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田三成走访了小早川秀秋,又见了秀秋的老臣平冈赖胜,面授机宜,并约好明日以烽火为信,两面夹击东军。之后,他又向山中村大谷吉继阵地赶去。此时,雨终于变细了。
子时,从大垣出发的各部还在行军途中。
为扼守住大道,最先出发赶往小关村的石田部下,于丑时通过关原驿,最终抵达目的地,已是寅时。三成自己则在小关村以北的笹尾扎营。他右侧乃织田信高、伊藤盛正、岸田忠氏,以及秀赖麾下的黄衣军。岛左近与蒲生备中守则担任前卫,在阵前与弓箭手一起潜伏。右边一町半远的地方为岛津阵地,他们在小池村面南驻阵完毕,亦已过寅时。小西行长则紧挨岛津,在其右布阵,前瞰寺谷川,背倚天满山北。其右的宇喜多部与大谷部肩负扼守中山道的重任,故,在天亮之前一直都在忙碌。胁坂安治、朽木元纲、小川佑忠、赤座直保等人,则在隔中山道与大谷相望的平原上驻阵,以防备小早川秀秋倒戈。
大垣城到最远的阵地,足有三十余里。从出城时就开始飘落的秋雨,一直到布阵完毕还无休止。是夜行军,既遭天雨,又要防止被人发现,行军之难可想而知。
冰冷的秋雨浇透了每一个人,黎明时分寒气刺骨,但官兵士气却很旺盛。全军急匆匆从大垣城出来,是否因为城一内一有人要叛变了?持这种怀疑心思的人并非没有,但是大多数人还是坚信能取得胜利。趁着夜一色一排兵布阵,撒下天罗地网,以逸待劳,并且人数比东军要多出三万余,这让士众勇气倍增。
但秋雨实在恼人。石田三成各部好不容易抵达阵地,欲喘一口气时,雨才停了,而这却帮了东军大忙。
雨一停,冈山阵中的家康就醒了过来。或许是雨停后的静寂让这位很久没打仗的老将变得敏一感了。他一边拿起枕边的地图,一边侧耳静听。
根据前日夜里的决定,全军已开始行动。家康站起身,快步走到嘹望台,只见火把处处,战马的嘶呜穿透了黎明前的黑暗。
一听到这声音,六十岁的家康顿时血液沸腾。随即,他却苦笑一下,回到帐一内一。或许是一生经历了数不清的战事之故,尽管心里清楚应诅咒战争,应尽力避免,但一旦站在战场上,他还是禁不住热血沸腾,慷慨激昂。这究竟是为何?
刚刚抵达清洲时,家康还对自己的身一体有些担忧。恐是一路颠簸的缘故,他总觉得自己似有中风的迹象,身一体麻痹,很是倦怠,就连舌头也时常不听使唤,因与诸将议事到破晓,他入睡时一阵阵发晕。
当时,家康打了一个寒战,那紧张的感觉记忆犹新。若是中风,怕会半身不遂,连舌头都不能动,那还不废人一个?若是十年前的家康,定会惊惶失措,扯起嗓门唤人,但如今,他竟丝毫不惊,这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一切全交给上天了!自己已尽了人事,一切自一由天定。武田信玄在三方原会战时取得大捷,但他为何在野田城外遭了冷一槍一?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信玄身上,说不定也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家康静静坐着,一动不动。秀忠正在赶来,忠吉也在身边。若真半身不遂,也算后继有人。
家康心里算计着,谁也没告诉,只是把板坂卜斋叫来,服了一剂自己开的万灵丹,便歇息了。如果兀自慌乱起来,说不定会酿成大祸。
尽管如此冷静,可一旦亲临战场,家康自会如变了个人,亢一奋不已。昨日傍晚,他还一边与诸将举杯畅饮,一边观看中村与岛左近激战。他在激烈的战斗中感受胜败、士气高低以及用兵巧拙。
一到战场,家康的思绪就似活跃了许多。中村一荣把部队的指挥权交与中村一氏。当看到一氏中了敌人之计,孤军深入时,家康急得大喊:“危险!快把他拉回来!绝不能让他孤军深入!”他特意让本多忠胜出马把一氏拉了回来。没有家康观战,中村所部的伤亡恐怕会多三五倍。
此时,家康一边察看地图,一边用阿胜、阿良两名侍女端来的早饭。饭毕,他立刻穿上盔甲,径出了兵营。营前插着一排旗子。旗下,一一群一传令使列队待命。这些传令使在战场上意义重大,无不是百里挑一。家康的命令由他们飞马传送给各部,他们有时又是谋士,还担负着打探军情的职责。
他们分别是安藤直次、成濑正成、城织部、初鹿野传右卫门。米泽清右卫门、小栗忠政、牧野助右卫门、服部权太夫、阿部八郎右卫门、大冢平右卫门、大久保助左卫门、山本新五左卫门、横田甚右卫门、小笠原治右卫门、山上乡右卫门、加藤喜左卫门、岛田治兵卫、西尾藤兵卫、中泽主税、保坂金右卫门、真田隐歧守、间宫左卫门、小栗忠左卫门等二十三骑,他们相当于家康的手足,日后也全都成了德川不可或缺之人。
家康健步走到众人面前,冲安藤直次和成濑正成招招手,轻声询问道:“你们过来看看,敌军的部署与这张图上有何出入?”
