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十六年三月二十九拂晓,淀夫人才沉沉睡去。头日夜里,她唤来千姬,与几个留守女人聊到夜深。众人散去以后,淀夫人辗转难眠,直到快天亮了才合上眼。失眠并非今年才有,每年这个时节,淀夫人都会睡不着觉。
但凡有病根之人,恶疾就会在这个季节抬头,然而淀夫人无病。冬日那仿佛已然凋零的生气,到了此时,便会悄然回暖。
一旦睡着了,淀夫人便不愿醒来。她于睡梦中,大有恬美的春眠况味,但突然间,似有人在耳边大声喧哗:“啊,少君平安归来了!”
虽然听得真真切切,淀夫人还是不想起来,自然是因为她对秀赖此次进京并不担心。与其自己慌慌张张出去,还不如让千姬出去相迎为好,无论怎样,千姬也是至亲。千姬不似淀夫人和阿江与夫人那般好胜,那张脸看来却和外祖母阿市夫人惊人地相像。当她默默垂下眼帘,听人说话时,那神态使淀夫人觉得,那隐忍一生的母亲又重新活了过来。淀夫人曾说笑:以前盼望老死后往生极乐,现在似不这般期待了。
“夫人为何这般想?”下人问。
“因为阿千啊。先前我认为,到了那个世间,就能再见到母亲。现今母亲大人已活了过来,便不必再急急赶赴那里了。”
千姬的面容、眼睛、嘴唇,都与阿市夫人一模一样,但淀失人先前却不知疼一爱一这孩子。千姬总是声称要永远留在淀夫人身边,如今淀夫人每每听闻此言,心中就涌起万般一爱一意。
淀夫人在梦境和现实间徘徊,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睁开眼,发现有人在门口背她而坐,定睛细看,竟是大野治长。
淀夫人又闭上眼。治长身形看起来有些恍惚,不过作为唯一能自一由出入淀夫人房一中的男子,他居然在等待她醒来,这可有些奇怪。再等等,看他怎的?淀夫人有些逗趣地想。
此时治长忽然低声道:“夫人,您要是醒了,能听我说几句吗?”
“你知道我醒了?”
治长苦笑,他太了解淀夫人了。
“去二条城这趟……都顺利吧?”
治长转言道:“约明后日,为答谢少君,大御所七男名古屋的义直和八男赖宣同来大坂。”
淀夫人终于在被窝里动了动身一子,“那两个小孩……特意到大坂来?”这说明家康对秀赖的去访是何等高兴,想到这里,淀夫人躺不住了。
“是。不过有一事不好办。”
“无甚好担心的,我和阿千陪他们好生玩玩,再送他们回去即可。”
大野治长垂下眼睛,一字一句道:“不能让那二人活着回去,有人这般说。”
淀夫人猛坐起身,“这……这,谁这样说?”她整理了一下衣衫,“难道少君在二条城受了委屈?”
治长缓缓摇了摇头,脸一色一已然暗沉下来,“七手组认为,此次会面,与其说是大御所的意思,莫如说是高台院夫人的计策。如今想来,加藤、浅野、片桐等人都是高台院的亲信。高台院从一开始就坐在大御所身边。”
“高台院?”
“少君、大御所、肥后守和高台院四人一起畅谈,我被支到另室饮酒。夫人,浅野大人在席上大大羞辱了在下。”
“你被羞辱?”
“浅野大人乃是高台院外甥,他故意在席上说夫人宠信在下,借机羞辱。在下也是男儿,照此下去,恐怕难再继续伺候夫人了。”
治长说罢,唇边露出冷漠的苦笑,看着淀夫人。他想着看,自己这番话究竟会在淀夫人心中掀起怎样的波澜。
淀夫人看着治长,沉默良久。
治长低下头,继续道:“七手组一众应已看出端倪。他们说,全都是高台院夫人在搞鬼,定是打算让少君接近高台院,把夫人从大坂城赶出去。”
“……”
“七手组认为,高台院欲先让你们母子疏离,然后笼络少君,把大坂城拱手送与幕府,通过自己的手让丰臣氏存续下去。”
“……”
“当然,我也向七手组提出过忠告,说夫人断不会轻易离开少君,不过他们似不这般想。”
“那……他们怎么认为?”淀夫人迫不及待道,“不管谁说什么,我自有打算。但还是要听听他们怎生说?”
