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闵顿小一姐正在外面那个有棚的陽台上织东西。
这位小一姐瘦得皮包骨,脖子上的青筋都露出来了。她穿一件浅天蓝色套头的短衫,戴一串珠子项链。她的裙子是苏格兰呢的,裙子的后面拖在地上。她一看到秋蓬,就马上招呼她。
“早安,布仑肯太太,昨晚上一定睡得很好罢。”
布仑肯太太对她说,她换一个生地方,头一两夜总是睡不好的。闵顿小一姐说:“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也是一样。”
布仑肯太太说:“真是巧合!你织的花样真美。”闵顿小一姐听了满心欢喜,脸都红了。“是的,这种针脚倒是有点不普通,可是,其实是很简单的。你要是喜欢,我给你一说,就明白了。”
“啊,闵顿小一姐,你真好!我很笨,实在织得不好。我是说,我不善于学织人家的花样。我只会织简单的,像登山帽一类的东西。就是这个,我现在恐怕也织错了。不知道怎么样,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织得不对,你说是不是?”
闵顿小一姐熟练的望望那堆浅绿的一毛一活,然后,她轻轻指出什么地方有一毛一病。秋蓬千恩万谢地将那顶织坏了的帽子递给她,闵顿小一姐流露出无限亲切和一爱一护的意味。“啊,没关系,一点儿也不麻烦。我已经织了许多年了。”
“在这次大战以前,我还没织过。”秋蓬说。
“但是,我们总觉得应该做些事,你说是不是?”
“啊,是的,实在的!你真的有一个儿子在海军吗?我记得你昨晚上说过的。”
“是的,那是我的大儿子。他是个出色的孩子——不过做母亲的恐怕不该这么说。我还有个儿子在空军;小儿子在法国。”
“啊,啊!那么,你一定很担心了。”
秋蓬暗想:
“啊,德立克,我的宝贝儿子!……他在外面受罪——而我呢?却在这儿扮一个傻瓜——我所扮的,其实就是我实在感觉的啊……”
于是,她用一种最真挚的语调说:
“我们都要勇敢些,你说是吗?我们希望这场大战不久就过去了。有一天,我由最可靠的方面听说,德国人不能再支持两个月了。”
闵顿小一姐拼命点头,脖子上的项链摇得直响。
“是的,的确的——”说到这里,她故作神秘的放低喉咙。“的确,希特勒已经病倒——绝对是不治之症——至迟到八月,他就要神智昏迷了。”
秋蓬连忙回答道:
“这种闪击战不过是希特勒的最后挣扎。我想德国方面的物资一定很缺乏,他们工厂里的工人非常不满。纳粹政一府不久就会崩溃的。”
“你们说什么?你们说什么?”
凯雷夫妇也到陽台上来了。凯雷先生问这话的时候很急躁,他找一张椅子坐定了,他的太太用一毛一毯盖住他的腿。他又急躁的问:
“你们方才在说些什么?”
“我们正在说——”闵顿小一姐说。“这场战争至迟到秋天就要结束了。”
“一胡一说,”凯雷先生说。“这场战争至少还会继续六年。”
“啊,凯雷先生,”秋蓬说。“你不会是真的这么想法罢?”
