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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洒鄱阳湖》全文_作者:韩建国

发布时间:2023-07-15 16: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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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4月16日,鄱阳湖老爷庙水域的黄昏,落日熔金,红霞绚丽,波光粼粼的湖水被映照得一片血红。

湖东北岸,落星山上的老爷庙雄踞俯视着眼下的大湖。

日本侵略军的一艘千吨级运输舰“神户5号”如同一座水上移动着的小山,由南向北驶来,太阳旗下,机关炮、重机枪闪闪发光。几天前,它从长江经北南下鄱阳湖,在某处戒备森严的码头装上了一批神秘的货物。现在,它正在返航途中,再往北十几公里,便可出鄱阳湖口进入长江了。

突然,本是晴朗的湖面瞬间黑雾迷漫,狂风骤起,巨浪滔天。大湖怒吼着,似乎要翻过来一样。“神户5号”那巨大的船身像一片树叶颠簸着,摇摇欲倾,很快便隐没在黑雾之中。在震耳欲聋的风浪声中,还有一种鬼哭狼嚎似的怪啸声震荡着湖水,十分吓人。

数分钟后,黑雾又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风平浪静,天空依然晴朗,晚霞依然绚丽,只是湖面上不见了“神户5号”那巨大的身影。和在这里失踪了的数以千计的船只一样,“神户5号”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20世纪90年代,我作为一个科幻迷和业余作者,为了收集创作素材,曾两次来鄱阳湖探寻老爷庙神秘水域。头一次我收集了大量的资料,并根据“神户5号”失踪事件和有关的民间传说写出了一篇抗日战争题材的小说《浴血鄱阳湖》。而这一次来鄱阳湖,一方面是为了把这篇小说改为电影剧本,更主要的是被涂文兴拉来临时“下海”的。

涂文兴原是我的文学朋友,后来他辞职与一个姓赵的老板合股开了个打捞公司0最近,他们在鄱阳湖老爷庙水域揽下了一笔打捞驳船的生意,其醉翁之意是“神户5号”上那批神秘的货物—一即日本侵略者从中国南方各地抢来的价值10亿美元的金银珠宝文物。因为我对“神户5号”沉没有过详细的调查,他们特地请我来任打捞顾问。我以老爷庙水域的神秘和危险为由,几经婉拒无效,又因有碍朋友的面子,只得答应下来,但也“约法三章”:一、违法的事不干;二、不担任公司任何职务,只是以朋友的身份临时帮忙指点;三、时间不超过半个月。涂文兴答应了,我便请了半个月的倒休假,和他一同乘班机来到江西,在鄱阳湖见到了公司总经理赵老板,公司主要股份是他的,还有赵老板的亲信会计李小姐。涂文兴主抓业务,任副总经理,也有自己的亲信,这就是秘书郭小兰和水手班头王水生。公司有六七个较为固定的水手和潜水员,设备只有一台声纳探测仪和几套潜水装置,其余不足的人员和设备视打捞情况临时从当地雇用和租用。

公司全体成员首先到老爷庙烧香,以保佑打捞平安顺利。我对此不感兴趣,应付了一下便四下走动拍照。我带来了两个相机,一台是国产的,金属机身,变焦镜头,十分笨重,但我用了多年,得心应手。另一台是小巧的全自动日本傻瓜相机,藏在夹克衫胸部里面特制的衣兜里,只有一个豌豆大的洞露出镜头,长长的快门线从衣袖内通到手腕处,可以随时不动声色地按动快门。还有一个自制的装置,启动它可以每隔若干秒便自动拍摄一张,这样可以在不便举相机的场合偷拍到极为生动自然的镜头,外人近在咫尺也难以发现。但刚才在大殿“威震鄱阳”的匾额下偷拍两个进香姑娘时,可能是电动卷片的轻微声音被其中一个短发姑娘察觉,她用明亮的眼睛打量我,并和另一个姑娘低语着什么,我忙走开了。

我来到老爷庙西南侧,俯视着眼下的大湖,只见碧波万顷,船只往来,一片繁荣太平景象。但就在这微波荡漾之下,却隐藏着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魔鬼巨口。自宋朝有记载以来,已有数以千计的船只和无数生命被它吞噬,其中最大的船便是“神户5号”。舰上的200名日本侵略者也许是罪有应得,但那从中国各地抢来的价值连城的珠宝文物,还有被抢上船的中国女学生和渔家姑娘也一同沉没,令我阵阵心疼。尤其是那女学生被捆绑的样子和求救的神情曾多次在我的梦中出现,时时令我无法安宁。自我练气功以来,一些梦常常有预感作用,所以这次明知道有危险我还是鬼使神差地来了,大概也是和这些梦有关吧。

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先生,请帮个忙好吗?”

我回头一看,正是刚才那两个进香的姑娘,她们都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戴眼镜的姑娘身材略高,梳马尾辫,穿白西服;留齐颈短发的姑娘,身材中等,浓密而整齐的刘海下,露出一张白皙的脸面,眼睛不大,但很漂亮。她不施粉黛,很像一个纯情文静的女学生。

戴眼镜的姑娘举了一下手中的相机说:“帮我们拍张合影好吗?”

“好的。”我接过相机,为她们拍了几张。

“谢谢!”戴眼镜的姑娘接过相机,“先生怎么称呼?”

“不用客气!我姓韩。”

“我叫马萍。韩先生请这边来,有事请教。”

不远处,一个穿西服的男子在石桌上摆好了饮料,又在石凳上铺好了座垫,然后退到一边恭敬地守候着。原来她们不止两个人,而且来头不小,但为什么非请我为她们拍合影呢?

马小姐请我入座,并介绍短发姑娘说:“这是我们总经理,我是她的秘书。”

短发姑娘微笑点头说:“韩先生,请!”

我也客气地向她点点头。心想,这样年轻纯真得像女学生一样的姑娘也是什么总经理,真有些令人不可思议。她的声音柔和,声调平淡,发音略有不准,听不出是何处的口音。

马小姐为我打开饮料说:“请!看来韩先生是摄影行家,我们看看您的相机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把自己的国产相机递过去。

她们看着我的相机,摆弄了几下,有些失望地摇摇头,把相机还给了我。

“谢谢!”马小姐说,“刚才在庙前,我们总经理听到韩先生还有一种相机电动卷片的声音,不知……”

原来她们为这个!我略有些得意,但又不想揭开这个谜,于是含糊地回答:“刚才那儿有不少人拍照,也许是别人的相机发出的……”

两位小姐交换了一下眼色,马小姐又问:“不知您对目前中国市场所流行的相机尤其是日本相机有何看法?”

