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幸村率三千人马从天王寺赶往道明寺,在他前面,乃是后藤又兵卫基次。作为后援的一毛一利胜永也率三千兵马,在天亮之前已从天王寺出发。幸村阻止了急于行军的部下,他在担心赶往若江的木村重成,亦在为后藤基次忧心。后藤基次已下定了必死决心,这在情理之中,士为知己者死,他生就一副犟脾气,已将这话刻于心底。基次曾是黑田家臣,但在那里过得并不如意,于是又无反顾地离开黑田,投了秀赖。现在他虽感觉大御所和将军更欣赏他的实力,但想同时报答大坂和关东的知遇之恩,他别无选择,唯有一死。
幸村明白基次的心思,才特意不着急行军——要是急着前去和后藤会合,势必会被卷入其中,与后藤一起赴死。我现在还不能死!但真田左卫门佐幸村绝非贪生怕死,此亦他毫不认输的倔犟使然。战争不可能从世间消失,幸村对此深信不疑,正因如此,他才下定决心走进大坂城。既然家康公坚信可以打造一个太平盛世,要是毫无意义死在对方刀下,便是对对手的不敬!
“打造一个太平盛世”。幸村认为,这样的想法不过是狂妄之人的自负。即便可以打造出那么一个世间,武人之间的人情和义理,也会将其搅得无法安宁。我现在还不能死,还有一件东西要送给家康公和秀忠——幸村这种奇异的倔犟,在今日的战场上,怕无一人能够明白。就连他自己,在天明后从天王寺出发时,也将其忘得无影无踪,现在心中所想,唯有将战事进行到底。
幸村骑在马上,冷静地仰望着星田的天空,据云家康公即驻阵于彼。连绵起伏的生驹山脉,雾气飘荡,浓云徘徊。要是下雨,家康公念及自己年高,应不会出征。在没有家康公的战场上一死,实无意义。因此,只有在后藤基次与一毛一利胜永请求增援时,才可急行,但他们现在皆不吃紧。幸村遂率领人马,慢慢悠悠行进。当他到达藤并寺时,已是巳时四刻左右。
此时一毛一利胜永率领三千兵马,先幸村一步到了此处。幸村马上来到胜永阵中,询问道明寺后藤和薄田两部战况。
“胜败已成定局。”在一个农夫家中,一毛一利胜永请幸村坐下之后,感慨道。他似已微微察觉到了幸村的心思,又道:“两队溃退的残兵正陆陆续续朝这边赶来,惨不忍睹。”
“哦。”幸村若无其事道,“我若能早到片刻,也可与你协力前去增援,可是……真是太对不住他们。”
此时的幸村,成了一个异常冷静的撒谎之人。他非常清楚,只要自己未到,一毛一利胜永就无法继续前进。他故意放慢行军的脚步,只是不想让后藤基次这场必败之战将一毛一利胜永也卷入其中。
这时,福岛正守、渡边一内一藏助、大谷吉久和伊木远雄等人,陆陆续续赶到。他们一个个都急速行军,气喘吁吁。
于是,藤并寺会师的大坂总兵力,已超过了一万两千。
“切切不可急躁!”在诸将面前,幸村用一副沉稳的口气道,“击溃后藤、乘胜而来的敌军不只是水野胜成,还有伊达的一万大军和松平忠辉的九千兵马。下午一战如何应敌,将直接关系到大坂的命运。在敌军以势不可挡之势冲过来时,我们要摆成一槍一林阵,匍匐于地……他们必会大肆射击。伏于地上,则大大减少伤亡,可于放一槍一之后,再起身猛一刺……”这是幸村在九度山时便经常尝试的用兵之策。
“在遭受一槍一队的袭击时,不能与其硬拼,应暂时伏于地上,等待敌军射击后再站起来。因都使火一槍一,无法连续射击,敌军就束手无策了。当然,我军的火一槍一营应在敌军攻击之隙,进行射击,但不可太过乘势追击……”幸村讲完战术,双手合十道,“由于意外的迟到,导致后藤和薄田两位大将以及众多勇士丧身,这都是幸村的罪过。今日已错过了良机。因而,我方在若江和八尾的军队败退时,务必尽快收兵。决战定于明日,在天王寺和茶磨山展开。在此之前,务必一爱一惜每一兵勇,珍惜一性一命。”