凯雷不放心地四下张望一下。
“是不是,”他低声说。“是不是有风?也许把椅子移到墙角好些。”
于是,重新安顿凯雷先生的工作开始了。他的太太是一个满面忧虑的女人。她的生活目标,可以说完全是看护凯雷先生,此外,可以说没有别的。她一会儿拿椅垫,一会儿盖一毛一毯,并且不时的问:“阿弗烈,现在这样子舒服吗?你觉得这样可以吗?你恐怕还是戴太陽镜好些罢?今天早上的陽光太烈了。”
凯雷先生急躁的说:
“不,不,伊丽莎白啊,不要罗唆!我的围巾在你那儿吗?不是,不是!我要那个丝制的。啊,也没关系,我想这样也行了。这一次就算了。但是,我可不愿意把喉咙暖得太过火。这样大的太陽,羊一毛一的围巾——啊,你还是把另外一个拿来罢。”现在,他才把注意力转向世界大势上面。“是的,”
他说。“这个仗,我说还要打六年。”
于是,那两位女士反驳他了。他很感兴趣的倾听她们的议论。
“你们女人太喜欢打如意算盘了。我了解德国,也可以说,我对德国的了解非常彻底。我在退休以前,由于做生意的关系,不断到处跑跑,柏林、汉堡、慕尼黑,我统统熟悉。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德国能够无限期的支持下去。还有苏俄会作后盾——”
凯雷先生很得意地,滔一滔一不一绝地讲下去。他的声音时而高,时而低,亦喜亦忧。只有当他的太太将丝围巾拿来的时候他才停顿了一下。他把围巾拿过去,围在脖子上,然后接着说。
斯普若太太把白蒂抱出来,让她坐下来玩。她递给她一只缺一只耳朵的一毛一制玩具狗,和一件木偶穿的夹克。
“乖乖的,白蒂,”她说。“你给狗狗穿好衣服,好去散步。让一妈一妈一准备一下,我们再出去。”
凯雷先生的声音单调而低沉,不住地讲下去,他不住地背出一些统计数字,都是非常乏味的。他的独白,不时的夹杂着白蒂的吱吱喳喳。她在用她自己的语言,对她的小狗说话。
白蒂说:“绰克——绰克利——拍巴特!”然后,一只小鸟落在她跟前的时候,她把那只可一爱一的手伸出来,想捉它,一边咯咯的笑着。那只鸟飞跑了。白蒂回头望望在座各人,很清楚地说:
“狄基!”然后非常满意的点点头。
“这孩子在学着说话了,真了不起!”闵顿小一姐说。“白蒂说:塔!塔!”
白蒂冷冷的瞧着她,然后说:
“格拉克!”
于是,她把那只玩具狗的一只前腿硬放在它的一毛一披肩里。然后,她摇摇欲倒的走到一把椅子前面,拿起一个垫子,把一玩具狗阿胖推到垫子后面。于是,她欢喜得咯咯直笑,一面还吃力的说:
“藏!宝——五——藏!”
闵顿小一姐权作翻译,很得意地说:
“她喜欢玩捉迷藏,她老是喜欢把东西藏来藏去的。”
然后,她忽然露出夸张的惊讶神气说:
“阿胖呢?阿胖到那里去了?阿胖会到什么地方去?”
于是,白蒂忽然倒在地上,高兴得哈哈大笑。
方才凯雷先生正津津有味地谈论德国人的原料代用品,现在发觉到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目标了,便露出很生气的样子,故意咳嗽一声。
斯普若太太戴好帽子出来了,她把白蒂抱起来。
于是,大家的注意力又回到凯雷先生身上了。
秋蓬说:“凯雷先生,你方才谈到那里了?”
但是,凯雷先生觉得受到极大的侮辱,他冷冷的说:“那个女人老是一爱一把那孩子丢下来,希望人家替她照顾。太太,我想,还是把那个羊一毛一围巾围上罢。太陽又没有了。”
闵顿小一姐求他说:“啊,凯雷先生,快继续说下去罢,你说得真有趣。”
凯雷先生这才感到宽慰,便很起劲地恢复了他的高谈阔论,同时,将他那瘦脖子上的围巾拉得更紧些。
“我方才讲到德国人完成了——”
这时候秋蓬转过脸来问凯雷太太:
“凯雷太太,你对于这场大战作何想法?”
凯雷太太大吃了一惊。
“啊,作何想法?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会拖六年之久吗?”
凯雷太太犹豫地说:
“啊,但愿不会。六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是不是?”
“是的,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你实在以为怎么样?”
凯雷太太经她这一问,似乎吃了一惊。她说:
“啊——我—我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的先生以为会的。”
“可是你不以为然,对吗?”
“啊,我不知道。这是很难说的,你说对吗?”
秋蓬觉得有些光火了。她想:瞧那个吱吱喳喳的闵顿小一姐,那个专横的凯雷先生,还有那愚蠢的凯雷太太——这些人能代表她的同胞吗?再看看那个无表情,眼睛暗灰色的斯普若太太,她会比他们高明吗?秋蓬又反问自己:她在这里又能调查出什么来呢?毫无疑问,这些人当中,没一个——
她的思路忽然打断了,她感觉到有一个人影,那是背后的陽光将她身后的人影投过来的。她连忙转过头来。
原来是普林纳太太站在她背后,她的眼睛注视着在座的各人,在她那两只眼睛里有一种表情——是嘲笑,对不对?
