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院收到织田有乐斋书函,称秀赖进京一事,大坂方面严辞拒绝,故请高台院切切周旋,务得家康宽谅。有乐斋说他已想尽了一切办法,但最终未能说服秀赖母子。片桐且元及大野治长本也同意秀赖进京,但因淀夫人过于激愤,并且声称,若强令其进京,母子二人将会自行了断,因此,最后大家只能噤口。有关详情,有乐斋本想亲自前来解释,但最终无法成行。
自从淀夫人声称母子二人将自行了断,大坂城一内一便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感伤,众人都不敢随便说话。“真是可怜。他们真有此想法,我们岂可苟活于世?”以七手组为首,从侍女到司茶人,人人都说出同样的话。
淀夫人原本想让大藏局作为使者,但大藏局知且元和治长均不赞成此事,便以身一体有恙为由推辞不去。故使者可能换为正荣尼。
然而有乐斋最担心的,还是城一内一的感伤流到外边,一度安静的百姓恐又要一騷一动不安了。万一有不轨之徒生出祸心,京城所司代和堺港奉行必出兵干涉。以此为契机,或成口实,不知会生成多大的乱子。关于这些,有乐斋请高台院一定放在心上,多为秀赖一操一心。
令人窒息之气,笼罩大坂全城。
高台院阅毕,震惊不已。她原本是想尽自己所能,为丰臣氏做些有利之事。她与秀赖并非亲生母子,这个事实如一堵墙横在了他们之间,可叹秀赖并不能明白她的苦心。
“去请清正,就说我有要事相商。”高台院叫来庆顺尼,吩咐道。
命加藤清正在家康之后来到伏见的也是高台院。清正为了迎接秀赖进京,在旧臣之间奔走相告,秘密布置防卫。要是秀赖不来,首先要通知的便是清正。
加藤清正快马从伏见赶到三本木。
关于大坂城一内一气氛,清正也略有耳闻,因此告诉庆顺尼,他正打算来见高台院。
据说,清正在江户筑建了令诸大名瞠目结舌的气派府邸,在大街上,他骑一匹举世无双的宝马,持一一柄一长一槍一,捻着引以为豪的美髯,威风凛凛,震惊了江户百姓。
高台院深知,清正之所以这般虚张声势,都是为了秀赖。清正高大的身躯已经被病魔纠缠。从他咳嗽的声音,高台院便已觉察到了。威风凛凛的胡须只是为了掩饰病情,是为了向人夸示:丰臣旧臣加藤肥后守清正依然身一体康健。仅此一点,就足以使德川家臣不敢蔑视秀赖。
清正到了高台院面前。
“听说秀赖拒绝上京。”他站在当地,大声嚷嚷,施礼后,咬牙坐下,“我们的诚意全都化为泡影。夫人,请容清正再去一趟大坂。”
高台院看着清正,许久不言。让庆顺尼去请清正时,她也这般想,但经过一番仔细斟的,她还是认为不能贸然前去,遂叹道:“清正,算了吧。”
“夫人的意思,是听之任之?”
“派个有身份的人前去,她依然不答应,当如何是好?”
“虽说如此,听之任之,将军父子会大失颜面。”
高台院缓缓摇了摇头,本想轻笑一声,却笑不出来,“要是连肥后守都被拒绝,家康和秀忠便愈无面子。”
“哦。”
“因此,莫要把这当回事了。”
“就这么完了?”
“先莫要管它。你也装作不知情,就说秀赖偶感风寒,无法来京。”
“那么,夫人您对将军父子……”
“到了丰臣氏存亡的关键时刻,老身也要演上一出好戏了。”
“哦?”
“我亲自去拜访家康公,就说秀赖腹痛,又不小心吃多了一药一,无法外出。让他一笑了之,唉!”
清正未能立刻明白高台院的意思。看到她强作欢颜,他的眼泪不由刷刷落了下来。
“你怎的了,清正?我亲自去拜访家康,他也就能够宽谅了。你不用担心。”
但清正的泪水依然止不住,恨道:“市正这厮!”
“且元什么地方做错了?”
“且元整日不离少君左右,为何允许他们作出这样的决定?如此一来,不管是清正、正则,还是浅野,又要欠德川人情,在德川面前抬不起头来。”
“是啊,你们对家康低头,都是为了不让秀赖受委屈,可是……”
“夫人啊,丰臣氏还能存续下去吗?”
“因何说出这等不吉之言?”
“家康公曾与在下说笑,让在下把胡须剃一掉。”
“哦?这可是你引以为豪的美髯。”
“在下说不剃。这胡子不仅能震慑天下,亦是声名远播高丽的鬼判官加藤正的标记。家康公听了,苦笑说,时局变了。”
“时局?”
“是,时局。家康公道:在这太平之世,你还留着这样的胡须,欲吓唬何人?”
