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千姬出阁的前一一夜始,德川家康便感到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对儿女的关一爱一和对孙女的关一爱一无甚不同。他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出生。庆长五年十一月,阿龟夫人产下五郎太丸。七年三月,阿万夫人生下长福丸,而现在又已有一孕一在身,预计在今年八月分娩,到时家康又该感到难为情了。对家族的繁荣,这是好事一件,但家康虑及自己六十多岁的年纪,则多少有些尴尬。
秀吉公六十三故去时,已明显衰老。然而,家康今年正好六十有二,却会再得一子,他自然担心自己究竟能对这个孩子的成长负多大责任。
当然,他并非因此才疼一爱一千姬,才关心她的出嫁。或许因为千姬是个女子,他想让她感受到不同于对孙儿的关一爱一。家康还有别的孙女,是在信长公令下被迫切腹的信康所出。但是,那几位小一姐和家康之间似少了许多祖孙之情。她们是家康的孙女,可也是信长公的外孙女。每当看到她们,家康便会想起信康,一直有意无意疏远她们,这亦是因为他当年思虑不周,战事繁忙。可千姬的情形完全不同,他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孙女。如何使她幸福,他时常挂在心上。他对这次婚姻抱有太多期待。
家康对现在秀赖的成长并不满意。后天的教养比先天重要得多,没有一个贤者调一教,秀赖可说真的不幸。但家康并未绝望,他从为,活泼大方的千姬定能给秀赖幸福。千姬若能为大坂和江户之间带来光明,家康和秀赖即便不在一处,也能心有灵犀。
秀赖小时候常黏在家康身边,叫他“江户的爷爷”。家康觉得,若是通过千姬,双方产生祖孙的情感,也能够好好调一教他。而且,他自觉履行了和秀吉的约定,良心上得到安慰。
千姬出发的前一一夜,家康几次前往一内一庭见阿江与夫人,给大久保长安一些吩咐,又训斥大久保忠邻。他心中想的都是千姬和秀赖,总似看到他们像七夕节的偶人般并坐一处。
秀吉卧床不起时,家康和他作了一个愚蠢的约定,那其实是石田三成的主意。三成竟然认为是秀吉本意,他对天下大事的判断显然相当幼稚。这个约定便是:秀赖长到十六岁时,家康便将天下交还与他。但目下已不可能履行。这一点,不论何人都非常清楚。这若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十六岁少年便能治理的天下,那信长为何会对那么多人一大开杀戒?秀吉为何会一逼一迫信长之子信孝切腹自一杀,将柴田胜家和阿市夫人置于死地?秀吉在信长生前全力效忠,家康协助信长、协助秀吉,不都是因为三人同有一个心愿——统一天下吗?
信长去后,拥有实力的秀吉得到了天下;而秀吉去后,家康成为继承其遗志之人,继续为“统一天下”拼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也体现出其间的责任和情义。但三成不明白。连他都不能明白,这个世上还有多少人能明白?
把千姬嫁到大坂,正是要让世人明白。
家康要治理天下,是为公,兼顾人情义理,那是私,必须将二者严格区别开来。将千姬许配与秀赖,首先是人情,但其中也包含“公义”。可若世人不能明白,千姬就会遭受不幸。
各种念头交织在一起,让家康觉得千姬愈发可一爱一,愈发招人怜惜。
庆长八年七月二十一八,晨,船只准备妥当,家康亲自来到渡口,为千姬送行。千姬带着二十个侍女,和母亲并排而坐,显得那么娇一小,令人泪下。陪嫁的童女阿点比千姬还要小,她拉着千姬的手,或许是因为她,千姬更加楚楚可怜。紧随其后的为荣局,她捧着一个小匣子,匣子里装着点心和玩物,以免新一娘一在船上感到无聊。这也是家康吩咐的。
“爷爷,多谢您的关一爱一。”阿江与告诉千姬,因为是出嫁,不能说“我去去就来”,故千姬便这般跟家康告别。不知为何,听到那天真的声音,家康突然心中酸楚。因此,当他看到黑田长政带着三百多人全副武装来到这里时,突然厉声斥责:“在这大喜的日子全副武装,真不会办事!”但骂完之后,又马上后悔了。
黑田长政不知道为何挨骂,一脸不解地怏怏退下,但他并未因此改变自己的想法。这一带不知潜伏了多少关原之战时留下的一浪一人,若是被他们看到一警一备不严,便不知会惹出多少乱子。
