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页
皮皮阅读 · 科幻小说
目录
位置:主页 > 图书读物 > 中短篇小说合集 > 科幻小说 >

《在时间的铅幕后面》全文_作者:童恩正

发布时间:2023-07-15 10:44:06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1988年10月5日,中国四川兴汉县七星岗。

位于邛崃山脉东部的七星岗,原来是一座远离城市的荒凉的小山岗,草木丛生,人迹罕至。可是今天,这里却聚集了一大群科学家和文物部门的行政官员。在山岗的顶部,一个5米见方的探坑已经挖到了3米的深度。几座帐篷搭在离探坑不远的地方,帐篷里设置着几台精密的仪器。仪表板上红绿指示灯在闪烁,打印机不停地向外吐着印有一行行数字的资料。

“20厘米以下有异物。”

“地磁异常。”

“土壤电阻异常。”

全部探测结果都送到了守候在探坑边上的欧阳去非手上。

欧阳去非,这个近年来声誉鹊起、蜚声国内外的考古学家,今年才35岁0他的身材很高,但是体格匀称,筋肉强健,浓眉薄唇,充满了男性的刚毅之气。

今天是欧阳去非生命中的一个重要日子。在七星岗上对古代蜀国蚕丛王的宝藏坑进行考古发掘,是完全根据他的建议而进行的。现在,这谜底已经快揭晓了。

几个技工在坑底继续挖掘。现在谁都可以看到,土壤的颜色由黄色变成了棕色,质地开始疏松,夹杂着一些碎陶片和炭屑。这意味着很久以前,有人曾经在这里挖掘过深坑,再将地表的土填了回去。

欧阳去非的心狂跳起来,他的推测是正确的吗?半个世纪以来一直为世人所追求的蚕丛王的宝藏,真的就埋在这薄薄的土层下面吗?在这功败垂成的关头,他反而紧张得难以抑制自己了。

围在探坑边上的人群,也都看到了这一变化。他们都是内行,这么多双敏锐的眼睛,都捕捉到了同一信息——一个震惊世界的的发现,也许即将揭开帷幕了。

欧阳去非自己取过一柄轻巧的工兵铲,小心翼翼地刮去坑底的浮土。他先看到了土壤中沾染的绿色铜锈,然后又看到了一件铜器的一角。他屏住呼吸,开始清除铜器周围的积土。从这一瞬间开始,一切焦虑、疲乏和整个外部世界,在他的头脑中已经不再存在了。他迅速安排了人力,扩大探坑的范围,并且连夜工作。到第二天傍晚,一件件的旷世奇珍,逐渐暴露在人们惊愕的目光之下。这里面有二十多件真人大小的青铜铸造的人头像,表情各异,发式不一;有五、六件高达90厘米、宽1.2米的巨型青铜面具;有两件高达3米的青铜神树,树干上盘着一条龙,枝叶上悬着各种奇鸟怪兽;有一根长1.4米的黄金权杖,顶端装饰着青铜的鸟头;还有大量的金砖、金箔、宝石,数不清的象牙……而这一切,都是中国考古学上从未发现过的新奇的文物。

当晚,从地方到中央都知道了这一惊人的消息。于是武装警察迅速保护了现场,有关的专家从全国各地赶来,各种测试工作加紧进行。

对宝藏坑所含的有机物标本的放射性炭素测定和对陶片的热释光测定都证明,这批文物的时代,大约在公元前12世纪。相当于商代的末期,这确实与历史记载中蚕丛王活动的时代相一致。

三个月以后。有关部门在北京向中外记者举行了一次新闻发布会,会议主持人宣读了一项新闻公报,公报最后是这样结束的:

“四川兴汉县宝藏坑的发现,揭示了古代蜀国早已消失了的高度文明,证明川西是古代中国的另一文化中心。宝藏坑所在的位置,是由青年考古学家欧阳去非所确定的。根据他的推测,这仅仅是蜀国的蚕丛王埋宝的七个坑之一。除了1935年当地农民无意中发现一个装满了玉器的坑和这次发掘的一个坑以外,估计还有另外五个宝藏坑,其位置都由欧阳去非精确测定,中国文物部门将在适当时候再加以发掘。这批已经出土的文物和将要出土的文物,在科学和艺术上的价值是无可估量的。”

新闻发布会结束以后,所有的人都围到了欧阳去非的身旁,向他表示祝贺。但是在长达两年之久的艰苦奋斗以后,在这成功和荣誉的顶峰上,他对周围的一切似乎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他的心,已经飞向了那遥远的异国;在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个美艳绝伦的姑娘的倩影。

他的眼中闪着晶莹的泪光,周围的人又鼓起掌来,以为他是为这热烈的场面所感动。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是他一生中最辛酸、最苦涩的眼泪了。

他有一种冲动,他想告诉大家,为了替祖国保存这一处文化宝藏,他个人付出了何等惨痛的代价。

但这是一个无法讲述的故事,是一个只能长埋心底、将随着他的死亡而随风飘散的故事……

1986年8月2日下午3时,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在演讲厅里,面对数百名兴趣盎然的听众,欧阳去非正在作有关蜀国历史研究的报告。他那流利的英语,渊博的知识,潇洒的风度,以及自然流露的幽默感,博得了一次又一次的掌声。

一年以前,欧阳去非应位于安阿贝尔的密执安大学人类学博物馆馆长马丁·怀特的邀请,作为访问学者来美作研究工作。

在概括地介绍了有关蜀国的历史资料和考古资料以后,欧阳去非说:“据说在商代末期,天下大旱。当时统治四川的蚕丛王为了求雨,将自己的全部宝藏分埋在兴汉县七星岗的七个坑中,作为祭天的牺牲,并且将宝藏坑的位置刻在一块铜片上,以备自己的子孙必要时启用。但是三千年来,并没人能找到这些宝藏。

“1935年,附近的农民无意中在山岗上挖到了一坑玉器,有圭、璋、璧、琮等,数量有三、四百件,于是又引起了大家对这个问题的兴趣,都认为这就是蚕丛王埋下的七个宝藏坑之一。1937年,当时正在四川传教的舍逊夫人的父亲菲伯斯牧师,就曾经前去调查,并且发表文章,断定这是一处重要的古遗址。1941年,美国的古董商人斯旺·杰克逊也曾经在这里发掘过,不过听说一无所获。

“所以蚕丛王的大部分宝藏,至今还是深埋在地底,等待考古学家使它重见天日。我希望在下次访问美国时,能够把这方面的新发现再告诉诸位。”

演讲结束以后,舍逊夫人站起来,含笑说:“我感谢欧阳先生在今天的演讲中提到了先父。的确,他在四川传教二十年,对七星岗的文化有深厚的感情。1937年他去调查时,曾经获得一块铜片,半个世纪以来,这件文物一直珍藏在我家中,作为先父在中国工作的纪念,从来没有给外人看过。现在我愿意送给欧阳先生,希望他带回中国去,让七星岗出土的文物重归故里。”