这是幸村真假难辨的作战方略。他对自己眼睁睁看着基次和兼相丧命而表达的歉意,也许并非谎言。若非如此,大坂士众说不定都已萌发了临阵脱逃之念。
在人皆变得疯狂的战场上,要保持像清水一样的冷静,实在甚是难得。真田幸村便是想利用这种至难的冷静,给予关东大军痛快一击,然后离开战场。
此时,没有任何消息说明家康的主力已经出动。
到了正午,一陽一光透过云间的空隙,直直照射一到大地上。星田定是下过了雨,家康也定是害怕泥泞,才不愿出征。在小心谨慎的家康面前,幸村只要佯装退却,家康便一定不想放过这得胜的机会,必在今夜率军前来。若从此地撤退,战场便只能选择天王寺到冈山一带。去岁冬役中,那里也曾发生过激战,家康也定然会在熟悉的茶磨山布阵。
幸村欲在茶磨山张开大网静候家康。在他眼中,已无战争的胜负,只有对“战事永远无法消灭”之事实的坚信。基次输给了家康的识人之恩,甘愿前去送命,但幸村却无那般单纯,他以为,真正的报答,是夺取家康一性一命,让世人明白,这个世间永不存在什么安逸的太平!
众人在藤并寺的民宅中商议完毕,时已正午。
幸村离开一毛一利,和渡边一内一藏助的人马会合,组成了军队右翼,朝着道明寺河沿右边的誉田进发。他们出发之后,才发现到处都藏匿着后藤部负伤的士众,才知基次已完全溃败,但谁也不知基次战死时的情形。
幸村进发时尽量避开道明寺正面。因伊达必然来此处,伊达军中应该有女婿片仓小十郎。翁婿战场相见,幸村心中有些为难,有些不忍。他感觉出伊达政宗和大坂城一内一的洋教神父有些联系。伊达在战场上到底会如何?若能及早知此,对明日的战事有重大意义。幸村寻思,要对付伊达,最好的办法就是莫把他当成敌人。
幸村来到河岸边时,一一群一乱兵慌慌张张朝这边跑来。“何人?你们是何人手下?”幸村在马上喝道。
乱兵回话,说是北川宣胜部下。既是自己人,就不能坐视不管,幸村咬牙掉转马首。
这里可不值得我真田幸村拼上一性一命!虽然心中如此算计,他却不能袖手旁观,因为今日之战将直接影响全军士气。
幸村打马急进,看出北川宣胜已经陷入苦战,遂立刻命令同行的儿子大助幸纲前去助战,自己则驱马来到北川宣胜跟前。此时,他还不知将北川宣胜一逼一至如此困境的敌人是何人。
“北川大人,你带兵后退二三町,这里就交给我了。”
为了让已经溃败的军队再次振作,重新面对敌人,这是唯一的办法。幸村令北川部撤退到大助幸纲后方,大助则摆开一槍一林阵,迎击敌军的骑马火一槍一队。这样一来,撤至真田后方的北川便能稍作休整,重新迎敌。那时的北川部,将不再是夹一着尾巴四处逃窜的败军,而会变成一支勇一猛的军队,成为真田的后援。
幸村领兵打仗,总是能巧妙地将力量和人情组合分配。今日,他便是如此巧施腾挪之法。已溃散的北川部在幸村的指挥下往后撤退,幸村直接指挥大助幸纲和渡边一内一藏助拉开战阵。与此同时,已经作好准备的真田火一槍一营,对着敌军的先头人马一阵扫射。
疯狂的扫射震动四方,战场局势顿时发生逆转。北川士众已停止逃散,他们的溃逃和撤退变成了诱敌深入。真田的兵马挥舞着长一槍一猛攻,双方一番激战之后,敌军撤退,两军之间拉开了五六町距离。
“敌方撤兵实是故意,要小心行一事。这是何人的兵马?”幸村停下马,打量着已经喘过气来的北川部,问道。
“敌将乃是伊达手下大名鼎鼎的片仓小十郎。”北川宣胜回道。
“片仓……”幸村立时僵住,“哦,竟是片仓……”
在乱世的战场上,经常会碰到意想不到的无情伏兵。幸村一直想避开女婿的人马,没想到女婿却一下子挡在他面前。况且,这一战乃是为鼓舞士气而主动出击,焉有退却之理?
