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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几时有》全文__作者:凌晨

发布时间:2023-07-13 11:1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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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规矩,我有一个注册局给起的名字:江心月。

但是我从没有见过江心的月亮。

我就像其他人一样,住在深深的地下。

我被分配到第5工作组。白色特制的连体衣在我身上滑动,我所有的皮肤都处于它的包围中,看上去我就像一条鱼。其他人也像鱼,当我们依次走进登陆车排排坐好时,登陆车真的就和保鲜箱似的。自动摄像机一直盯着我们,把我们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传回控制中心。

狂热的幸运观众被隔绝在5米以下收看控制中心的大屏幕。到处寻找花絮轶闻的新闻记者们也在那里,他们人人都希望能抢到独家报道。

我真不想让他们失望,可我不能把我的事告诉他们0有规章制度。本来不该我来的,我只是41号“返回者”的候补,如果他有问题不能参加“回归”计划,我才能代替他。我的候补则是一个满脸雀斑热情如火的家伙,看他那样子,恨不得把我和41号都用老鼠药毒死,好让他上。和他在一起训练真是可怕,他那种拿我当靶子的尖利目光让我后背凉丝丝的。幸运的是41号处于严密隔离状态中,不到计划开始我们见不到他。

因此我告诉海涛别把希望放在我身上,这个魁梧健壮的A-3级运动员摇着他那头栗色短发,毫不在意:“你别管,好好训练吧。”说话间,他手中的篮球斜斜抛出,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投入篮筐。

“回归”前5天,41号感染了曼氏鼠疫,从此就处于昏迷和高烧中。整个计划署都在谈论41号怎么会得了这种可怕的死亡之症,彼此矛盾的小道消息到处传播。参议员们立刻抨击“返回者”的名额设置,认为把名额分配给未成年者太不谨慎,政府此举纯属浪费资源,不仅不能鼓舞激励少年儿童奋发图强,反而让他们看到自身的脆弱和无法与成年人相比的差距。媒体因此分成两大阵营,整天争吵。这种争执甚至影响到天上,普罗斯空间城——我们最大的太空避难所,也展开了类似的讨论。他们8到15岁的少年数目比我们多40%,他们更经不起打击。

红棕头发的人额头布满细密汗珠,出发仪式上他站我后面。他告诉我有人要毁了这个计划,叫我危险时躲到他身后。眉心长黑痣的人讲起训练时的笑话,但没人响应他。生了头软弹簧般鬈发的杨柳是我这组另一个未成年人,他低头不语,只是在隧道门滑开的瞬间抬起头,惊惶地向观景窗外瞥了一眼。

通往地面的隧道有0.75公里,每隔10年检修一次。平板车轮子在轨道上咯吱作响,颠得每个人都咧嘴傻笑。最先进的气垫登陆车被放在50年前生产的平板车上运往地面,平均年龄26岁的我们要去执行110年前制定的计划。这两件事之间的类同之处似乎值得我思索。

一时我也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结论,就坐在那里数每个人的脚。一共20只,都穿棕色软底皮鞋,鞋子上印着计划署的徽章。

“5组3号,5组3号,”耳机里医生焦急地喊,“深呼吸。”我照办了。“没事。”医生告诉我。耳机随即恢复沉默。控制中心那边一定如临大敌,这有什么必要呢?我们都知道地面上的大气成分已经恢复到百年前的水平,辐射早就减弱,海水也已退去,猛兽还没有产生。一句话,我们将去的地方会比随时可能塌陷的地下避难所安全。这些内容都在公共电脑里储存着,任何一个寄宿学校的学生都知道。

我于是回忆公共电脑还储存过什么每个人都必须知道的东西。避难所最后一道门就在此时缓缓打开了,那些百年前的机械系统仍然运转灵活。我们急忙向窗外看,看见的只是一片斑驳的奇形怪状的阴影。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而3天以前,我还在虚拟的武侠世界中扮演黄蓉。

那天人们把我从公共电脑站拉出来带往计划署位于19避难所的集结地。我的候补当即进了熔岩洞,不过他没有冲动到跳下去的地步,滚烫的岩浆让这冲动的家伙望而却步。

临行前我到“美洲虎”篮球俱乐部找海涛,他正比赛,吆喝声在俱乐部外都能听见。我爬上二楼,在观众席前排坐下,计划署官员、避难所政府教育助理、第5寄宿学校教导主任则坐在后排。他们远远看着我,我远远看着海涛。