“是啊,这……”
“家康公还道:方今天下,已无人可吓了,故,若留着胡子,只会引起误会。”
“误会?我得听听。”
“就是说,清正身染疾病,形容消瘦,已经感觉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乃是为了掩饰而蓄胡须。将军大人笑道,要是众人都这么想,我可就吃亏了。连清正的心事他都能看穿,真是可惧。”
高台院故意大声笑了,“是啊,他总是那般周到,因此,我们不必顾虑。不管怎生说,我得去向他赔个不是。你要注意,不可令双方关系坏了。”
“在下明白。”清正这才止住泪水,“那么,在下再无去大坂的必要了吗?”
“一切都交给老身好了。”
清正点点头,站起身来,“谣言还未散布开时,先与众人说明。”言罢离去。
清正离开以后,高台院马上准备外出。
在清正面前满怀自信的高台院,一内一心其实亦是七上八下。大坂倘若一直蛮不讲理,家康不久便会硬起心肠,石田三成即是极好的例子。三成始终敌视家康,但在被七将追杀时,他逃到家康处,家康却并未把他拿下,而是护送他回到了佐和山城。但亦就在那时,家康即决意和三成决绝。
家康看到事情于天下不利时,他自会放弃无谓的忍耐,但表面上却会不动声一色一。正因如此,不管高台院在道歉时,家康装得多么若无其事,他也不会因此而改变主意。
与此相比,大坂则显得甚是胆小而任一性一。若是秀吉,他必会单一槍一匹马迅速赶到京中,令家康等人一大吃一惊。那才是男子之间气度的较量,没有这种气度,很快便会落于人后。
大坂错误地以为,让秀赖到家康父子面前,有伤体面。若他们相信高台院,让秀赖前来,高台院定会让秀赖在天下大名面前表示:“江户的爷爷和岳父大人同心协力,天下便可永保太平了。”那时,不仅丰臣旧臣,多数大名都会流着泪交口称赞秀赖的非凡器量。
但如今,此梦已破。如今,高台院至少得让家康在心中觉得:“不愧为太阁遗孀。”不然,大坂气数便尽了。
高台院更衣毕,和庆顺尼乘了轿,径往伏见城而去。她估量,秀忠此刻正在二条城等待秀赖,然后一起前往伏见,与家康并排而坐,接受诸大名拜贺。
到了伏见城,高台院在大厅稍候片刻。家康要把一个养女嫁给山一内一忠义,现正在商议此事。
“让您久等了。大御所吩咐,高台院不是外人,请到一内一室说话。”出来的为本多正信,他笑道,“哦,我还没告诉夫人呢。因为新将军已受敕封,故日后称我家大人为大御所,请务必记住。”
高台院表情有些僵硬,此番理亏的乃是丰臣氏。想到这里,她感到很是心痛。“都一大把年纪了,我这是怎么了?”她想起了秀吉,想笑一笑,却笑不出来。
“夫人染上风寒了么?”高台院进去时,家康问道,“夫人脸一色一不好。切切多多保重。下个月高台寺就能完工了。”
家康话中,流露出一种非常自然的关怀,这愈发让高台院难过。高台院道:“老身这次来,是想告诉大御所,秀赖有些意外。”
“意外?”
“是。据说腹泻不止,吃多了一药一。”她欲笑,但不知为何,眼泪竟涌了出来。
“哦。不能进京了啊。”
“请多宽谅,大御所,我没脸再见您了。”
家康沉默。他必在思索高台院为何哭泣,高台院感到一阵战栗。
“哦,来不了了?”
“……”
“大御所,您必很是不快。”
“我不想敷衍您,说我并未不快云云。”
“都是老身平时用心不够。”
“……”
“老身原本想,过多抛头露面,必会让淀夫人烦心,才故意疏远。这都是老身的错啊。”高台院轻轻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家康依旧无言,他沉思着,眼睛一眨不眨。
“大御所,老身想找个机会去一趟大坂。我隐匿佛门,过于疏远世事了。秀赖亦是我儿子,这样下去,我怎么对得起已故太阁?”
家康突然笑了,“哈哈,夫人,还是算了吧。刚才看见您的泪水,连家康也觉伤怀。哈哈!”
家康看了看一旁的正信,接着道:“世间之路有千万条。孩子不智,才会走死胡同,我们大人的智慧终是无穷的。”
“是。”
“好了好了。阿辰已到了吧。让他来这里。对了,都已十四岁了,不能再叫辰千代了,应是松平忠辉。哈哈,让忠辉过来见过高台院夫人。”
高台院还不知家康为何发笑,为何要把忠辉叫来,只是低了头,擦了擦脸上残留的泪水。
本多正信带着家康六男忠辉过来时,高台院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只见忠辉着一身漂亮的远山霞纹样衣衫,仿佛就是当午那个威风凛凛、让年轻的高台院目眩神迷的年轻武士——信长公深为宠信的森兰丸。
“啊,这便是忠辉公子?”