“正如我刚才所言,他们坚决主张,不能让义直和赖宣轻易回去,这样,立刻就能知事情真相。”
“他们打算除了两个孩子?”
“倒不一定。把他们抓起来,真相自然水落石出:是高台院来斡旋,还是德川大队人马杀过来。”
“治长,你说呢?”
“稍后向夫人禀告。夫人先听听他们怎么说。他们认为,我们要多多防备。”
“大坂岂是江户的对手?”
“夫人说的是。”治长声音益发冷淡低沉,“他们说,一切都瞒着您和少君,先拿那两个孩子当人质,再加上少夫人,就是三个。只要小心些,大坂不会落败。”
“这……”
“他们打算让江户答应咱们的条件,再放人质,如此,于我们并无损失。”
“……”
“总之,这样一来,就能知道对方底线。七手组的意思,是早晚都有一战,正可以趁此机会探探对方底细。不用夫人和少君吩咐,一切都由他们去安排。”治长说完,抬眼瞧着淀夫人。
人总有痛处。对大野治长而言,心中痛处便是受到淀夫人宠一爱一。此种事例并不稀罕。有的女人在丈夫死后,虽然削了头发,还是会找年轻武士陪伴。丈夫活着时,如此行一事肯定不可,但没了丈夫,贵妇这般做并不被视为不贞。不过在这种情形下,被宠幸的男子绝不会位列重臣,也不能对政事置喙。既然伺候的是寡一妇,便须知道自己低人一等,见不得光;即使衣着光鲜,别人心里还是瞧他不起。然而,大野治长的情形有所不同。他本为秀赖近侍,地位与大名无二,之后才受到淀夫人宠信。故在大坂城,治长既是重臣,也是淀夫人的宠幸之人。
正因如此,治长心中备觉苦闷,一旦有人触到这痛处,他就会不依不饶。浅野幸长在二条城酒席上的那番讽刺,即如以热烙铁烫治长的伤口。治长的怒火则正好烧灼到淀夫人的伤口。在淀夫人面前,绝不可提起“高台院”三字。淀夫人乃是丰臣太阁侧室,根据世间一习一俗,丈夫死后,侧室即使生有孩子,也要交与正室抚养。这种一习一俗仍在天下大名间严格被遵循。但只有丰臣氏允许高台院出家,而让侧室抚养少君。不用人说,淀夫人也清楚这种做法乃是异数。故治长才故意提到高台院,甚至暗示,高台院恐是打算回大坂城,把淀夫人赶将出去。
淀夫人浑身颤一抖不已。真相或许并非如此,这一切都是家康的希望,是阿江与夫人和常高院从中斡旋的结果——她虽努力这般想,然而一听说高台院在场,便觉得心中着火。治长的煽风点火,加上嫉妒和负疚,淀夫人怒上心头。
“治长,你是否故意夸大?”
“岂敢!浅野只说了些羞辱在下的话,需要一一向夫人禀告吗?”
“这么说,加藤和浅野都是高台院的人了?”淀夫人狠狠道。
大野治长的话,并非空一穴一来风。返航途中,七手组的几人的确说了类似的话。他们都知淀夫人怨恨高台院。对他们来说,高台院和家康一起出现在二条城,非常出人意料。因为他们知道,将军秀忠上洛之时高台院曾经邀过秀赖,当时闹得颇不愉快。还有一事让他们吃惊——家康居然放心让年幼的义直和赖宣到大坂回礼。有人怀疑家康是老糊涂了,还有人认为家康想掂量掂量大坂的分量。
“他定是认为丰臣氏已完全沦为寻常大名。那只老狐狸,怎会如此糊涂!”
“不过,万一二人被扣留在大坂,如何是好?”
“无一人敢出手——这便是大御所眼中的大坂。”
“就是说,片桐大人、有乐斋都完全是德川的走狗了?他们根本不把我等放在眼里?”
接下来,速水甲斐守把话题引到两个孩子身上——将那二人留下,会怎样?对于无聊的夜间行程,这样的想象真是再好不过的话题。
“把那二子扣下,再加上少夫人,便是三个人质。”
“大御所总会有所顾忌。”
“先把这三人留下,随后再交涉……”速水甲斐守道。渡边一内一藏助昂首挺身,在座众人不由感到一阵杀气。一内一藏助道:“其一,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已故太阁筑建的大坂城交出去。”
“当然!”
“其二,让少君做第三代将军。”
“这怕有些勉强,不过事在人为。”
速水甲斐守突然压低声音,道:“各位,万一他不顾三人死活,率领大军打过来,怎生是好?”