我使用过不少相机,对相机市场也比较关心,于是便就相机的性能、外观、结构等问题发表了一通见解。两位小姐听得很仔细,马小姐还不时地作一些记录。

马小姐微笑着说:“谢谢您。我们对您的见解很感兴趣,因为本公司就是生产和经销相机的,这次我们是来考察市场的。不知韩先生在哪里高就?”

“我在北京的一个工厂工作,这次来鄱阳湖是应朋友之邀,临时帮忙。”

总经理小姐微笑着开口了:“我在北京设有分公司,我以前在北京念过大学,咱们可以算半个同乡。韩先生对鄱阳湖很熟悉吧?刚才我们看见了联合国科学考查区的铜牌,还听说这里是什么危险三角?”

“是魔鬼三角,”我纠正说,“也被称作中国的百慕大三角”。

总经理小姐点点头:“还有日本的魔鬼海。”

我接着说;“对。我们眼前的这片老爷庙水域也是这样的可怕地区,它经常突起狂风巨浪,其风力可达12级,风速每小时200公里,浪高十几米甚至更高。风浪如此之大,一般认为是庐山造成的。庐山在鄱阳湖西岸,绵延几十公里,山峰大多海拔千米以上,形成一个天然屏障,它的夹风效应造成了老爷庙水域的强风,就像高大楼房旁风力会变强一样。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还有好多现象无法解释,比如黑雾和湖怪现象。”

“湖怪?”总经理小姐发出疑问。

马小姐略一犹豫,问:“是不是英国尼斯湖水怪那样的不明生物?”

“不!尼斯湖水怪是动物,可能是恐龙残留的后代,而鄱阳湖湖怪却是一种神秘的自然现象。据一些生还的目击者说,湖怪是一种像巨蟒一样的巨大白光,长约数十米或更大,旋风般地翻滚着,还发出一种可怕的呼啸声。这种现象一般只持续几分钟,但过往船只往往就在这几分钟内沉没消失。据历史记载,这里共沉船近两千艘,死人不计其数。其中,最大的船就是日本的‘神户5号’。”

总经理小姐脸色苍白,惊恐得眼睛睁得大大的。

“但民间也流传一个传说,说是‘神户5号’抢了几个中国女学生,一个女学生的未婚夫引来绿林好汉复仇,击沉了‘神户5号’。由于这些传说缺乏根据,官方持否定态度,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历史事实到底如何还需要打捞到‘神户5号’才能大白于天下,但是,半个世纪以来,官方和民间曾多次打捞寻找却什么也没发现,湖底空空荡荡的,包括近几十年沉没的300多艘船只全都神秘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为什么?”两位小姐同时发出疑问。

“这是至今还难以解释的。不过此水域处于北纬20度神秘地带。很多世界著名大河的入海口都在这条地带,如长江、尼罗河、密西西比河和幼发拉底斯河,还有众多奇险峭立的山峰如庐山、黄山、九华山、神农架,世界最高峰和最深的海沟以及长江三峡、撒哈拉大沙漠、埃及金宇塔、百慕大三角、钱塘江大潮等世界奇观也在这条地带上,好像一种神秘奇特的力量作用在这条线上。另外,老爷庙这座山叫落星山,湖对面叫星子县,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两位小姐微微摇头。

“两千多年前,一颗巨大的流星从天而降,闪光耀眼,声如雷鸣,冲击波如同核弹爆炸,大地被撞出一个大坑,形成了这片水域,而流星体则深深钻入地下。从各方面情况分析,这颗流星体积并不大,也许只有几十立方米或更小,但很可能是密度极大的星体。地球表面物质每立方米约几吨重,而这个流星体每立方米物质可能重如整个庐山。”

两位小姐发出惊叹。

“密度这么大的流星物质深藏于这片湖区的地下,其引力会产生可怕的力量。当然,平时它还达不到爆发的临界点,但当它与太阳、月亮的引力构成适当的角度,与地球引力场和磁力场的峰值相叠加,再加上气候、潮流等因素的影响,就会达到临界点,出现风浪、黑雾、湖怪等神秘现象。同时还会造成时间和空间的改变,也就是突破时间墙,把那些被认为是失踪的船送入了目前人类还无法解释也无法到达的世界,即时间空间或称时间隧道。”

两位小姐看着我,马小姐问:“时间空间或时间隧道应该怎么理解?”

“中国古代有‘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说法,这说明古人已经意识到在我们这个空间之外,还有一个时间速度不同的空间,这就是时间空间,它和我们这个空间世界是并列存在的,只不过我们无法感知它。当然,真正对时间的探索还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它首次提出了在不同速度下时间快慢不同的理论。不过目前人类对时间空间的认识还极为肤浅,更谈不上掌握和利用它,就像飞机和火箭未发明之前,人类无法克服地球引力飞上天空和飞出地球一样。但在自然界有一种力——初步认为是强引力和强磁力可以把时间墙打开一个窗口或隧道,通向时间空间。这种情况大多发生在引力和磁力异常区,如百慕大三角等,也包括这个老爷庙水域。这种现象存在的时间极短而又不稳定,但却能把正好经过此处的飞机、轮船和人选入时间空间,在我们看来他们是神秘地失踪了。有少数的飞机、轮船和人偶尔又被送了回来,我们认为他们失踪了好多年又出现了,而他们却认为只过去了一瞬间,奇怪世界为什么一下子过去了好多年。这是因为两个空间的时间速度差造成的。这种事在百慕大已发现多起……噢,不知我这样解释是否说明白了?……”

两位小姐笑了,总经理小姐说:“韩先生好学问……”

这时,王水生跑来说:“韩先生,文兴哥叫你!”

我站起身:“两位小姐,失陪了!”

总经理小姐也站起身:“韩先生,我们合个影好吗?”

“这……好的。”

我摆出大方的姿势,与短发姑娘站在一起,马小姐举起相机连拍了几张。

马小姐拿出一张名片,用笔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递给我说:“这是我的名片,这里写的是我们在庐山宾馆的电话。请您也为我们留下地址好吗?”

“好的。”

我没有名片,便在马小姐的记录本上写下了我的姓名、地址和旅馆电话。

我笑着问:“还没有请教这位年轻漂亮的经理小姐的芳名……”

短发姑娘微笑着也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我,说:“我叫田中惠子。”

“什么?”我接过名片一看,不由惊呆了,“日本人?”