在热烈的掌声中,舍逊夫人双手递给欧阳去非一个扁平的紫檀木盒子。他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长约20厘米的三角形薄铜片,看来是从另一块大铜片上折下来的一只角。

尽管铜片上锈迹斑驳,但是仍然可以看出上面刻有一些图案。一个图形是圆圈,中央有一只三只脚的鸟。另一个则是大头巨耳、面目狰狞、口中含有一条蛇的神怪。在这两个图形上面,还刻有一个箭头。从铜片的锈色、图案的风格来看,欧阳去非立即断定这的确是一件珍贵的蜀国文物。

“谢谢您,舍逊夫人,我愿意将这件礼物作为美国人民对中国的友谊的象征来接受。”

舍逊夫人笑着,带着一种长辈的慈爱拥抱了他。

会议在这一高潮中结束了,舍逊夫人陪同欧阳去非走出演讲厅。一个衣冠楚楚的老绅士正等在门外,一看见他俩,就急步迎上来。

“先生,请允许我介绍自己,我是贾弗里博士。你的演讲真是十分出色。欧阳先生,我有一个请求。”他说,“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让我看一下刚才舍逊夫人送你的礼物,我对蜀国文化的兴趣实在是太大了。”

欧阳去非打开了木盒。当贾弗里看到铜片的形状以后,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出于一种本能,欧阳去非后退一步,并且关上了盒子。

“这……这真不可思议!”贾弗里控制了自己,“我过去不知道在纽约市内就藏着一件七星岗的文物。欧阳先生,让我再仔细看一下那上面的图案,好吗?”

这时,舍逊夫人给欧阳去非解了围。

“贾弗里先生,欧阳先生还要去参加一个宴会,现在时间已经不多了,你最好另外约一个时间再谈,可以吗?”

当天晚上,欧阳去非回到旅馆时,已经是十点半钟了。刚进房间,就听见电话铃响,他拿起了听筒。

“呵,欧阳先生,”贾弗里的声音很急促,“我想来拜访你一下,和你商量一件事,大约耽误你十分钟的时间,行吗?”

“现在?”欧阳去非不情愿地问。

“是的,假如你不介意的话。这事有点急。”

欧阳去非想了一下,明天他要参观几处纽约名胜,和哥伦比亚大学人类学的研究生座谈,时间安排得十分紧凑。后天一早,就要动身回安阿贝尔了。看来要谈什么事,只有今晚合适一些。

“好,你来吧。”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只希望贾弗里不是一个太罗嗦的人。

二十多分钟过后,贾弗里就出现在欧阳去非的房间里。

“欧阳先生,我是一个中国艺术品的鉴定家。我有一个委托人,多年以来,一直热衷收藏蜀国的文物,过去我们并不知道舍逊夫人家里就藏有一件。今天下午在会上刚知道,可是她已经送给你了。我今晚来,是想代表我的委托人向你提出一个建议,他想收购这件文物,可以出很高的价钱,譬如说,二十万美元。”

欧阳去非不悦了:“贾弗里先生,今天下午,你听得很清楚,我是把这件礼物作为友谊的象征来接受的,我不能出卖友谊。”

“可是这件事我们可以严格保密。”

“我有我为人处世的准则,先生。”欧阳去非严肃地说。

“如果是这样,你让我再看它一眼,摄一张照片,这该可以吧?”

要是贾弗里刚来就提出这个要求,欧阳去非是会同意的,可是现在,他对贾弗里的态度已经产生了反感,所以坚决地说:“请原谅,先生。根据中国的文物法令,任何中国文物必须先在国内发表,然后才将资料提供国外,而这件文物的所有权,现在已经属于中国了。”

“可是我并不会拿照片去发表……我保证!”贾弗里尖声说。

“我实在难以遵命,先生。”

欧阳去非站起来,作出送客的姿态。

贾弗里礼貌地鞠躬,走出了房间。

1986年8月3日夜11时,纽约查尔士街。

欧阳去非冒着霏霏细雨在街头散步。

不知不觉地,他离开旅馆已经很远了。这条街的两侧,全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尽管门窗都被灯光照得雪亮,但却阒无人迹。正当欧阳去非走到一个巷子口时,忽然听到了一个女人窒息的叫声:“Help!Help!”接着,叫声变成了汉语:“救命!救命!”

他急忙冲进巷子一看,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正扭住了一个姑娘,一只蒲扇大的手,掩住了她的嘴。

“放开他!”欧阳去非大喊一声。

黑人没有放手,反而拖着姑娘的手,向巷子深处跑去。欧阳去非穷追不舍,转了两个弯就到了一栋大厦的后面。这是一处小小的停车场,三面是高墙,一面是一人多高的铁丝网。路灯昏暗,气氛阴森。

就在欧阳去非快要追上的时候,那黑人突然把姑娘往地上一甩,猛地回过头来,摆开了迎击的架势。

与此同时,欧阳去非又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两个彪形大汉已经截断了他的退路。三个人一言不发,成品字形包围了欧阳去非。从他们轻捷的步伐,胸有成竹的冷酷以及配合的默契来看,欧阳去非突然明白了,这并不是街头的市井无赖,他们都是受过技击训练的杀人高手。他们的目的虽然还不明确,但是自己想要退出,显然是不可能了。

一场生死搏斗就在眼前。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亲切的声音,仿佛在他的耳边响起:“克敌之道,心宜静,气宜沉;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因势利导,后发制人。”这是他幼年习武时师父对他的谆谆教导。

欧阳去非仰天发出一声长啸,随后脚踏八卦步,上身如风摆杨柳,以毫秒之差躲过了几着险招,几个回合就把三个来犯者打得跌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等到确定周围再也没有人埋伏以后,欧阳去非才走过去扶起一直吓得躲在一旁簌簌发抖的姑娘。

即使这姑娘还没有从震惊之中恢复,欧阳去非也发现她长得出奇的美。身材修长,窈窕适度,瓜子脸,眼睛深而大,长长的睫毛如同黑蛾翅膀似的在上面闪动。

“你没有受伤吧?”欧阳去非问她。

“没有。”姑娘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不知道。也许是抢钱,也许是……”

“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枫林饭店。离这儿不远。”

“你不是本地人?”

“不,我是来办事的,我在底特律工作。”

“你叫什么名字?”

“梅琪。”

1986年8月4日,西北航空公司504班机上。

尽管在回到旅馆的途中,再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但是梅琪余悸未消,不愿意一个人再在纽约呆下去。当她知道欧阳去非将于次日回安阿贝尔,就请求和他一起走。因为安阿贝尔是一座靠近底特律的小城,空中交通要由底特律机场转。

在飞机上,梅琪将自己的经历告诉了欧阳去非。她是第二代美籍华人,父母去世很早,唯一的亲人是一个弟弟,现就读洛杉矶大学。为了支持弟弟的生活费和学费,梅琪没有上完大学就参加了工作,在底特律一家化妆品公司当推销员。

空中小姐送饮料来了。欧阳去非将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平放在膝上,放下了前面的茶几板。梅琪建议道:“为什么不把公文包放到行李架上去呢?这样可以坐得更舒服一些。”

欧阳去非说:“这样我放心一些。”

“这里面有贵重的东西?”

