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秀次切腹,是在文禄四年七月十五巳时,在场的有福岛正则、福原左马助、池田伊予守等人。尽管木食上人再次提出免秀次一死,可三人都不敢轻应。人人都摆出一副坚信“太阁决定难以改变”之态。他们只是答应,在回去复命时,会把秀次的遗言——切腹乃是为自己的不孝向太阁赔罪,绝非承认谋反——原封不动地转达给太阁。
此日正好是盂兰盆节,据说万千灵魂今日都会从灵界到人间拜亲访友,可就在这样的日子,秀次却要奔赴黄泉。至于山本主殿、山田三十郎、不破伴作三个侍童,无论秀次如何规劝,他们也决意殉死,结果,三人都先行一步踏上了黄泉路。
“那好。等亲眼看着你们上路之后,我再走。他们为我做法事时,你们的灵魂也会得到超脱。放心去吧。”
秀次话音刚落,山本主殿第一个把匕首刺入腹部。他今年才十九,所用的匕首亦是秀次赏的国吉刀。他从容地在腹部划出一个十字,用右手把五脏六腑全抓了出来。这是他在发泻心中的不满和怒气。秀次手起刀落,山本的头颅滚落在地。
接下来为山田三十郎。他恭恭敬敬从秀次手中接过九寸八分长的名刀厚藤四郎,对着手握血刀的秀次淡然一笑,猛地把刀刺进腹中。他也十九岁,争强好胜不亚于主殿,可他不想像主殿一样愤然离去,而是面带微笑。秀次立刻把他的头颅砍了下来。
第三个切腹的是不破伴作。伴作才十七,号称天下第一美少年。他一裸一露的上半身肌肤白皙娇一嫩,甚至让人将他疑为女子。大家都不忍地移开了目光。
“我会永远和大人在一起。”伴作抬头望着秀次。匕首已深深刺进左一胸一,他的视线还是没从秀次身上移开。他面不改一色一,轻松将匕首从左一胸一慢慢划至纤纤细一腰右侧,静静等待秀次为他介错。
秀次眼里喷一射一出愤怒的火焰。“你去吧,伴作!”细长的刀第三次挥起,伴作的首级落下。秀次终究是一员猛将,手起刀落,面不改一色一。但亲手为自己宠一爱一的三个侍童介错,令他终于控制不住感情。看到满地鲜血,他的满腔愤怒汹涌而出。“我亲自为三名侍童介错,是因为不想让他们带着愤怒离开人世。但谁也无法压制他们的愤怒!淡路,你给我介错!”
“遵命!”
大概是担心照此下去,自己会失态,秀次决定第四个切腹。他右手拿一把一尺三寸的正宗刀,刺入腹部。
周围传来阵阵蝉鸣,仿佛在诵经。并排坐于末席的僧人不约而同闭上眼睛,捻起念珠。匕首似也刺入人的灵魂深处。然而,这只是一个武士的归宿,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简单自然。
匕首往下切时,秀次心中一动,甚至也想把自己的肠子抓出来,摔到呆坐在面前的三个人脸上,若如此,不知正则会是什么表情?可转念一想,人将死,这又何苦!他遂猛地将匕首从左腹划到右腰。
“且等!我还没切十字!”雀部淡路守正要举刀为他介错,秀次大喝一声。
雀部淡路守脸上全是汗水与泪水。单纯粗一暴、为人却不错的秀次最终没能自在生活,只是太阁手中的一个玩一偶……他能随一心一所一欲的,大概只有切腹一事了。
“呔!”淡路大喊一声,手起刀落,一切都结束了——秀次的首级骨碌滚下。
“对不住了!”淡路连凌一乱的头发都没理一下,径直在旁边坐下,脱一去了上身衣服。既然可悲的主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他只想尽快了断一生。“为了天下,您受累了。”他淡淡道,“人啊,只要活在世上,无论是谁,注定一生劳苦。”他在讽刺,在嘲笑,同时也是安慰自己。
淡路把长刀扔到地上,慢慢拔一出一尺三寸的平作刀,使劲插一进腹部。由于用力过猛,刀把后背刺穿,露出刀尖。他的脸扭曲不已,拔一出刀架在脖子上,微笑着喊了一声,头颅滚落而下,端端正正落在膝上,仿佛炫耀似的朝着大家。人们全呆住了。据说,看到这情景,有人当晚便发起烧来。
雀部淡路守死后,此前一直低头不语的隆西堂缓缓抬起头,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这些人的一尸一骨,请交给隆西堂收拾吧。”
三个验一尸一官一时未听明他的意思,竟无一人应声。
“这些一尸一骨请由在下来收拾。”隆西堂又说了一遍。池田伊予守忙斥责道:“休要胡言乱语!这是寺院。你不要忘了,我们三人乃是奉命而来。”
“他们的一尸一骨,还要以罪人之名收拾吗?”