短发姑娘微笑点头:“是的,请多多关照。”

一提到日本人,刚才交谈时那种自信和愉快顿时消失了。我不冷不热地说了声“失陪”,便跟王水生走了。

涂文兴见到我便打趣地说:“老兄真是风流,一下子就交上两个漂亮小姐。”

“哪里,”我摇摇头,“是她们找我帮拍合影的,没想到她们一个是女日本鬼子,一个是女汉奸。”

涂文兴大笑:“那就再打一场抗日战争嘛!”

涂文兴和赵老板在庙里求了个上上签,决定马上燃放鞭炮,下湖探测沉船。表面上是打捞上个月在这里沉没的一艘驳船和船上的铝锭,其实更主要的目的是为了“神户5号”上的那批财宝。我已经根据收集的资料画出了“神户5号”沉没地点水域图。涂文兴打算用仪器探测与潜水相结合,一片水域一片水域地寻找。

当天仪器未发现目标,但潜水却捞上了两块铝锭,经事主辨认正是沉船上那批铝锭中的两块。出师顺利,大家兴奋不已,准备明天接着大干。

回到旅馆,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我躺在床上休息,脑子里又开始构思我未来电影剧本中的情节。这时,服务员敲门说有电话找我,我只好从电影剧本中的战场“临阵脱逃”一会儿,去接电话。原来是马小姐打来的,说田中惠子小姐请我共进晚餐,准备派车来接我。我借口有事婉言谢绝了。

涂文兴又打趣我说:“老兄怎么连李玉和那点勇气也没有,来个‘赴宴斗鸠山’嘛!”

“算了吧!男男女女的,又牵扯上日本人,说不清道不明的。行了,别闹了!我看以后你就笑不出来了。”

果然,一连几天打捞一无所获,既没有再发现铝锭,也没有发现沉船,“神户5号”更是踪影全无。此问,惠子小姐又打来两次电话约我吃饭,我都推辞了。

涂文兴顾不上开玩笑了,一筹莫展地说:“真见鬼了,那些沉船都到哪里去了?”

我说:“我早说过,沉船都陷入时间隧道了,找不到的。撤吧,早撤比晚撤损失小……”

“算了吧,你那套鬼学说还是留着去哄日本小姐吧!对我来说什么也捞不到这趟买卖可就赔了。怎么也得再搜索一遍,还得扩大范围。”

“鄱阳湖这么大,扩大范围谈何容易。”

“从空中搜索。我早想到过。租用直升飞机。鄱阳湖水深平均30米左右,从空中我想能发现沉船。老兄空中摄影怎么样?”

“我可以试试。”

“好,我马上和赵老板打个招呼。”

赵老板在下湖打捞的第三天就携李会计游庐山去了,他们住在庐山的宾馆,每天用电话询问打捞情况。经他同意,我们忙不迭地联系直升飞机去了。空军方面说直升飞机这几天有任务,但尽量抽出时间满足我们,具体时间看情况通知我们,租金按小时计算。我们决定随时做好准备,同时继续潜水搜寻。

第二天上午,我们正在湖面上潜水作业,一条安装有柴油马达的小木船驶来,船上一把花伞下,正是田中惠子和马秘书。

惠子微笑着向我打招呼:“韩先生,您好!”

我忙回答:“惠子小姐,你好!你们这是……”

马小姐说:“我们总经理亲自请你来了!韩先生,你是不是要我们总经理三顾茅庐啊?”

“哪里,哪里。你们也看见了,我真的很忙,对惠子小姐的美意只好心领了。我劝二位小姐尽快离开这里,这里是危险水域。”

惠子微笑说:“现在天气晴好,看不出会有什么危险。再说来往的船只不少,你们不是也在这里吗?”

我苦笑了一下说:“我们是因为有工作不得已。据统计,风浪和湖怪现象最容易在晴好的天气中发生,天气越好就越危险。”

涂文兴从水中游过来,扒在船帮,把潜水镜掀起,笑嘻嘻地插话说:“小姐,我们这位韩老兄可是个才子,天文地理无所不通,是著名的作家、摄影家、发明家……”

我白了涂文兴一眼:“小心闪了舌头!”

这时,另一条小船上拿对讲机的水手叫:“涂总经理,郭秘书来电话说直升飞机一小时后就到。”

涂文兴爬上船,抓过对讲机和郭小兰说了几句,然后对我说:“老兄,有劳你和小兰一起去湖岸迎接直升飞机,顺便把这两位小姐也引回去。”

涂文兴又转身对惠子他们说:“惠子小姐,他的确忙,马上就需要他进行空中摄影。不过,我保证他今晚一定去你那儿赴宴。”

我忙给他们介绍:“这是田中惠子小姐,马萍秘书。这是打捞公司的涂文兴副总经理。”

惠子点头欠身:“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马小姐也说:“如果韩先生今晚上不来,我们可要找涂总经理要人喽!”

涂文兴笑着:“错不了。二位小姐请!”

我乘的小船也装了一个柴油马达,速度比人力划船快许多,和惠子她们的那条船一前一后向星子县方向驶去。

马小姐在后面叫:“韩先生,您是否到我们船上来,谈话会方便些!”

“对不起,我得赶快去迎接直升飞机!”

突然,惠子乘坐的船马达不响了,船也停了,一问才知道是马达坏了。我们这条船只得回头去接应她们。

我皱着眉头问那个驾船的干瘪老头:“多长时间能修好?”

老头边用扳手摆弄着机器边说:“说不好……”

这里离湖岸还很远,依然处于老爷庙危险水域。一团雾气正莫名其妙地在湖面上生成,东北岸的老爷庙已经被遮得看不见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从心中冒了出来,我马上警觉地想到不少船和人正是驶进雾里后便永远地消失了……

我沉不住气了,说:“别修了,用我们的船拖着你们走!”

在两条船上只找到了一段系船的旧绳子,用它拖船刚驶出几十米就断了。

此时,雾却越来越浓。我急了,叫:“惠子小姐!马小姐!快上我们的船离开这儿!”

马小姐问:“怎么啦?”

“这雾是危险信号!快过来!”

马小姐扶着惠子小姐慌忙起身。两条船在微波中起伏着,时合时离,惠子迟迟不敢跳。

我拉住她的一只手,叫:“快点儿!”