“有一件别人送我的文物。说不上贵重,但是似乎有人想得到它。”

于是他将舍逊夫人如何捐献铜片,贾弗里当晚如何来收买的事,全告诉了梅琪。

飞机降落以后,两人乘坐穿梭巴士来到长期停车场,准备各人开自己的车回家。

“你总得留个电话号码给我,让我有机会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当欧阳去非与梅琪说再见时,她说。

“那件事情不必再提了,”欧阳去非说,“我也希望以后与你联系。我的号码是:313-747-1995。”

“我的号码是313-831-6123。”

欧阳去非用笔记下。

“连个电话号码也记不住?”梅琪噘起嘴。

“抱歉,我在记忆数字方面简直是个白痴,这也许是我不敢学习自然科学的原因。”欧阳去非说,“何况在美国,有那么多的数字需要记忆:社会保险号码,银行二十四小时取款密码,健身房衣物柜开锁密码,电子计算机使用密码,再加上数不清的电话号码。”

“老实人!”梅琪说,“要是换一个男人,就会说:‘即使我记不住自己的生日,也能记住你的电话号码。’你连句讨好姑娘的客气话也不会说。”

“以后我会登门求教的。”

“你已经变得不老实了,再见!”

“再见!”

在归途中,当欧阳去非开着他那1982年的雷诺车在95号高速公路上奔驰时,他发现自己心里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情。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不算年轻了,但是还没有谈过恋爱。虽然过去曾有几个姑娘主动地向他表示过好感,但是都被他拒绝了。而现在,他却无法驱除头脑中梅琪美丽的形象。他回忆着这个姑娘所讲过的每一名话,重温着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他的心中充满了温馨和幸福。

1986年8月11日,安阿贝尔欧阳去非的寓所。一周过去了,梅琪并没有打电话来,欧阳去非对她的思念与日俱增。有好几次,他拿起了电话,想拨那个现在他已经记熟了的号码,可是最终还是下不了决心。他生性腼腆拘谨,害怕给对方留下一个纠缠不休、邀功图报的印象。

然而这种思念,却是难以忍受的,他只有借工作来冲淡。

他是从两方面对那铜片进行研究的:一方面,他广泛地从整个中国南方的神话系统中收集资料,力图正确解释铜片上图形的意义;另一方面,他又对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外国人在七星岗进行考古发掘和调查的细节,作了详细的调查。他相信这两者之间,是有某种内在联系的。

对中国国内的资料,欧阳去非本来就很熟悉,但是他知道,近一个世纪以来,有很多宝贵的研究资料已经流失到了国外。所以他利用密执安大学的计算机网络系统,对美国各大图书馆和博物馆的中国藏品,逐一进行检索。这是一桩很繁重的工作。欧阳去非每天要在荧光屏前坐十几小时,一直到两眼酸痛,不能分辨屏幕上的文字为止。

辛勤的劳动终于有了初步的结果。他发现在华盛顿的美国国家档案局和弗利尔美术馆,都有他感兴趣的资料,于是通过怀特馆长的协助,发出了借阅照片的申请。

每天深夜,当他回到自己那陈设简陋的公寓时,孤寂的感觉就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中。他等待着一个声音,一个在他看来是世界上最甜美的声音。可是电话机一直是沉默的。

这天晚上,他终于听到了电话的铃声。他几乎是扑过去抓起听筒的。

“哈罗,我是欧阳。”

“哈罗,我是梅琪。”

欧阳去非闭上了眼睛,千言万语一齐涌来,他一时说不出话了。

“喂,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时间太晚,我打扰你了?”

梅琪的声音中充满了犹豫。

“不是,不是,我刚回来。”欧阳去非急忙说,“你好吗?”

“我还好,你呢?”

“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欧阳去非笑了,一周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笑。

“如果我知道你在等,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

“你为什么也不说话了?”

“这个周末,到我家来玩玩,好么?”梅琪轻声说。

1986年8月15日,底特律梅琪的寓所。

梅琪的寓所在西森林街,靠近黑人区,对于一个单身姑娘来说,这里并不是理想的住所。

梅琪住在一栋陈旧的住宅的二楼。当欧阳去非轻轻地敲开她的房门时,他发现梅琪今天穿着一件红白相间的衬衣,长长的秀发用一根缎带系在脑后,薄施粉黛,越发显得光艳逼人。

“大学者光临,欢迎,欢迎!”

这套房屋很小,仅仅有一间寝室和一间起居室,室内布置的寒伧也使欧阳去非感到意外。这时他忽然想起梅琪讲过她要负担弟弟的学费和生活费,不由对这善良的姑娘产生了深刻的同情。

“告诉我,你是怎么学得一身武功的,过去我以为考古学家全是戴深度眼镜的老学究呢。”梅琪好奇地问。

于是欧阳去非将自己少年时代的遭遇告诉她。当讲到自己父母双亡,流落他乡,九死一生,备尝艰苦时,梅琪眼中噙满了泪水。

“我们都是苦命的人。”她喃喃地说。

“梅琪,如果过去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就忘记了吧。”欧阳去非安慰她,“现在我们两人在一起,不是一切都很好吗?”

“是的,现在一切都很好。”梅琪强作欢颜,“大学者,你的研究工作进展得怎样了?铜片的谜解开了吗?”

“有一点初步的设想。”

“可以告诉我吗?”

“我的初步想法是,这小铜片上的图形,实际上是一种方位标志,它是从一块大铜片上断裂下来的,那么那块大铜片上,可能刻有一幅地图。地图离开了方位标志,当然没有意义,但是只有方位标志而没有具体的地图,也毫无用处。这究竟是一幅什么地图?是不是蚕丛王的宝藏图?贾弗里的委托人那样急于要得到这块铜片,是不是因为他已经掌握了这份地图?这一切现在我还弄不清楚。”

“你已经知道那方位了吗?”