三人在篝火旁展开地图。尽管下着大雨,家康还是派人去详细打探过,但一旦消息有误,后果便不堪设想。
“并无出入。”
“好。那么,我军已跟着敌人前进至青野原了?”
如何迎敌,昨夜的合议早就决定了。大本营周围的山一内一、有马、藤堂、京极、福岛、田中等先行出发,其他部队随后陆续行动。天亮时,各部必各就各位,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对话只寥寥数语。还没出现侍童的影子,他们恐正在匆匆忙忙穿戴盔甲。
“牵马来!”家康大喝一声。
马牵来,家康飞身跨上去。他虽身一体肥胖,但动作甚是敏捷。成濑和安藤看到,不禁一惊。家康只着一件一胸一甲,外套黑羽织,头戴斗笠。这种打扮,比轻装还要简单。上马之后,家康不做一声,驱马直向西奔去。
“大人,您去哪里?”成濑正成急叫。
“敌营。”家康丢下这么一句,绝尘而去。不知是谁大喊起来:“大人出阵了!旗幡!长矛!火一槍一!”
家康仿佛回到了三十岁。从中山道到垂井,他一路奔驰,一刻不停。后边的人马紧紧追赶,最先上来的乃是旗手,紧接着是为他拿一槍一的武士。
近寅时,家康再次让传令使们驰向四方,严令各部到达指定位置之后,就地待命,严禁争功。
家康刚下完命令,右翼的黑田长政就派一毛一屋武久前来报告,说他们已进至在北陆官道右侧布阵的石田部阵前。
“敌人有多少?”家康在马上问道。
“这……”一毛一屋武久略一思索,躬腰道,“两万左右。”
“只有两万?可都说是十四五万啊。”
一毛一屋武久笑道:“如今乃是平原作战,山上之敌若看到局势不利,必然不敢轻易下山。因此,在天亮时加入决战的敌人,在小人看来,充其量只有两万。”
家康拍拍马鞍,笑道:“哈哈!有理。七万对两万,我们必赢。出发!”
虽然从未对谁提起过,但家康早就看透,在垂井左侧和南宫山上扎营的吉川广家和一毛一利秀元二部,绝不会轻举妄动。黑田长政之父如水曾不止一次告诫吉川广家:“若加入三成一伙,一毛一利氏的香火就要断绝了。”故广家和秀元都暗中倾向家康。但也绝不能就对其放松一警一惕。因此,家康令池田辉政、浅野幸长及骏河、远江、三河等部,严密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池田辉政和浅野幸长已到达垂井,完成了布阵,其他各部则正沿着官道,源源不断向西进发。
家康西进到桃配山时,天已破晓。雨虽停了,但空中又漫起了浓雾。雾气如一毛一一毛一雨一般,打一湿一了额头和脸颊。
到了桃配山,家康立刻向各部派出使者。在他眼中,小早川秀秋已是自己人了,他便向其派去了奥平贞治。对于这些,三成恐怕做梦都想不到。福岛正则等部,家康则分别派去伊丹兵库、村越直吉、河村助左卫门;细川等处,派了小坂助六、尼子十邮、稻熊重左卫门、兼松又四郎;井伊直政等处,家康遣去了佐久间安政、佐久间孙六、舟越五郎卫门等人。众人的职责,主要是监督各部。
桃配山上,德川氏的金扇马印迎风飘舞,马印顶端的扇子有七根金一色一扇骨,面上绘一轮红日,扇下则是由皮革制成、上涂银漆的银一色一风幡,大马印前,并排插着十二面源氏白旗。家康床几旁,则立有一面白一色一大旗,上书“厌离秽土,欣求净土”八个大字。
