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贾若蒂太太像以往一样,猛力打开门。她的样子不像是应门,而像是在胜利地宣称:“这回,我总算逮着你了!”
“好了。你想干什么?”她用挑战的口吻问。
门口站着一个很不起眼的男孩——既不引人注意,也不容易记得,因为他和大多数男孩都差不多。那男孩一抽一抽一鼻涕,因为他感冒了。
“这是不是神父家?”
“你要找高曼神父?”
“有人要找他。”男孩说。
“谁找他?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事?”
“本特哈街二十三号有一个女人快死了,柯平斯太太叫我来找高曼神父。这是信天主教的地方吧?对不对?那个女人说牧师不行。”
贾若蒂太太保证他没错之后,叫他站在门口等,自己走了进去。大约三分钟后,一个上年纪的高个儿神父拿着一个小皮夹出来。
“我是高曼神父,”他说:“你说本特哈街?是在火车站附近吧?”
“对,很近。”
他们一起迈开步伐。
“柯——你是说柯平斯太太,对不对?”
“她是房东,把房子租给别人。是她的房客要见你,我想是姓戴维斯。”
“戴维斯?我想不起来——”
“她的确是你们那个教的,我是指天主教。她说牧师不行。”
神父点点头,不一会儿,就到了本特哈街。男孩指着一排高大肮脏房子中的一栋。
“就是那一家。”
“你不去?”
“我不住在那儿,柯平斯太太给我一先令,叫我传话给你。”
“我懂了,你叫什么名字?”
“迈克·巴特。”
“谢谢你,迈克。”
“不客气。”迈克吹着口哨走开了,别人即将面临死亡,对他却没什么影响。
二十三号的门打开了,一个高大红脸的妇人站在门口热心地迎接着来人,想必就是柯平斯太太。
“请进,请进,她病得很重,应该送到医院去的。我已经打电话给医院了,可是这年头谁也不知道别人什么时候会来。我妹夫跌断腿的时候,就足足等了六个小时。我说呀,真是可耻!医疗服务,真是天知道!把人家钱拿走,需要他们的时候,就是找不到人!”
她一边说,一边带神父走上窄一窄的楼梯。
“她怎么了?”
“本来只是流行感冒,看起来好象好多了,可是她太快就出门了。反正她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快死了一样,躺上一床一 ,什么都不肯吃,也不肯看医生。今天早上我发现她烧得很厉害,已经感染到肺了。”
“肺炎?”
柯平斯太太这时已经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发出一声像汽笛似的声音,表示同意神父的话。她用力推开一扇门,站在一旁让神父进去:“神父来看你,‘现在’你没事了!”就离开了。
高曼神父走上前去。
房里摆设着旧式维多利亚家俱,干净而清爽。靠窗的一床一 上,躺着一个女人,软弱无力地转过头来。神父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病得相当严重。
“你来了……时间不多了……”她喘着气说:“……邪恶……太邪恶了……我一定……我一定要……我不能这样死掉……忏悔……忏悔……我的……罪……太重……太重了……”
她无力地半闭上眼睛……
同时,嘴里吐出一连串散漫单调的字眼……
高曼神父走到一床一 边,像以往一样,缓缓念出有权威而能表达他信仰的字句,房里恢复了安祥平静,受苦的双眼中,已经不再有痛苦的神色。
接着,当神父尽了他的职责之后,那名奄奄一息的妇人又说:
“阻止……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你会……”
神父用肯定的口吻一向她保证道:
“该做的,我一定会做。相信我。”
一会儿,医生和救护车同时抵达,柯平斯太太用消沉而胜利的口吻说:
“又太迟了!她已经去了。”
(二)
高曼神父在暮色中步行回去。今晚有雾,现在已经越来越浓了。他停下脚步,皱皱眉。真是个奇怪的故事,到底有多少是她在神智不清,发高烧的情况下幻想出来的呢?当然,其中有一部份是真的——可是,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呢?无论如何,他必须趁自己还记得的时候,把那几个名字写下来,待会儿一回家就得召集圣法兰西斯公会,想到这儿,他迅速走进一家小咖啡店,点了杯咖啡,坐下来。他在法衣口袋里摸一摸,噢,这个贾若蒂太太!他早就告诉过她,要她把口袋补好了,可是她还是照样没缝!他带的笔记本、铅笔、几个零钱,全都掉到里衬里去了。神父把几个零钱和铅笔摸出来,可是小笔记本实在不好拿。
侍者把咖啡送来了,神父问他可否给张纸。
“这个行不行?”