“现在还没有。古代的蜀国没有文字,他们是用神怪和自然现象的象征来表达意义的。不过当我需要的参考资料全部借到以后,我想我就会有所突破了。”

“如果你的推测是正确的,如果贾弗里的委托人真正不择手段要得到那铜片,你就要注意它的安全才行。”

“这一点我已经考虑到了。我只在办公室研究它,每次离开办公室都将它锁在保险柜里,开保险柜的密码是我新换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你还是小心一点好。我再说一遍,在美国,什么事都是可能发生的。”他俩又谈了许多话题,两颗心越靠越近了。

梅琪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做梦似的说:“欧阳,你的胸膛好坚实,我能依靠在你身上,我感到好幸福!欧阳,安排一个时间吧,让我们离开尘世,离开一切可怕的事,舒舒服服地过上两天,我就满足了。”

欧阳去非低下头,把自己第一个吻,纯洁的吻,献给了她。

1986年9月8日,密执安州熊湖之畔。

欧阳去非和梅琪在熊湖旁边的山顶上搭起了帐篷。这里周围有参天的古木,绿茵铺地,藤萝低垂,人迹罕至。惟一的缺点是附近没有水源,每次提水都要到湖边去。但是他们喜欢清静,所以决定在这里呆下来。

两天狂喜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白天,他们在湖边钓鱼,在树中采蘑菇、浆果,在树荫下野餐,在山林中奔跑。晚上,他们裹着毛毯,仰卧在星空下,欧阳去非讲《聊斋》的故事给梅琪听。

在这两天里,梅琪兴奋得就像个孩子一样。她不断地发出银铃似的笑声,不断地想出新的游戏方法。她似乎在贪婪地享受着每一分钟,每一秒钟。

曾经有几次,欧阳去非想正式和她谈一谈今后生活的安排,谈一谈工作的计划,因为他一年访问学者的期限已满,回国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但是每到这种时候,梅琪总是恳求他:“回到底特律以后,我会把一切事情都和你商量的。但是在这里,让我们忘记一切。我不要过去,不要未来,我只要现在!”

并不是她的语言,而是她那种凄凉的表情,使欧阳去非不能再坚持自己的意见。

第二天傍晚,夕阳西下,彩霞满天,又是晚炊的时候了。欧阳去非在帐篷前面点起了一堆篝火。

“梅琪,晚餐的食谱是什么?”

“清炖鱼汤!”梅琪笑眯眯地说。

她在火堆上绑了一个三角形的木架,把铁锅挂在木架上,开始烧水。

“一百多年以前,这里的印第安人就是这样过日子的。丈夫提水,妻子煮鱼汤。”

梅琪将空了的水桶递过来:“那么就做个好丈夫,去提一桶水来吧。我会煮一碗鲜美的鱼汤等着你,就像一个好妻子!”夕阳照在梅琪脸上,娇羞更加增添了她的妩媚。

欧阳去非提着水桶下山去,在湖边汲了满满一桶水,然后再爬上山。因为怕水淌出来,他走得很慢。渐渐接近山顶了,这里树木比较稀疏,他可以看到帐篷,看到篝火。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站住了。

梅琪没有在火边。铁锅仍然挂在那里,可是火已经快熄了,只剩下一缕轻烟袅袅上升。

欧阳去非小心地搜索着帐篷附近的可疑迹象,猛见帐篷的门缝中伸出枪管中冒出的火光,然后听到了枪声,子弹打在他头侧的树干上。

“梅琪!”他高叫一声。

没有人答应。

他像一头愤怒的老虎,猛地向帐篷冲了过去。他不知道敌人有多少人,他也明白自己是手无寸铁,但是一想到梅琪正处于危险之中,他就别无选择。

再也没有人对他开枪。欧阳去非三步两步就到了帐篷前面,一把掀开帐篷门,只见梅琪嘴被一块胶布封住,手脚被绑,躺在地上。帐篷的后壁被刀划破了一条长口子,敌人是从那儿逃跑的。

“梅琪,你没事吧?”欧阳去非顾不得追敌人,急忙解开她的捆绑。

梅琪摇摇头,突然紧紧地抱住了欧阳去非,泪如雨下。

1986年9月9日,密执安大学人类学博物馆。

欧阳去非把车驶入博物馆的停车场时,已快中午了。

昨夜他护送梅琪回到底特律寓所以后,由于梅琪一直处在高度的惊恐状态中,而且开始发烧,所以他不得不留在那里,通宵守候着她。今天早晨,梅琪的精神已经安定了一些,他请梅琪的房东米尔斯太太陪着她,这才急忙驱车回到安阿贝尔。

对于在宿营地遭受袭击的原因,梅琪提供不出更多的情况。她在煮鱼汤时受到两个蒙面持枪人的劫持,就被拖到帐篷里捆绑起来,以后吓得昏了过去。欧阳去非直觉地感到可能与那块铜片有关。十分明显,袭击者的目的并不想伤人,否则他和梅琪都性命难保。那么他们为什么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呢?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吗?想到这一点,欧阳去非十分为那铜片担心。所以他回到安阿贝尔以后,没有回寓所,而是直接到了博物馆。

怀特馆长一见到他,就迫不及待地说:“欧阳先生,据夜间警卫报告,昨夜有人从窗口爬进了博物馆。我们检查了一次,发现只有你的办公室被撬开了,请你快去看看遗失了什么东西没有?”

欧阳去非回到办公室,先察看了书桌、书架,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他取出记事本,按号码打开了保险箱,立刻发现,保存在里面的铜片不见了。

像受到一次雷击一样,在几秒钟之内,欧阳去非丧失了思维的能力。接着,他竭力让自己安静下来,想一想这事的前因后果。

窃贼一定是事先知道铜片藏在保险箱里的,而且知道正确的号码,所以才能开箱。因为这保险箱是最先进的产品,装有遥感报警系统,震动、受热或者乱旋号码,都会引起反响。

那么除了欧阳去非本人以外,还有谁知道这个秘密呢?

一个可怕的想法攫住了他。梅琪,只有梅琪才知道铜片藏在这里;只有梅琪才知道他有把密码记在记事本上的习惯;也只有梅琪,才能在两天野营生活中,轻而易举地偷看到这个记事本。

沿着这条思路追溯下去,欧阳去非回忆了他们相识的经过。那天晚上在纽约遭受袭击时,梅琪是用汉语呼救的。她怎么知道邻近会有一个中国人?

显然这一切全是预先安排的。好一个深谋远虑的、完整的阴谋!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他往梅琪的寓所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米尔斯太太。

“我是欧阳,梅琪在吗?”

“呵,欧阳先生,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梅琪忽然走了。”

“走了?”

“是的,她退了房子,搬走了。”

“她一个人走的吗?”