然而堀尾吉晴却没让武士佩带长矛和火一槍一,而是让他们扛着锄头和斧头,驾小舟紧随千姬乘坐的大船。这是为了掩人耳目,称是让三百杂役砍伐堵塞河道的芦苇,开辟航路。其实是保护大船安全,船中也藏有武器。这些看似杂役的人,个个都是勇一猛武士。
“还是你聪明,姜还是老的辣啊!”家康赞许堀尾吉晴这个并不太值得称赞之举,之后或许感到话有些过,便转身去了。六十二岁的征夷大将军,为了七岁孙女的出嫁而感伤至此!他自己也感到奇怪,怕别人看见他的泪水,才慌忙离开。但是,他又感到不放心,遂吩咐婚礼总管大久保忠邻,让其将途中和婚礼上的一切详详细细报告,才回了房一中。
回到房里,家康才发现今日天气格外好。从院子里林立的树木之间看到一抹蓝天,像是被水洗过一般。“今日有风,船上应颇为凉快,当不会感到寂寞。”他自言自语道。
“是啊,少夫人也跟着。”旁边的阿梅夫人道。
“我说了什么?”家康慌忙道。
“大人说,小一姐在船上当不会感到寂寞。”
“哦。真是没出息。”
“大人……”
“不,我说我自己。”家康捧起阿梅端来的葛汤。
阿梅夫人乃是青木纪伊守一矩之女,因为阿万又怀上了孩子,现在由她侍奉家康。她脸上还保有孩子般的雅嫩。后来,家康把她送给了本多正纯,此为后话。当家康的视线落到阿梅身上时,他感到有些尴尬。阿梅和他的年龄差距,像一把利剑刺向他的一胸一口。
“你……”家康本来想问她多大了,又慌忙住了口。千姬的影子还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害怕若是听说阿梅还不到二十,只能让自己的一内一心更加慌乱。
但阿梅夫人耳朵很尖,抓住了家康的那一个字。“请大人接着往下说。”她的眼睛和嘴唇都和千姬的一模一样。
家康更是狼狈,但又不能沉默下去,否则阿梅会担心自己有失误之处。对方若是个男子,他会故意不语,让其去思量,但是对这个和自己年龄相差甚大的女子,他却不能这么做。“不,无他,只是突然想起了阿千。”
“大人一直都在想着小一姐。”
“这些你都知道?”
“是。大人,可您刚才说的是妾身……”
“不用担心。我是想问你,你知小一姐何时才能成为真正的新一娘一?”
“再过四五年……可是,这种事情,大人应……”阿梅突然满脸通红。女子变成真正女人的年龄,家康应该比她更清楚。她本来想这么说,但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家康的侧室大多曾嫁过人,从姑一娘一时便成了家康侧室的人很少。阿梅和后来成了水户赖房养母的阿八夫人,以及在家康归天后改嫁给喜连川赖氏的阿六夫人一样,乃是为数不多的姑一娘一身。
“阿梅有些像阿千。”
“怎会?不过荣局也这么说过。”
“你认为秀赖会喜炊阿千吗?”
“这……可是大人为何连这些事都担心呢?”看到家康心情不算太差,年轻的侧室顿时放下心来。这种时候,家康总是会马上正襟危坐,因为他想起他和筑山夫人的不幸,心口开始疼痛。女人撒娇,往往是因为征服的欲一望。征服便可能吞噬男人的一生,导致终生不幸。
正巧这时,本多正纯进来禀报:“船就要出发了。”
“哦,小一姐没哭吧?”
“是。小一姐非常高兴,对船栏杆上的雕刻大有兴趣。”
“我记得那好像是凤凰。”
“是。小一姐说:世上真有那种鸟吗?有的话真想喂一只呢。”
“真想给她一只。”说完,家康突然变得严肃道,“过来,正纯。跟阿梅坐在一处。”
正纯惊讶地抬头看看家康,“大人说什么?”
“我说,你跟阿梅并排坐。若是你跟阿梅坐在一起,不定看起来如秀赖和阿千。来,并排坐!”
让年轻的侧室和宠臣并坐一处,家康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可明明知道,却为何还要继续下去?这毫不像平时的他。
“犹豫什么!快!”家康再次催促道。
家康心中想着,是不是被什么附身了?这好像不是我自己,是太阁。他心头感到一阵疼痛。这种感情,正如当年明白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秀吉,对秀赖的疯狂关一爱一。
家康回过神来,阿梅和正纯已端端正正坐在了他面前,却各怀心事。阿梅很是安心,她觉得是家康的命令,而正纯则充满戒心:难道平常的行止有何不妥,让主公误会了?