惠子鼓足勇气一跳,却一脚踩偏,一只皮鞋滑落,她一声惊叫,身子歪向水中。我顾不上多想,手疾眼快地将她抱住。她跌在我怀里,双手死死地抱住我,脸色煞白,浑身在发抖。我忙把她放在船上,安慰说:“没事了,别怕!放开手。”

我回身对欲捞那只鞋的马秘书叫:“别捞鞋了,快跳过来!”

船家老头急忙叫:“小姐,你还没给钱呢!”

我吼道:“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得上要钱!”

马小姐摸出几张大票塞给老头说:“不用找了……”

我拉着马小姐跳过船来说:“快照顾惠子!”

我又对着正美滋滋地数钱的老头说:“你快过来!”

老头摆手:“我不能扔下船,你们先走,我慢慢划……”

雾已经包围了我们,四周什么也看不见了,时间不容耽误,我命令:“开船!开到最快!”

水手把马达开到最大,小船破雾直驶而去。

我还嫌慢,叫:“再快点儿!”

水手苦着脸回答:“不能再快了!”

我操起备用桨,奋力划了起来。

我们终于冲出浓雾,前面星子县的湖岸又显露出来。回头望去,浓雾如同巨大的棉团,沉重地压在湖面上,狰狞恐怖。

惠子正惊魂不定地依在马小姐的怀里。

我看见了湖岸上的郭小兰和作为标志的红旗,直升飞机正带着马达的轰鸣出现在远处的天空。我未等船在岸边靠稳,就迫不及待地跃上岸去。郭小兰正点燃了给直升飞机指示目标的彩色发烟罐,我一把夺过她的对讲机,呼叫:“涂文兴,你怎么样?”

对讲机传来涂文兴的声音:“老兄,你上岸了?直升飞机到了吗?好大的雾……”

“喂,直升飞机到了!雾很危险,请你们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雾区,靠上最近的岸!”

“不行啊!能见度极低,几米外什么也看不见,怕撞上船,也辨不清方向,不知向何处……”

“那我带直升飞机去接应你,用直升飞机马达声引你们出来。注意保持联络!”

直升飞机降低高度,停在空中,放下软梯,我抓住软梯爬上去,对机组人员说:“湖上出现大雾,不能作业了。但他们在雾里很危险,救人要紧……”

直升飞机风驰电掣地驶进雾里,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呼叫:“涂文兴,听见直升飞机马达声了吗?”

对讲机传来涂文兴的声音:“听见了,从我们一侧飞过,无法说清方向。”

看来只有飞临他们头顶,才能救他们出来。我问机组人员:“能不能再降低高度?”

“不行!这样已经很危险了。”

“那么放下软梯,我下到软梯上观察,用对讲机和你们联系……”

“那你太危险了!”

“顾不上了,救人要紧!”

我用保险绳把自己固定在软梯上,垂吊着随直升飞机在浓雾中往返穿行。我无法看清下面的水面,只能估计与它的距离。我边用对讲机呼叫,边四下搜寻。

突然,眼前雾中出现了巨大的黑影,是一艘大船!直升飞机正带着我向它撞过去,虽然直升飞机的速度不算很快,可一旦撞上我将骨断筋折!让直升飞机停车或避让都来不及了,大船甲板上的巨大黑影瞬间近在咫尺!

我大叫一声,热血涌上头顶。

突然,我发现右边立着桅杆柱子一样的东西,我急中生智,一把抱住它,并急切地松开腰间保险绳的锁扣。软梯与前面的物体沉闷地撞击了一下,瞬间被直升飞机带走了,我则留在了船上,冷汗湿透了内衣。当我顺着柱子下滑,脚踩到了盖有帆布的货垛时,不由瘫坐下来。

对讲机里传来机组人员的呼叫:“韩先生,发生了什么事?请回答!”

“我掉到了一艘大船上,请马上返回来接应我!速度放慢些……”

这时我听见了惊叫声,一回头只见几米外的甲板上有两个像是士兵的人架着一个姑娘,我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显然把他们吓呆了。

突然,那个姑娘一声尖叫,猛然挣脱两个士兵的手,向我跑来,哀求地叫:“先生救救我!”

我发现跑过来的姑娘被绳子五花大绑,她一个踉跄,我忙上前扶住她。这时我看清她留齐颈短发,浓刘海,漂亮的脸庞和美丽的大眼睛满是惊恐和哀求。看样子她只有二十岁,穿着白色中式大襟上衣,黑裙子,打扮犹如半个多世纪前的女学生。

这熟悉的形象一下子使我惊呆了!

姑娘一声惊叫,往我身后直躲。只见一个士兵的刺刀已经逼过来,并发出一声问话,我听不懂。我伸手护住姑娘,厉声向士兵发问:“你们是什么人?绑架妇女是犯法的……”

姑娘忙惊叫:“先生小心!他们是日本鬼子!”

这时,对手已经向我刺来,经过部队格斗训练的我本能地侧身躲闪,躲过刺刀。但我想到身后还有个被反捆双手的姑娘,便用左臂挡开刺刀。对方“呀”的一声又向我刺来,我一时火起,上前一步,左手抓住刺来的枪身,握着对讲机的右手砸向对方的眼睛,紧接着飞起一脚,对方立刻惨叫着向后摔了出去,枪已经到了我手里。

“先生,小心!”姑娘又惊叫起来。

另一个对手的刺刀从侧面向我猛刺过来。我顺手用枪一挡,格开对方的刺刀,并猛地将枪刺向对方。对方被划伤了,大叫着向后摔倒,同时向我开了一枪,子弹从我头顶上飞过。

这时,四周都响起了日语的喊叫声和脚步声,我拉着姑娘转过货垛就跑。

前面雾中人影晃动,跑步声传来。我们拐了一个方向,在货垛夹道中奔跑,但前方雾中又传来日语的喊叫声。我停下来,不知该往哪儿跑。急中生智,我掀开货垛的帆布,推着姑娘一头钻进去。货物是一些木箱,我们紧贴着木箱蹲着,盖着帆布,帆布缝隙透过一丝光线,使我们勉强可以看见相互的表情。姑娘紧靠着我,浑身在微微发抖。

这时,对讲机里传来机组人员的呼叫:“韩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我忙回答:“日本鬼子在搜捕我们,很危险!马上赶来救我们,请注意听我的呼叫!”

姑娘惊奇地看着我手中的对讲机,我已经意识到她就是我小说里描写和多次梦见的那个女学生。我收集的传说是确实的,这船一定是被卷入时间隧道的“神户5号”,现在它又被送出来了……我的心狂跳起来,一把抓住姑娘的肩,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这是不是‘神户5号’?你是不是被抓来的女学生?”