“是啊,今年十四了,比秀赖早一年生,排行第六。阿辰,见过夫人。”
“是。忠辉见过夫人。”
忠辉口齿清楚,不卑不亢。他个子比秀赖略矮些,但此刻一见,高台院反而觉得忠辉要高大许多。
“现在的孩子,都比父辈高。听说秀赖也快长到六尺了。”家康叹道。
“真是威武。忠辉定能长成伟岸的大丈夫。”
“不定乃是因为到了太平世道,饮食好了的缘故。我和太阁那时,整日就食干米饭和酱汤。”
“真是太威武了!”高台院仍然不知家康为何把忠辉叫来,只是出神地看着身边的忠辉,眼里充满一爱一意。
“忠辉啊。”
“在。”
“为父想让你代将军去一趟大坂。”
“去大坂?”
“是。这可非寻常的差事。你必须全心全意出使。”
“孩儿明白。不知所为何事呢?”
“我想让秀赖进京,和将军一起接受诸大名拜贺,可是……”家康看了一眼高台院,苦笑。
高台院全身僵硬,几难呼吸。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秀赖却染疾卧床,上京之事被耽搁。因此,想让你代将军去探望一下。”
“是。”
“我有口谕,你要牢牢记在心里。”
“孩儿明白。”
“闻右府大人染疾,将军甚为挂怀,本欲亲来探视,无奈公务繁忙,特派在下为使,前来望候。请安心养病,以期尽早康复。记住,说话时一定要恭敬。”
听着听着,高台院的眼睛一湿一润了。
一听说秀赖拒绝进京,家康甚是震怒。高台院也颇为清楚,他必心中暗恨,咬牙切齿。可他却一句责备之言也无。非但没有责备,反而让忠辉前去探望。在高台院看来,家康的这种大度,同时也是冷酷。一想即此,高台院又无法控制泪水了,但这泪水绝非出于感动。秀吉在世时,她哪里有过这般感觉?
“都明白了?”家康并不看高台院,单是再次叮嘱忠辉,“你是将军的亲兄弟。若有闪失,必给兄长脸上抹黑。”
“孩儿记住了。”
“好了,正信。”家康对面无表情坐在旁边的本多正信道,“忠辉去大坂,告诉二条城的将军。跟随忠辉前去的人选,由你的情定吧。”
不等正信回话,忠辉先笑了。高台院吃了一惊,看着忠辉。
“忠辉,怎的了?”家康问道,“有可笑之言?”
“父亲大人,忠辉乃是兄长的使者,可对?”
“是。”
“哈哈!可是,一切都由父亲做主,孩儿觉得有些好笑。”
家康低吟一声,忠辉一针见血。虽把将军之位让给了秀忠,可一切命令还是由家康下。这是将秀忠置于何地?这是忠辉的抗议,也是忠告。
“正信,”家康正一色一道,“忠辉不服,但他说得在理。你与忠辉去一趟二条城,领过将军之令后再出发。”
“遵命!”
“好了,忠辉,你与正信去一趟二条城。”
“遵命!”
高台院羡慕地目送着忠辉。
“夫人,如此可好?”忠辉和正信离开后,家康转向高台院道,“大坂一事,是家康的疏忽,我不该让您张口,您都已归入佛门了。好了,把它忘掉吧,咱们说说筑建高台寺的事。”
“大御所,”高台院努力堆起笑容,道,“请大人说几句对秀赖不满的话,骂他……”
“这又是为何?男人和女人可不一样。”
“只是,老身觉得,秀赖甚是可怜,身边无人能把他调一教成忠辉这般有男儿气概之人。”
“哈哈,夫人想差了。忠辉乃一性一急之人,眼见不到,他便会行危险之事。方才您也看到了,他对我还出言不逊。”
“正因如此,才让人备觉可靠。”
“夫人这想法,也跟不上时局变化了。”家康摆摆手打断高台院,“您看见忠辉那眼神了吧,那是乱世中人的眼神。一有可乘之机,便会扑上去,就如草丛中等待猎物的蛇。”
“啊,大人言重了!”
“哈哈,男儿的眼神,应如正信那般,眯成一条缝,看似睡了,其实醒着,看似什么都未看到,其实一切皆如明镜。我要是让忠辉和秀忠现在就变成正信这般,也太心急了。忠辉笑话我,秀赖拒绝进京,都是出于年轻人的激切,并无大碍。诸事得慢慢来。”
高台院脸一色一这才轻松了些,“秀赖的事,就拜托……”
“把眼光放远些,多照顾他,慢慢就能长大。教导虽然重要,但于人的成长,神佛起的作用更大。”
“您是说,与其把秀赖拜托给您,还不如交给神佛?”
“哈哈!是啊。夫人不也是抱着这种想法归人佛门吗?”
二人同时放声大笑。家康的一胸一怀愈宽广了。要是家康真这样想,便是把秀赖当成自己的儿子看了。秀吉还未看到这样一个家康,便归天了……高台院眼前再次浮现出秀吉的身影,不禁双手合十。
“土井利胜一直亲力亲为,高台寺的进展比想象中快些。”高台院道。
“理应如此,将军也不能离开江户太久。”家康道。
“是啊。”
“我才令土井利胜抓紧些,到时候他不得不和将军一起回江户,即便他不情愿,也得在走之前把事情做完。”
高台院本欲再说什么,但话再也出不了口——为了秀赖和丰臣氏,必须让着家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