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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南征北战·十六 德川入江户

发布时间:2022-01-21 15: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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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十八年八月初一,德川家康踏上了决定他后半生命运的江户土地。

早家康两日出发的神原康政,于同日进入江户城。亦在同一天,丰臣秀吉在宇都宫,将封地命令交与常陆的佐竹义重及义宣。

俗称的关八州,当然包括常陆,但是秀吉将此地分与佐竹氏,而将伊豆封与家康,以凑够八州之数。德川众家臣对此自是不满。有人说,先不论伊豆,无论如何要把甲斐和常陆并入领地,但被家康阻止。

“我们为何不能强硬些?”本多佐渡守问,却被家康严厉斥责:“佐渡,希望你三思而言!”

“主公是说在下逾越了,少了思量?”

“别忘了,关白自命天下第一智者。”

“这些在下知道。”

“你想,两个智者相遇,又会怎样?关白想控制我们,我只能表现得无知无识,避免冲突。”

本多佐渡不好多言,他明白,主公为了避免和秀吉冲突,一直在默默忍受。除了沉默,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是,来到江户的酒井忠次等老臣却甚为不满:“听说关白暗地里打算把关八州赠予堀秀政,要把我们和主公逐到奥州。主公在小牧胜关白一筹,为何要如此讨好于他?”

家康沉默不语。他正在暗忖,该如何以江户为基,经营关八州。以前的一切都已是过去。如此时稍稍表现出不平之意,定会引起秀吉的猜忌,在江户四周布下伏兵。

常陆的佐竹氏倒无所谓,可怕的乃是被派往甲府的秀吉心腹浅野长政,以及滨松的堀尾吉晴、骏府的中村一氏、会津的蒲生氏乡、越后的堀、伊豆的京极……这些都是秀吉安排于家康四周的耳目。包括伊豆在的八州,约有二百五十六万石俸禄,这便是家康的新领。倘若和秀吉布置于四周的眼线相安无事还好,一旦起了纷争,必定引发动。

尚未迁入江户城的七月二十八,夜,众臣聚集小田原,家康心意已定。

江户城乃镰仓的管领扇谷上杉氏执事太田持资,于长禄元年(一四五七)筑成。文明十八年(一四八六)持资因主君定正之故被杀。几经辗转,远山左卫门佐景政以北条氏城代的身份进入江户。然而,景政在同守小田原城时,负责留守江户的景政之弟河村兵部大辅重政与牛进宫少辅胜行二人,说服真田安房守昌幸之弟信昌,于天文十八年四月二十一,假德川氏户田三郎右卫门忠次之手,占领江户。

当家康移封关东之事宣布,藤修理亮清成便奉家康令,率领大谷庄兵卫、村田右卫门等人,正式接受城池。如今,家康要亲自进入江户城。

在小田原,家康将江户城及周围地形图在烛台下展开,向自江户而来的户田三郎右卫门询问城池的情况:“你认为此城如何?但说无妨。”

“是。”户田三郎右卫门卷起衣袖,以扇指着图上朝东的大门,道,“大体上,这是一座荒废的城池。东南临水,从东到北为一片杂树林,西北则是沼泽。更似狐狸的栖息之地。”

重臣们一起注视着这张地图,家康则默默地闭上眼睛。

“在道灌的歌中,确实提到富士山的高山之上有住处,但是这住处早已腐朽,长满芦苇。富士山仍然可见,但是那里住处的大玄关,不过是断瓦残垣和腐朽的舟板罢了,甚是荒落。”

“大玄关乃舟板所造?”说话的是酒井忠次,“难道我们的主公,堂堂大纳言,要住在用舟板建造的城里?”

三郎右卫门似已预料到酒井忠次的反应,“老实说,三河附近的荒废住屋,也大多如此,希望各位要有些准备。不过,自西南而下有水有鱼,城可以狩猎。从西到北、从北到东的护城河,如今野鸭等水鸟居,有时也有雁鹤飞来。”

“别说笑了,”忠次道,“主公问的是,能否依凭此城治理关八州?”

