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笛——纪念故诗人阿波里内尔
艾青
我从你彩色*的欧罗巴
带回了一支芦笛,
同着它,
我曾在大西洋边
像在自己家里般走着,
如今
你的诗集“Alcool”是在上海的巡捕房里,
我是“犯了罪”的,
在这里
芦笛也是禁物。
我想起那支芦笛啊,
它是我对于欧罗巴的最真挚的回忆,
阿波里内尔君,
你不仅是个波兰人,
因为你
在我的眼里,
真是一节流传在蒙马特的故事,
那冗长的,
惑人的,
由玛格丽特震颤的褪了脂粉的唇边
吐出的堇色*的故事。
谁不应该朝向那
白里安和俾士麦的版图
吐上轻蔑的唾液呢——
那在眼角里充溢着贪婪,
卑污的盗贼的欧罗巴!
但是,
我耽一爱一着你的欧罗巴啊,
波特莱尔和兰布的欧罗巴。
在那里,
我曾饿着肚子
把芦笛自矜的吹,
人们嘲笑我的姿态,
因为那是我的姿态呀!
人们听不惯我的歌,
因为那是我的歌呀!
滚吧,
你们这些曾唱了《马赛曲》,
而现在正在一婬一*污着那
光荣的胜利的东西!
今天,
我是在巴士底狱里。
不,不是那巴黎的巴士底狱。
芦笛并不在我的身边,
铁镣也比我的歌声更响,
但我要发誓——对于芦笛,
为了它是在痛苦的被辱着,
我将像一七八九年似的
向灼肉的火焰里伸进我的手去!
在它出来的日子,
将吹送出
对于凌侮过它的世界的
毁灭的咒诅的歌。
而且我要将它高高地举起,
在悲壮的Hymne
把它送给海,
送给海的波,
粗野的嘶着的
海的波啊!
1933年3月28日
----------------------------------------------------------
反叛者的誓辞
1933年3月28日,正当明媚的春天,作者在上海监牢的不眠之夜,借铁栅外的灯光,在拍纸簿上写下了这首悲壮的叛逆的诗篇《芦笛》,他控拆这个没有自一由的罪恶世界。
这首诗是为了纪念已故法国现代派诗人阿波里内尔(1880—1918)而作。艾青当时在牢里正在看阿波里内尔的《ALCOOL》诗集(法文:酒),情绪受到感染,他像酒一般被点燃起来。他引了这位他所挚一爱一的诗人的两行诗当作《芦笛》的题记:
“当年我有一支芦笛/拿法国大元帅的节杖我也不换”。
关于这首诗,艾青作过简要的解释:“我把芦笛象征艺术,把元帅节杖象征不正的权力;诗里骂了白里安,骂了德国的俾斯麦;而且说我将像1789年似的向巴斯底狱伸进我的手去,而这个巴斯底不是巴黎的巴斯底狱。”
芦笛具有丰富而广阔的象征一性一*。这支芦笛是从欧罗巴带回来的,在诗人的心灵里欧罗巴是彩色*的,他被后期印象派大师塞尚、高庚、梵高、莫的里尼亚尼们的个一性一*鲜明、为整个世界增添了光亮和色*彩的画和波特莱尔、兰波、凡尔哈仑等的同样新奇的诗,深深地迷醉和浸染,他也有了自己的与生命相连的笔。不论画画,还 是写诗,这支智慧的笔使他活得更为清醒与坚强,他充满了自信。但是他在狱中无法画画,而诗也被囚禁,他和他的笔都犯了罪。于是诗人抗议那些不义的权贵们,他不能公开地揭露和诅骂当时压迫、蹂一躏中国的帝国主义者和封建统治人物,他轻蔑地唾骂欧洲的白里安和俾斯麦,因为他们屠一杀和压迫欧洲的自一由民一主斗士和正直的艺术家们。这首诗是诗人对中国反动统治者的反叛的誓辞,也是咒诅他们灭亡的歌。
这首诗的意象与情感较之《透明的夜》更为深沉,也更为直接,它与黑暗的反动世界面对面地进行着毫不含糊的战斗。它的意象明朗集中,围绕着一个有具象的芦笛,深化了诗的内涵。不论欧洲,还 是中国,要获得纯正的彩色*的一精一神世界,必须将握笔的手伸进火焰里,去经受被监禁和迫害的苦难。
这首诗里充满个一性一*的几行诗,半个世纪前就被许多评论家和诗人所常常引用,从中看到艾青的一性一*格,在安详而自矜中透着倔强。(这种气质,让我想起另一位诗人、艾青的同乡冯雪峰。)
“我曾饿着肚子/把芦笛自矜的吹,/人们嘲笑我的姿态,/因为那是我的姿态呀!/人们听不惯我的歌,/因为那是我的歌呀!”
艾青“自矜”的气质直到如今也没有丧失。几十年来的屈辱没有使他背叛这支彩色*的芦笛,不论在何种境况下,他都坚韧地唱着自己的歌,姿态还 是他那特有的姿态。十几年前,他在天一安一门纪念碑前那张袖着手异常悲悒的照片,看了令人落泪,但那正是吹芦笛的艾青。 (牛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