家康心头突然涌起嫉妒之情。
“真相配!你们很是般配啊!”
家康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等话来。他明明知道,不满二十岁的女子和六十多岁的老人,自然比不上和正纯坐在一起相配。若是因为这个玩笑,阿梅真的对正纯动了心,那该如何是好?
这或许也正是秀吉晚年的焦虑。不管家康多么喜欢阿梅,他总会先她而亡,这是天意。
“真是相配!你们互相看着对方!”
“大人!”
“那是什么表情?我是想看着你们,想象一下长大成一人之后的阿千和秀赖。快!扭过脸去,看着对方!”
“可是,这……”
“你耳朵聋了,正纯?”
“不,可是……”
“再靠近一点。嘿,你们都似在戒备着对方?”家康愈发像被什么附了身,急急催促道。阿梅主动向正纯靠近了一些,看着他微笑。
“是啊,这就对了。可是还是不像和睦的夫妻。这样的话,阿千一爱一恋着对方,秀赖却在躲避。正纯真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蠢货!”骂到这里,家康竟突然变了脸一色一,一胸一口亦剧烈地疼痛起来。
一个人即便觉得自己已完全悟透了人生,仍然不过是在未知的丛林里行走。像家康这等人物,也是在以秀吉经常做的近于疯癫的游戏来戏一弄阿梅和正纯时,才忽然发现此等残忍。他本想戏一弄阿梅和正纯,真意却似在戏一弄自己。一瞬问,他一毛一骨悚然。做出这样奇怪的举动,正是感觉到自己无力保障千姬一生的幸福,是在这种感觉驱使下,对自己的一种折磨。这次荒唐的举动,令家康感觉到无比的愧疚,也对秀赖和千姬的未来感到了巨大的不安。
“好了。看过了。”家康摆了摆手,对正纯笑道,可那笑容看起来却有些扭曲,有如哭泣。正纯松了一口气,离开阿梅一些。
“大人怎的了?”阿梅道。
“什么?”
“大人脸一色一不佳。”
“胡说!”家康像是在发泄,“太阁真是可怜。”
“太阁?”
“太阁是个贪心的人。他想长生不死,青春永驻。”家康顿了顿,接着道,“正纯啊,你不懂也无妨。总有一日你会明白,即使到时你不想明白。对了……这回太阁应该高兴了。太阁的一个梦终于成为现实。”
“哦。”
“我去看看五郎太丸。正纯,跟我走!”站起来时,家康心中想的已完全是另一件事:把阿梅许配给正纯吧。让她跟正纯并坐一处,知道了和她一样年轻的男子的存在,这对家康来说乃是一大过失。若是他日后还执著地宠一爱一阿梅,无异于在战场上拾他人矛下的头颅。不能像太阁那般看不到自己的过失。
但家康马上又想,这恐还是因对阿千的愧疚。既然这么担心,为何还要把她嫁过去?这已成了他最大的痛楚,家康无法摆脱心中的烦恼。
家康来到西苑阿龟夫人处时,五郎太丸正规规矩矩坐在那里,听母亲讲鹰的故事,从作为鸟的鹰说到了放鹰狩猎。五郎太丸问这问那:老鹰怎么才能抓到兔子?为何鹤比鹰的身一体大,反而力量不如鹰?出生才两年多,他的目光却炯炯有神,神情也甚是倔强。
五郎太丸看到家康来到门口,马上瞪着一双小眼,迎接父亲。虽只言片语,却让家康想起了信康小时候的样子,他突然陷入奇怪的错觉:人死之后,还会转生吗?若是这样,不定信康投胎又做了自己的儿子。
我还是忘不了信康——家康露出一丝苦笑,走到五郎太丸面前,向他伸出手。五郎太丸咧着小嘴笑了起来。这个神情倔强的孩子很喜欢父亲抱他。然而阿龟夫人却摇摇头,阻止了五郎太丸:“不可,你已长大了。”然后,她转向家康:“三岁看到老。三岁之前的调一教将会决定一生……”
家康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正纯,微微一笑。即便这个孩子是信康转世,母亲对孩子的态度却完全不同。信康母亲筑山夫人经常抱怨家康不抱孩子,这位母亲却尽量不让他亲近儿子。阿龟心里,必如此想,花甲之年才得此子,绝不可过于溺一爱一。
“正纯,我决定让平岩亲吉做五郎太丸的师父。”家康道。
平岩主计头亲吉曾是信康的师父。信康因任一性一而切腹时,他捶一胸一顿首,认为是自己教导失当,甚至想切腹随信康而去。若是将这个与信康颇为相像的五郎太丸托付给他,便能把他从一生的自责中拯救出来,对五郎太丸也是一件好事。
想即此,家康突然心中一动,“五郎,我带你去放鹰吧。”
“好,孩儿想去。”
“好好,可你还不会骑马。我给你找个强壮的人,让他背着你,他比马跑得还快。”
说着,家康又想到了千姬。可没少抱过她。对女孩,只有抱着她才能表达自己的关一爱一,这恐就是女子和男儿的不同。
家康为无法忘记千姬而备感焦虑。我这是怎么了!他责备自己,可是他也知,这世上许多事都无可奈何。
五郎太丸瞪着一双明亮的小眼,膝行到家康跟前。他从母亲那里听到鹰的故事,现在父亲又说带他去放鹰,便一门心思想着这些。
“父亲……大人,什么时候……去放……放鹰?”