此时,片仓小十郎也生出了同样的惊讶。伊达怕也想避开与真田的决战。道明寺正北面乃是水野胜成和大和诸将,挨着本多忠政的伊势军以及松平忠明的美浓军,伊达来到最南的誉田。然而,该死的真田幸村却偏偏也避开了道明寺正面,来到了誉田!二虎将相争,自是一场龙争虎斗。
片仓小十郎和手下将领商量,避免独断专行:“敌军就在眼前,我们先与哪一支人马捉对厮杀?”
本川宣胜已经和真田合兵一处,但与这支军队相隔三町处,还有几支队伍高扬军旗,右边乃山川贤信部,左是福岛正守、大谷吉久、伊木远雄等部。
片仓本来可以稍稍改变进攻的方向,选择旁边这几支军队中的一支作为突破口,但考虑到明天就要决战,不得不顾虑士气。若是不慎挫伤了士气,士众一个个变得如丧家犬,怎能继续为战?
众将的回话令片仓小十郎异常寒心。
“当然是赤备军!赤备军乃是我们最好的敌人,首先要击溃的便是那支兵马。”
所谓赤备军,毋庸置言,便是红旗红盔的真田部。
“好!就这么决定了。我也将骑兵分为两队,火一槍一营埋伏于左右,目标直指对方大将。虽说赤备军大名鼎鼎,但他们也有一个弱点:一旦没了领头的,他们便是乌合之众。记着,首要目标乃是取下大将一性一命。”
亲情与战术无法两全。身为武士,在战场上首先当学会的,便是不可囿于亲情。
赤备队已在片仓前面摆开阵势,真田幸村站在队伍中间,暗中观察对方动静。对方亦未想过要退。撤退就罢了,但敌人若发动进攻,无论如何要将其击溃。
片仓不过是伊达的一支,即便被击溃,对于率领大军的家康来说,也不过如被蚊子叮了一下。但真田军若在此地失败,大坂士气便会一蹶不振。
“父亲!敌人似要进攻了。”大助幸纲气喘吁吁赶到幸村马前。
幸村微微一笑,道:“休要慌,再等片刻。与其冒冒失失发动进攻,还不如耐心等待时机。大助,敌军大将的首级就交给你了。”
“遵命!”大助一脸自信,大声回答。
片仓的军队首先吹响了进军号角。未几,一队骑兵齐声呐喊着冲了过来。真田军挥舞着长一槍一准备迎击。
已经料到真田战法的骑兵队,如旋风般从旱田冲到岸边,由另一队人马替换上未。在两支人马替换的间隙,子弹朝真田父子呼啸而来,其一精一准令人一毛一骨悚然。
“危险!真田大人危险!”渡边一内一藏助的一支人马从旁斜冲出去,两军顿时陷入混战,无法分清敌我,也分不出谁是大将,谁是小卒。
“片仓小十郎何在?”真田大助穿着一身绯一色一缀线铠甲,身后插一面红旗,骑马冲进阵中,左冲右突。
但无人停下来向他报上名姓。谁都知,一旦停下来,必会死于一槍一下。大助奋力搏斗,未久,右一腿一便负了伤。当然,他的长一槍一也伤了三四人。他杀了一阵,这才看到,伊达几乎所有的士众都在流血。
大助睁大眼,努力寻找小十郎的身影。此时,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溃退,若再战片刻,所有人都会一精一疲力竭。刚念及此,只见一个敌阵大将接连砍倒两人,大声喊着“撤退”,自己亦飞奔去了。那人便是大助寻找的片仓小十郎,但大助却未看清。
“追!快!敌人怕了。”大助看到敌人朝着誉田方向撤退,才知己方已然大胜,不由大喊:“父亲!父亲……”
“令尊在那边呢。”右边脸颊淌血的渡边一内一藏助骑马奔过来,他指着身后的堤坝。
“一内一藏助,快,我们快追!”