“不是,有两个男人把她接走的。”

“你知道她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不知道。我问过她以后将她的信件转到什么地方去,她说找到新住处后再告诉我。”

欧阳去非放下了电话。他觉得感情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极大的侮辱。当他为梅琪付出一片真情时,梅琪却一直在玩弄他,欺骗他。

他在心里默念着:梅琪,如果你需要那铜片,你就拿走吧!如果你需要我的生命,你也拿走吧!可是你却不能这样对待我的爱情,我一生中惟一的爱情。

慢慢地,怒火在欧阳去非心中升起。他们掠夺了他,更主要的是,他们侮辱了他。他是一个外国人,无钱无势,孤立寡援,对黑社会的情况一无所知,但是他既已经被逼得无路可走,就只有决一死战了。

1986年9月11日,安阿贝尔欧阳去非的寓所。

欧阳去非已经静静地在书桌前面坐了十二小时。

两套照片放在他的面前,一套是弗利尔美术馆寄来的战国时代楚缯书的红外线摄影照片;另一套是国家档案馆寄来的中国四川兴汉县的航测照片,这是1942年由美国陈纳德将军领导的第十四航空大队(飞虎队)所摄制的。

这就是他去信索取的资料,今天上午才收到。整整十二小时,他没有挪动一下身体,高度集中注意力对它们进行了研究。他知道,要找回铜片,首先必须正确理解铜片上的图形所带来的信息,推测敌人一定要获得这铜片的真正原因。现在这铜片虽然不在手边,但是由于他曾经多次仔细观察过,所以那上面的一切细节,都能记得清楚,可以与照片上的资料相对照。

楚国的缯书是1938年在湖南长沙出土的,这是一方15英寸高,18英寸阔的丝织品(缯),中央写有700多字,记载了有关楚国神灵、天文、历法的传说。四周有彩色绘制的图画,代表四时、方位的神怪。这是研究楚国文化最重要的资料。出土以后不久,就被卖到了美国,先存耶鲁大学图书馆,以后又为弗利尔美术馆所收购。由于年代久远,缯书上的部分绘画的文字已经漫漶退色,看不清楚,为研究工作带来不少困难。最近欧阳去非听说弗利尔美术馆利用红外线摄影,得到了比较清晰的照片,所以才写信去索取。

兴汉县的照片一共50张,全部放得很大。欧阳去非找到七星岗所在的那一张,用放大镜观察,发现地面直径5米以上的东西,基本上都可以分辨。

他思索了很久,推敲了每一个细节,他知道自己是在进行一场生死大赌,任何一个环节的失误都会导致灭亡。但是在目前的处境下,他已别无选择。

一套完整的行动方案终于在他的头脑里形成了。就像战士跃出堑壕开始向敌人冲锋一样,他已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看看表,这时已经是凌晨一时。

他提笔给怀特写了一封信,感谢他一年来的照顾,将手边的工作作了一个交代。他又签了几张支票,付清了房租、水电和电话费用,然后将这一切全放在书桌上。最后,他将自己的衣物书籍整理了一下。一旦离开这房间,他就有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9月12日黎明,欧阳去非驱车去底特律机场,搭乘了第一班飞往纽约的客机。

1986年9月12日上午,纽约第五十五街贾弗里的寓所。

“喝点什么吗?咖啡?啤酒?威士忌?”贾弗里招呼欧阳去非在起居室里坐定。四壁全是高高的书架,整齐地排列着各种文版的有关中国考古学和艺术史方面的著作。

“谢谢,来杯咖啡吧。”欧阳去非说。

贾弗里从电热炉上倒了一杯咖啡给他,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然后打开冰箱,往杯子里加了几块冰。

“把你的想法告诉我吧。”他在欧阳去非对面坐下了。

“贾弗里先生,”欧阳去非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最近一个月来,我查索了你公开发表的所有论文,我发现你的专长,是鉴定中国古画和古瓷器,但对于中国先秦历史、中国神话和考古学,你了解很少,这是事实吧?”

贾弗里啜了一口酒,道:“没有一个学者是万能的。”

欧阳去非接着说:“不过要解开铜片之谜,却必须依靠多方面的知识,你所做不到的事,我可以做到,而且已经做到了!”

“我没有研究过铜片,因为你拒绝提供照片。”贾弗里说,“不过我还是恭喜你,你可以写成论文发表。”

“那是以后的事,”欧阳去非说,“现在我可以将关键告诉你。”

“什么关键?”

“关键是如何辨认一个正确的方位。”

贾弗里举到唇边的酒杯突然停住了:“看来你是知道了一点事情,告诉我吧,我会付报酬给你的。”

“我要知道你的委托人是谁,我的话,只有当着他的面才能说。”

“这不可能!”贾弗里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再见,贾弗里先生!”欧阳去非站起来,“我马上就去警察局,报告铜片失窃的情况,舍逊夫人和怀特博士可以为我提供必要的证词。然后我要去纽约时报社,向记者公布我所知道的一切,贾弗里先生,我了解的情况可能比你想象的多一些,我会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那时候你的委托人知道你拒绝了我的建议,是不会给你好颜色看的!”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贾弗里也站了起来。

“明天看报纸吧!”

他转身要走,贾弗里伸出手来,做了一个阻止的姿势,接着到隔壁房里打电话,出来时,说:“行了,他答应见你。今天下午我带你去。”

“你总该告诉我准备见我的人是谁。”

“杰克逊先生。”

欧阳去非吃了一惊:“享利·杰克逊,斯旺·杰克逊的儿子?”

“是的,”贾弗里现在很平静了,“现在你该知道,我带你去见他,是冒了多么大的风险。我希望你不要玩什么诡计,那样对你是没有什么好处的。”

亨利·杰克逊,这位在《全美名人录》上占有显著地位的人物,有谁不知道他呢?这是一个亿万富翁,大古董商,狩猎专家,一个不断引起社会轰动的新闻人物。一方面,他在商业上精明能干,胆大妄为,传说他和世界各国的文物走私集团都有联系;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社会活动家,是学术事业、慈善事业的热情赞助者。多年以来,他不断用他在摩纳哥的豪赌,他和好莱坞巨星的艳史,他在亚马孙丛林中的历险,以及他对各种求助者的难以置信的慷慨,出现在世界各大报纸的头条新闻之中。

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确实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

但是欧阳去非知道,他的推测中的最后一个缺环已经补上了。

1986年9月12日下午,纽约长岛,亨利·杰克逊的私邸。

汽车在朝向大海的一处铁栅门前停下来。佩带手枪的警卫仔细地审查了汽车里面的人,确认只有贾弗里和欧阳去非以后,用对讲机和什么人通了话,这才让他们通行。

汽车经过一大片草地,一片喷水池和一排大理石雕像,最后在一栋维多利亚式的邸宅前停下。一个身穿黑色燕尾服、看去十分精明强悍的管家,恭敬地打开车门,将他们请进屋内。

“杰克逊先生正在恭候大驾。”他彬彬有礼地说,“贾弗里先生,欧阳先生,请原谅我要作一点例行的安全检查。”管家道歉说。

对贾弗里的检查十分草率,明显是在做给欧阳去非看,但是对他本人的检查却非常彻底。

管家打开一扇巨大的、用真皮包着的门,作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贾弗里和欧阳去非走进屋内,两名警卫寸步不离地跟在他们后面。

欧阳去非过去见过亨利·杰克逊的照片,可是眼前的这个真实的人仍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人年约五十岁,身材壮健,头颅巨大,一张脸就像用斧头从花岗岩上砍劈而成,轮廓分明,线条刚毅。

房间里的布置很像一个小博物馆。欧阳去非知道,这里的任何一件藏品,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先生们请坐!”杰克逊没有和他们握手,甚至没有站起身来,只是指一指放在书桌对面的两张皮椅。欧阳去非看得出来,杰克逊是处于高度的戒备之中,两名警卫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手握左轮枪。

欧阳去非并没有动声色,但是杰克逊好像看到了他的思想。

“欧阳先生,请原谅我有点神经质。你是以考古学家的身份访问美国的,但是上个月纽约有三个搏击高手用他们的痛苦的经验,证明了你是全美罕见的武术专家,我不能有一点疏忽大意。”

“你太过虑了,”欧阳去非说,“除了自卫以外,我不会主动攻击任何人。”

“自卫的定义有时是很含糊的,所以我还是小心一点好。”杰克逊说,“欧阳先生,让我们谈正事吧,听说你有些事要告诉我?”