姑娘看着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被鬼子抓上船时眼睛被蒙着,又一直被捆绑着关在船舱里,不知是什么船。好怕人,鬼子动不动就用枪托打,用刺刀捅,还撕衣裳。前面两个姐妹被带出去,回来时衣裳都被剥光了,浑身是伤,糟蹋得不成样子。我好怕……”

姑娘呜咽着,浑身又哆嗦起来。

我不由怒火中烧,揽住她说:“别怕,日本鬼子早已投降了……”

“都说日本鬼子快要完蛋了……”

“不是快要完蛋,是已经投降50年下!”

姑娘吃惊地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时,纷乱的脚步声临近,日本话哇啦哇啦的,看样子有不少日本兵。姑娘又哆嗦起来,带动帆布也在抖动。我赶快死死抱住她,俯在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别怕,有我呢!沉住气,别动!”

日本兵已近在咫尺,与我们只隔一层帆布。我屏住呼吸,紧紧抱住还在哆嗦的姑娘。紧张得心在剧烈地跳动。我知道,如果现在被发现那就全完了。

还好,日本兵没有发现我们,都走了过去。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时才感到怀里姑娘的身体是那样柔软和富有年轻女性的气息。我慌忙放开手,轻声对她说:“你背过身来,我给你解开绳子。”

姑娘背过身,我摸索着给她解绳子。光线暗,看不清,只摸到她手腕被绳子捆了好几道,打了死结,系得很紧,又拦腰固定了一圈,不知最后的绳结在哪里。试着解了一下,竟解不动,根本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一拉就开,真后悔为什么不带把小刀来。我用左手把帆布缝隙略掀大些,以便借着光亮解开绳结。

“血!”姑娘轻声惊叫,“你手腕流血了!”

我这才发现左手腕流着血,也开始感到了疼,可能是与日本兵搏斗时刺刀划的。

姑娘轻声说:“我衣兜里有手绢,你包一下。”

我从姑娘衣兜里摸出一块手绢,给自己包上伤口。这时,直升飞机的马达轰鸣声传来,已经没有时间给姑娘解绳子了。我忙把对讲机往胸前斜背的相机上一系,说:“直升飞机来了,快准备冲出去!”

我从帆布缝小心地向外张望,还好,近处没有日本兵。直升飞机的轰鸣声已临近头顶,那救命的软梯正从雾中露了出来。我急忙拉着姑娘的胳膊冲出去,一把抓住那移动的软梯,随着软梯跑着,一只脚踏上去,并对姑娘叫:“快把脚踏上来!”

日本兵发现了我们,大叫起来。

我对着对讲机大吼:“我们已抓住了软梯,马上升起离开!快!”

一个日本兵冲过来,一把抓住姑娘的另一只手臂,与我争夺姑娘。我一脚踢过去,却没有够到他。

好几个日本兵端着枪逼过来。我急切地叫:“不要打!日本已经投降了!战争早就结束了!”

日本兵大概多少懂些中国话,不由愣住了,开始互相小声嘀咕着什么。

一个日本军官突然跑来,大叫着用手枪对我开了一枪。我只觉得胸部挎相机的地方一震,对讲机脱落掉在甲板上,胸肋像挨了一棍子似地疼。我大叫:“不要打!战争早就结束了!日本天皇早已宣布无条件投降……”

军官又对我开了一枪,我拉着姑娘的左臂一软,鲜血涌出,姑娘一下子被日本兵拉下软梯,拖了过去。软梯猛地向甲板外荡出,我绝望地对姑娘叫:“姑姑娘……”

姑娘也绝望地看着我,叫:“先生……”

军官又举枪对准了我。姑娘惊叫一声,挣扎着用肩膀向军官撞去。军官的手臂被撞了一下,枪响了,子弹却打偏了。

软梯带着我一下子荡进浓雾中,大船瞬间被雾遮得看不见了,只听见枪声连续地响起来。

突然雾里传来呼喊声,眼前出现了一只小船和船上的几个人影,是涂文兴他们。

我大叫:“涂文兴!快准备缆绳,抓住软梯……。”

涂文兴激动地挥手大叫:“我们在这儿……”

软梯带着我快速从小船边掠过,船上的几个人企图抓住软梯,但没抓到。这时只见涂文兴像条大鱼一样一跃,在身体落水的一瞬间抓住了软梯,他一手带着一根连接小船的绳子。他激动地叫:“老兄,你终于来了……哎呀,血!你受伤了!”

我忙叫:“快!缆绳,系在软梯上!”

涂文兴迅速把缆绳系在软梯末端,长长的缆绳跳动着抖开了,随着直升飞机的前进连同软梯一起斜拉着绷紧了,小船瞬间又被浓雾笼罩,只看见伸向浓雾中的那根缆绳。就像拔河一样,好像有一股力量拖住那条看不见的小船。

直升飞机轰鸣声似乎像一头老牛在喘着粗气,令人把心悬到半空。突然,拇指粗的缆绳一下子绷断了,软梯猛然像秋千一样荡回来、我觉得一阵头晕,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又挂在欺梯上,闯入浓雾笼罩的湖面搜索着。“神户5号”又出现了,我四下张望,寻找着那个女学生。

突然,我发现她正在甲板上,依然被反捆着双手,嘴里还塞着布团,一双充满求生欲望的眼睛正望着我。

突然,日本兵已经包围了我,十几把刺刀顶住我的身体。

日本军官狞笑着,手持军刀慢慢地伸向女学生丰满的胸部。女学生惊恐地挣扎着,但却动不了。我不顾一切地用身体护住了女学生,但刺刀立刻刺进了我的左臂和胸膛,一阵疼痛,我一下子从梦中醒来了……

我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左臂和胸部一阵阵地疼,床边是惠子、马小姐和郭小兰。

郭小兰惊喜地叫:“他醒过来了!”

“情况怎么样了?”我挣扎着起身,“‘神户5号’……姑娘……涂文兴……”

惠子按我躺下,安慰说:“你受伤了,但不重,好好休息……”

“不,快告诉我,情况怎么样了?”

