变了个人,显得神采奕奕,道:“秀忠快十五了吧。”
“是啊,来年就十五了。”
“也该娶妻了……”朝日突然闭口,不再言语。她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如有可能,她想给秀忠觅一个心地善良、行一事温柔的女子,让其陪在秀忠身边。不过,她不打算把这心思告诉家康。照秀忠的脾气,朝日说出此事,他定会和父亲商量。她想让家康那时再知此事,方更有趣些。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他已经十四了,应不会喜欢孩子的玩物了。但送兵器,又不太合适……”
“你还在考虑这事。我说了,让他看到你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都好。”
“啊……”朝日突然脸一色一大变。
“你怎的了?是不是哪里疼?”
“不,不是!”朝日拼命摇着头,颤一抖地望向家康,“距新年还有二十日?”
“是啊,正月马上就到了,再过二十五日,你就可和秀忠见面了。”
“大人!”
“怎么了?脸一色一突然变得这么难看。”
“二十五日……妾身还能活这么长时日吗?”
家康一胸一口骤然一紧,急忙摇头,道:“你说什么呢!我不是说,要你好好治病……”
“大人,请您叫侍女们过来。不,我不能再睡了。我一定要见到他,我必须活下去。”
“当然,所以你要多多保重。”
“不。她们当煮了中午用的粥……请她们拿粥来。我要吃些东西,为了见到秀忠,我必须吃些东西。”她的语气认真至极。
家康扶朝日坐了起采。一种他从未曾感受过的女人气息,突然从被衾间弥漫出来,让家康困惑。这个妻子与他从未有过肌肤之亲,但是,对于秀忠来说,她乃是一个慈一爱一的母亲。
“好。夫人说了,去备饭。”家康温和地吩咐侍女道。
朝日夫人努力地喝着稀粥。家康说了一些保重身一体之类的话,便离开了房间,但朝日还误以为,家康一直在旁看着她。
“大人其实是个温柔的人啊……我原来错怪了您。”
“啊?夫人说什么?”前来侍候的侍女吃了一惊。
“我没有对你说话,我在跟大人说话。”
“大人?”侍女一毛一骨悚然地回头看看身后,不再言语。
“我这次得病……您还来照顾我……我知道是我错怪了您,请您原谅。”
侍女恐惧地低下了头:夫人神志恐已不清……
“想想看,会落到这个境地,都是兄长造成的……大人和我都是无法改变现实的可怜人。”
朝日拿着筷子,出神地吃着粥,低声喃喃自语。吃不几口,她就怔怔地放下筷子,但竟快喝下两碗了。如此下去,朝日的身一体会否发生奇迹?
“我一定要给秀忠送一件好礼物。”朝日默默地把碗推到侍女面前,憔悴的脸上已经隐约出现了红晕,眼睛也一湿一润了起来,“是啊,我要先活下去,把你叫到这里来。这样可好,秀忠?”
“啊,夫人说什么……”
“我没跟你说话,我在跟长松丸说话呢。”
“啊?”
“我会再跟关白说,让他莫为难你和你父亲。我必须与他说。”
“……”
“他若不听我的,你母亲定要惩罚他!他执掌天下,却在不知不觉中犯下了深重的罪孽……这样下去,他就掌不成大权了。”
侍女送来第三碗粥时,朝日才像是惊醒般放下筷子,“好了。收起来吧,我好多了。”
“夫人真是好多了呢。大纳言大人说,您一定会痊愈的。”
“大人……他说了什么?”