家康最初立下这面旗帜时只有十九岁。当年,今川义元高举大旗进入大高城,后在田乐洼身死。义元去世后,家康方才结束十三年人质生涯,踏上冈崎的故土。他回到大树寺时,登誉上人安慰他道:“老衲知道城主此时极伤心,但城主绝不能倒下。为了未来的人间净土,您定要拿出勇气。”说毕,登誉上人送给家康这面绣有八个大字的旗帜。家康一直以此为座右铭。
这果真是一场欣求净土的战事吗?每当出战,家康总是扪心自问,这已成了他勇气的源泉。
十九岁时就已立起的旗帜,他花甲之年依然不倒。不同的是,当初立下这面旗帜时,身边只有十几个人,而今他拥有万千威武之师。
奥平信昌、牧野康成、大久保忠佐、高力清长、丹羽氏次、一内一藤信成等一精一锐之后,乃三队亲兵护卫,中间一队为松平重胜、松平亲正、水野忠高;右翼为酒井重忠、永井直胜、言山忠成;左翼乃西尾吉次、阿部政次、酒井忠利。三队护卫一共一九员大将。其后为本多康俊和本多重政,并配有众多机动部队,包括酒井家次、本多忠政、安藤长松、松平忠明、高木正次、神谷忠缘、山本赖重、稻垣长重等,以及金森法印长近、远藤庆隆等少数大名。
家康马前乃西乡家贞,暂时兼任武者奉行,阵代则选定本多正信之子正纯。
若是从前,旗幡立好之后,众人总要大喊三声:“功勋卓著!”
家康再次打开地图,让本多正纯在上一一标出各部位置。
第一队,福岛正则家老福岛丹波在西大关一线,背靠明神林,与西军宇喜多秀家对峙;加藤嘉明、筒井定次、田中吉政、藤堂高虎、京极高知等人,则横跨中山道完成布阵。
第二队,细川忠兴、稻叶贞通、寺泽广高、一柳直盛、户川达安、宇喜多直盛等人,在中山道以北布防;黑田长政、加藤贞泰、竹中重门等与石田部的笹尾、小池等部相对。
第三队则为忠吉率领的旗本部队,在主阵正前布阵,本多忠胜、井伊直政则一左一右与之呼应,成犄角之势。
这种阵形,清清楚楚表明了家康的决心:突破关原,拿下三成的大本营佐和山城,然后长一驱一直一入大坂城。当然,家康也不忘令西尾光教、水野胜成、津轻为信、松平康长等人防范大垣城;堀尾忠氏留守赤坂、冈山。
最让家康费心的,便是对付南宫山之敌的人选。毕竟吉川、安国寺等人不可轻视。
家康用令旗指着垂井西南的池田辉政部和驿站西侧一里冢浅野幸长部,问正纯道:“可还有疏漏?”
“万事俱备。从此处到与浅野阵相连的野上村一带,分别为中村一荣、小出吉长、生驹一正、蜂须贺丰雄、山一内一一丰、有马丰氏、水野清忠、铃木重一爱一。在下已经令他们严阵以待。”
家康默默点头,命人把地图卷了起来。
东军故意钻进敌人的口袋,敌人必作收紧袋口之势。一旦口袋收紧,东军将陷入被全歼的险境;但一旦西军被正面突破,佐和山城自会被一举拿下。但无论如何,这终究还是纸上谈兵。
“对敌包围完成!”恐怕此时的三成也在两眼放光盯着地图,得意地微笑。双方斗智斗勇,战阵局势也会千变万化。
雾气愈来愈浓。时值深秋,随着夜一色一淡去,饱吸了雨露的秋草在人马的践踏下愈发枯黄,给萧条的大地铺上一层悲凉。
“报!”一位肩膀一湿一透的武士单膝跪到家康面前。家康仔细打量了那人一眼,道:“是伊奈图书,说!”