“是的,有关舍逊夫人送给我的铜片的事。”

“我不知道什么铜片。”

“这无关紧要。”欧阳去非说,“我解释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说下去!”杰克逊的语音里,有着惯于发号施令的味道。

“你是熟悉蜀国的历史的,所以详情我不再多谈。不过在中国四川古代的传说中,有关蚕丛王宝藏的故事,看来是真实的。蚕丛王将宝藏的地点刻在一片铜片上,这也是事实。本世纪三十年代,这铜片被农民无意中挖出来了。也许就在那时,铜片破成了两部分,刻有方位标志的那只角,被舍逊夫人的父亲菲伯斯牧师买到;而铜片的主体,也就是刻有地图的那一部分,据我推测,是落到了你的父亲斯旺·杰克逊手中。为了找到这宝藏,他在1941年组织了一次发掘,但是失败了。要是我的估计不错,地图上显示的蚕丛王藏宝的地点是七处,平面分布成北斗七星的形状,每个地点之间相距约一千步……”

杰克逊打断他的话:“你看过那地图?”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地图的内容?”

“根据你父亲发掘后留下的遗迹推测的。”

“这不可能,现在地面上早就没有什么痕迹了。”

“是的,现在没有什么痕迹了,但是当年是有的。”欧阳去非从公文包中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我要告诉你另外一件事。1942年,美国陈纳德将军领导的第十四航空大队,为了对日战争的需要,曾经对四川的一些地区拍摄过航空照片,其中就包括了兴汉县。请看这张照片,这就是七星岗,岗上有七个白色的圆圈,组成北斗七星的形状。最北的一个是农民挖出玉器的坑,其余六个应该就是你父亲挖的。当年他虽然填平了那些坑,但是草木在一年之内并没有长起来,所以还是留下了痕迹。”

杰克逊小心翼翼地拿起照片,用一个带银柄的放大镜观察了一会儿,喃喃地说:“你真聪明!”

欧阳去非接着说下去:“你父亲是按照地图去找宝的,可是为什么又失败了呢?他一定推测在缺掉的那只角上有更详细的指示。我可以想象他一定花了不少的精力去找那铜片的下落,但是却没有结果。他去世以后,这项任务就落到了你身上。当我在大都会博物馆演讲时,舍逊夫人当众将铜片送给了我。当时在场的你的中国文物顾问贾弗里先生辨认出了这就是地图上遗失的那只角,这才知道几十年来你们要找的东西就保存在纽约。于是贾弗里先生想要收买这块铜片,而遭到拒绝以后,就对我进行拦路抢劫,还派一个姑娘来接近我,充当间谍。最后,你们终于用卑鄙的手段盗走了我的铜片。”

杰克逊扬了一下眉毛,可是没有开口。

“尽管你们拿到了铜片,尽管贾弗里先生已经初步进行了研究,可是你们仍然不能解释上面图形的意义。”欧阳去非紧紧地盯着杰克逊,“我没有说错吧,先生!”

房间里一片沉默。杰克逊沉思后说:“你确实知道不少,把铜片的秘密告诉我吧,我不会亏待你的。”

“1935年发现的那一坑玉器,位置在七星岗的北部边缘。从你父亲试掘的地点来看,他明显是认为其余的六个坑应该分布在它的南方,也就是七星岗的中部,这是有道理的。其实以这一坑为坐标,把它作为北斗七星斗柄的第一颗,再根据地图上标出的距离,要确定其余六个坑的相对位置,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是为什么你的父亲又失败了呢?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推测的方向错了。”

杰克逊静坐着,如同一座石像。贾弗里将身体往前倾,聚精会神地听着。

“在这里我必须要介绍一下古代中国人定方向的标志。在中国古籍《尚书·尧典》中,记载有璇玑星,也就是北极星,所以一般人都认为从尧舜的时候开始,中国人就是以北极星来定方向。从航空照片来看,你的父亲也是将地图上的北方定在北极星的方向。其实由于地球自转轴的运动,北极星也是不断在变化。现在我们观察到的北极星,是小熊星座α星,但是《尚书·尧典》所记载的,却是公元前2600年左右的星空。当时靠近极点的星,是天龙座的α星,中国史书称为紫微垣右枢星,这也就是当时的北极星。到了蚕丛王的时代,也就是公元前1200年左右,天极正处在小熊座β星和天龙座k星之间,所以当时的人并没有一颗明亮的、适于观察的北极星。那么人们靠什么来定方向呢?我以为至少在蜀国,人们是利用太阳作为标志的。”

“这不大可能。”贾弗里打断了欧阳去非的话,“谁都知道,从地面看上去,一年四季,太阳运行的方向都是在变化的。从夏至到冬至,这其中有47度左右的差异。”

“这就是我那块铜片上的图形所要告诉你的了。”欧阳去非接着说,“图上的箭头,表示方向。三只脚的鸟名叫三足乌,是中国古代的太阳之精,中国古籍《山海经·大荒东经》和《春秋元命苞》都有‘日中有三足乌’的记载。那个口中含蛇的神怪,名叫‘荃’,是冬天之神,这可能是南方的传说,所以在古籍中没有记载,但是在楚缯书代表冬季的那一方绘有类似的表,旁边写明了‘荃司冬’三个字。”

他取出缯书的照片,将有关部分指给贾弗里看。贾弗里看了以后点点头,隔着桌子将照片递给杰克逊。

“现在结论就十分清楚了,地图上的东方,应该以冬至日太阳升起的方向为准,这方向大约相当于罗盘读数的东偏南23.5度。其余的方向也应该相应照此移动。如果我们以最北的一个坑为轴,将照片上你父亲留下的六个坑位顺时钟方向移动23.5度,我想我们就能准确地找到蚕丛王其余的宝藏地点了。”

“就这么简单的一回事,”杰克逊仍然像自言自语地说,“可是我们花了两代人的努力却没有发现它!”