“他说,三河、远江、骏府一带德川氏的家庙和神社,都要为您祈祷。”
朝日夫人轻轻放下筷子,双手合十道:“哦,他是这样说的?哦,哦……”
朝日夫人的病情在十二月十二略微有了好转,那是家康和秀吉就各项事务碰头商议完毕,回骏府之前去拜望天皇时。因家康预先让茶屋四郎次郎以他的名义,给宫中献上了十锭黄金,故那日皇室特意赐与他炼香。
家康和秀吉之间到底谈了些什么,人们当然无从知道。只是有传言说,秀忠会在正月前进京,来见秀吉。
传闻到了大政所耳一内一,她颇为吃惊:“说也奇怪,听到秀忠要进京,朝日的身一子一天天使好了起来。”
听到母亲这么说,秀吉苦笑道:“她到底是女人,要见到丈夫,还是很高兴。”
“嘿,但她从未说起过家康,倒是把秀忠整天挂在嘴上。”
“哈哈。淀夫人也经常以舍丸为借口来和我见面。女人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可不大一样。”
朝日十二月二十五通过母亲转告秀吉,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说是有事相求。
那日秀吉从大坂经过淀城回聚乐第,到母亲的房里问候之后,便去了朝日房一中。朝日从垫子上坐起来,在侍医的搀扶下迎接。秀吉道:“听说你的病好了,脸一色一果然好了些。早些好起来,让母亲也放心。”
“是。离正月还有五天……我要活着迎接新年。”
“那就好。让年老的母亲担心可是大不孝。听说你有事要找我……”
“是。”朝日以比秀吉想象中要清晰得多的声音道,“先不说家康,请您答应我,不为难秀忠。”
“你……你说什么?”
“朝日见秀忠一面后就可安心去了。去之前,请大人答应我这个请求。”
秀吉睁大了眼睛,有一阵子说不出话。朝日会提出这样奇怪的要求,他是没想到。他沉吟良久,喃哺道:“你都胡说些什么啊!”
“我胡说?”
“是啊,你认为我会为难秀忠?”
“您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罪孽深重吗?您难道没有发现,即使您声称是出于好意,也多半会给人痛苦?”
“你……你太让我吃惊了!你是认真的吗?”
“是,我自知死期将近,人死如灯灭……这是您将死的妹妹最后的请求……请大人答应我!”
秀吉看了看搀扶着朝日的侍医丹波全宗,以眼神问:“她不会是疯了吧?”全宗深得秀吉信任,日后更成为施一药一院院使。他轻轻摇了摇头,把头转到一边。
“嗯。”秀吉又看向朝日夫人,“这么说,你已知道自己的病情了?”
“是。我别无所求,希望您能理解。”
“你的意思是,你要撑到秀忠来,和他见一面?”
“请您……请您答应我。”
“朝日啊,”秀吉看着妹妹那似有些一陰一冷的目光,“你为何认为,我会为难秀忠或家康呢?我对家康父子的倚重,天下皆知。你是不是从别人口中听了什么?你真是太不明白兄长了。”
“不。”朝同立刻摇头否定,“您被世人称为阎王关白,其意难道还不明白?请您答应我吧!”
“我答应你就是!无论别人怎么说,家康乃是我的妹婿,秀忠是你的继子。我在众神面前发誓:绝不为难他们!”
“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朝日像个偶人般,继续道,“我还有一个请求——我想给秀忠觅个媳妇。”
“这样啊……是啊,秀忠就要满十五了。你是想亲自给他一操一办此事吧。好吧,就依你。有没有中意的人?”
“有,而且非她不可。”
“你又钻牛角尖了。好,你说说看,是哪家的小一姐?”
“就是织田信雄大人的幼一女小姬。我想让秀忠进京时,和小姬小一姐在我面前成婚。”
“信雄的女儿?”秀吉顿时脸一色一骤变。他已告诉家康,要更换其领地,故,将家康原先所领的三河、远江、骏河三地转给信雄的计划,不可避免地提了出来。要是杷信雄的女儿嫁给秀忠,即使北条氏灭了,骏远三三地仍在德川家康的掌控之中。连家康都想不到的事,朝日却突然决绝地提了出来。秀吉笑着摇了摇手:“哈哈哈……这不像是你的想法。这个可不行。”
秀吉给家康更换领地,便有离间他和织田信雄的用心。难道是朝日从什么地方打听到了此事?如有人将此事告诉朝日,那就只能是家康。但家康探望朝日时,他们二人的谈话已经由侍女一字不差地禀给了秀吉。那是巧合,还是朝日梦到了此事?秀吉继续摇手笑道:“哈哈,织田小姬不是才满六岁嘛。秀忠已经十五了,快到娶侧室的年龄了呢。你辛辛苦苦地特意给他选妻子,还是找可以马上圆房的为宜。你说呢?”