是一种使人畏缩的轻视的神气。秋蓬想:
我得多发掘一些有关普林纳太太的资料。
二
唐密正在和布列其雷少校拉一交一 情,已经谈得很投机了。
“麦多斯,你带高尔夫球棒来了没有?”
唐密连连认罪,说忘记带了。
“哈!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眼睛所看到的,可以说是八九不离十,妙极了!我们一定得一块儿打次球。你在此地的高尔夫球场打过球吗?”
唐密的回答是否定的。
“这里的场子不坏——一点儿也不坏。只是稍微短了些。可是,那里可以眺望海景,风景很美,而且人并不多。我告诉你,今天早上去看看如何?我们也许可以打一场。”
“多谢美意,当然乐意奉陪呀。”
“你来了,我真高兴。”他们爬上山的时候,少校这样说。“那地方女人太多了,让人受不了。现在另外有个男客人,可以替一我撑撑面子,凯雷不能算数,那个人好像是个活药铺,谈起话来,不是谈到他的健康,就是他试过什么疗法,吃过什么药。除了这些,什么也不懂。他要是把药盒子扔掉,每天跑出来,走上十里路,情形就不同了。另外一个有男子味的人是德尼摩。不过,说老实话我对这个人不大放心。”
“真的吗?”
“是的。相信我的话,我们这种容纳难民的勾当是危险的。要是照我的意思,我就要把他们统统拘留起来,你知道,安全第一呀。”
“要是这样办,也许有点太激烈了。”
“一点儿也不激烈。战争到底是战争。对于这位卡尔少爷我有种种的怀疑,譬如,他明明不是犹太人。还有,他到这里来只有一个月——你要注意,只有一个月——他来的时候,战争还没有爆发。这一点是多少令人可疑的。”
唐密套他的话道:
“那么,你以为——”
“间谍——这就是他的小把戏!”
“但是,这一带地方在军事上并没有什么重要呀。”
“啊,老兄!这正是他的手段。他要是在普里茅斯或朴次茅斯一带的话,就要受到监视了。在这么一个幽静的小地方,谁也不去注意他。但是,地方虽小,也是在海岸上,是不是?事实上政一府对这些外国人太宽容些。谁高兴都可以到这儿来,愁眉苦脸,谈那些关在集中营的弟兄。瞧那个青年,他的脸上一脸傲慢的神气,他是纳粹一党一 人——他就是那样的人——纳粹一党一 人。”
唐密和悦地说:
“我们这里所需要的是一两个巫医。”
“啊,你说什么?”
唐密严肃的说明道:“要巫医来闻闻,看谁是间谍。”
“哈哈!这种说法很好——很好。闻出来——是的,当然是的。”
他们的谈话就此终止,因为已经到俱乐部了。唐密以临时会员的身份,将他的名字登记下来,会员费也照一交一 了。少校并且介绍他认识俱乐部的总干事。这位先生是一个神色茫然的老头儿。然后,他们两人便到高尔夫球场了。
唐密的高尔夫球打得并不高明。不过,他发现,他这种本领,陪少校打,差不多正合适。少校领先一分,结果,非常圆满。
“好对手!好对手!你那一下猛球,运气太差,到最后关头,又转到别的方向了。我们该常来练练。来,我给你介绍认识几个朋友。大体上说,都很不错;不过,有的不如说是老太婆,还恰当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啊,这是海达克,你会喜欢他的,他是个退休的海军军官。山上面我们宾馆隔壁的房子就是他的。他还是我们这里的防空监视员。”
海达克中校身材高大,是个乐天派的人。他有一副饱经风霜的面孔和碧蓝的眼睛。他说话的时候,有高声大喊的一习一惯。
他和唐密友善地打招呼。
“啊,你原来是要在宾馆替布列其雷撑门面的?有个男客人陪陪他,他一定很高兴的,那儿一娘一儿们太多了,是不是?布列其雷?”