“好!”
但此时幸村却下达了撤兵之令,撤退的号角大响。
“为何撤退?”幸村的判断毫发不差,片仓的撤退亦自有道理。
见到片仓危急,伊达派出奥山出羽一精一锐部队中的骑兵前来增援。幸村正是看到这一点,才下达了撤军命令。若大助乘胜追击,必被奥山的骑兵队截断退路,自寻败阵。
在奥山骑兵队到达之前,真田幸村已经整顿人马,朝誉田之西撤退了。这时,木村重成在若江被人砍下了首级……
是日之战中,片仓所部无不挂彩,由此可知厮杀是何等惨烈。在真田这边,除大助幸纲,渡边一内一藏助、福岛正守、大谷吉久也都不同程度受伤。但若无幸村无比冷静的部署,西军怕已全军覆没了。
幸村把军队驻扎于誉田之西,派人打探各处友军战况。
从冬役到现在,幸村认为能坚持到最后,并对之寄予厚望的,其实只有一毛一利胜永和长曾我部。其他部要么有勇无谋,要么感情用事,要么自以为是。真正打起仗来乃是难上加难,或许正因如此,幸村才热衷于战事;亦正是因为知兵知战,他才能临危不乱。
近未时四刻,双方都已一精一疲力竭,此乃情理中事,因为几乎所有人马在深夜丑时就已开始行动。因此,怎样保持体力以应付明日的战事,才是问题关键。
“好了,战事才刚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让我们先歇息。”
幸村下令全体将士稍事歇息,派人打探各处战报。未久,他得知长曾我部在八尾遭藤堂部重创,残余人马集于久宝寺。去了若江的木村重成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他并不知,木村主力业已覆没。
此时,大野治长派来使者,报说接到了木村宗明的战报:“木村长门守战死!若江和八尾既俱已失守,请速速退兵!此乃少君命令!”
幸村郑重送走了使者。命令下起来容易,但想平安撤退,必须有一出比进攻还要周密的策略。塙一团一右卫门、后藤又兵卫、薄田兼相、木村重成等人或战死沙场,或生死不明。目下要确定的,乃是剩下的人应如何应付明日的战事。
幸村随后召集诸将,商量撤退路线。
“在这战场上还有未曾露面的强敌,那便是松平忠辉率领的大军……初战至今,他还未尝战阵,若遭到他的正面攻击,我军必受重创。因此,我想在此待到傍晚,以观形势,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诸将还会有什么异议?撤退,自是越早越好。松平忠辉统领的军队,人数怕在一万以上,要是遭到新一轮的攻击,己方殊难抵挡。
“我们当于申时四刻撤退。在此之前,让士众好生歇息。”幸村的口气依然平稳如水。
幸村若在誉田的密林中遭到了关东新一轮猛攻,大坂军在这一日许已全军覆没了。
但关东并未发动进攻。关东不攻,并非因为无人,亦非无力。伊达政宗的女婿、越后高田城主松平上总介忠辉率领的军队毫发无伤,就人数来说,忠辉直接指挥的人马就有九千,加上村上义明的一千八百和沟口宣胜的一千,总数高达一万二千入,自上杉谦信以来,何人可比?这支越后的雄师盘踞于道明寺伊达部的后方,无任何动静。这是为何?
此处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去岁冬役时,家康六男松平上总介忠辉奉命留守江户,年轻气盛的他感到焦躁不安。而此次奉命统领一支人数多达一万两千的大军,求胜心切的他时刻准备着大战一番。但,他毕竟经验浅薄,于是岳父伊达政宗被任命为他的辅佐之人。忠辉来到道明寺附近的国分,却又为何眼睁睁看着其他兵马一次又一次在眼前展开生死搏斗,自己按兵不动?