“不,不行!”朝日夫人冷冷地拒绝了秀吉的提议。不知她到底在想什么,“其他人都不行,一定要小姬小一姐!”
“这……你到底为何对小姬这么中意?”
“在我为此事烦恼的时候,佐治日向守的亡灵出现了。”
“佐治的……亡灵?”秀吉瞪圆了双眼。朝日冷淡地点了点头:“是,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日向守总是会出来指点我。他说,秀忠的妻子只能是织田小姬,他要我去把这桩亲事谈妥……”
“不行!”
“看来兄长您还是没有舍弃邪念……”
“看在你病体的分上,才听你唠叨……你竟然敢说这样的话……”
“大人,”旁边的丹波全宗急忙抬手道,“夫人有病在身,才这样。”
“嗯……”
“无论如何,请夫人注意身一子。”丹波全宗劝道。
秀吉使劲咂了咂嘴,全身突然泛起一阵寒意:“佐治日向守的亡灵?胡扯!”但他又觉得甚是奇怪,“哈哈,这样,好吧好吧,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既然是妹妹最后的请求,我依你就是。那么我叫有乐去说说。”
“我已经派人去交涉了。我想秀忠一到,就在聚乐第举行大礼。”
秀吉又咂了咂嘴,回头看了看全宗。全宗避开了秀吉的视线,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仔细想想,朝日确实可怜。她会对并非亲生的秀忠如此挂念,说明她过去虽然强装笑颜,一内一心之苦何人能知?若说找执著于天下,她可能就执著于对秀忠的感情吧。这样想着,秀吉就不再介意朝日的要求,也似不在乎此事了。
就算织田信雄和家康结了亲,他还是有办法对付。秀吉原本就没打算把骏府、远江、三河三国交给信雄,只是为了给家康更换领地找借口。此刻,他却决定暂且答应朝日的要求。信雄和家康不一样,只要随便找些碴,就可随时把那三国收回来。
得知秀吉欲把小姬收为养女,许配给秀忠后,朝日坚强到了让人惊骇的程度。她已连稀粥都无法下咽,就听从全宗的建议,花很长时间来一舔一蜂蜜或是喝酒。她一面一舔一,一面掰着指头计算秀忠进京的日子。
秀忠正月初三从骏府出发,但是这段路程对于焦急的朝日夫人来说太漫长了。他在路上一共一花了九天,待到出现在朝日夫人面前,已是十二日午后。
“秀忠公子到了!陪同他前来的为井伊直政大人、酒井忠世大人、一内一藤正成大人,还有青山忠成大人。”
听到下人来报,朝日夫人撑着瘦弱的身一子坐了起来,在侍女们的帮助下开始妆饰。“不能让儿子看到我憔悴的模样。”妆饰完毕,朝日夫人方命令道:“叫井伊大人一人陪他来。”
然后,朝日在房里燃起熏香,又照了照镜子。她的咽喉完全被肿块塞满,侍医曲直濑玄朔、半井明英及丹波全宗都认为,她连年底恐都撑不过去,但她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也许是因为涂了脂粉,她憔悴而一陰一森的眼神里,竟带着些奇异的光彩。侍女们看到她这样,不由心生恐惧。
“母亲大人,秀忠看您来了。”秀忠在井伊直政的陪同下走了进来。他虽然来到了京都,却还是一身乡下人的朴素打扮,衣裳像老人的服饰般暗淡朴素。
朝日夫人满心疼一爱一地打量着他,“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母亲身一体可好些?”
朝日拼命伸出双手道:“走近些,到我身边来,让我握着你的手。”
秀忠一如既往地顺从。他膝行到朝日面前,伸出双手,握住了继母的手。朝日双手冰冷,她抓过秀忠的手,放在脸颊上抚一摩。她双眸含泪,一边痴痴地望着秀忠,一边道:“把准备好的东西拿来。”
“遵命。”两个侍女起身离去,很快捧来一套镶嵌着金银箔的衣服。井伊直政看了一眼,便转过脸去。另有三个侍女捧着刀、镜台和水盆走了进来。取衣服的侍女又去取来夫人的梳子。此间,朝日夫人一直握着秀忠的手。
朝日夫人道:“井伊大人,这是我送给秀忠的礼物。”
“啊?”