“是,我正要说这个。平川口前面有官道可通,附近也有人家,其余地方就不行了。不得已之时,关白大人也只能夜宿寺中,若想建起街道,恐怕要将这些山丘铲平,以土填埋洼地……”

家康像石头般一动不动。众人彼此相望,都忍不住叹气。他们都清楚家康的决定,即使江户乃是一个无法住人的地方,但是诸将的家眷早已离开故乡,或是正在准备出发。

德川家康于天正十八年七月二十,正式移封关东。

各将领陆续被传回小田原,家康要他们准备移封之事,再令其各自回领。当然,小田原的北条余众尚多,因此诸将须准备妥当之后,立即返回。今日聚集在此地的人,便备于八月初一和家康一起进入江户。

“在入城之前,”户田三郎右卫门道,“传言江户城有本城、二道城、三道城,乃是个易守难攻之城。但这个传言早已是百年之前的事了。如今,城池早已不复当年雄姿,其间杂木丛生,空垣断续,往来不通。平民无处栖身,处处漏雨,处处炭渣,就连厨下的地面也都腐烂不堪。就算是关白大人,也会逃之夭夭。我看,唯寺庙方可暂住……”

一直保持沉默的大久保忠世道:“那么,你认为应该先整修城池了?”他仿佛在代表大家询问。

“不,这就要看主公的意思了,在下只不过是依照命令,说出实情罢了。”

“奥平,你以为呢?”本多忠胜问道,“现在众人的家眷都已经离开故里,说不定都借宿在寺庙呢!虽然主公已拨下费用,但是到了江户,恐怕没有地方可供女眷居住。”

“这……如要暂时住在小田原……”家康女婿奥平信昌正欲说话,却被本多佐渡接了过去:“这些你不用担心,虽可能准备得不够充分,但是神原已经先行前往解决住宿了。”

“在那种偏僻的地方,如何准备?”

“不,我指的并不是在城池附近,我想那里必定有几处寺院,也不可能完全没有住家。只要我们暂时住下,尽早整理好街道即可。况且,各重臣的家眷必定会分批前往领地,届时若有别的城池或住处,不必定要住在江户。最重要的,乃是主公当在众人之前,率先进入那荒芜之地……”

酒井忠次晃动着他长满白发的脑袋,打断正信道:“佐渡,谁要问你?你怎可自作主张?”忠次身为老臣之首,必是对一直保持沉默的家康感到不满了。此时各将的家眷已经开始迁移,而家康却还未公布各个重臣的领地和落脚处。故,谣言纷起。

“真没想到啊!”

“是啊,以往那些倚仗家世、没有实力的老臣,看来终于要被换下来,让有实力者登台了。”

“哦,负责商谈的是佐渡守吗?”

“不知佐渡守为人是否正直?”

“我想应该没问题。那么,那些重臣们答应吗?”

“不管他们答应与否,反正已经被派往他地了,不服从命令又能怎样?以后像松平家那些不事生产之人,领地恐怕比谱代家臣还少。若不令行禁止,如何整治关八州?看来主公已下了决心。”

在这些传言之中,有一点可以确信,即小田原城将由大久保忠世驻守。若守小田原城,其俸禄应不在四万石之下,这可说乃是对他的肯定。而其他重臣的去向则还在考虑之中,难怪酒井忠次有些急躁了。

“主公!”忠次对家康道,“由户田方才的那些话,可以想见日后的困难非比寻常。当然,主公应有足够的自信。”

家康闭着眼睛,点点头,“你们放心好了,只要有百万石的土地,不论何地何时,我都能进攻京都。”

“你们听到了?有趣!可是主公,如果您想证明您的力量,是否该尽快安排家臣们的去向?”

“你是要确定领地?”

“是。”

“韭山已交由藤三左,小田原交与忠世。其他众人,等到了江户再定。如果中途变更,恐对领民和领主都无益。”

“可是,如不决定各人的落脚处,怎么迁移……”

“忠次!”家康睁开眼睛,“我决定不立即分配,乃是因为我从历代得到教训,以赏赐定天下,其实不堪一击。你知足利将军的天下为何这么快便雄并起?为何会以下犯上?”