关于此事,战后有人这般记述:
〖东军第五路将领松平忠辉较晚从奈良出发,虽在中途已接到开战消息,加快了行军,但到达片山时已是下午,最终贻误了战机。忠辉同母异父姊婿花井主水建议,即刻对西军发动进攻,但玉虫对马和林平之丞却极力反对。忠辉派主水为使前往伊达政宗处,请求代政宗出战,但政宗不允。
传令官皆川广照拜谒忠辉,告之敌军经半日战斗,已然疲惫,若马上发动进攻,一举即可将敌击退,追其溃败之师,攻入大坂,自能拿到头功,请求忠辉任其为先锋。但忠辉不允……〗
忠辉按兵不动的原因至此明了。那么,政宗为何故意阻止忠辉,致使他自自丧失了一次建功立业的机会?前文已明言,政宗有入了洋教之说;大坂城一内一亦已混入了大量神父和信徒;忠辉亦曾缠着家康,要求把大坂城封给自己。数疑并起,忠辉大军自是不能动得了半分。
但忠辉毕竟年轻英勇,用大久保长安或者大久保忠邻的话来说,简直就与当年的信康一模一样,乃是一员猛将。他若追击敌人,定不会仅仅停留于天王寺,很可能一举即冲进他梦寐以求的大坂城。然后,他或可乘机提出要了大坂城。即便不如此,始终被秀忠亲信视为眼中钉的忠辉,在不知不觉中也已为自己大树敌人。老到的政宗岂能令女婿身人险境?
但事实是否果真如此?
因为停止行军,宿营于圆明村,从而贻误了追击西军的大好机会,此事后来葬送了忠辉的一生,远无如此简单。
花井主水奉命去面见伊达政宗时,政宗道:“你告诉你家主君,所谓大将,并非必须首先出兵。上总介大人战场经验尚少,可能并不知,战场上的敌人并非只与自己正面相对,也可能从背后袭击。上总介大人与将军大人亲信有芥蒂。加上大久保忠邻和大久保长安事发之后,就有人散布谣言,说上总介大人心存野心,试图取代将军,掌管幕府。若有人信以为真,说是在这战场上,上总介趁乱……那将如何?”
花井主水听了这一番话,大觉有理,回去报告给了忠辉。他虽为家老,但先前却只是一个能剧艺人,作战经验同样不多。加上之前玉虫对马和林平之丞等人也曾经极力反对,忠辉便亦压制住急躁冒进之心,驳了皆川广照的追敌之请。
伊达政宗让片仓和奥山孤军奋战,自己按兵不动。见真田朝誉田的树林撤退,水野胜成请求道:“现在乃是追敌的大好机会,希望大人能与在下一起发动进攻。”伊达政宗却严厉拒绝:“我部经过了激烈奋战,人马俱疲,无法继续为战。”
水野胜成怎说也是道明寺一路军的总大将,在战力上绝不输于四路的伊达。但政宗却严词拒绝,还要求第五路松平忠辉也莫要轻举妄动。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一药一?
此日西军能够安全撤退,毋庸置疑,乃是因为伊达政宗。
真田幸村在誉田的树林中稍作停留,见松平忠辉依然按兵不动,遂令一毛一利胜永的火一槍一营断后,并放火烧了附近民宅,佯为进攻之相,实则趁机撤兵。
撤军之时既到,真田幸村对伊达的先头部队大声喊道:“哎呀呀,还说什么百万雄师,堂堂关东大军竟无一个男儿!”幸村赚足了面子,开始撤退。这可说乃是为了鼓舞士气,亦可说是他看清了政宗心思,才敢如此嚣张。伊达绝无追击的意思,若非如此,如幸村这等冷静之人,断不会如此虚张声势。政宗许是为了在日后有个说法,才先派出片仓小十郎来虚晃一一槍一,拖延时日,以察大坂命运……
五月初六的战事就这样结束。
此日,秀忠的军队进至前夜藤堂部驻扎的千冢,家康则从星田行军至枚冈,安营于此。
藤堂高虎的使者分别来到千冢和枚冈的帐中,请道:“今日一战,我军死伤惨重,恳请辞去明日的先锋一任,还望将军和大御所应允。”
对于此际武将来说,先铎乃是至高名誉,藤堂却提出辞去先锋,可想而知,他在此日的战事中受到的打击是如何之大。
于是,家康便改任藤堂高虎和井伊直孝为秀忠先头部队,任前田利常为冈山先锋。此际前田利常已至大坂官道的久宝寺,驻阵于此。
却说平安撤至茶磨山的真田幸村,虽已一精一疲力竭,却依然立刻召众将议事。时已是深夜,然而他们仍不清楚己方各路损失有多大。