“我不愿我的儿子因穿戴被京都人说三道四。我要看一看我儿子不输给任何贵公子的体面模样。”
“是。”
“我要在这里替他更衣。”
“遵命。”
井伊直政迅速转过身去,背向他们二人,坐直了身一子。
“准备好了吗?先梳头发。”
五个侍女心领神会地站了起来。朝日夫人喃喃道:“秀忠,母亲总是梦见你潇洒的身姿。好,先把额发梳成京都风行的样式,把这身衣服穿上。这是最好的唐服。这是刀,叫鬼切丸,听说是行平打造的。你知吗,有个叫渡边纲的勇士用这把刀砍下了鬼的一只手,它便得此名。这可是通过本阿弥光悦鉴定的名刀。”
“多谢母亲大人。”秀忠虽然很高兴,却疑惑地回头看了看井伊直政。直政则背对着他们。
“这是母亲的礼物。我为了你,把私房钱全花光了,你喜欢吗?”
“喜欢!”
“来,让侍女们给你梳头。”
两个侍女把秀忠的额发打一湿一,从中间分开,把鬓发整理好。恐这是朝日多日来的渴望,她把每一个细节都打点好了。
房里竖一起了屏风,秀忠在后面更衣,从一内一衣到腰边的挂饰都一一换过。不消说,这些都是朝日一精一心准备的。朝日夫人轻轻地闭着眼睛,她想看到秀忠摇身一变,成为天下第一的美少年。她那憔悴的脸上,浮现出如同佛像般的安然。
井伊直政苦苦猜想在他背后发生了什么。他虽为一介武夫,可是朝日夫人的不幸遭遇,也经常让他难过。她虽贵为关白之妹,却无法得到想要的东西,被剥夺了选择丈夫的自一由,也不能成为真正的妻子……这一切不幸,使得她把所有感情都倾注到了秀忠身上。若换作别人如此摆一布秀忠,他定会皱起眉头大声呵斥。但是一看到朝日夫人,他就一胸一口一紧,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秀忠已经在屏风后面换好了衣服。
“这是怀刀……”直政听到人说,然后是一阵整理箱子的凌一乱声音。“哦……”传来了朝日夫人的惊叹声,虽然气息已是紊乱不堪,但声音里满含赞美。
朝日接着道:“真是华美啊!是不是,菊乃?我还从未见过如此英俊的少年。”
“是啊!关白大人看到,也会惊讶。”
“是啊,上衣的颜一色一真鲜艳。公子就像画中人一般。”
“一定要让母亲看看。你去请她过来,就说秀忠已经打扮好了。出去的时候,你顺便叫下人练一习一交杯礼仪。”朝日吩咐。
“是……是。奴婢去了。”菊乃应一声。
这时秀忠惊道:“母亲大人,交杯礼?”
“哦,我还没有跟你说吗?明日,你要去见关白。那时,你就要行交杯礼了。”
“孩儿知道……”
“不,不是关白赐酒,是你要和织田小姬小一姐举行大礼。”
“大礼?”秀忠吃了一惊,看着直政。直政仍然背对他们,语气强硬道:“无论如何,请公子照夫人说的去做。”
“哦,父亲知道此事吗?”
“当然……不过,你就照我说的做吧。”朝日道。
“嗯。”秀忠似还有些不放心,但是他一看到朝日倔犟的神一色一,也不再疑惑。
“来,到这边来,坐好。”
“是。”
“你记住,和大政所夫人见面时,一定要像大将一般,挺一直腰杆……对,就是这样。秀忠,你必须成为东海道的总大将,成为不输于人的出一色一的大将。”
这时,大政所在侍女的搀扶下匆匆进来。她还没坐下,就发出赞叹之一声:“哦!真好看!真是仪表堂堂。”说着,她伸出颤一抖的双手,迎了过来。
直政强忍住泪水。他没想到,在炙手可热的关白太政大臣宅里,还有如此质朴的人情!