“那你躺好,不要激动,听我慢慢告诉你。”

我安静下来,听着她们几个人的讲述,终于知道直升飞机中了几发子弹,造成故障,险些坠毁,但最后还是安全地降落在陆地上。众人用惠子小姐的汽车把我送进医院,紧急施行手术。我左腕的划伤问题不大,但左上臂却被子弹洞穿了肌肉,打断了大血管,失血过多。

接到报警,公安局的快艇出动了。但老爷庙水域的浓雾已经悄然散去,湖面上空空荡荡的,一片寂静。据初步统计,至少有7支船约20多人失踪,涂文兴那只船和船上的王海生及当地两个船工、惠子坐过的那只小船和驾驶的老头也在失踪之列。公安局组织人员反复寻找打捞,但一无所获,初步认为这些船可能是在大雾中相撞沉没的。因为发生了枪击事件,也不排除歹徒乘雾打劫的可能。

听到这里,我的心情十分沉重。我知道这次失踪的船只和以前多次失踪的船一样,再不会找到了,他们都陷入时间隧道里去了。如果我能把那个女学生也救出来,她将永远跳出苦海,享受人间的幸福和美好。但我却没能救她出来,甚至来不及问她的姓名。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恐怕很难再出现了,也许永远也不会再有了。她那充满求生欲望的眼睛是那样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心灵,也许我将终生忘不掉她那双眼睛……还有,她最后奋力撞了一下那个日本军官拿枪的手,使子弹没有再次击中我,否则……想到这里,眼泪在我眼眶里直打转,强忍着才没流出来。

医生和护士来了,试体温问病情,然后公安局的人来问情况。可以看出,他们对我说的难以相信,反复问我当时船上有没有人放录音或录像片,还问我正在创作中的电影剧本的内容和我以前是否出现过幻觉等,我十分不快。

待他们走后,惠子温和地安慰我说:“别生气,我相信你说的。”

我突然想起包扎伤口的手绢是那女学生的,猛地坐起来问:“我的东西,包伤的手绢……”

“放心,你的东西都在。”郭小兰打开床头柜,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拿到我面前说,“我都给你洗干净了,手绢在衣服兜里。”

手绢是淡青色的,绣着粉红色的荷花和绿色的荷叶,很漂亮,我似乎感到了女学生留在上面的淡淡的气息。

“大哥,你的相机打坏了,但它救了你一命。”郭小兰把我那国产相机递过来。

弹洞从镜头斜穿至机身后背卷片处,幸亏相机外壳和零件都是金属,子弹才没有完全穿透,只是把机身后背拱裂了,露出子弹头那龇牙咧嘴的狰狞面目。我的胸部为此青肿了一块,如果没有这个相机,后果将不堪设想。

“还有一个相机呢?”我想起了那个日本傻瓜相机,急切地问。

“在这里。”惠子与马小姐相互会心地一笑,把那个傻瓜相机从床头柜里拿出来递给我。

惠子微笑着说:“韩先生把它藏得很巧妙,还有一个附加装置,大概是它的作用,使36张胶片全部拍完了。”

我一愣,忙看子一下计数窗,果然36张全部拍完了,可我记得我只拍了9张。马上再一看那自制的装置,正处于20秒一张的启动状态。可能是撞击启动了它,而最可能的撞击是跌落在“神户5号”上的那次,那它就很可能拍下了当时的镜头。想到这儿,我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

惠子看着我说:“不知韩先生是否用它拍下了当时的情景?韩先生如果同意,我立刻派人去把胶卷冲扩出来……”

“谢谢,”我忙摆摆头,“我这个装置出了故障,估计什么也没拍到。惠子小姐不必费心了!”

这时,护士走进来说:“病人需要休息,各位还是请以后再来吧!”

惠子起身,意味深长地对我说:“韩先生若是真的拍到了当时的情景,处理照片一定要慎重。因为很多拍到飞碟、外星人、水怪、野人的照片,往往被认为是伪造的。好了,韩先生休息吧!我会常来看你,有什么困难请告诉我。”

等惠子和马小姐一走,我马上取出胶卷对郭小兰说:“赶快去县照像馆把它冲扩出来,多花钱,一两个小时就可以取。你要一直盯着别离开,一定让他们冲好。这胶卷很重要,先不要告诉任何人。明白吗?”

郭小兰答应着走了,不到两小时就回来了。她把装着照片的纸袋递给我说:“我真不敢相信……”

我急切地看着照片,果然拍到了‘神户5号’上发生的事:凶狠的日本兵和日本军官,黑洞洞的枪口和闪亮的刺刀,船上的货垛和蒙蒙的雾气。最多的还是那个女学生,有14张照片有她的形象,其中效果好的有5张,画面为大半身或半身。她那惊恐的神情,充满求生欲望的眼睛,甚至连她的大襟学生装和捆她的绳子都表现得细致入微。我激动得心咚咚地跳,捧着照片说:“我终于拍到了……”

“大哥,”郭小兰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刚才……惠子小姐她们正好也去了照相馆……”

“什么?”我脸色变了,“你让她们看了?”

“躲不开,再说惠子小姐人挺好的……”

“你……”我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她是日本人……”

这时,惠子和马小姐正走来,我忙住口。

马小姐把大包小包的食品和营养品放下,说:“这是我们总经理为你买的。”

“哦,”我淡淡地点点头,“谢谢!”

惠子看着我还未来得及收起的照片说:“韩先生,这些照片我看过了,很成功,祝贺你!我有个想法,本公司想买下照片的版权,帮助韩先生发表,我可以提供优惠的价格……”

“对不起,我从不出卖自己的摄影作品,尤其是给外国人。请原谅。”

“韩先生,这些照片有助于解开自然之谜,只有研究发表才有价值。凭韩先生个人力量恐怕……不过,与我的公司合作就不同了……”

“不必费心了!我不明白惠子小姐为什么对我们中国人的东西那么感兴趣?”

“揭开自然之谜是全人类的事,再说,这也关系到我的同胞……”

“就是你的这些同胞,开枪打伤了我,还差点儿要了我的命。也就是你的这些同胞绑架了我的同胞,就是这个无辜的女学生,你的那些同胞为了发泄他们的兽欲,无情地摧残了她。”

惠子脸色变了,呆愣住了,马秘书脸色也变了。

“请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惠子再也听不下去了,双手捂着脸抽泣着跑了出去。

马秘书板着脸说:“韩先生,你太过分了!日本人民大部分是好的。已经90年代了,当年日本侵略者的罪行也不能算在一个远离战争的无辜的日本姑娘头上。何况惠子小姐是崇拜中国文化、主张中日友好的。远的不说,就说你受伤流血过多需要输血吧,有好几个人为你输了血,其中就有田中惠子小姐……”

马秘书说完,匆匆追了出去。

我愣住了,没想到惠子会为我输血,也许马秘书的话有道理。

第二天,惠子又来了,她穿着一身很漂亮的粉红色暗花旗袍,犹如一个中国姑娘。她送给我一束鲜花,说:“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欠欠身说:“好多了。谢谢你送我这么美的花,也谢谢你为我输的血。你请坐!”