众人顿时闭上嘴,面面相觑——家康恐真能下此决断。
“那时只能奋力一搏了。”一内一藏助冷冷道。
“办法很多。先给全国信洋教的大名发下檄文,把信徒都召唤到大坂城。”
船上的一千人就这样在无聊中展开了各种想象:先把义直和赖宣扣下,再把洋教大名和一浪一人聚作一处……
“如此还无胜算,要不要向菲利普皇上求援?”渡边一内一藏助又提议道。这话让在座众人一大惊,尔后感到莫大的振奋,甚至连堀对马守和伊藤武藏守也为之一振。
“正是。此事未必绝无可能!”速水甲斐守眼中放光,“和我们有联络的神父和信徒们还有不少。通过这些人,向菲利普国君求援,或许会来个五七艘军船……如此,亦可除去日本国一内一心向尼德兰、英吉利的新教教徒。”
听到这里,大野治长害怕得恨不能捂住耳朵,众人的空想和治长的不满将引燃一场大火。
众人把江户假想为丰臣之敌,为了打效“敌人”,设想了种种手段。关原合战时便走到一起的一毛一利和岛津认为,待到菲利普三世派来军船支援,就立刻采取行动。东北要靠伊达,而非上杉。伊达政宗乃上总介松平忠辉岳父,这位女婿最近受政宗和夫人的影响,已入了天主教。故借推举松平忠辉取代兄长将军位,以争取他,德川必四分五裂,破绽百出。
“好!”众人异口同声道,“那时,大御所估计已不在人世。那将是又一次关原合战啊!”
夜深了,众人不知不觉闭上嘴,进入梦乡。
天亮后,众人一踏上大坂城的土地,就把那空想忘掉了。大野治长很清楚这些,却决定将其汇报给淀夫人。他其实别有用心。
淀夫人听罢,突然拍手道:“来人,水!”
然后,她意气风发地站在镜前,开始妆饰。
秀赖上洛,淀夫人未同行,秀赖却见到了高台院,这实在令淀夫人尤为不快、难以容忍。她想弄清其中是否有一陰一谋。
“治长,你可退下了。我得见见有乐斋和市正。”淀夫人面朝妆台,对治长道,突觉治长面目尤为可憎。
治长在二条城被浅野幸长侮辱,为何不当场把幸长砍了?不过,那对治长来说大不可能,在千军万马间自一由来去的浅野幸长,武功远在治长之上。浅野幸长若非一心一意为秀赖,淀夫人也不会让他到大坂城来。不过,他对秀赖的好意其实也颇为古怪,说不定便是给高台院做眼线呢。
“治长,我说你可退下了。”镜中自己疲惫的面容与治长一陰一郁的脸一色一,使淀夫人忍无可忍,不由提高了声音,“答礼的使者该如何应付,这种事让秀赖去处理。少君不是孩子了。”
治长轻轻苦笑一声,去了。在淀夫人看来,那苦笑流露出他一内一心的轻视,这让她益发不快。
“飨庭局在吗?飨庭局!”淀夫人不耐烦地喊道。
飨庭局听出声音不同寻常,忙和右京太夫局来到房一中。
“都来啦,太好了。飨庭去叫有乐斋来,右京叫市正来。”淀夫人依然对着镜子下令。二人得令,迅速离去。
已过辰耐四刻,院中已听不到清晨的鸟啼。套窗的细木条层层叠叠,凝神细看,可以发现院中的土已经濡一湿一。
淀夫人默默妆饰完毕,一言未发。飨庭局与右京太夫局竟还未回,难道都聚到秀赖处,去商议该如何迎接义直和赖宣了?
“来人!”淀夫人一大喊,起身走到外间,却见正荣尼把清正带了进来,后者显然一副好心情。
“夫人,少君此次平安归来,可喜可贺!”清正坐下来,悠然捋着胡子。
“加藤大人,辛苦了。”淀夫人迅速向清正道出疑问,“听说在二条城,你和少君受了大御所和高台院的接待?”
“是。大御所和高台院夫人都甚欣慰,看到已经长大成一人的少君,都大为感慨。”
“清正,你要说的只有这些?”
清正轻轻摇头,“不,还有很多事要禀报夫人。夫人的心情……”
“清正,高台院是否拜托过你什么?”