布列其雷少校说:“我不大会伺候太太小一姐。”
“什么话,”海达克说。“老兄,不过那儿住的不是你所喜欢的那一类女人罢了。那儿住的都是长住公寓的老太婆。除了谈天、织一毛一活以外什么都不会。”
布列其雷:“你把普林纳小一姐忘了。”
“啊,雪拉!她倒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我以为她是个大美人儿呢!”
布列其雷说:“我倒有点替她担心。”
“这话是什么意思?麦多斯,喝杯酒罢?少校,你喝什么?”
叫过了酒,他们就在俱乐部的陽台上坐下来。海达克把方才问的话又说一遍。
布列其雷少校颇激烈地说:
“我是说那个德国小子,她和他的来往太密了。”
“你是说,对他有好感了?嗯,那可不妙。当然,他倒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但是,这样是不行的呀,布列其雷。这样是不行的!我们不能有这一类的事。这就等于和敌人打一交一 道。这些女孩子——她们的一爱一国一精一神那儿去了!像样儿的一爱一国青年,我们有的是呀。”
布列其雷说:
“雪拉是个奇怪的女孩子,她有时候怪脾气发作,几乎不同任何人讲话。”
“是西班牙血统,”中校说。“她的父亲有一半西班牙血统,是不是?”
“不晓得。我想——那大约是西班牙名字。”
中校望望他的表。
“大概是报告新闻的时候了。我们还是进去听听罢。”
那天广播的新闻不多,并不比晨报上的多多少。中校对于英国空军最近辉煌的战迹备加赞许。弟兄们都是一流的汉子,勇一猛如狮。这样赞美过后,他就接着很得意的借题发挥。他说,迟早德国人一定会企图在利汉顿登陆。他的理由是:利汉顿是一个不重要的地点。
“连高射炮也没有,这地方真泄气!”
他的议论没有往下发挥,因为少校和唐密得赶快回去吃午饭了。海达克很客气地邀唐密改天去看看他的小地方。他说,那地方叫“走私客歇脚处”,“风景很好——我的房子就在海边,里面各种一精一巧的小器一具一应俱全,并且很好用。布列其雷,改天带他来。”
于量,大家约好明天晚上少校和唐密去他那里喝两杯。
三
在逍遥宾馆午餐后是一段宁静的时间。凯雷先生“休息”去了,身旁有忠心耿耿的凯雷太太服侍着,闵顿小一姐带着布仑肯太太去补给站,帮忙打包裹,写收件人姓名地址,以便寄到前方。
麦多斯先生慢慢的踱出来,走到利汉顿,顺着海滨的马路走过去。他买了些香烟,路过斯密斯商店时,顺便买了一本最近的幽默杂志“碰趣”(Punch)。然后,他并没有立即离开,显然是犹豫不定的样子。最后,还是跳上一辆往老码头的公共汽车。
老码头在那个滨海大道的尽头,房地产的经纪人都知道,那是一个顶不受人欢迎的地方。老码头就是西利汉顿,一般人对这个地方,都不大重视。唐密付了两辨士,然后往码头方面踱过去。那是一个毫不足道的,风雨剥蚀的地方。那儿有几架快要报销的吃角子老虎(Pennyin-the-slotmachine),彼此的间隔很远。有几个小孩子跑来跑去的叫唤着,他们的声音正好和海鸥的叫唤互相呼应。还有一个人孤单单的坐在码头上钓鱼。此外,没有一个人。
麦多斯先生踱到码头的尽头,低头凝视着海水。然后,他轻声的问:
“钓到鱼了吗?”
那垂钓者摇摇头。
“不大上钩,”葛兰特先生把钓鱼绳摇动一下,头也不回的说:
“麦多斯,你的收获如何?”
唐密说:
“没有什么值得报告的,长官,我正在打入这里的社一交一 圈子。”
“好!告诉我详情罢。”
唐密坐在旁边一个木椿上,正好可以俯瞰整个的码头。
然后,他开始报告:
“我想,我已经顺利的混进去了。你大概有一份名单罢?”
