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员烟斗
如其我画Whitman或Maiakowski的像,我一定要在他们的宽大的唇边加上一个海员烟斗——不管他生前曾否有一个海员烟斗。
那样一定是显得酷肖的:在事务所临街的大窗口,或是群众的会集里,或是演讲坛口,或是咖啡店当中……
也或者是航轮的舱板上,喜悦于远旅的巨姿屹立着,两臂叉在胸前,衬衫该是解一开的……而海上有强烈的风。
厚发像平野遇上暴风雨前的麦一浪一般起伏着,眼望着那遥阔的彼方……
天穹之下是静寂的……
烟斗里喷一出的白烟,随一浪一声往后远游……
一种东西,必须属于有同样情调的人的。
为了大集一团一的朗诵的嘴像海洋般张开着,我要在他们的画像中加上这征象着cosmopolite情感的,它的白烟像最新鲜的诗句般流向全世界的海员烟斗啊。
秋,一九三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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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鹅绒裤子
好像我没有到这世界上来之前,我曾穿过这裤子的……
那是一种出奇的灰色*,淡的,柔一性一*的……就是这样,你会想起了一双眼睛,一双为热情所磨折了的,柔一性一*的,淡的,灰色*的眼睛。
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在裤子上,当人们和我相遇的时候。于是,我知道这裤子对于人们是陌生的——像一阵遥远的,回忆般遥远的,从天外吹拂来的风。
这天外的风,无定向的流着……
我一年四季都穿它……
它为我款待了几个不嫌避我的友人,它说出我缄默了的话语,它替一我在地图上画了几条和它一样颜色*的旅线……
它的每缕条纹里都映出:我无终止的散步的街,我的浓雾的早晨,到没有目的的地方去的早晨……
它的每缕条纹里每沾有那些码头的,车站的,一切我到过的地方的尘土的气息。
于是,在它对于人们是陌生的日子,被我一爱一了。
它于我是这末的亲切,像一切的颜色*之于和它相同的颜色*是亲切的一样;它是我的颜色*!那末的淡,那末的飘忽,那么的无关心……
我走着……
好像我没有到这世界上来之前,我已经穿了这:灰色*的,淡的,柔一性一*的,永没有太陽的天上的云一样的裤子——天鹅绒的裤子的……
那末,你不认得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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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忘了的歌声
偶翻《新语林》杂志,不意中读到艾青的两篇散文诗:《海员烟斗》和《灰色*鹅绒裤子》,心中不免一阵欣喜。这是被遗忘了的歌声!被研究者们、甚至诗人自己遗忘了的铁窗里的歌声!遗忘了整整五十余年!
这两篇散文诗,已出版的几本艾青评传没有论及,有关艾青著作的年表未曾收录,专门论述艾青狱中诗作的文章也付阙如,就是专收艾青集外之作的《落叶集》一书也将这两片叶子失落了。今天拣拾起来,奉献给读者,自然不仅是为了补阙。我喜欢这两片叶子,它们有自身艺术美的价值。
《海员烟斗》、《灰色*鹅绒裤子》分别署名莪伽和艾青,刊载于1934年10月5日出版的《新语林》第五期。该期杂志目录后面,原主编徐懋庸刊出这样一段启事:“鄙人因故不编《新语林》,自第五期起已由光华书局另聘庄启东先生等组织新语林社员负责主编,所有存稿已移一交一庄先生,以后如有调询,请直接向该社庄先生一交一涉可也。”庄启东先生是《春一光》杂志主编,最早在这个刊物上发表了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等狱中诗作。艾青的这两篇同样写在狱中的散文诗,大约也是经庄启东先生之手,刊登在他刚刚接编的刊物上。我想这是很自然也是很值得钦敬的事情。
突如其来的监狱生活迫使艾青由绘画走进诗的国土。他吹响了从欧罗巴带回来的彩色*的芦笛。他借诗议论和控诉,思考和回忆,想象和寻求。而且,在艾青看来,诗比起只能描绘固定了的东西的绘画来,更适宜写一些“流动的、变化着的”内心的情绪和思考。这里包括现实、生活、个人,也包括艺术自身。《海员烟斗》和《灰色*鹅绒裤子》两篇散文诗,就是狱中的诗人对于诗歌艺术沉思的果实,美丽而值得嚼味的果实。