我有些悲伤,并非因为从此可能不与海涛相见,而是另样情绪。海涛,运动健将、电工技师、水生花卉协会秘书,作为三种技能者他有高于平均值3倍的住房和生活资源分配,他没有任何理由要与政府为敌。

可他偏偏要加入“退出地面”——一个公开反对“返回地面”计划的民间团体。半年前我认识他时,他已经是“退出地面”在我们这个避难所的头儿了。那时“退出地面”主要负责人全被拘捕,他们想破坏“小行星撞击地球110周年纪念大会”的“阴谋”未能“得逞”。从那时起“退出地面”就变成了一个秘密组织,像它的名字一样处于地下潜伏状态。

暂停哨声。海涛跑上来:“我都听说了,你这就走吗?”他把手中的毛巾套在我脖子上,“送给你。好好干。”我望着他,突然扑进他怀里,踮起脚尖抱住他。这让他有点手足无措,但他立刻也紧紧抱住我。“41号的死是你们干的?”我在他耳边低问。“你别管。记住你的诺言就行。”“我会。”我放开他,“你要保重。”我这句倒是真心实意说的。海涛听了一愣。

官方人士们走过我身边,亮出他们腕上的表。我放开海涛跟上他们,走到楼梯口,背后响起海涛洪亮的声音:“江心月!”我停下脚步,海涛追上来。“丫头,”他捋顺我有些蓬乱的短发,眼中浮现一片含义模糊的潮湿,“你也要小心。”

然后他轻柔地吻着我的额头,仿佛一位慈爱的兄长。

计划署官员同情,教育助理厌烦,主任惊愕。他们脸上的表情真生动极了。

我想他们一定后悔选择做我的校外辅导员。

海涛并没有教会我打篮球,我的电工技术则马马虎虎,养的花也全在水里泡烂了。我对水倒是有好感,体育运动中我只擅长游泳,可能因为名字里有水的缘故。我的长处是会表演,从小老师就夸我具有表演天赋。我最“杰出”的公开表演是在“小行星撞击地球110周年纪念大会”上。纪念大会集中了所有地球和外太空人类尚在使用的避难所的代表,亚洲31避难所有两位代表参加大会,一个是所长,一个是我。我要在民间论坛上作题目为“未来的希望”的演讲。

演讲用了四周时间准备——四小时写作,两小时背诵;一周审查修改文稿;一周在全校教师指导下设计演讲动作、口气、姿态、目光;一周在全所巡回表演,征求意见并加以改进;最后一周完全封闭生活,一边看自己的演讲录像一边接受心理辅导。

经过这样的训练,我的演讲可以说完美无缺,非常符合我扮演的“未来人类之希望”的角色。统计结果表明演讲使少年“返回者”名额设置的支持率上升21%,那篇演讲稿立刻被政府档案馆拿走了。我为31避难所和第5寄宿学校争取到了巨大的荣誉。如果不是因为“人类生存委员会”偏爱田径运动员,我哪里会是候补呢。

幸好这个错误被纠正了。我很同情41号,但我爱莫能助。命里注定第一批正式走出避难所的人中有我,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尚在胚胎时期就注定要担当的角色,谁也抢不了的。

大门重新闭合。平板车滑动一段,停住了。窗外淡淡一层灰绿。我们启动气垫车,窗外的山峦渐渐消失。车子在平稳的气流里飞行,我甚至感觉不到它在运动。组长打开透明观察地板,我们才为地面的景象吸引。从表面上看,河流和山川的位置形态改变微小,似乎110年岁月太短暂了。

离开避难所已经2个小时,我们对脚下飘浮的地面都有些厌倦。幸好我们及时到达与“太空城市返地组”会合的地点,于是大家拿着午餐盒跳下车,在地上又跑又蹦,把准备的呼吸护头盔扔掉。由于兴奋和过量运动,配给的酸味蘑菇饮料被我们喝掉了大半。忽然太空人就到了,他们也有100人,除了身材明显比我们高大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太空人的登陆舱轰鸣着自天而降,样子气派极了。我们从没见过这种真实的景象,都仰着头看。天太高了,我脖子发酸,便走到旁边去。有个笨家伙被登陆舱的支架挂了一下,出了点血,另一个人见血就昏倒了。好在我们还有很多人。