是个撕一开的纸袋,神父点点头,接过来,开始在一面写字。是些名字——这些名字一定不能忘掉,他最不善于记名字了。
咖啡店门打开了,三个穿着一爱一德华式服装的男孩吵吵闹闹地走进来。
高曼神父把该记的事都记下来之后,折好纸,正要塞一进口袋,却又想起口袋已经破了,于是只好照老法子,把纸塞一进鞋子里。
又有一个人一声不响地走进来,远远地坐在另一个角落,高曼神父为了礼貌,随便喝了一、两口咖啡,然后付完帐,就起身离开了。
刚进来的那个人似乎改变了主意,看看表,好像意识到刚才弄错了时间,也起身匆忙走出去。
雾已经很浓了,神父加快脚步朝回家的路上走。他对自己的教区很熟,于是绕到火车站边的一条捷径。也许他曾经感觉背后有脚步声,但是却没放在心上,何必呢?
一根棍子把他打昏了,他一步向前,倒在地上。
(三)
柯立根医生一边吹口哨,一边走进巡官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跟李俊巡官说:
“我已经替你办完一事了。”
“结果怎么样?”
“我们不谈验一尸一的那些术语,反正他是被人狠狠用棍子打了一顿,也许第一棍就送了他的命,可是凶手还是没有停手,真是凶狠!”
“是啊。”李俊说。
他是个健壮的男人,黑发、灰眼,外表看来很沉默,可是往往会做出一些很有意思的手势,表现出他的法国血统。他若有所思地说:“比抢犯更凶狠吧?”
“是抢劫吗?”医生问。
“外表看来好像是,口袋被翻出来,法衣的里衬也被扯破了。”
“抢犯倒底希望抢到什么?”柯立根说:“这些神父全都穷得像老鼠一样。”
李俊沉思道:“把他的头都敲破了,真不知道是为什么?”
“有两个可能,”柯立根说:“第一,是个存心邪恶的年轻人干的,没别的原因,就是喜欢暴力,这年头到处是这种年轻人。”
“另外一种可能呢?”
医生耸耸肩。
“有人恨高曼神父,可不可能?”
李俊摇摇头。
“很不可能,他是个受人一爱一戴的人,这里的每个人都喜欢他。就我所知,他没有任何敌人。也不可能是抢劫,除非——”
“除非什么?”柯立根问:“警方已经找到线索了,对不对?”
“他身上有一样东西没被人拿走,老实说,是因为藏在他鞋子里。”
柯立根吹了声口哨。
“听起来像侦探小说一样。”
李俊微微一笑。
“没那么复杂,只是因为他口袋破了。潘恩警官跟他的管家谈过了,她看起来好像有点随便,没把他衣服缝补好。她也承认,高曼神父偶而会把纸或者信塞在鞋里,免得掉进法衣的里衬。”
“凶手却不知道?”
“凶手根本没想到!他想要的,可能就是那张纸,而不是一点点零钱。”
“那张纸是做什么的?”
李俊从一抽一屉拿出一张纸。
“只是几个名字。”他说。
柯立根好奇地接过来看。
奥玛拉
山德福
巴金逊
海吉斯——杜博
萧
哈门斯华
塔克顿
柯立根?
德拉芳丹?
医生的眉扬了起来。
“我发现上面也有我的名字?”
“这些名字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吗?”巡官问。
“一点没有。”
“你也从来没见过高曼神父?”
“没有。”
“那你帮不了我们的忙了。”
“知不知道这个名单有什么意义?”
李俊没有直接回答。
“晚上七点左右,有个男孩到高曼神父家,说有个女人快死了,想见神父,神父就跟他去了。”
“到哪儿去?你知不知道?”
“知道,很快就查出来了。本哈特街二十三号,房东太太姓柯平斯,生病的女人是戴维斯太太。神父七点一刻到,在她房里待了大概半小时。救护车赶到的时候,戴维斯太太刚刚去世。”
“我懂了。”
“我们知道,高曼神父接着到一家叫‘东尼之家’的小咖啡店。是个正正当当的地方,没什么不对劲,供应一些差劲的点心,没什么客人。高曼神父点了杯咖啡,后来显然摸一摸口袋,找不到他要的东西,就向店主要了张纸,”他做个手势,又说:“就是这一张。”
“后来呢?”
“东尼端咖啡给神父的时候,他正在纸上写字。没一会儿,他就走了,咖啡几乎没动(这点我可不怪他),大概已经写完这张名单,塞一进鞋子里。”
“没有什么人在店里?”