“问这些做甚?”
“唉!在下也将随关白而去。后死之人有责任把真相告诉先死之人。”说罢,隆西堂猛转向伊予守。伊予守讶然回头看了一眼福岛正则,正则道:“你说得不无道理。木食上人会处理,你放心随关白去吧。”
“那么,我去了……”隆西堂缓缓脱掉上身的衣裳,扫视室一内一一圈。
“大家都那么勇敢,我也没有别的死法了,看来还是先死为好。”说着,这个知名的善辩之人用短刀抵住腹部,“我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终于放心了。你们今后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人都会死,神佛很公平,把死赐给每一个人。不知神佛究竟会赐予你们这些人什么死法。太阁、左卫门大夫、左马助大人、伊予守……”隆西堂边说边把短刀拉到腹部右侧,强忍痛苦笑了起来,“哈哈……果然还是先死好啊……”他倏地把刀拔一出,在脖子上使劲一划。血柱喷一涌,隆西堂遂趴倒在地,断了气。
众人凝视着眼前的一尸一体,不禁有些骇然。每人都会死——这分明是诅咒,是嘲笑。
“一切都了结了。把上人叫来。”半晌,正则才如梦初醒。大殿周围忽然人声嘈杂,人们再也忍受不了眼前这场面了。蝉鸣声淹没了整个高野山……
德川家康再次从江户进京,已是秀次自尽后第九日,文禄四年七月二十四。此时丰臣秀吉已异常残酷地把秀次的家臣一个个处死。木村常陆介在茨木切腹,其子志摩介则逃亡到京城的北山,在得知其父死讯后,到寺町的正行寺自尽。熊谷大膳于嵯峨的二尊院切腹,白井备后守在四条院的大云院死去,阿波木工头则于东山自裁——秀次的梦完全破灭。
秀吉如此残酷地处理此事,让人深感不可思议。可一开始,家康父子便已猜测到了这样的结局。
秀吉其实也十分不安,他怕秀次的怨恨转移到一爱一子秀赖的身上。为了摆脱此种不安,只好把网撒得更大。此种罪恶与不安成了恶一性一循环。以前的秀吉,光明磊落,一胸一怀坦荡,可现在,他完全被疑心俘虏。他不仅撒下惩罚的大网,还严令天下大名写下誓书,向秀赖表忠。增田长盛、石田三成等人最先递交了誓书,接下来是德川家康、一毛一利辉元、小早川隆景、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等人,不管他们是否同意,秀吉都一逼一迫他们写下保证:“向丰臣嗣子秀赖终生尽忠,永不变心。”
此时秀赖还只是一个被秀吉抱在膝上、咿呀学语的婴孩,可是因为他,无数人的鲜血已经流成了河。秀次的侧室一御台之父菊亭晴季,由于帮着关白把黄金送到宫里,被流放到越后;伊达政宗、宗义智由于频繁出入关白官邸,也差点家破人亡。
家康为了让政宗免遭灭顶之灾,可谓大费苦心。他告诉秀吉,若现在处决政宗,奥州势将陷入大乱。眼下和大明国的谈判还没有结果,一旦如此,恐只会引发日本一内一乱。秀吉终于接受了家康的谏言。
“好,我暂且把你的头留着,这可是第二次了,再有第三次,先一摸一摸一你的脑袋吧。”秀吉口无遮拦,把政宗斥责了一顿,这让政宗从心底站到了家康一边。
如今的太阁致力于制造恐怖之气。北政所的劝诫、家康和利家的阻止,他根本就听不进去。“照此下去,日后必会为秀赖带来灾难。”甚至连这样的劝诫,他也充耳不闻。
萧瑟的秋风吹遍京城的大街小巷,秀吉最终还是于八月初二,令人把秀次的妻妾及子女一共一三十余人押赴三条河滩。若秀次还活着,看到被押赴三条河的妻儿,不知会作何感想。他定会恨得咬牙切齿,后悔没看清亲舅父的心肠。
从前的秀吉强大而果断。他有强大的自信裁决一切,支配一切,毅然挺一立于波涛之中。然而,他自从被不安笼罩,就完全暴露出了弱点。
“唉。太阁竟连那些不懂事的孩子都要杀掉?”