紧跟在幸村之后撤退的大谷吉久、渡边一内一藏助、伊术远雄、福岛正守,陆续来到营中,见过了幸村,个个亦都一精一疲力竭,形容憔悴,与其让他们现在思量明日的用兵之策,莫如让他们稍事歇息。
“等众人都到齐了,我再叫醒你们,此前你们先睡片刻。”
众人围于一堆火苗微弱的篝火旁,未久便鼾声大作。一毛一利胜永与其子胜荣入帐在前,吉田好是、木村宗明、筱原忠照、石川贞矩、浅井长房、竹田永翁进帐在后。未几,营帐中鼾声四起。
山川贤信前去迎接大野治房。当治房在三十名根来僧兵的护送下来到大帐时,幸村这才叫醒诸将,商讨明日如何用兵。
虽说是议事,打了一天仗的将领们并未提出什么像样的见解。他们每人心里都清楚,这一战已无望。敌方还有偌多好手未曾出手,而己方大部都已上过战场。两厢相比,胜负立判。
幸村厉声叫醒还在熟睡的儿子。
“大助,过来!”幸村的声音异常严厉,不只是幸纲,在座诸将也都不由端正了姿势。
“孩儿睡过头了,请父亲恕罪!”尚留着额发的少年慌忙起身过来。
“坐下!”幸村再次厉声斥道。
全场鸦雀无声,帐一内一气氛紧张。
“听好!你要把为父说的话铭记在心!不可违背!”
“嗯。”大助一揉一了一揉一惺忪的睡眼,十分惊讶,然后慌忙两手伏地,不敢直视父亲。
“天明之后,你马上前往大坂城。听好了,明日便是父亲战死沙场的日子。因此,你必须回到大坂城,侍奉右府……”
不等幸村说完,大助使劲摇着头,大声道:“不!”
“你敢违抗父命?”
“别的事也就罢了,父亲既已决心赴死,大助决不能离开父亲半步!”
“胡说!”
“父亲!明日决战中我们将遭遇真田信吉兄弟。斯时他们见父亲血染沙场,旁无大助,他们会怎样?他们定会嘲笑大助,骂孩儿贪生怕死,抛弃父亲,独自逃回了大坂城。别的事,孩儿定会听从,唯此事万难从命,还请父亲另派别人。孩儿不孝,请父亲务必体谅儿子的苦心!”言毕,大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幸村冷冷看着伏一在地上的大助,脸上却无任何感动,“只有如此说辞?”
“父亲!父亲!自从和父亲一起离开九度山,大助就已经准备和父亲一起战死沙场……”
“混账!”幸村骂道。这骂似乎不仅是对大助,也是为了振合在座诸将。“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这场战事已经不在于胜败。它乃超越生死、维护男儿心志的战事!”
“这,可是……”
“大楠公赴凑川应战之时,其子正行同行了吗?当时小楠公比你还年幼,你怎还不如人懂事?我要你回到右府身边,非让你苟延残喘。父子应是一心,我在战场上,你在右府身边,各自尽力完成使命。我让你回去,乃是要你和父亲一起成就大义!万一右府身有不测,你就当坦坦荡荡殉死。这是为父的命令,不得违背!”
大助仍在呜咽,但在座将领眼里却大现生气。
幸村缓缓转向诸将领,“好了,现在就和诸位商量一下明日的战事。”幸村将军扇放在膝头说话时,众人的视线还在大助和他之间逡巡。见着垂头丧气的大助,人人都觉得自己也必须寻找归处了。明天战事就要结束了,不仅真田父子,在座众人都要为自己选择归处,这是宿命。
“我们将在天王寺与敌军决一雌雄,已无需赘言。冬役时我们曾经采取闭城不出的战法,但这回不能沿用老例,因护城河悉被填平。”幸村说到这里,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人人对死亡都已有了预感,这微笑再次提醒了众人:现在已无回头路,面前只有死亡。
“大人说得是,这回要把老底都掏出来了。”一毛一利胜永笑着回道,“既如此,不如令城中所有将士都出城参战。”
幸村点了点头,“让城中的各位将领率兵经由茶磨山,前往天王寺,将东军引一诱至此,才能决战。对手不到,与谁决战?”