葛兰特点了点头。
“现在还没很多要报告的。我已经和布列其雷少校拉上一交一 情。我们今天上午一同打过高尔夫球。他似乎是一个很平常的,典型的退伍军官。要说有什可疑的话,那就是有点儿太典型了。凯雷似乎是一个真正的忧郁症患者。不过,这也是很容易伪装的,他自己承认,最近几年在德国待了很久。”
“记你一功!”葛兰特简单的说。
“此外还有德尼摩。”
“是的。麦多斯,大概用不着告诉你,你也明白,德尼摩是我最注意的一个人。”
“你以为他是N吗?”
葛兰特摇摇头。
“不,我不这么想。据我所知道的说,N不可能是德国人。”
“那么,甚至于也不是逃避纳粹迫害的难民吗?”
“也不是的。所有在我们国内的外国敌人,我们都监视。他们也知道我们在监视他们。不但如此——毕赐福啊,这话可要守密——凡是侨居我国的外国敌人,由十六岁至六十岁的,不久都要拘禁起来。不管敌人是否已经知道这件事,反正他们也会想得到,这种事情可能会发生的。他们绝对不肯冒险,免得让我们拘禁他们组织的头子。因此,N不是一个中立国的人,就是英国人。当然M的情形也是一样,我对于德尼摩的认识是这样的,他也许是这个连锁组织的联系人,N或者M也许并不在逍遥宾馆。卡尔·德尼摩在那里,我们可能借着他,找到我们的目标。这倒似乎非常可能。因为,我找不出什么理由,可以证明逍遥宾馆的其他住户,就是我们所要找的人,所以,我就觉得德尼摩的可能一性一较大。”
“对于他们,我想您已经多少调查一下了?”
葛兰特叹了一口气——那是突然表示烦恼的,一声迅速的叹息。
“没有,这正是我不能做到的。我当然可以叫情报部的人监视他们,那是很容易的。但是,毕赐福啊,我不能那么做。因为,你要明白,一毛一病是出在情报部本身。我要是露出注意逍遥宾馆,他们就立刻晓得了。我叫你担任调查工作就是为此——因为你是局外人。你必须暗中活动,没有我们帮忙,理由就是为此。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不敢冒险来惊动他们,只有一个人,我能够调查调查。”
“那是谁呢?”
葛兰特笑了。
“就是卡尔·德尼摩。这是很容易的,是一种例行的工作。我可以派人去调查他——不过不是由逍遥宾馆那个角度,而是由外国敌人的角度。”
唐密好奇地问:
“结果呢?”
另外那个人的脸上掠过一层奇怪的笑容。
“卡尔少爷正是他自己所说的那种人。他的父亲不小心,被捕了,后来死在集中营里。卡尔的哥哥现在都在集中营里。一年以前,他的母亲因为忧伤过度,也去世了。他是在一个月以前,战争还未爆发的时候,逃到英国来的。他表示很想协助英国。他在一个化学研究所的工作成绩很好,对某种毒气的免疫一性一的研究,和一般消除毒气的试验,都有贡献。”
唐密说:
“那么,他没问题了?”
“那倒不一定。我们的德国朋友作事,素以彻底闻名。假若卡尔·德尼摩是派到英国来的间谍,那么,他们就会特别小心,务使他的记录和他自己所说的一切,都能符合。现在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德尼摩的全家都是间谍,他们彼此已经串通好了。在苦心孤诣的纳粹统治下,这并非不可能的;第二种是,此人并非卡尔·德尼摩,而是扮演卡尔·德尼摩那个角色。”
唐密慢慢说:“哦,我明白了。”然后,他又加了一句和前面并不连贯的话。
“他似乎是一个很好的青年。”
葛兰特叹了一口气道:“干这个的都是这样——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我们这个行业,是一种奇怪的生活。我们尊重我们的敌人,他们也尊重我们。你往往会喜欢你的对手——甚到于在竭力想打倒他的时候,也是如此。”
接着是一阵沉默,这时候,唐密在细想作战时这种奇怪的矛盾现象。然后,葛兰特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沉思。
“但是,还有一种人,对这种人,我们既不尊敬,也不喜欢——这就是我们队伍中的叛逆——他们甘心卖国求荣。”
唐密动感情地说。
“主啊!官长!我赞成你的话。那简直是臭不可闻的勾当。”
“也应该有遗臭万年的下场。”
唐密怀疑的说:
“真的有这种人吗——真有这样的猪猡吗?”