“这……她确说过少君和丰臣氏拜托给在下云云。”
“此事不可掉以轻心!为何高台院只把你和少君留下,把其他人支走?定有机密事要说。究竟说了些什么,能否让我也听听?”
清正脸上的笑容倏地逝去。他感觉到,淀夫人对他竟产生了怀疑。
“这……夫人这话问得古怪。只招呼我们,并非高台院夫人的意思,而是大御所下令,希望亲人间好生说说话。”
“嗯?为何单有高台院在呢?你怎生看此事?”
“夫人,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高台院夫人原本希望少君去高台寺。”
“去高台寺?”
“是。她曾托浅野幸长转达过此意。不过,我未答应。”
“呵,你拒绝了,为何?”
“这……因为颇有些人认为,大坂和江户仍为宿敌,故我和京城所司代都认为此事麻烦。另外,去高台寺,就轻慢了大御所。恐怕还会有公卿评说,既然时日如此充裕,少君就当在京中一直待到新皇即位大典完毕。故我只能回绝高台院夫人,而在二条城见她。此中并无玄机。”
淀夫人一直盯着清正,此时突然垂下眼帘,血气涌上她的脸颊和额头,唇角也一抽一搐起来。清正这番无懈可击的回答,反而让淀夫人感到可疑,她道:“拒绝了浅野,高台院却许你同席,此行不虚啊。”
“正是。”清正是个虔诚的日莲教信徒,故必然据实以告。但他又同执己见,这种固执和本阿弥光悦相似,有时会激怒于人。石田三成与他一生不合,怕也是因为他这个脾气。
“夫人,您是否对清正的做法不满?”
“无人说过这样的话。”
“其实,这次……”清正脸上一片潮一红,从怀中掏出一把遍布五三桐金纹的短刀,“我已认定,此次和少君一起上洛,是在下今生最后一次尽忠,故把贱岳合战之时太阁所赐短刀藏在了怀中。”把短刀置于膝前,清正傲然捋起胡子来。
“为带它去?”
“在下已打算好了,万一大御所有灭了丰臣氏的心思,我便用此刀与他拼命!”
“……”
“清正绝无半丝强表忠义的意思。连这把胡须,都是为了掩盖衰老、彰显丰臣氏威风的玩意儿。唉,我怕斗不过根深蒂固的病患了,故把此行看作是最后一次……然而,我看到的大御所,不愧是太阁托付天下的有德之人,并非那种视丰臣氏为敌的小肚鸡肠之辈。他一摸一透了高台院夫人的心思,为少君的未来苦心打算。夫人,清正此后便要回故乡静养。请容进言!若说有能消灭丰臣氏的,非德川,而是来自丰臣氏一内一部。这便是清正最后之言,希望夫人能牢牢记在心里。”
清正话已说得甚是过分了。淀夫人心情好时,必然会接纳他的诚心。然而,今日的淀夫人郁郁不乐。清正说得愈有道理,她愈觉得高台院和他有一陰一谋。
“清正,你要和我说的就是这些?辛苦了。”
“辛苦了?”清正呆呆看着淀夫人。
“怎的了,加藤大人?”淀夫人毫不相让,“你说把太阁遗下的短刀揣在怀中以防万一,还有什么,请尽管说。”
清正默然垂首,肩头剧烈颤一抖起来,泪珠啪嗒啪嗒落到膝上。他认为,淀夫人必是对他在筑名古屋时那般出力气心怀不满,却未想到此乃淀夫人对高台院夫人的嫉妒。若意识到这一点,他就不会说什么高台院的心愿,住淀夫人伤口上撒盐了。
“夫人,在下失礼了。见谅。”
“……”
“我……其实认为,这是此生最后一次来大坂城……一时有些乱了方寸。”
“你是说,大坂城很快就要破了?”
“清正死也不敢说这样的话!”