“有三个流里流气的男孩坐在一起,后来又有一个年纪比较大的人进来,自己坐了一张桌子,不过没点东西就走了。”
“跟在神父后面?”
“很可能,东尼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也没注意他长得什么模样,只说他是个不起眼的男人,看起来和一般人没什么不同。他想那个人一大概中等高度,穿件深蓝色的外套——也可能是咖啡色。皮肤不大黑,也不特别好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说他跟这个案子有关。谁知道呢?他没出面说他在东尼那儿见过神父。我们正在徵求那天晚上七点四十五分到八点一刻之间见过神父的人跟我们联络。到目前为止,只有两个人出面,一个是女的,一个是在附近开药店的药商,我马上就要跟他们谈谈。神父的一尸一体是两个小男孩八点一刻在西街发现的——你知道那条街吗?其实只是一条小巷子,一头跟火车站相通。其他的——你都知道了。”
柯立根点点头,然后指指那张纸。
“你对这个有什么感想?”
“很重要。”李俊说。
“那个女人临死前告诉他一些事,他尽快把这些名字记下来,免得忘记。问题是——要是那个女人忏悔的时候要他保密,他还会不会这么做呢?”
“没有必要保密,”李俊说:“例如,这些名字要是扯上了——敲诈。”
“那是你的想法,对不对?”
“我目前还没有任何成见,这只是一种假设,这些人受人勒索,那个生病的女人要不是勒索者,就是知道内情。我想,她的目的不外是忏悔,希望尽可能做点补偿,于是高曼神父就接下了这个责任。”
“然后呢?”
“我说的都是假设,”李俊说:“也许这个名单上的人都必须付钱,可是有人不希望这些人停止付钱。有人知道戴维斯太太就快死了,而且找了神父去,那么接下来的事就没什么疑问了。”
“我在想,”柯立根又看看那张纸,说:“最后那两个名字后面,不知道为什么要加上问号?”
“也许高曼神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记错。”
“也许不是柯立根,而是一毛一立根,”医生微笑着表示赞同:“这是很可能的事。可是我想像德拉芳丹这种姓氏,要不是记不得,就一定会记得很清楚——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奇怪的是,上面连一个地址都没有。”他又着了一次名单。
“巴金逊——这是很普通的姓氏;山德福——也不稀奇;海吉斯—杜博,这倒有点拗口,大概没多少人姓这个姓。”
他忽然灵机一动,俯身拿起桌上电话簿。
“E和L字头,我看看,海吉斯,甲太太……约翰公司,修铅管公司……伊西多爵士,唉呀!在这儿!海吉斯—杜博,女,一爱一拉斯米尔广场四十九号。打个电话给她怎么样?”
“要怎么说呢?”
“到时候自然会有灵感。”柯立根医生轻快地说。
“好吧。”李俊说。
“什么?”柯立根盯着他说。
“我说好呀,”李俊一温一 和地说:“别那么吃惊的样子。”他拿起听筒,对接线生说:“替一我接外线。”然后看着柯立根,问:
“电话几号?”
“葛若斯凡诺六一四 五七八。”
李俊对接线生重述一次,然后把电话一交一 给柯立根。
“好好玩吧。”他说。
柯立根一边等电话,一边带点困惑地看着他。电话响了好一会儿都没人接,后来有个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葛若斯凡诺六一四 五七八。”
“请问是海吉斯—杜博女士的家吗?”
“这——这,是的——我是说——”
柯立根医生没有理会她的迟疑,又说:
“我能跟她谈谈吗?”
“不,不行!海吉斯—杜博女士四月就去世了。”
“喔!”柯立根医生在惊讶之中,没有回答对方问的“请问你是哪位?”只轻轻放好话筒。
他冷冷地看着李俊巡官。
“所以你才会这么轻松地让我打电话?”
李俊不怀好意地笑笑。
“我们还不至于忽视最明显的事实。”
“四月,”柯立根若有所思地说:“已经五个月。已经五个月没办法找她敲诈什么的了。她不是自一杀的吧?”
“不是,是得脑瘤死的。”
“现在又只好从头开始了。”柯立根低头看着名单说。
李俊叹了口气。
“我们还不知道这份名单是不是确实有关,”他说:“也许只是雾夜里一次平常的用棍子杀人——除非我们运气不错,否则也没什么希望找出凶手……”
柯立根医生说:“要是我继续追查这份名单,你不会介意吧?”
“尽管放手去查,祝你幸运。”
“你是说,要是你找不出线索,我也好不到那儿去,对不对?别太自信了。我会好好查这个柯立根,不管是先生、太太、还是小一姐——还要查查后面那个大问号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