“不会吧,那些天真的孩子怎能杀呢,他们一定会被转移到某处看管起来。”
“是啊,你看,孩子们多天真……”
秀次嫡长子仙千代方五岁,次子百丸四岁,三子于十丸三岁,四子土丸尚在襁褓中。便是长女也很幼小,连东南西北还分不清。可这些孩子却和身着盛装的三十三个女人一样,从上京一带,经一条被带到三条,再被赶到河滩上。一路上,美丽的花草纷纷飘落到他们身上,每个女人都不约而同数着念珠……此情此景,不免令世人哀伤不已。
观者如云,挤满了河滩,人们都默不作声,静静看着这些无辜的人。由于是处死妇孺,防守并不严格。可是,他们面前,分明挂着一个已开始腐烂的头颅,那是秀次的头。
对于此次处决,可谓众说纷纭。有人说,秀吉想让京中的地痞流一氓记住这场血腥的屠一杀,好让世人永不敢生谋叛之意。在秀次头颅前边,十多名刽子手在白刃上浇上水,一字排开。他们开始叫罪犯的名字,先从孩子开始,让他们个个依序坐在地上。
坐成一排时,年幼的孩子脸已变一色一。即使是畜生,被拖进屠宰场时,也会本能地生出恐惧,何况是人?悲鸣之一声不绝于耳,惨不忍听。
此时,河滩上响起一片诵佛声。不只是孩子们的母亲,所有等候处决的女人都喊了起来,这是她们所能作的最后抵抗。围观众人也不约而同叫了起来。人们的憎恨理所当然直指前来监斩之人——在河西岸设下帐篷、并排而坐的石田治部少辅和增田右卫门尉。
孩子们都被处决完毕,监斩官高喊起一御台的名字。菊亭晴季之女一御台今日一身纯白。她正了正身一子,用细柔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诵读早就备好的绝命诗:
〖浮生悠悠如一梦,临别尘世复何言?〗
次被叫到的是小上腊阿妻夫人。她乃三品中将之女,今年才十六。她里边着一件紫一色一夹柳青薄纱衣,外披丝绸披肩,满头的黑发剪掉一半,披散在肩。她向秀次的头颅恭恭敬敬拜了三拜,也诵起自己的绝命诗来:
〖花上露水命虽短,薄命红颜死亦甘!〗
绝命诗刚刚读完,这个女子已身首异处。
第三个乃是秀次长女的生母中纳言局阿龟夫人。她生于摄津小滨的真宗寺院,她不忍看面前女儿的一尸一首,用念珠遮住眼睛,念起诗来:
〖阿弥陀佛显慈悲,渡我愚顽去极乐……〗
次后被处斩的为仙千代的生母和子夫人。她乃尾张武士日比野下野守之女,今年仅十一八。和子夫人被处斩后,百丸的生母也被斩首。
看来,每个人都作好了准备,一个接一个念完绝命诗,从容受死。可是,此时人们已经听不到她们的诗了。没有人认为被处决的人有罪。她们的遗体,却由招来的贱民掘坑埋葬。观者无不义愤填膺:“怎会有如此残酷的事!”
“就这样给埋了,连一般老百姓都不如啊!”
“为他们祈祷吧,可怜的人。”
“太阁的天下就要结束了。他如此作孽,神佛绝不会饶过他!”
愤怒的声一浪一一阵高过一阵,刽子手们愈发紧张。在处斩土丸生母阿茶夫人、于十丸生母佐子夫人、阿万夫人、与免夫人、阿子夫人、伊满夫人时,声讨暴行的怒涛已彻底淹没了整个刑场,直令地动山摇。轮到世智夫人时,才处斩了十六个女人。少将夫人、左卫门夫人、右卫门夫人等紧随其后。接着,一御台的女儿阿宫、阿菊、喝食等十三四岁的年轻夫人也被斩杀。当刽子手站到年仅十二岁的阿松身后时,终于有人忍无可忍,飞出一块石头。
右卫门夫人之女阿松抱住母亲的遗体痛哭不止,弄得刽子手有些手足无措,一把揪起阿松披散的头发,硬生生把她拽翻,慌忙抡起了鬼头刀。但大刀没砍着脑袋,而是砍进肩膀,顿时,撕心裂肺的悲呜响彻天空。吓得刽子手连忙对着埋葬一尸一体的贱民们大喊起来,贱民慌忙把还未死掉的阿松扔迸了葬坑。即将受刑的佐伊、古保、假名、竹等人起身就要逃跑。她们还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少女,自然被吓破了胆。现场一片混乱,三条河滩在青天白日下描绘着一幅人间地狱图……