“不用谢,我想每个人都应该这样做的。再说,没有人相救,我说不定也成了失踪者了。”惠子坐下,温柔地问,“伤口还疼吗?”

我微微摇头:“没什么。惠子小姐,我昨天不够冷静,请多多原谅!”

惠子忙说:“不,不!应该道歉的是我,我不该说那些话。历史上,日本军国主义曾经侵略过中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我为此感到耻屏。我希望两国永远友好,再也不要打仗。”

沉默了一会儿,惠子又说:“我很喜欢中国。10岁那年,我随父母第一次到中国来旅游,就迷上了这美丽的国土,发誓一定再到中国来。后来,我不但如愿以偿,还考上了北京的大学。那些日子是多么的令人留恋啊!爬长城,游颐和园,逛庙会,到中国同学家去做客……马秘书就是当时我最要好的同学和朋友,现在在北京我又多了韩先生这样一个朋友。”

惠子越说越高兴,快活得脸红红的,那种女学生的纯真神情十分可爱。

我们不但和解了,还莫名其妙地增加了一种亲切感。

这些天,麻烦接踵而来。寻找失踪者的努力毫无结果,失踪者家属哭闹着找涂文兴要人,索要巨额抚恤金;空军方面也要求赔偿直升飞机的修理费,价格高得吓人;雇来的水手船工也纷纷索要工钱。赵老板和李会计见势不妙,便携带着公司打捞费用的款子逃跑了。公安局立刻将涂文兴和郭小兰带走,我也被没收了身份证,并被告之未经许可不得离开。公安局解释说拘留是保护性的,怕失踪者家属有过激行为,但我看也有怕涂文兴避债逃跑之意。

我曾向一些部门和新闻机构写信反映情况,但都毫无结果。的确,一个被认为是出现了幻觉的人所说的令人不可思议的事,谁会当真呢?我心中不快,闷闷不乐。

为了我的安全和避开干扰,惠子向有关部门疏通,并向医院交了一笔押金,终于迅速把我转移到医院另一处依山傍湖的高级疗养病房,对外保密。我被限定不能随便出去,尽管惠子每天都来看望我,我仍有一种“困守无知己”的感觉。

郭小兰很快来了,她是被批准出来筹款的。说经几方面初步协商,抚恤金和直升飞机修理费及其它费用得近30万才能了结。失踪者家属扬言赔不出钱就要告,让打捞公司的人坐牢。郭小兰怕极了,哭着说涂文兴的钱都投入公司了,家里没剩多少,一时无法弄这么多钱,要我救救他们,说只有我开口向惠子借钱这一条路了。

我为难地摇了摇头:“我开不了这个口。再说,你们以公司的名义借不是更合适吗?”

郭小兰说:“现在借钱得看是否有偿还能力,需要担保和财产抵押。文兴哥已经破产,在哪儿都借不到钱来。”

“我更穷,什么也没有……”

“不,你有那些照片和照相机,惠子小姐很感兴趣……”

我不由警觉起来:“这是谁的意思?”

郭小兰犹犹豫豫地拿出一封信给我,是涂文兴写给我的,意思是那些照片我留着没用,惠子小姐感兴趣,正好卖给她,千万别错过机会,要狠着点儿要价,多卖些钱,以解公司燃眉之急,事情了了大家都方便等等。看完后,我心中十分不快。记得前些天他还对这些照片不屑一顾,开玩笑说这没人相信的东西当不了钱花,若那船真是“神户5号”的话,不如把帆布下的货抱一小箱,那就发大财了。而现在,他却对这些本属于我的东西打主意,说不定连卖多少钱都计算好子。我放下信试探地说:

“30万可不是个小数目,我那些照片顶多卖一万两万的,杯水车薪,根本管不了什么用,不如不卖……”

“不,不,”郭小兰急忙说,“我们和马秘书……”她自觉失言,慌忙改口掩饰着:“不是……是马秘书刚才请我吃饭……”

我冷冷地说:“大概在饭桌上瞒着我把交易都商量好了,你们把我这些东西卖了多少钱?”

“不,不是……大哥,对不起!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郭小兰哭了,“不瞒你说,家里到现在谁也不肯寄钱来,咱们已经连吃饭住店的钱都没了。你住院的费用全是惠子小姐垫付的,差不多超过万元了……”

我没想到情况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

郭小兰突然一下子给我跪下了,哭着说:“大哥,你是好人,就救救我们吧!我怕坐牢……”

我的心软了,叹了口气说:“快起来!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行不行?”

郭小兰抹着泪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大哥,咱们眼下就这一条路了,你可一定要救我们哪!”

我点点头,郭小兰出去了。我心乱如麻。我想起我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他还有一个和他心心相印的渔家姑娘,有一帮不怕死的绿林好汉,可我现在身边却连一个可信任的人都没有,悲哀之情油然而生。天气阴沉,病房里令人烦闷,我决定出去透透气。

一出大楼门厅,就看见惠子穿着漂亮得像蝴蝶一样的日本和服,正在汽车旁听郭小兰说着什么。看见我,她把郭小兰撇给马秘书,满面春风地向我走来,把手中的鲜花送给我说:

“韩先生身体可好?这是去哪里呀?”

“谢谢!”我接过鲜花,淡淡地说,“屋里很闷,出来走走。”

“我陪你去,还有事和你商量,咱们边走边谈。”

我们在病房附近的花丛小路上漫步,惠子的一个随从远远地跟在后面。

惠子开口了:“郭秘书代表涂总经理,也代表你这个公司顾问,以你的那些照片和相机作抵押,正式向我提出借钱……”

我冷冷地说:“对不起,我没有答应担任他们公司任何职务,她也代表不了我。”

“我明白,我已经婉言拒绝了。不过,你已经卷进这桩赔偿纠纷里去了。”

“惠子小姐的意思是让我出面借钱?可如果我不想以照片和相机作抵押,也不答应担保呢?”