“一只蓝一色一鹭鸶从我军旗上静静向敌方飞去,乃吉兆!胜利必属于我们。”
“好。快把这个喜讯告诉所有旗下官兵。”家康吩咐毕,不禁感慨万千。
战事实在不可思议,人人都有估算胜负的能力,但均痴迷胜利,为此白白地抛洒鲜血。男儿为了一只鹭鸶竟也喜上眉梢,丝毫不觉其行为之浅薄。尽管家康深知这一切,还是不想说破。
从桃配山本阵到石田三成所在的笹尾,约有二十一八町远,到小早川秀秋营盘四十余町,到井伊直政的茨原十五町,到本多忠胜的十九女池十六町,到藤堂、丹羽的藤川二十九町,到身后的垂井三十二町,到一毛一利、吉川的南宫山三十六町,到崛尾忠氏的赤坂四十一八町……
身为统帅,要想准确把握战况,及时应对变化,必须纵观全局。只有这样,方能指挥进退,否则,妄下指令,只会令士卒白白伤亡。
看到鹭鸶飞过竟会欣喜,真是愚蠢!家康一边嘲笑自己,一边反复计算。浓雾对双方都甚是不利,但也不得不一摸一索着发起攻势。
已近辰时。若是晴天,战场上早已旗幡飘扬,刀一槍一林立,可现在却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向南宫山上的一毛一利部放眼望去,他们的旗幡被浓雾打一湿一,耷一拉着脑袋。
家康从床儿上站起身:“传三名传令使来!再要几名侍童。牵马!”
家康下了桃配山,径直驰到了十九女池旁本多忠胜的营地。忠胜吃了一惊,忙迎出来。
“忠胜,南宫山情形,你可察看过?”
“察看过。无动静。”
“你也这么看?”
“南宫山的人马未动,石田的先锋倒是先动起来了。”
“那也无用,只要南宫山按兵不动,他们就无法对我们形成合围之势。你认为一毛一利和吉川会下山吗?”
本多忠胜最恼的就是家康这一点:明明已很是清楚,却偏偏要来询问。可他转念一想,或许家康是特意来鼓励他的,遂大声道:“无论他们下不下山,已赶不上午前的战事。池田和浅野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哦,那我就让本阵再推前一些。”说着,家康回头看了一眼传令使小栗忠政,道,“吩咐下去,十二杆白旗进到关原东。”他又低头思忖片刻,方道:“到此处为十六町,告诉正纯,人马向前推进十二町。然后,开战!”
“遵命!”本多忠胜呵呵笑了。
本阵在桃配山原本最佳,它位于两军之间,既可指挥东军,又能察看敌军动向。在此扎营,家康亦不会有任何危险。而且,从此处既可监视背后的一毛一利部,又可窥一探左前方松尾山的小早川秀秋。立足未稳,家康却又要从桃配山移到关原东。或许有人会以为,这种做法未免太轻率,抑或是意气用事。但在与家康一起出生人死无数次的本多忠胜眼中,家康已是痛下了决心。位至一内一府之前,家康一直这般果敢。
家康终生隐忍,绝不冒进,始终稳坐钓鱼台,静观天下势。但不动则已,动必中的。战场上的家康,即如一只名副其实的下山猛虎。深思熟虑乃是在备战之时,一旦身临战场,他自会有出人意料之举。
今日完全是他主动前去挑衅。家康在桃配山上布阵一事,敌人无不知晓。而家康一旦让本阵前移,待雾气散去,冲锋开始,对方怎会不瞠目结舌?踏着泥泞的道路,好不容易一摸一索到阵地,却又在浓雾之中继续前移,天下排兵布阵之人,唯有家康敢行此事。
忠胜的微笑,既是对此种决断的赞赏,又是为决断背后隐藏的深思熟虑而感慨。“大人,今日决战,谁最关键?”
家康扫了忠胜一眼,鼻一内一轻哼一声,不言。
“在下认为,最难对付的,乃是岛津义弘。”忠胜道。
家康不答,还是轻轻笑了一声,似赞许,又似嘲笑。“午前胜负就决出了。”良久,家康方道,“从昨夜就开始行动,到今日下午,疲累自会加剧。谁感觉疲惫,谁就会失败。”
忠胜笑着施了一礼,返回营中。本阵的先头部队已接连不断向前推进,再过一刻左右,就部署完毕,而那时,便是决定天下归属的时刻。
家康依然坐在床几上,抬眼凝神而思。战事开打在即,在猎物面前,他有如一只跃跃欲试的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