“回到江户以后吧。不,在回去的途中,咱们去一趟骏府,在那里,我就带你去。”
“那是……什么时候?”
“五郎太丸!”阿龟夫人责备道,“既然都说带你去了,那之前就得乖乖地等着。”
五郎太丸咬着小嘴,瞪着父母。
是个懂事的孩子,就更得把他托付给平岩亲吉了,平岩定能让他明白母亲的心。若非如此,有一日他定会反抗母亲,这些从他的眼神里便可以看得出来。家康沉吟片刻,道:“五郎,我封你为甲府二十五万石的大名,和平岩爷爷一起,可好?”
“好。”五郎太丸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阿龟夫人的肩膀却在猛烈颤一抖。
“这样,你就是一员大将了。”
“嗯,大将。”
“大将悲哀时不能哭,在苦累时要忍耐,有好吃的东西时要分给家臣。怎样,五郎太丸,你能成为大将吗?”
“能。大将要……放鹰。”
“对了,放鹰的时候,能打到很多猎物,家臣用个大锅把它们煮了,大口大口地吃,香喷喷的,好吃,好吃!可大将不能吃。大将只能默不作声地啃自己带来的干粮。怎样,能当大将吗?”
五郎太丸咂巴了一下小嘴,然后偷偷看了一眼母亲,口齿清楚道:“能!”他似成了一只雄鹰。
家康突然想亲一亲儿子的小一脸,想把他高高地举起来,叫一声“你这个信康托生的小东西”,可他不能这么做,这和刚才所言的忍耐相悖。作为统领天下武士的大将,应比五郎太丸能忍耐得多。即便是自己的儿女,也不可随一心一所一欲地亲近。压抑自己的情感,才能通情达理,这便是作为大将应该具备的谨慎,若无这种谨慎,如何去驾驭别人?
想到这里,家康突然站了起来,“回去吧,正纯。”他心头涌上一股酸楚,在比较五郎太丸和秀赖的幸与不幸。
封五郎太丸为甲府二十五万石的大名,从现在开始就得调一教他,令他生起责任心。而且,他身边有一个家教严谨的母亲,还有平岩亲吉这个能干的师父。但对秀赖,家康却不能这般做。
这并非家康一内一心有亲疏远近。若是有,他也不会把侧室前夫的孩子接到身边,给他们最好的教化。然而,唯独秀赖在一个家康完全无法着力的环境里,家康只得把自己疼一爱一的孙女嫁给他,以此来逃避心头的不安。这样就能对得起太阁?淀夫人一逼一人的气势,使得家康一再忍让。若是秀赖长大以后,连个二十万石、三十万石的一地之守也做不了,那么对千姬来说,家康是个多么不负责任的祖父!
家康离开五郎太丸,回到本城,一时竟不能摆脱这种迷茫。若是战场上的进退,他定能作出很好的决断,可对于孩子的人生,他却无法轻易割舍。家康一一夜未眠,迎来了天亮。
带着大久保忠邻的口信,鸟居久五郎快马加鞭来到城中。家康停下手头的政务,把他叫到自己的房间:“怎样,事情可还顺利?”
“是。路上堀尾大人让人带的斧头和锄头派上了用场,疏通河道,顺利地到达了大坂城。”
“哦,堀尾的苦力果然派上了用场。阿千在路上可哭闹过?”
“一路上都很是高兴。停船后,浅野纪伊守前来迎接,您猜小一姐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都是阿江与夫人教给她的吧。”
“不。对方郑重地致辞:下官浅野纪伊守……听到对方报上姓名,小一姐便道:你忘记我了吗?”
“哦?”