“这……”

“哼!既然不知,就休要多嘴!足利便是以赏赐来平服众臣,一开始他便造了一个追求实地的队伍。关白也未变更,依然四处封赏。德川家康不同,我不要任何为了奖赏才尽忠的家臣!这是我的决定,你们牢牢记住!”

家康这一番掷地有声之论,不仅仅是针对忠次,但是忠次却颇不快,他悻悻回头对忠胜道:“有我们这些人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说完闭口不言。

“众位听好。”家康的语气缓和了些,“再也没有比盲目行动更误事的了。赖朝公始终坚持他的志向,虽然兄弟阋墙,亲人相残,但是他创立的幕府却持续了一百六十余年,镰仓武士的风骨也流芳百世。后起的足利氏却无此能耐,只急着取得天下,挑拨世人欲望,以建立威仪。在利欲熏心之下,终于引发乱世,最后落得为人玩偶的下场。德川家康不封赏,不褒奖,有才干之人尽可以发挥其才。进入江户之后,大家好生表现吧。效忠之路永无止境,只要心怀苍生,自有万里河山!”

座中一片寂静。

若本多作左卫门在座,必定会高兴得笑出来,因为,他必从家康身上看到他谏言的成效。一直沉默不语的高力清长轻轻放下白扇,道:“主公,请继续谈更重要的事情。”

“更重要的事……”家康说到半途,沉默无语。本多佐渡插嘴道:“还有什么比准备前往荒芜的江户更重要的?”

本多忠胜也道:“在下想问,主公为何要移往那片贫瘠之地?”

“哦?”

忠胜拍膝道:“高力大人说得对,既然有百万石的俸禄,还有何事不成?但主公为何要接受无理的移封?虽然我们各有想法,但还未听过主公的真心话。若能明白主公的心思,我想众人自会全力以赴,是也不是,奥平?”

“不错,此事确实十分重要,虽然我知道主公并不畏惧关白,主公有主公的想法,但是,光有这样的体认,尚不足以使我们尽心竭力。主公,请明示!”

家康困惑地看看立于一旁的佐渡,无奈地苦笑。他的表情仿佛在说,此事本不该在此时说出。但是对家臣而言,除了“只要有百万石的土地”等豪语,他们显然还想听些别的。若再不作些说明,看来他们是无法平息不满情绪。家康不由叹了口气。

“主公,请明示吧,聚集在这里的,都是您的股肱之臣啊!”

鸟居元忠催促道。家康再次看看本多佐渡,又瞧瞧在座的每一个人,道:“看来,此事费说不可。”

小笠原秀政、伊奈熊藏和永井传八郎彼此相望,点了点头。他们比那些老臣更敬慕家康,虽然始终谨言慎行,然而他们必定期待着主公给个说法。

“佐渡,看来不说不行了。”家康道。

“请讲吧!这对往后有很大的影响。”鸟居元忠再次催促道。

“好!佐渡,你来说!”家康说着,坐下了。

本多佐渡并未立即开口,他倒不是担心被人误解,而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此事当是神佛给予我们的示。”半晌,佐渡终于道。但众人反而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是什么话嘛!”可以看出,众人都甚是失望。

“我想各位都知,西乡夫人归天时,曾劝主公莫要和关白争斗,应立即避往东方。此事,想必各位都耳熟能详了。”本多佐渡沉思片刻,继续道,“那之后的情势,大家都看到了,确实被夫人言中。”

“这和今日之事有何干系?”酒井忠次不耐烦道,“主公是要你说,但你也不能胡言乱语啊!”

“唉……”

“你直截了当说清楚,往后究竟是何情势?这么吞吞吐吐,反而让大家迷惑,何不快刀斩乱麻?”

听忠次这么说,家康点头道:“好吧,就由我来说好了。”

座中再度恢复寂静,只听到烛台灯芯燃烧的声音。

“此事万万不可传扬出去!”