“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所根据的理由也是简单的。”欧阳去非回答。

杰克逊显然已经作出了一个决定,他坐直了身子,带着一种不容驳斥的自信说:

“欧阳先生,看来你非常聪慧,非常勇敢,也非常直率,所以我也将非常直率地对待你。你所讲的基本上都是事实,只有一点我需要说明。我雇了一个人去为我找到保管在你手中的铜片,这就是我所做的一切。至于他采取了什么手段,我事先确实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只问货物的真假,不问货物的来源,这是全世界古董商人的共同原则。所以如果你在这一过程中受到了什么损害,我很抱歉,但是这不是我的本意。”

“在中国,我们称你这种人为教唆犯!”欧阳去非冷冷地说。

“在美国,如果你提不出证据,没有人会接受你的指控。”杰克逊不在意地说,“欧阳先生,你的情绪我能理解。人生如同大赌博,有赢家,有输家,这一次你赌输了,但也并非一无所得。我十分欣赏你的才能,像你这种文武全才的人,正是我所需要的。我可以雇用你当我的一个公司的副经理,年薪十万美元,奖金在外。我还能为你办理长期定居美国的手续,听说你和那个名叫梅琪的女孩子感情不错,从此以后,你们可以在一起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了。怎么样?”

“在我接受你的条件之前,你可否先回答我两个问题?”

“当然可以。”

“你的父亲对蚕丛王的宝藏坑感到兴趣,这是十分自然的,因为在当时,他很容易就可以将东西搬走。可是现在,中国政府已经严格控制了一切文物的出口,你有什么把握能去发掘?就算发掘到了宝物,你又有什么把握能运出中国?你为此投入这么多的资本,不是太冒险了吗?”

“正因为是冒险,我才感兴趣的。”杰克逊说,“我从事这项工作并不是为了钱,而是接受一种挑战。我父亲没有完成的事,我应当去完成它。越是难以做到的,我越是要做到!至于在中国境内的活动,那用不着我操心。只要我有了正确的线索,我在香港的一些朋友,会作出一切安排的。至于他们怎么去挖,怎么将东西运出来,那就是他们的业务秘密了。”

想到近年来国内文物走私活动的猖獗,欧阳去非知道他讲的是实话。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们把梅琪藏到哪里去了?”

杰克逊眼神里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

“欧阳先生,”他说,“也许你将我看成电影007里黑社会的头子了,我利用了一个姑娘作诱饵,然后将她藏起来,或者杀了灭口。其实当我知道我的朋友的计划中利用了这个姑娘以后,我立刻接见了她。昨天下午,她向我倾诉了她的全部经历和她对你的爱情,我十分同情她,已经为她提供了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安排了新住处。今天晚上,你就可以看见她了。好啦,现在我们签合同吧。”

欧阳去非摇摇头。

“什么,你还嫌待遇太低?”杰克逊十分意外。

欧阳去非说:“你给我多少钱都没有用,因为我根本不想和你合作。”

杰克逊的眼神里现出了激动:“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你不愿意合作,那你为什么要来见我?”

“只有这样,我才能最后证实我的猜想。”

“那你为什么要将铜片的秘密告诉我?”

“因为我马上就要回国去,建议政府加强对七星遗址的保护,开展对七星岗遗址的科学发掘。你就是知道这一秘密,也是没有用的。”

杰克逊的蓝眼睛骤然变得冷酷了。室内的气氛,紧张得似乎要爆炸!

“杰克逊先生,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欧阳去非打破了沉默,“你以为如果我在纽约失踪了,那就不会有人揭发你了?”

“谁能预测以后发生的事情呢,对于一个外国人来说,纽约是一个很复杂的地方。”杰克逊的声音就像泡在冰水里一样。

“不过我还为自己保留了一点秘密。在知道这个秘密以前,我建议你不要制造失踪案件。”

“什么秘密?”

“请把那张航测照片和放大镜给我。”

杰克逊将照片和放大镜推过来,欧阳去非拿起放大镜对着照片:“请看这儿。”

桌子很宽,杰克逊不得不站起来,俯过身子。就在他挨近欧阳去非时,欧阳去非突然伸出右手食指,闪电似的在他胸部中央点了一下,这动作猝不及防,杰克逊痛得“哎哟”叫了一声。

站在欧阳去非身后的警卫反应也够快的,唰的一声,两支枪对准了欧阳去非后脑。

欧阳去非假装不知道身后的动静,又慢慢坐了下来。

杰克逊恼怒地说:“你这是干什么?”

欧阳去非说:“我想向你介绍一点中国武功的秘密。”

杰克逊不耐烦了:“我没有时间听你胡扯!”

“你最好还是把我的话听完,因为这关系到你的生命!”欧阳去非不疾不缓地说,“中国的传统医学认为,在人体内部,除了血液循环系统和神经系统以外,还有第三种传导系统,称为经络系统。经络系统在体表有若干灵敏的感应点,称为穴位,每一穴位都与一固定的内脏器官或功能系统相联系。你一定听说过针灸这个名词,所谓针灸,就是用针刺或者熏灼穴位的方法来治病的。”

“这些鬼话和我有什么关系?”杰克逊打断他。

“有的穴位牵涉到人的要害部门,我们称之为死穴。”欧阳去非自顾说下去,“如果这种穴位受到经过训练的人点打,那么就可以致命。在中国武术中,这种技术叫做点穴,它代表了武功最高的成就。”

杰克逊张了张嘴,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出声。“刚才我已经点了你的死穴。”欧阳去非平静地说,“你不相信,请解开衬衣看一下。”

贾弗里慌忙说:“杰克逊先生,我曾经在中国古书上看到过这种事,你可要小心!”

杰克逊半信半疑地解开衬衣,在他胸前的正中央,果然有一块硬币大小的红斑。

欧阳去非说:“你再用指头在那儿按一下。看在上帝份上,可千万别太使劲。”

杰克逊谨慎地按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显示了他那不太舒服的感受。

“这一切全是胡说八道,因为我并没有死。”他强作镇静,嗫嚅着说。

欧阳去非微微一笑:“这又是中国武术的神奇之处了。点穴的方法有几种,有点了以后致人残废的,有点了以后当场毙命的,还有点了以后过一段时间才死的。我点的是让你二十四小时以后死去的穴位,除了我以外,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医药可以解救。所以明天这个时候,你就将痛苦地死去,你的医生将把你死亡的原因,归之于心肌梗阻。”

“我……我可以控告你蓄意谋杀!”杰克逊咆哮起来。

“是的,你可以这样做。可是谋杀罪要能成立,必须以你的死亡作为前提。”欧阳去非回答。

“这是卑鄙!这是讹诈!”杰克逊怒不可遏。

欧阳去非无动于衷:“杰克逊先生,这场游戏是你强迫我玩的,规则也是你制定的!”

他们两人恶狠狠地对视着,目光如利剑似的铮然相遇了。

杰克逊迟疑了。万一他讲的是真话呢?