“那不符合商业借钱的惯例,一般说是不行的,不过,我可以对韩先生破一次例。”

惠子同意借钱,我却不敢真借。我知道我这个穷工人恐怕是一辈子也还不起的。指望涂文兴还钱是靠不住的,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豪爽朴实的文学朋友,几年下海经商的熏染,他已经成了为了钱什么都敢干、什么都可以出卖的商人。

“惠子小姐这么想得到我的照片和相机,究竟是为什么?”

“首先是为了全人类共同的责任——研究和解开自然之谜。这除了有原始资料外,还得有经济实力和高科技手段,同时,有一个可以由自己意志支配的宽松环境也很重要。”

她说的这三项我全不具备,我不由叹了口气。

“对自然之谜的研究我可是有诚意的。比如说,直升飞机被子弹打穿的部件我已经以纪念品的名义买了下来,并送回日本鉴定去了,这是从日本传真回来的鉴定书。但我更希望鉴定你照相机里的那颗子弹头,因为它更有说服力。”

我看不懂那尽是日文的鉴定书,摇了摇头。

“还有录音。韩先生大概还不知道吧,当时直升飞机的一名反应敏捷的军人用他听音乐的小录音机录下了当时的声音。”

惠子从和服的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录音机,按了下键,我立刻听到了直升飞机那隆隆的马达声和机组人员的喊话声。

“可是,你从对讲机传来的声音被马达声淹没了。录音带送回日本经高科技处理,滤去了马达声。当然,这也要花不少钱。”

惠子把磁带换了一面再放出来,我马上听到了自己的喊声:“……不要打!日本已经投降了!战争早就结束了!”紧接着便是日本兵的小声嘀咕声。

我惊呆了,停下了脚步。

“听到了吗?你的话显然起了作用,他们多少懂些汉语,半信半疑地小声嘀咕,内容是‘真的吗?不打仗了?那我们就可以回国了……’所以,后面虽然有军官的命令,他们却迟迟不肯向你开枪,由此可见大多数日本兵也是渴望和干、不愿意打仗的。你拍到的日本士兵中大概有七八个可以辨清面貌,我想可以通过查找档案,寻找他们的亲属,只要能证实他们当时在‘神户5号’上服役,就可以确认你遇到的那条船就是‘神户5号’。”

我们相对默默地站着,距离很近,中间是那个小录音机,惠子小巧的手灵活地按着键,我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突然一个令我神魂牵动的女声响起了:“……我衣兜里有手绢,你包一下……”我微微颤抖着,情不自禁地伸出未受伤的右臂……突然,录音机里传出的皮靴声和日语的喊叫声,使我一下子回到现实,我马上意识到眼前是田中惠子,慌忙缩回揽住她的手臂,向后退了一步。

“对不起,请原谅!”我转身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没关系。”惠子微笑着收起录机,“咱们接着往前走吧!”

大概是为了我不至于太尴尬,她主动大方地挽起我的手臂。我明白她是为了缓和我的窘态,不由暗暗感激。

“惠子小姐,如果我依然保留对照片和相机的所有权,而全权委托你的公司发表和研究,研究成果归双方共有,你为此提供我们赔偿所需要的资金……”

惠子扑哧笑了:“韩先生太精明了吧?按北京话说,我成了‘冤大头’。”

我也笑了一下,但心里却不打算再让步了。

惠子又说:“为了与韩先生合作,我愿当一次‘冤大头’。”

如此好事,她也许是为了报恩。我不由瞟了她一眼。

惠子微笑着望着我继续说:“我的读者也会欢迎你的,因为你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韩先生大概还不知道吧,我们在写作上可以说是同行,我这次在中国各地都写游记见闻,然后发回日本一家小报上去连载。其中鄱阳湖奇遇这一章最为精彩,已经引起小小的轰动。”

我突然想起什么,反问:“也许同时出名的还有你和你的公司,包括你公司的产品吧?”

“对极了!研究自然之谜是一方面,我是搞经济的,当然要趁机提高公司知名度,宣传产品。韩先生的奇遇和义勇已经使这种效果很成功,再加上韩先生正好使用本公司生产的相机拍下那些照片,这本身就是最好的广告。”

“看来我成了为你公司做广告的英雄。”

惠子微笑了:“一举数得,这是好事嘛!当然,说不定我还能资助一支中日联合的科学考察队来考察鄱阳湖呢!”

望着眼前这个文静温柔而又精明强干的日本女人,我不得不同意她的看法,我太需要真诚对我的人了。她提出的条件有着令人难以拒绝的诱惑,但更难以拒绝的诱惑是她的真诚和锲而不舍的精神。我内心惊叹着,几乎要马上答应与她合作,但终于最后犹豫了一下,说:“惠子小姐,我再单独考虑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她微笑着点头,但等我向前走去的时候,她又叫,“韩先生,请等一下!”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她一边向后面那个远远跟着的随从招了一下手,一边对我说:“天好像要下雨了,我让我的下属给你拿把伞来好吗?”

“谢谢,不用了。”我径直向湖边走去。

天果然下起了毛毛雨,我走进了湖边一座空无一人的亭子。

望着被阴云浓雾笼罩得一片迷茫的大湖,我知道在雨雾深处便是那美丽而又充满神秘可怕力量的水域。那里有我惊心动魄的经历、刻骨铭心的记忆和深深的遗憾。我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我取出随身带的小像册,翻开一页,出现在我眼前的是那个女学生的照片。这是我拍得最好的照片之一,那大襟的女学生装,那捆绑她的绳子,那有些纷乱的齐颈短发,那年轻美丽的脸庞,尤其是那双正注视着我、充满求生欲望的眼睛,都是那样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心灵。我不由热泪夺眶而出。

我把像册依着亭柱立在座栏上,从惠子送给我的鲜花中选出一枝洁白的花,颤巍巍地献在她的照片前。

这时,雨雾中一个花蝴蝶一样的身影飘然而来,是撑着雨伞的惠子。我忙扭过脸,不想让她看见我满眼的泪水。

惠子默默地放下雨伞,慢慢上前拿起那束鲜花,恭恭敬敬地把它献在女学生的照片前,然后对着照片深深地鞠了一躬。

惠子的举动,再次赢得我的好感。在回去的路上,她挽着我的手臂,为我打着伞。她尽量让伞遮在我的头上,而她自己的部分身体却暴露在细雨中。望着她头发和肩上的细碎雨珠,我不再考虑应该与她拉开多大间隔,而是爱怜地拉她靠近我的身旁。

但我的思想又走神了,脑海里出现的是我未来电影剧本中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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