第一个营地选在开阔地带,离最近的避难所600公里。营地附近只有一些废弃的避难所,这很正常。当初人们疯狂地修建避难所,密度大得惊人。但真正受住小行星撞击和这110年时间考验的,却只有38%。大部分都报废了。

营地设在一座小山脚下,山边有个天然湖,我们年纪小的全都拥到湖边。太阳在湖水里照耀,湖水和天空同色,青蓝得仿佛莲心。

我望着湖水,仿佛望见了海涛青蓝的眸子和一池青蓝的莲花。

“瞧瞧人类在地面上都干了些什么?灭绝物种,砍伐森林,污染水源,毒化空气,破坏臭氧层,简直罄竹难书。”海涛在一次秘密集会上发言,大幅图片随着他的声音在他身旁展开,那是令人触目惊心的证据。难道人类在地下又干了什么好事吗?我心里哼哼。不错,我们开发了新的科学技术,拓展了生存空间,把简单的避难所变成庞大的地下城市。但地下水被污染,地热使用过度,堆放成山的垃圾成了老鼠和节肢动物的大本营,这些动物借用人类的交通网络四处出没,已经危害了地内生态系统。如果不返回地面,迟早我们会被那些进化迅速的啮齿类动物替代。

但我没有和海涛辩论,我不属于他的组织。我只是坐在水池边,看那些人工培育的青色莲花。海涛的声音犹如水波,晃一晃就没有了。其他人的言语则飘浮在他声音之上,难以捕捉。

有一个年龄比我还小的女孩急急跑过来:“你是返回者?”我点头。“我也是。可我不想改变我的生活。”女孩眉宇间全是宗教般虔诚的光芒,“非要我上去不可我就自杀。”

女孩有张白净秀气的脸,看海涛的时候表情激动得一塌糊涂,像许多海涛的追随者一样。这些人从篮球俱乐部、园艺市场、电工技术学校以及其它地方而来,都相信重返地面将是场可怕的灾难。尤其是地磁场发生改变的事,更让他们为地面的情况担忧。海涛有条不紊地把他们组织起来,仿佛组织一场篮球比赛,阵势已经排下,就待比赛开始的哨音了。

初见海涛是在第37个“义务清除鼠害日”的下午,我远离第5寄宿学校的大队人马,在美术博物馆的第4层回廊间寻找鼠窝。探寻器一直没有反应。我开始欣赏走廊两壁上五花八门的留言,110年来,人们就用这种方式表达参观博物馆的感受。

每个避难所都有自己专门的任务——由“人类生存委员会”分配的保存人类文明中某部分的任务,31避难所负责保存人类所有的美术作品。因此我们每周有5小时学习绘画,非常麻烦的学习——我们得用笔!金属笔尖的还能凑合,毛制的简直就是折磨,不管是硬毛还是软毛。早就有人提议彻底废除寄宿学校的这门技艺必修课,但是多少年来教学大纲里始终没有删除这种要求——即寄宿学校毕业生应具有B2级以上实用绘画技能,尽管这技能怎么看也没有什么实用性。

当时我在一个巨大的喷漆符号前停下。符号把4个苯双环绞成一团,用乙酰氨基连接。从印在混凝土墙上的深度可以推测这是XD7喷射枪所为,那玩意儿本是用来对付阴暗角落里出没的老鼠,后来不知被谁改进为能喷射颜料的装置。这让那些被笔所困但又有创作欲望的艺术家们找到了用武之地。

这时候海涛出现了,身穿满是工具口袋的绝缘衣,头戴防护盔,雄赳赳气昂昂地牵着一条电子狗。“让开,让开。这儿有漏电现象。”他嚷着。我把探寻器从狗鼻子前拿开:“得了,除了老鼠牙齿我什么也没看见。”海涛掀起头盔上的护镜,眯缝着眼打量我:“摩迪莱鼠几颗槽牙?”“自己数。”

海涛笑起来,微黑皮肤映衬下的雪白牙齿闪着光。“江心月。”他读我衣领上的识别牌,“今人几曾见江月,江月曾经照古人。”“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我指着他的识别牌,“海涛,古典浪漫主义的代表。”“看来我们都属水部,”海涛笑得更厉害,“这就叫做有缘千里来相识。”“千里?千厘都没有。”我瞪他一眼,掏出一个金属币递过去,“这是丹青托交给你的。”