“好,王牌在你手中,你赢了。”等到他再开口时,他的神色平和如常,“我希望你能尽快解救我,摊出你的条件来吧!”

“很简单,把我的铜片还我!”

“你先要解救我,我再还你。”

“只有我带着铜片,到达安全地点以后,我才会打电话把药方告诉你。”

“我凭什么相信你呢?”

欧阳去非一指戳在大理石桌面上,两厘米厚的坚石应声迸裂了一块。

“杰克逊先生,我刚才如果立时要你的性命,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杰克逊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打这个号码,从现在开始,我会亲自守候在电话机旁。”

他站起身来,走到壁炉旁,按了一下暗钮,原来挂在墙上的一幅画移到了旁边,露出了一具保险箱。他输入密码,打开箱门,取出那个紫檀木盒子,交给欧阳去非,欧阳去非检查了一下,铜片是在里面。

“你还欠我一点钱,杰克逊先生。”

杰克逊似乎在等他这句话,立刻掏出了支票簿:“你要多少?”

“一百七十六元三十分。”

“什么?”杰克逊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百七十六元三十分,”欧阳去非重复一次,“这次从底特律到纽约的来回机票钱,我认为是应该由你承担的。”

杰克逊签了支票,喃喃地说:“我喜欢有幽默感的人!”

欧阳去非接过支票:“现在送我到梅琪那里去吧。”

1986年9月12日夜,纽约市麦迪逊大街,梅琪的寓所门前。

欧阳去非和梅琪对视了很久,谁也没有开口。

欧阳去非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看她,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梅琪打破了沉默:“刚才杰克逊先生给我打了电话,所以我在等你,进来吧!”

她转身走进屋里,坐在一张矮沙发上,双手抱膝,眼睛瞪视着前方,像个梦游人一样。在灯光下,欧阳去非看到在这两天之中,她明显地变得消瘦了,苍白了。

欧阳去非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这么说来,一切都是一场骗局?”他问。

“是的。”梅琪轻声回答。

“你一直都在骗我?”

“是的。”

欧阳去非突然感到了一种无法抑制的倦意,他已经整整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了。他已经没有愤怒,没有悲哀,他只感到空虚,只感到自己的心向一个无底的深渊落下去,落下去……

“为了几个臭钱,你就可以出卖灵魂?”他无力地问。

“我不是为几个臭钱,我是为了我的弟弟。”

“你的弟弟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他染上吸毒的坏习惯,最后就落入了黑帮的魔掌。他们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帮他们取到铜片,他们就要害死我的弟弟。我父母临死时,留下的遗言就是要我照顾弟弟。我在他们的遗体前发过誓。”

“所以你就决定把我作为牺牲。”欧阳去非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声叹息。

“我不是存心要害你,我非常爱你,这是真的。”梅琪大颗的眼泪往下流,她不得不咬紧牙关,尽力克制自己,才能继续说下去,“自从我们同机回到底特律以后,我就决定不再与你联系,因为我不愿意骗你。可是他们放了一段录音给我听,那是我弟弟的声音,由于他们断绝了他的毒品供应,他没法活下去。他求我,用父母的名义求我,那声音好凄惨!我没有办法,给你打了电话。以后你来了,我知道我爱上了你。我决定野营回来以后把一切告诉你,请求你的原谅,可是他们追踪我到了营地。当你下山去提水时,他们抓住了我,威胁我说,如果我不把保险箱的密码讲出来,他们就要打死你,我知道他们是说得到做得到的。欧阳,我对不起你,没有脸再见你,你可以轻视我,打我,杀我,可是我只求你一点,不要怀疑我对你的感情。你不知道一个单身的华裔姑娘在社会上谋生有多难,你不知道我受过多少欺凌!自从遇见了你,我才相信这世界上确实有纯洁的心,有高尚的情操。天主作证,你曾经是我唯一的爱,唯一的希望。我欺骗了你,可是也毁掉了我自己。如果不是考虑到我弟弟,我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

她最后的一句话被一声呜咽所湮没。她慢慢地滑到地上,跪在欧阳去非面前,满面凄凉,泪落如雨。

欧阳去非用最大的意志力控制住自己,站起来,走出了房间。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他踉跄着走出公寓,欲哭无声,肝肠寸断。他知道自己心灵深处有一盏灯光已经熄灭,而且永远不能再点燃了。

他经过一处公共电话亭,忽然记起了一件事,于是走进去,往投币孔塞了一个硬币,拨了杰克逊的号码。

“我是欧阳。”

“呵,欧阳先生,是你?快把解救的药方告诉我,我已经不大舒服了。你放心,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找你的麻烦……”杰克逊一口气说了很多。

“请记住这药方:喝一杯白葡萄酒,然后上床睡觉去!”

1989年2月1日,亨利·杰克逊的来信。

亲爱的欧阳先生:

我刚从报纸上看到了七星岗的伟大发现。我曾经希望成为这一发现的主人,但是却失败了。你玩了一场十分精彩的赌博,成了胜利者。我虽然没有赢家的幸运,但是却有输家的度量,因此我应该向你致以热烈的祝贺。

我准备邀请你再度访美,介绍你的新发现和新研究成果;当然,还有中国武功的秘密,如果你愿意的话。这一邀请可以由你选中的任何大学或博物馆出面,我希望你能同意。

我应当向你介绍一下你的几位熟人的近况。贾弗里博士已经退休,不再担任我的顾问。他现在很少谈论中国文物,而热衷于在阳台上培植蔷薇花。他说,经过几十年的研究以后,他终于发现一个西方人要理解博大精深的中国古代文化,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我想,他的这个新认识是与你的启发有关的。

我还要提一下那个可怜的姑娘——梅琪。她的弟弟已经在不久前死去,在安葬了弟弟的遗体以后,她就辞退了工作,到圣安德修道院去当了修女。一想到这么一个善良美丽的姑娘从此以后就将自己活埋在那厚厚的石墙后面,与经卷青灯为伴,在祈祷中打发残生,我就十分难受。她现在还在体念期中,没有举行更衣礼,这也就是说,她还有还俗的可能性。我的年轻的朋友,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人能劝说她再返人世,这个人就只有你了。这也是我邀请你访美的另一个原因。当七星岗的宝藏已经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以后,我希望你原谅我,也原谅她。要知道人世间虽然充满了罪恶,宽恕却始终是一种美德。

希望能尽快得到你的答复。

诚挚的

亨利·杰克逊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相关推荐

推荐阅读

·短篇推理小说集 ·科幻小说 ·经典美文 ·儿童短篇小说 ·佐野洋短篇小说 ·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 ·蓝玛短篇小说 ·王安忆短篇小说 ·潘海天短篇小说 ·王蒙短篇小说集
课外书|读后感|话题作文|作文素材|专题作文|单元作文|英语作文|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