“哈哈……大人说得对。”
“然后,另留一支队伍在船场,在两军正面作战正酣之时,令其秘密绕过下寺町,绕道至茶磨山南。”
“好,此法妙极!”一毛一利胜永巧妙地附和着,他十分清楚幸村心中所思。
“绕道而去的人马,在敌人背后发动袭击。那一带应是家康的主阵。”
“是。那里乃是一决胜负之地。今日在撤军途中,多见这一带的沼泽、水池和沟渠等处均插着些竹竿,上贴纸条作为记号。看来,这是有人依照家康命令,秘密探查了地势。关东甚是谨慎,我们亦当心中有数。”
“哦,他们连路标都做好了?”
“不愧是家康公,果然是领兵打仗的好手。”胜永赞道。
幸村笑道:“哈哈,这倒令我好奇,却不知明日家康公会命丧谁手?”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大助幸纲已停止哭泣,悄然站了起来,坐到后面。
“好了,下一面讨论人员配置。”幸村把人名簿放到战阵图旁边。此时大助道:“父亲!大助愿意回大坂城。”
“哦,你终想明白自己的责任了?”
“是!大助绝不急于赴死。”
“哦。”
“只要右府活着,大助就会侍奉左右,坚决完成使命。”
“这正是我要托付给你的啊!”幸村双目闪亮。但他声音如常,并未落下泪来,仅探了治长一眼,声音平静,“右府说不定会坚持亲自出城迎战。但是,你无论如何都要制止他。你知这是为何?”
大助道:“混战当中,会触到偌多一尸一首,此多有不吉……”
“正是。因此,你不可离开右府半步。他若非要出城亲自迎战不可,你就与负责一警一卫的奥原信十郎商议。”
“奥原信十郎?”
“他为人忠厚,且又年长,他的判断应该不会有大误。右府若听取了奥原信十郎的建议,你就要无条件遵从。无论是生是死,你都要和右府在一起。”
“孩儿明白。”
“已无甚可说的了。务必时刻谨记,你是真田幸村的儿子……好了,你去吧。”
有人啜泣,却无人站起来和大助说一句话,只眼睁睁看着他走出大帐。
大助去后,幸村释然一笑,道:“好了,终于说服那个不成器的小东西了。接下来,我们商议人员分配。”他从笔筒里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写下“茶磨山”三字,然后看一眼大家,道:“我想在茶磨山布阵迎敌,不知诸位有无异议?”
“只有如此。”一毛一利胜永立即回答道,“既然真田大人镇守茶磨山,那么一毛一利胜永就当负责天王寺南门的防守。”
对于一毛一利胜永的提议,大家无异议。幸村刷刷写下了和他一起镇守茶磨山众将的名字:大谷吉久、渡边一内一藏助、伊木远雄、福岛正守、福岛正镇。写毕,幸村把纸笔递给胜永。
胜永让儿子胜荣看了一眼,便在纸上写下“天王寺南门一毛一利胜永”几字,加上了儿子胜荣和两位老臣浅井长房与竹田永翁之名,然后,他用眼神一一征求了各人同意之后,又加上了吉田好是、筱原忠照、石川贞矩、木村宗明等人。他表面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却知,此乃最后一仗!这种感慨像巨石般压在他心头。
长冈兴秋、模岛重利、江原高次等将领镇守天王寺和一心寺之间的石华表以南;大野治长的火一槍一营则埋伏一在一毛一利军左前方,治长率领主力和后藤、薄田、井上、木村、山本等人的残部,驻扎于后方的毗沙门以南;大野治长之弟大野治房自是左方冈山口的总大将。
确认了自己所在,众人都发出了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