“她说:你不说你的名字,我也记得你。辛苦了。说完,便笑着上了轿子。”
“哦?她这么说?阿千这孩子,越发让我放心了。之后呢?”
“本来淀夫人要铺上榻榻米,再铺白绫,可虑及大人会因此不快,便铺上了洁净的一卵一石。”
“好好,这样也好。淀夫人到本城门口迎接了吗?”
“在门口迎接的是片桐大人,朝服束带……”久五郎话说到一半,便埋下了头。
“哦,淀夫人未在大门口露面。”家康有些失望,叹了一口气。
“淀夫人说,虽说小一姐是少夫人,可也是妹妹的孩子,要是出迎的话,就乱了辈分。”
“哦,我还以为,她很久没见的妹妹和外甥女来到,她会按捺不住思念之情跑出来相迎呢……”
“倒是见了面,还好……”
“和阿江与夫人拉手了吗?”
“这……没有。双方毕恭毕敬,按照礼节施礼致意,但眼圈都红红的。”
“唉!女人啊……”
从久五郎的话里,家康可以想象这对争强好胜的姐妹见面时的情景。若是任何一方能够摆脱比试之心,二人定会抱头痛哭。可她们竟都没能解一开心绪。
“两人未发生口角吧?”
“问候完毕,二位夫人便不再拘束,说笑起来。”
“淀夫人说什么?”
“淀夫人说:整日被大纳言大人宠一爱一着,无所用心:妹妹愈发丰润了。”
“少夫人怎生说?”
“少夫人说:姐姐啊,太阁大人归天之后,您越来越年轻了。”
家康又是一脸失望,便改变了话题:“阿千呢,她怎样,当时在她们二人旁边吗?”
“是。”
“淀夫人没跟阿千说话?”
“不,说了。她说:这闺女,比你母亲还有气质。”
“阿千怎么回话?”家康往前探了探身一子问道。
年轻的久五郎哈哈大笑:“小一姐一脸认真地回道,大家都这般说。”
家康突然捧腹大笑:“哦,这么回话。说得好!女子气质方是第一。”
“之后,小一姐接着道,相貌和气质都很好。”
“哈哈……连这些都说了。这个阿千!”
“是。说的时候还一脸严肃呢。说完之后,她环视四周,说大坂城比江户大。”
家康一下子绷起脸。这话自有重要的含义,大坂城诚比江户大得多。他不是担心阿千会因此而自卑。但在阿千看来,大坂城实比江户大。不管是眼见还是耳闻,在天下大名心里肯定也是这样。对于家康,这话乃是一句大大的一警一告。他抬头凝神道:“哦,阿千说了这些?”
淀夫人和阿江与之间的心结,似乎并未因这次婚礼而打开。家康原以为,这样一对命运多舛的姐妹,在各自最钟一爱一的孩子结为夫妻之时,定会抛开一切,更加亲密,可是从久五郎话中可以猜出,她们表现出的竟是比外人还要强烈的敌意。阿江与认为,淀夫人虽是秀赖生母,却也不过是秀吉公侧室。
家康希望淀夫人表现出一个姐姐应具的博大一胸一怀,双方不要对立,不为丰臣德川的姓氏所拘,而是敞开心扉和睦相处。这样,他也就不会再有什么顾忌,把秀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鼓励也好,指责也罢,好好地养育成一人,保证丰臣一门延续。他本想这么做!不,本来两家就应如此。秀忠乃是太阁之妹朝日姬的养子。阿江与又是淀夫人的妹妹,亦是秀忠正室。秀忠和秀赖名义上是兄弟,而千姬出嫁以后,更是翁婿。这难以切断的亲缘,世间少有。正因如此,双方更应亲密无间。况且,这也是秀吉临终前想拼命抓住的一根救命绳子。久未谋面的姐妹在见面之后,本应深深体会到这些。可家康这个期待,却落了空!
虽然母亲与姨母一之间貌合神离,欲较高下,千姬却无这种思绪。稳重端庄、天真可一爱一的千姬,不日若是能为秀赖生下一子,这个儿子便不再仅是秀赖的儿子,也非淀夫人一个人的孙子……阿千定能给大家带来那一日。
由于家康的努力,天下初定,但人心未稳。只有天下人同心协力,日本才能真正统一。
鸟居久五郎退下之后,家康终于解脱出来。谁都知道,期望容易,实现万难。迄今为止,家康的一个期望落了空,他不得不去修补:是阿千提醒了我,江户城的改建,必快些开工……
是夜,家康酣睡,一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