海涛收敛了他放肆的笑容,小心接过那硬币,紧握在手中。“丹青说,他并不后悔他的选择。这是他最后的话。”“你知道他的选择?”“当然。”这回轮到我笑了,“你们担心人类已经退化,适应不了地面的生活吗?”“人类会如此弱智?主要是生态环境,刚建立起来的生态平衡很脆弱。人类稍一参与,就会崩溃,那样地球永无生机。”“也许我们能让它更好,总不能永远在这地下住着。”

“看来你不会站到我这边,真是遗憾。”海涛突然结束谈话,放下护镜,拉起狗往前走。一队游客闹嚷嚷地冲过来,手里都拿着XD7喷枪。从他们的外貌和服饰看,他们应该来自美洲。我听见教导主任的哨子声,但是我先追上海涛:“如果需要,我会帮你的。”说罢我扭头去集合地点,非常爽利干脆,留给海涛一个洒脱的背影。

颜料喷洒过来,结束了我对海涛的回忆。我也拿起喷枪,我们在湖边画了一只白胖的鸽子,翅膀托着青蓝的地球。不用说,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了这幅象征和平的图画。

黑夜即将来临。营地里的简易地洞全部打好了,我的有2平米,四壁喷了防渗液。杨柳睡在我隔壁。登陆车组成的围墙外,又竖立起电磁防护网。值班的人来回走动,生起五堆火,我们被带到火边唱歌跳舞,据说这是以前孩子们最喜爱的活动。

火焰欢快地卷动着歌声,在夜空中自由舞动,这可是地下城市所不能见到的情景。许多人纵情欢呼,甚至热泪盈眶。我看着他们,想到未知的海涛的计划,内心便无法平静。我渐渐远离人群,走到湖边。

这里空旷幽暗,仿佛最深的地洞。我坐下来,水汽扑上我的脸颊,身体下的泥土湿润柔软。我把躯干放平,让自己和真实的大地融为一体。四周静寂,没有传说中的喧闹,似乎大地尚未从噩梦中苏醒。但是天空繁星密布,如同千百双闪烁的眼睛。我曾面对如此之多眼睛的注视,而且还将面对。

心里顿时厌倦,我脱了衣服,走进湖中。湖水清凉,有一股草根的味道。我让自己飘浮,水浸透我的身体。不久,我就像条真正的鱼样欢快地游起来,甚至长时间停留在水面下。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游泳了,我奋力划动双臂,尽情在水中嬉戏。

“江心月!江心月!”湖水荡漾着,把这刺耳的叫声送入我的耳朵。我跃出水面,我必须赶回去,让医疗组知道了肯定要扣下检查。此时,湖心间三个金黄的东西在荡漾,它们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扑过去,那些金黄便散了。片刻,它们重新聚拢在一起,我也成为它们中的一分子,仿佛是湖水深处里长出的一枝金色莲花。

我抬起头,天上早就无星,只有三个月亮互相照着,彼此都很寂寞的样子。我望着它们,在它们温润的光华里伫立片刻。我真想再多停留些时间,可是不能,岸上的喊声越来越近。

人们找到我时,我已经钻进地洞。他们问我刚才的行踪,责备我不该随便行动,又嘱咐几句注意保温才离去。

洞里平整而温暖,防渗液发出浅浅的诱眠蓝光。我看不见洞口,便觉得依旧在寄宿学校中。反正都是洞嘛,真不知要我们上来做什么。

“我不明白。”杨柳说。我俩用喷枪把墙壁钻了个孔。“长大就明白了,未来重建家园主要靠我们。”我回答他。杨柳半天没说话,突然嚷:“我恨你,恨你这些陈词滥调。”然后他动手把孔封上。

我怎么会说这些陈词滥调的呢?

这应该归功于我的历史课。那时我学习到了近代史:为所有阻止6487号阿波罗铁型小行星撞击地球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后,人类不得不进入地下和太空的避难所。7年间地下一共建造了永久性的避难所19923个,临时性和半地下掩体5671492个,瑞典地下防空设施、土耳其地下古城和中国西南的巨大溶洞发挥了枢纽作用。那是全世界同仇敌忾的7年,资料显示人类把整个种族的能力发挥到了极限:布置太空拦截系统,修建全球地下交通网,建造太空城市和月球基地,转移地面物资……当我看到各地倾尽所能保护古建筑的那段资料时,一种神圣的感情支配了我,刹那间我只想放声大哭。我匆忙离开公共电脑站,直奔祈年殿。在这座完全从地面搬下来的美丽建筑前,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我仍然为近代史的悲壮激动不已。