“呵呵!好了,不论如何,这次让你受累了。你要回老家,就好生休养吧。”
“在下告退了。”
刚进房间时,清正还希望能饮一杯离别酒,谈谈今后的事,没想到竟不欢而散。
其实,淀夫人心中何尝好受。她亦清楚,清正本是个直言君子,然而她还是由着一性一子为难清正。
清正脸上泪痕未干,把寄托了秀吉哀思的短刀收回怀中,静静施了一礼,离去,淀夫人却感到一阵奇怪的悲伤和寂寞涌上心头:难道他真的病入膏肓了?“最后一次……”清正的这句话背后,肯定蕴藏着什么……
清正离去后,带他过来的正荣尼似也颇觉意外,立刻诚惶诚恐退下了。
房一中只剩下淀夫人,她静静听了片刻屋檐上的雨声,心中突然生起奇异之感。
淀夫人知自己有时控制不住感情。即便如此,她偏偏喜欢游戏于狂风大一浪一之间。太阁生前,她便有所自知,那个时候,对于毫无刺一激、乏味沉闷的生活的厌倦,已经让她隐约察觉,自己天一性一如此。
家康真心为她和秀赖打算,清正和高台院则合谋把她从大坂城赶出去……这些都让她兴奋不已。她自言自语着,把扶几挪到面前,静静待了片刻,心中念头千回百转:家康为何冷落有乐斋和治长,而让高台院和秀赖单独见面?当时的清正和家康,都是那二人谈话的见证人,为何清正说出“最后一次来大坂城”云云?此外,高台院外甥浅野幸长为何故意羞辱大野治长?
胡思乱想常常让人陷于不幸。淀夫人倚着扶几,双手托腮,冥思苦想,身上渐渐冒出汗来,不是因为天气热,而是血肉中的热融化了理智,黏一糊糊的,仿佛要渗出皮肤。淀夫人顿感不快,全身忽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似看见一条黑蛇从院中石头下的洞一穴一里探出头来。
“哼!”淀夫人站起身,“我该去见见家康!”
理由甚多——送义直和赖宣回去,去查视方广寺大佛殿修缮情况,拜谒寺院、神社……“对,我要亲眼看看,谁也不用问了!”淀夫人小声嘟哝着,迅速摇了摇铃铛。
此时,奉淀夫人之召而来的织田有乐斋和片桐且元,正穿过走廊急急朝淀夫入住处赶来。
庆祝少君平安归来的酒席,让二人的脸一片潮一红,一名侍女引着二人进入夫人室一内一。
“来了来了。”有乐的样子很滑稽,抢在侍女之前和淀丈人招呼,“市正啊,咱们在这儿还能再喝上一杯,真是高兴啊!”
说着,他抬头看看淀夫人,“哦,奇怪,夫人脸一色一不善啊!”
淀夫人立刻回道:“您又想说我病了,是吗?”
“不不,”有乐装糊涂,“您有些发一热?”
“不劳您费心。你们听着,我要进京。”
“您……进京?”片桐且元吃了一惊,“夫人要去看皇宫的盛典?”
“不。我要见大御所。”
“见大御所?那是为何?若有事,我们去就……”
不待市正说完,淀夫人一大声喝住了他:“你们在二条城虽被宴请,但未和少君与高台院同席,是吗?”
“是。不过,其中有缘故。”有乐呆呆看着淀夫人。
“那么高台院和肥后守说了什么,你们就不知了?”
市正暗暗看了一眼有乐。有乐嘿嘿笑了两声,“夫人是要斥责我们?我们不在场,自然未听到。不如说些没法不听的事吧!”
“舅父大人!请您少说几句废话!您都多大年纪了?”
“失礼。不过,这和年纪有何关系?”
“假如……”话一开口,淀夫人又猛然收住。不可一操一之过急,否则反而坏事,虽然这般想着,她抬高的嗓门却压不住了,“假如高台院和清正先商量好了,趁你们不备胁迫了少君,那如何是好?”
有乐捧腹笑道:“市正,这话有些失礼。高台院和肥后守胁迫少君……”他神一色一一变:“夫人,请注意您的话。高台院乃少君母亲,肥后守乃当今对少君最忠心之人!”
片桐且元赶紧打圆场:“若是忱虑此事,夫人一大可不必。方才在少君面前说起清正,众人都感动得泪下。”
“这么说,你们也看到太阁赐与他的短刀了?”淀夫人撇撇嘴,“那把短刀看来不过尔尔!”
“不,在船上时,少君就看到那把短刀了,当时他突然激切地抓住了清正的手。清正和高台院合谋胁迫少君这种事怎会发生?夫人问问少君便知。当时大御所甚是高兴,高台院和少君都好久未那般开心……”
有乐抬手打断了且元:“且等,市正,我想听听夫人为何要进京,这才是关键啊!”言罢,他又故意谦逊地朝向淀夫人:“方才您说是为了见大御所,才要进京城一趟?”
“晤,我这么说过。我得亲眼看看才能放心。”
“市正,我们说的话不可信啊。我想再仔细问问夫人:您为何觉得不安,要去京城?”