“是。”

“我这么做,是为了将来取得天下。”

大家都屏住呼吸。因为家康所言,乃是他们最想听的。

家康双眼炯炯有神,扫视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取得天下这一念头,在众人心中萌芽已久,只是从未听主公亲口提及。几番犹豫之后,家康亲口说了出来。这番犹豫,让事情更显慎重,比起无心之语,效果迥然不同。

“我想众位都明白,最初我并无此企图,过去都是对关白言听计从。”

“不错。”鸟居元忠附和道,“这都是关白造成的。”

“所以,佐渡守方才说,这是神佛的旨意。其实,很久以前,我便暗自期许。”

“是啊,”酒井忠次道,“康政、直政、忠胜,人人都对关白不满。”

“我有取天下之意,一切都是因为关白的情。”家康环顾四周,朝身边的鸟居新太郎使了个眼。新太郎立即站起身,到厅外的走廊边巡视。家康续道:“各位也看出,关白统一天下之后,会立即出兵朝鲜。”

“是。”

“但,出兵朝鲜与主公东移有何关联?”高力清长始终言简意赅,但锋芒毕露,大家不禁侧耳倾听。

“据我所知,朝鲜背后乃有大明国。此次战事,关白恐怕不会轻易获胜。家老们都甚忧心。”

“……”

“不过,我并不是在询问你们的意见。若随意向关白进言,反而会触怒他,因此很少有人敢出言相劝。最近利休居士和他有争执,各位大概已知。故朝鲜之战时,若我们居于西边,无论如何,自会被派为先锋。”

家康向旁边的松平康元招招手,低声说道,“此事十分重要,如关白在海外败北,我们又被令为前锋,必然骨无存,到那个时候,谁来治理天下?届时海势必再度大乱。故东避之举,正中我意。感谢上苍让我们隐居江户这荒芜之地,在这里建造官道和城池,平抚小田原余众,不让他们作乱。届时,我们便有无法分身的理由了。待关白亲自出兵朝鲜之时,我们则可蓄集势力,厚积薄发。明白吗,这次进入江户,我们要始终以尚需建城为由拒绝出兵。这并非谋略,而是关白为我们选择的道路。”

此事恐怕在家康心中萦绕已久,如让秀吉从某人口中得知此事,必与家康决裂,因此万不可泄露出去。然而,重臣苦苦央求,家康不得不说,但相信在消息泄露之前,尚有充裕的时间。家康静静地环视四周,继续道:“你们明白了?从地图上看,江户虽地处偏僻,但正处于一片沃土中心,只要尽心耕耘,自会良田万顷。”

众人的目光都被地图上靠近海洋的江户城吸引。

“这里有数条河川注入海洋,从下野、上野、武藏,到下总、上总,各有河川相连,可自由往来。若将此地填埋,再纵横分割,必定可筑起一座堪与大坂匹敌的城池。西面有箱根之险为屏障,亦可向大海拓展。但是……”说到这儿,家康睁大了眼睛,“问题是,大家能否上下一心,结一致?”

“这还用问吗?”忠世道,“主公大可放心!”

“自冈崎以来,我们代代相守,有谁不解主公的本心!”忠次和忠胜拍着脯大声道。

“德川家康若能再年轻二十岁,势必会以当年驰骋三方原的气魄,以取天下为目标,突破关白的封锁!”

“我们愿意跟随主公。”

“嘴上虽这么说,但将来的艰辛恐会千百倍于今日。”

“这些我们知道。”

“对,为了天下,我们要向东行!”

“听你们这么说,我便放心了。以后对我的安排,不得抱怨!”

“是!”众人齐声道。

“对于控制里见、佐竹、箱根、甲斐、北方的信浓等地,我已有准备,届时不许表示不平!”

“为了天下,我们须常回想主公当年在骏府为质的那段苦难岁月。”在鸟居元忠的提议之下,座中一片附和之声。

家康拍拍手,唤来新太郎,“好了,明天出发时,大家喝一杯。”

发出这道命令后,他不禁口一热,“说了这么多,希望不会白费……”看到家臣们放心地雀跃不已,家康不禁心想:秀吉能有几个这样的家臣?

面对这些无法用赏赐换来的忠诚,家康的激动不在众人之下。他急忙背过脸,用笑声掩饰了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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