两篇散文诗都抒写自己的诗歌观念:一个伟大或成熟的诗人必须要有自己的艺术个一性一*。前一篇偏于赞颂他人,后一篇则着重坦露自己,其对诗人艺术个一性一*和风格的执着追求的一精一神还 是一致的。它启迪人们:没有个一性一*的诗人是悲哀的。独特的个一性一*和情调的一致是诗人成熟的最重要的标志。《海员烟斗》透露了作者对一浪一漫主义大诗人惠特曼和玛雅可夫斯基的钦慕与热一爱一之情。艾青借用海员烟斗这个意象,通过一系列的想象和联想,在自己的心中雕塑了这两位伟大一浪一漫主义诗人的形象。烟斗里喷一出了随一浪一声远游的“白烟”,也喷一出了艾青对诗歌艺术沉思的“白烟”:“一种东西,必须属于有同样情调的人的。”整个诗是一种情感的赞颂,也是一种心灵的契合。从中看出,艾青在走进诗坛之初就同这两位一浪一漫主义革命大诗人之间表现了一精一神上深刻的联系。嘴衔海员烟斗的惠特曼、玛雅可夫斯基的形象,甚至可以说是艾青自己内心艺术追求外射的具象化。散文诗最末一段我们听到的完全是艾青宽阔的艺术胸怀喷一发出来的雄伟而宏亮的声音:“为了大集一团一的朗诵的嘴像海洋般张开着,我象在他们的画像中加上这征象着Cosmopolite情感的,它的白烟像最新鲜的诗句般流向全世界的海员烟斗啊。”
《灰色*鹅绒裤子》,则明显看到马雅可夫斯基《穿裤子的云》这首著名长诗对作者的启迪和影响。艾青的构思是睿智的。他赋予“灰色*鹅绒裤子”以更深的象征内蕴。这令人想起“一双为热情所折磨了的、柔一性一*的、淡的、灰色*的眼睛”的“灰色*的、淡的、柔一性一*的”灰色*鹅绒裤子,是艾青诗歌艺术个一性一*的象征。它的一出现就吸引了人们的注意。而诗人自己是明白这种艺术个一性一*的探求给人们带来了怎样“陌生”而新奇的感觉:它像“一阵遥远的,回忆般遥远的,从天外吹拂来的风。”诗人以这种艺术个一性一*的情怀拥抱生活,给他的诗带来了新鲜而流动的生活气息。而且这种属于自己特有的艺术个一性一*和色*调又是怎样为诗人自己所钟一爱一啊:
于是,在它对于人们是陌生的日子,被我一爱一了。
它于我是这末的亲切,像一切的颜色*之于和它相同的颜色*是亲切的一样,它是我的颜色*!那末的淡,那末的飘忽,那末的无关心……
诗人找到了自己的艺术个一性一*和风格也就找到了通往成功的大路。艾青一踏进诗国的领土就不是别人的追随者。他拥有自己的姿态和声音。而且以强大的自信恪守着、发展着自己的这种独特的世界。读了散文诗中的那些含蓄的倾述,艾青的著名诗句自然会涌上我们的心头:
我曾饿着肚子
把芦笛自矜的吹,
人们嘲笑我的姿态,
因为那是我的姿态呀!
人们听不惯我的歌,
因为那是我的歌呀!
《灰色*鹅绒裤子》表述的艺术信念同艾青《芦笛》吹奏的这种旋律是完全一样的,我们记得艾青的芦笛。我们也记得这“永没有太陽的天上的云一样的裤子—— 天鹅绒的裤子”。艾青用他那些被誉为“人的花朵”的创作实践显示了自己姿态和声音的独特一性一*。它预示了一个光辉的未来。
两篇散文诗表达的是诗歌观念,却没有陷入观念式的表述。注重意象的具体一性一*和象征一性一*给两篇散文诗带来了抒情的弹一性一*和内蕴的深沉。在第一篇里,作者以设想画像开头,迅速地把海员烟斗的意象引进诗中,接着诗人任想象驰骋,设想两位伟大诗人那种“酷肖”的种种生活形象。艾青以画家的笔触给我们展现了两位诗人一浪一漫而豪放的雄姿与情怀:
也或者是航轮的船板上,喜悦于远旅的巨姿屹立着,两臂叉在胸前,衬衫该是解一开的……而海上有强烈的风。
厚发象平野上暴风雨前的麦一浪一般起伏着,眼望着那遥阔的彼方……
天穹之下是静寂的……
烟斗里喷一出的白烟,随一浪一声往后远游……
描写的具体一性一*把读者的视觉和想象与作者的抒情意象拉近了。这样,对于作者推出的观念——“一种东西,必须属于有同样情调的人的”,读者就不会以一抽一象的思维去接受,而会在丰富的具象思维中去消化了。散文诗末尾夸张的写实、叙述与描写相结合,把整首诗的旨意推向了高|潮。两位革命诗人,“为了大集一团一朗诵的嘴象海洋般张开着”,他们以包容世界的情怀,让那海员的烟斗的白烟象最新鲜的诗句般流向全世界。烟斗是诗人艺术灵感的象征,艺术个一性一*的象征,也是伟大诗人宽阔情怀的象征。海员烟斗这个象征喻体和诗人抒情本体的巧妙融合,使这首散文诗的丰富内涵超越了那句概念诗句的规定一性一*。这正是《海员烟斗》艺术生命之所在。
比起《海员烟斗》来,《灰色*鹅绒裤子》象征的色*彩更加浓厚。诗人通篇没有一句概念陈述的语言,而是完全围绕着“灰色*鹅绒裤子”这一象征一性一*的意象为中心展开的。开头很突兀。“好象我没有到这世界上来之前,我曾穿过这裤子的……”,接着诗人把读者引进这个象征的中心:“出奇的灰色*,淡的,柔一性一*的”鹅绒裤子和一双“柔一性一*的、淡的、灰色*的眼睛”。一种模糊的叠印和一交一错,给人一种朦胧的想象的空间。作者让自己的想象如那天外吹拂来的风一样“无定向的流着”。这种流动的陌生感正是象征自己艺术个一性一*的追求带给人们的审美效应。作者以写实的笔调描述了自己一年四季穿着这鹅绒裤子走过的生活之路,实则隐喻这种个一性一*和风格在自己的诗作和生活中是无所不在的。艾青追求一种诗的朴素美,一种充满真实生活气息和内心柔情的抒情世界,一种根植于古老土地上的农民式的忧郁美,这些当时或后来的艺术趋向,已经在这个象征一性一*的抒情意象——“灰色*鹅绒裤子”中得到了蕴蓄的透露。
八十年代的新诗又打开了自己的窗口,迎接那“天外吹拂来的风”艾青的两篇散文诗还 没有成为尘封的化石。它们仍然启示我们:诗人要有与时代潮流合拍的宽阔的胸怀和情调;要摆脱对别人的模仿和追随而创造自己独特的艺术个一性一*。对于古的或洋的任何趋之若鹜与生硬照搬,都将失去自己,也必将失去诗。 (孙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