淀夫人一时语塞。她心中非常明白,撇下一干老臣,亲自进京,这种事有违先例。
“那……你们是不许?”
“不敢。只是不明您为何不安。你说呢,市正?”有乐此时似认为,必须以舅父的身份责备淀夫人的任一性一。
“对,请夫人明示!”且元恭谨地垂下头,尽量不激怒淀夫人。
淀夫人益发辞穷。有乐的刚,且元的柔,似可合二为一,给她嘴里塞了一一团一烂泥。
“呵呵!”有乐笑起来,乃挑衅似的冷笑,“夫人,我们喜欢万里晴空,望够避开风雨啊。”
“……”
“您要是觉得,那样的人生太无聊,您就随意为之吧,我不会阻止。您就去京城吧!不过,我可不认为您能平平安安回来。在大坂城,有鲁莽之人正欲把前来答礼的义直和赖宣扣下。真那样,恐怕您也会变成一人质喽。”
有乐的毒舌常常能把人噎死。不过对于这位他一内一心疼一爱一非常的外甥女,这种辛辣往往有效,虽然偶尔毫无用处——并非他的话不机敏,而是她一开始就听不进去,她太任一性一。
淀夫人眼里燃一烧着火焰。
“哟,眼神变成这样了。看上去刚刚冬眠了一阵子的臭脾气,很快就要爬出洞一穴一来了。毕竟是春天了啊,也好。”
“也好?”淀夫人立刻道,“你是说我回不来了也好?”
“是啊,人一生下来就带着‘业’,克服不了!”
“舅父大人!”
“何事?”
“你不问我缘故,就认为我去京城不好?”
“唔,您让我少管闲事。我不记得您问过我的意思。”
“那我现在问您:我能去京城……”
淀夫人话犹未完,有乐便大喝一声:“不可!”
淀夫人肩头猛地一震,闭上了嘴。
“少君此次为何上洛?因为大御所不同寻常的苦心,将军夫人、常高院、松丸夫人,无不为此次会面一操一碎了心,夫人您全忘了?”
“……”
“另,肥后守等忠贞之士为防意外,作了种种安排。少君平安归来的大喜日子,为何只有您疑心重重?有乐和市正不希望如此。您若还是不能冷静,心里还有不安,自然会闹着进京。但在此之前,您至少该和一干老臣商议商议吧?少君已长大成一人,日后会成为朝廷重臣,您认为不用得少君允许,就能自行决定外出?您还要我少管闲事!”
大坂城一内一,敢说出这种话的,除了织田有乐斋,别无他人。然而,他那严厉批评中,流露出的仍是无比的关切。淀夫人对此看得一清二楚,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唔,怎的有草笛之一声?”有乐嘴上虽然取笑,心中却乱作一一团一。淀夫人哭声之中,似凝聚着浅井氏、织田氏历经乱世的悲愁。这不幸的女人,天生比人要强,只叹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她本一性一不坏,但种种宿怨和仇恨变成漆黑的鸦一群一,在她头上盘旋不去。
想及此,有乐坐不住了,道:“行一事要适可而止。我明白您的心思,但这世上自有诸多无奈之事。”
“不……不,您不明白!人人都说我的不是,恨不得我死!”淀夫人哭得愈甚。
有乐的脸一下子紧绷起来。他明知说也无用,却不能坐视不管,一连串激烈的言辞从嘴里蹦了出来:“您……您是想给大御所留下话一柄一吗?说什么不要把您和少君分开,都是多虑!人家本就无那个心思,却偏要自己说出来!您到底想怎样?您就没想到,这反而会让人击中您的弱点?另,安安静静好生招待完义直和赖宣之后,送他们回去,方是夫人该行之事!”有乐恨得牙痒痒。
不出所料,淀夫人抬头问道:“您这话我会记牢!那么,您和市正可带了誓书来?大御所亲手所写,保证大坂城和我安危的誓书,取出来让我看看吧。”
“誓书……”
“您不明白我的担心吗?您以为大御所还能活几年?大御所死了以后,别人还能遵守那些口头约定吗?秀赖在高台院面前发了什么誓,你们说给我听听。你们特意避开,就那么想喝酒吗?我就不能进京吗?”
有乐低头哭了出来。此时的他已不再冷静,和淀夫人一样,他不过是乱世一陰一影下的凡夫俗子。
“看看,您也理亏,哼!”淀夫人的心魔已无法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