“到处皆是。就像我方才对你说的,在我们的情报部就有。在作战部队里、在议会席上、在部里的高级官员中,都有一奸一细。我们必须要把他们搜出来。我们一定要搜出来。而且要快!我们不能由底层去做。那些小人物,像是公园里公开演说的人啦、卖报纸的人啦,他们不会晓得那些大亨们在那里。我们要找的,是那些大人物,他们才是祸害无穷的人,除非我们及时将他们搜出来,他们就会造成很大的祸害。”
唐密很自信地说:
“长官,这种人,我们会及早搜出来的。”
葛兰特问:
“你怎么会说得这么有把握呢?”
唐密说:
“你刚才不是说过吗?我们必须将他们及早搜出来。”
那垂钓的人转过身来,对他的部下正面望了一两分钟,再打量一下他那坚定的下巴。他对于他所看到的这个人产生了一种新的喜一爱一和认识。他镇定地说:
“好干部!”
他继续说:
“这里住的几个女人情形如何?有没有引起你怀疑的地方?”
“逍遥宾馆的老板一娘一有些奇怪。”
“普林纳太太吗?”
“是的,关于她的情形,你一点不知道吗?”
葛兰特慢慢说:
“我可以看看是否能设法调查调查她的经历,但是,我方才已经对你说过,这是很危险的。”
“是的,顶好还是不要冒险。那里只有她,我觉得有可疑的地方。那里的女房客有一个年轻的母亲,一个喜欢小题大作的老处一女,还有那个忧郁症患者的没脑筋的太太,和一个样子颇胆小的一爱一尔兰老太婆。表面上看,这些人都好像是没什么危险的人物。”
“全部就是这几个女人,是吗?”
“不,还有布仑肯太太——她是三天以前到这里的。”
“嗯?”
唐密说:
“布仑肯太太就是内人呀。”
“什么?”
葛兰特听到这意外的宣布,不觉提高嗓门这样说。他转过身,眼中冒出凌厉的怒火。“毕赐福,我不是告诉过你,对你太太不可透露一句话吗?”
“长官,不错呀。我并未透露一句话呀,请你听我说——”
他简明扼要的将经过情形叙述一遍。他不敢望他的长官。他小心翼翼的,唯恐将内心感到的得意情绪,在说话的声音中透露出来。
他把事情的始末讲完以后,沉默了片刻。对方不禁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原来他在哈哈大笑,整整笑了好几分钟。
他说:
“我要向她脱帽致礼!她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
唐密说:
“我也这么想。”
“我要是将这件事告诉易山顿,他也会大笑。他曾经警告我不要将她漏掉。他说,我要是把她漏掉,她会给我些厉害看的。我不听他的话。不过,由此可见,我们要多么小心才行。我以为作了种种的提防,绝对不会有人偷一听 到我们的话了。我事先已经确定,只有你们夫妇二人在家。我确实已经听见电话里的声音,要你太太马上过去一趟,她是用那种老的圈套,故意将门‘砰’的一声关了一下,其实人仍在家里。我却中了她的圈套了。是的,你的太太是个很一精一明的人!”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说:
“你对她转告我的话,就说我对她甘拜下风,好吗?”
“那么,现在她也可以参加工作了罢?”
葛兰特先生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鬼脸。
“不管我们喜欢不喜欢,反正她已经参加工作了。你告诉她,她如肯屈就,同我们一起工作,我们是不胜荣幸的。”
唐密咧着嘴笑笑说:“我会告诉她的。”
葛兰特认真的说:
“你不能劝她回去,在家里待着罢?”
唐密摇摇头。
“你不了解秋蓬。”
“我想我已经慢慢了解她了。我方才那么说,是因为一一这个——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任务。他们要是发觉你或是她——”
他下面的话没说完。
唐密严肃地说:
“长官,我很明白这一点。”
“但是,我想,即使是你,也不能劝动你的太太避开这种危险罢?”
唐密慢慢的说:
“我不知道我是否真会那么办。你知道,我和秋蓬的关系,不是那样的,我们做事——都是在一起的!”
他的心里仍然记得好几年前所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在上次作战时说的:共同冒险……
以往,他同秋蓬的生活就是这样,将来也永远是这样——共同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