第二天历史老师把我丢在电脑站的硬盘还给我。“我知道这段历史很让人难受,但是你必须学习。如果我们不能将这么伟大的文明重新在地面建立,人类牺牲9/10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知道他指的是只有6亿3千万人在劫难中幸存的事。他带我去一个地下墓场,那是一个被行星碎片击毁的避难所,有20万人在避难所和火灾中丧生。他们没有坟墓,因为他们的尸骨已经和泥土石屑永远地混杂在一起。这个避难所封闭了80年,不久前才对公众开放。我和老师顺着岩壁间的悬梯深入其中,空气中的硝烟和哀号似乎还未散尽,不能分辨的残存废墟像连续不断的黑色惊叹号,提醒每一个目击者想像灾难发生时地面上更加悲惨的景象。

回到寄宿学校后我就动手写了那篇演讲稿,这也是学校肯将2年一个的外出名额派给我的原因。我把历史老师的讲话做了充分发挥和补充,我知道他的观点就是政府的观点,而要想赢取“民间论坛”的辩论桂冠,不站在官方立场上是不行的。

也许这不是我14岁年龄应该了解的,但事实如此。控制全部生存资源的政府——即“人类生存委员会”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任何反对这个机构的行动都是与整个人类为敌。这个机构的目的是那么高尚,110年来它一直为人类能在狭窄的地下空间生存高速超负荷地运转着。“可是年轻人越来越不尊重和理解我们了。”给我颁奖的委员会官员说,“要多一些像你这样的才好。”

我挺同情他,他不符合年龄的秃顶证明他已为工作殚精竭虑。是啊,每个个体委员会都要安排其生活方式,一共有537842219个个体要照顾,委员会当然辛苦了。个体管理程序是这样的:精子、卵子和受精卵属于委员会资源分会,胚胎属于遗传中心。胚胎成熟为个体后所有权归委员会教育分会,1至6岁的个体在保育院接受早期教育,6至16岁的个体在寄宿学校生活,同时通过全面完整的知识技能训练达到社会需求标准。17岁,成人仪式之后,个体重新回到资源分委会下的人力资源部,由该部门分配工作和生活资料,直到死亡。死亡的个体资料转入委员会历史分会档案库。这是我和海涛,以及丹青和其他人的生活方式,已经在避难所里成功运转了110年的生活方式。

有什么别的更好方法维持人类在地下的生存吗?我不知道。从某种程序上来说,我还要感谢委员会赋予我生的权利。避难所的人口数目是确定的,绝不能改变,这完全由生存资源决定。新生人口的数目必须和死亡人口数目相等,也就是说,死一个人才能生一个人,这是避难所的铁律。成瓶的受精卵保存在低温箱内,都渴望着能有机会发育成个体。如果不是委员会选中了我,我可能要等上很久才得到名额。而等轮到我时,诞生我的受精卵也许已经失去了活性。

“等地面的人类生存基地大规模建立后,我们的职责也将到头了。现在的管理制度将取消,”秃顶的官员对我说,“也许我会是第一批享受退休生活的人。”

那肯定是另一种社会景象,但我不清楚,地面生存资源真的是那么充裕吗?这是海涛们对“回归计划”提出的若干疑问之一。

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回忆里我朦胧睡去。来自地底的心灵感应把我叫醒,这是最高效和安全的通讯方式。我收到了海涛的行动计划,和我预料的差不多。我起身走出地洞,天色已明,淡紫色的天穹里只存一弯浅白月牙。我注视着它,直到它消失不见。

从医疗组传出消息,在昨夜的狂欢中,有3个人的生物磁场发生紊乱。

营地在太阳升起时举行升旗仪式。太阳很小,是褐红颜色,说实话一点都不好看。太阳后面的天空却非常漂亮,它有丝绣画质地,又兼带印象派的渲染笔法。那几缕横亘苍穹的白云,犹如画面间的行书,舒展优雅,文秀而具内蕴。