大政所颤巍巍走到秀忠身边,张一开一双臂,将他拥人怀里,没有丝毫造作,叹息连连:“你是朝日的儿子,就是我的外孙!你终于来了!终于来了!可把朝日等苦了!你来了,你母亲的一精一神也就好多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她举起秀忠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然后把这双手放入朝日掌中。“真是耀眼啊。来,站起来让我看看。哦不,你还是坐着好了。坐在你母亲旁边,往右边靠一些,和她挨近些。”
大政所一来,就总会带来隐隐的纯朴的泥土芬芳,潜藏在这香味深处的温暖,让直政想到了一孕一育生命的力量。他想到以前大政所到冈崎时,那种纯朴的感情化解了两家之间的芥蒂……
“哦,井伊大人啊!”大政所终于认出了直政,“这次你又来啦?太好了,太好了!有你跟着,秀忠就可以安心了。来,过来,让老太婆敬你一杯酒。”
直政再也不能背着脸了。“大政所夫人,您还是没变哪,身一子还是那么康健。”
“你这么说可见外了,你不是我们的朋友嘛。那时候,多亏你照顾呀。”
“不敢当。还要请太夫人原谅我招待不周呢。”
“对了,作左怎样了?那时候可是让关白很生气,要令他切腹呢。现在想想,我老太婆还想把德川氏这个忠义的家臣借过来呢。”
“我想他自会十分感激地答应。”
“哦。那可太好了!不管怎么说,心存怨恨可不好。他现在身一体可好?”
“不久前,他提出了归隐之求,现在是无官一身轻了。”
“哦,也不错。来,干一杯。菊乃,你代小姬小一姐来坐一会儿。不是让你喝,你来帮忙斟酒……”
直政注意到,坐在整理杯盘的秀忠身旁的朝日夫人,眼神已经模糊起来,失去了神采,是刚才太过高兴,情绪激昂、动作剧烈的缘故,还是她疲倦不堪了?
“啊,夫人!”直政突然惊叫起来。朝日夫人的身一体软一软地倒下了。
“啊,朝日你怎么了?”
“母亲大人!”秀忠急忙扶住了朝日的身一子。
朝日夫人在秀忠和大政所的搀扶下,微微摇了摇手。她好像过于疲惫,想歇息一下。
“朝日,你怎么了?”
“母亲大人,您身一体不舒服吗?”
侍女拿着酒杯,不知是该放下,还是该继续斟酒,一时不知所措。
“就这样,就这样……”朝日夫人喃喃道,“我想看……想看你在大礼上的样子……”
“是……是……”秀忠又把酒杯拿了起来,大政所催促侍女快斟酒。直政看到大政所冷静的举动,知道这位母亲已知她这个不幸的女儿死期将至。
“这样就好了……”朝日轻道。她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不知还能不能清楚地看见秀忠。“这样就好了……你的新一娘一是已故右府大人的孙女、关白的养女……你是我的儿子……”
“母亲大人!”
“你放心……十三日,你一定要顺利地完成交杯礼。”
“是!孩儿一定照母亲说的去做。”
“我这个做母亲的……好想亲自去啊……”
“母亲大人,振作一些!”
“不,我不会死!不会死!”朝日又使劲在一胸一前摇了摇手,“听好,母亲会在你……身边!”
“是!”
“我会活着……看到你的……交杯礼……”
“是!”
“到时候,就算我不能动了,我也定会在这里看着你和关白……”
“孩儿明白了,母亲大人!”
“我绝对不会让关白为难你的!不会的……你放心好了。”这是朝日夫人对哥哥最后的反抗,是支撑她活下去的所有力量。“好了……下去吧……我要歇息了……”
井伊直政这时才发现,大政所温一热的眼泪滴到了他的手背上。这个朴素的老太婆,究竟从女儿最后的话中听到了什么呢?那个权力达到巅峰的男子是她的儿子:这个不信任兄长、即将逝去的平凡女子,是她的亲生女儿。
“好了,歇息吧。辛苦你了!”大政所说着,忙用袖子遮住了朝日的脸。她不想让秀忠知道朝日已经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