围观人一群一中有当场昏倒的,也有呕吐不止的,还有掩面而逃的,也有一丝不苟把当时情形记录下来的。没有一人不觉得天昏地暗、血雨腥风。行刑时间不到半个时辰,可是,从头至尾看完的恐怕没有几人。所有看到今日情形的人,在有生之年,恐难忘却这一幕血腥。
“太阁太可怕了。”
“不,那不是太阁大人的指示,全都是石田治部那个恶鬼的意思。”
“唉。一旦秀赖主宰天下,治部就可为所欲为了。”
不仅是京城百姓,就连武士,也有不少人把这次惨剧的责任推到三成身上。人们都在怀念从前的秀吉。三成的处境变得甚是尴尬。在百姓眼中,他是一个势利小人,其桀骜不驯招致了庶民的巨大反感。
“您都听见了吧,治部如今是千夫所指。”监斩的三成等人离去后,一名在河滩上一丝不苟把整个过程记录下来的武士走到桥下,抬抬头上的斗笠,对另一名主子模样的男子道。
“是啊,他借为太阁立威的幌子,滥用权势。”男子答了一句,向寺町方向走去——他便是来观刑的酒井忠胜,武士便是家臣杉原亲清。
“虽说他处心积虑为主人树立权威,也算忠义之举,可因此遭万人唾骂,实不合算。”
“是啊。所谓忠义……咱们德川氏中,本多正信算是最招人恨的了。不,或许我和井伊比正信有过之而无不及。算了,不说这些。好不容易把今日的情形记了下来,赶紧回去向大人报告吧。”说完,忠胜吐了口唾沫,“战场上倒也无所谓,可对一一群一手无寸铁的妇孺大开杀戒,真让人看不下去。”
“一尸一体就那样被踢到大坑里。”
“简直是畜生的坟冢,令人恶心。”
“咱们大人平时可连条虫子都不肯杀。”
“先不说这些。亲清,你打算撰文责备谁?天、地、太阁,还是治部、西丸夫人、秀赖公子?”
亲清啧啧道:“大人真是慈悲心肠。”
“这么说,你还是要写三成?当然,不这样写,百姓也不会答应。百姓拥戴太阁啊。”
“可太阁也有看不到的地方,否则今日的事也不会发生了。”
“这才是症结所在,人的眼睛总有看不到的地方。年龄的增长固然会导致这种悲剧,可对权力的欲一望也是原因之一,况且,太阁还是晚年得子。这次事件之后,大人就会进京了。”
忠胜仔细向家康汇报具体情形时,家康却不发一言。忠胜很想知道家康的心思,便诱他开口:“太阁和关白都很不幸。”
但家康含混地说了几句,第二日,便去了伏见城。
其实,家康确实觉得无话可说。人因欲一望产生冲突,孰善孰恶难以区分,即使区分清楚也无意义。任何一方都有责任,又都值得同情。只有当秀次与其妻儿都被处决,人们才意识到秀吉的老朽与一性一急。秀次切腹之后,秀吉忙上奏朝廷,要求罢免秀次关白之职,并严令拆除聚乐第。刚一决定让前田利家任秀赖的辅政大臣,他就忙不迭地大宴宾客……更可笑的是,他得知大明国使者李宗城已从北京出发赶赴釜山,竟高兴得手舞足蹈,“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战事终于有了结局。哎呀,我以前提到的那桩婚事……”
秀吉回头把家康叫到面前,不管家康是否乐意,硬是把茶茶之妹塞给了秀忠。达姬以秀吉养女的身份出嫁,虽说德川氏并未拒绝,可指定这门婚事时,从秀吉身上,既看不见昔日把朝日姬硬塞给家康时的大胆豪放,也感觉不到无所畏惧的魄力,相反,他令人觉得倒像是故意在取一悦家康,有些卑躬屈膝,似是家康在施舍他。
婚礼在九月十七举行。秀吉的不少近臣并不为此高兴,可秀吉却备觉安心。只要家康一直作为亲戚辅佐他,诸大名就不敢作乱……婚事尽管有强迫的意味,可秀吉的如意算盘还是成功了,他不禁喜上眉梢。
太阁真的老了,家康认为,加速其衰老的直接原因乃是秀次之事。从前的秀吉,一提到作战打仗,立时一精一神百信,可是骨肉之间的纷争却从不曾这样让他身心俱疲。十一月初,秀吉病倒。
此时,釜山的小西行长等人正与沈惟敬密议,欲寻找一个糊弄大明国使节李宗城的办法,妄使议和成功。伏见城里则谣言遍起,说聚乐第被拆之后,运出的器物上附着秀次妻妾的亡灵。秀吉自此胡话连篇,他似神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