“1号营地的正式建立,是人类历史的里程碑。它标志着一个伟大新时代的到来。”总指挥振臂挥舞。我拿着头盔,风吹过我的脸颊,微微有刺痛感。

离开31避难所前,我再次去了美术博物馆。第4回廊寂静无人,只有墙上的涂鸦刺眼地张牙舞爪。我发现新的老鼠脚印,但是我没有探寻器。我将担当的是百倍重要于灭鼠的工作,在我胚胎时期就被赋予的工作,我是被作为返回者培养的。

这是我的命运。

然而,我无可抱怨。个体必须为整体服务,人类种族的生存才是最重要的,不管在地下还是地上。返回的计划早在避难所修建之时就已制定,一旦地面符合返回条件,该计划就必须启动。首批地球返回者共100人,从地球上仍在使用的12682个避难所提供的1万名返回者候选人里挑选。他们将在中纬度寻找条件成熟的地区建立基地,为人类大规模重返地面做准备。我幸运地成为这100人中的一员。

我真的幸运吗?靠在回廊壁上,柔和的灯光从我背后射向对面,光线仿佛穿过了我的身体。这里是我的家,我熟悉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开关的阀门,每一种信号和光色含义。我不用动脑子思考,避难所这个人工环境中丝毫没有任何神秘存在。

而在我头顶15米之上的那个世界呢?那个广阔无边,非人类之手创造的世界呢?

我不能不承认自己对那世界心存畏惧。我虽然受过良好的心理、体能和文化知识训练,在虚拟和模拟的自然环境中都能应付自如,但我仍然担心,担心将有计算机和我们大脑估计不到的地方。这倒不是因为我怕死,比起在资源委员会安排下的计划死亡,可能自然死亡会更舒服。我只是缺乏激情,如果我有选择的权利,我宁愿躺在床上和电脑玩虚拟故事。

现在,我正处于这个未知的地面世界中,而熟悉的一切都在15米的脚下。我说不清自己的感受,我应该有许多感受的,可是昨夜寂寞的月光还留存心头。这月光堵塞我的神经,让我有些迟钝和麻木。

“下面,请江心月代表3千万儿童发言。他们是人类的希望,也是这颗星球的希望。江心月!”总指挥大声叫。

我深吸一口气,走出队列。199双眼睛看着我,还有通过摄像机镜头的地下天上无数双眼睛。我一步步走向主席台。大地坚实,尘土中生长着纤细的绿草,草尖还有几朵淡黄的小花。我弯腰摘下其中的一朵。

“刚才,这朵花还好好地生长着。现在,却在我手中了。”我把花举过头顶,让所有公开和秘密的摄像机都照到它,“我可以轻易就毁掉它。”我一捏,那娇嫩的花儿被揉挤成一团,什么也不是了。

总指挥望着我,面无表情。我之后还有两名代表要发言,他一定希望我赶快讲完下台。

“地球正如这花儿样脆弱。我们的任何行动,都可能永远彻底地毁灭它。是人类的存在重要还是地球的存在重要?”总指挥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所以,我决定退出重返地面行动。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这半天的感受:把天空和大地还给地球吧,让大自然恢复它的权力,让生物不受人类控制,让万物自由!”我用最洪亮坚决的声音宣布。

然后我戴上头盔,大步走向5号组的气垫登陆车。

我身后大乱。总指挥声嘶力竭叫嚷着。爆炸的冲击波热辣辣地撞击我的头盔。棕红头发倒在地上。人群拥挤成一团。我推开他们,从他们中间钻过。登陆车的门已经打开,一个穿警备服的人在门口眺望。“快!”他冲我喊。我跳上去,奔向驾驶座,把身份牌插入识别器。蓝灯亮了。我坐下来设定目标。

“好了吗?”有人急切地问。“可以。”我回答,掏出一只发夹把遮住眼睛的发帘别在一起。“走!”那声音命令。我便启动车子。开气垫车是委员会分配给我的任务之一,但他们并不知道我将给谁开车。

车厢里这时已经塞满了人,总指挥也在其中。“你们会后悔的!”他严厉威胁,“没有一个避难所会收留你们。除了地面,你们哪里也去不了!”“我们当然回地下去。”发命令的人无畏地笑,“谁也阻拦不了。”他是第3组的,仅仅比我大一岁。

车子动起来。“带我走!”杨柳忽然出现,扒住车门恳求。人们赶快把他拉进车厢。

我发现惊惶中的杨柳非常像丹青。我没有告诉海涛丹青真实的死因,当时并没有什么政府调查员跟踪他,丹青是失足掉进熔岩洞的。每年都有旅游者不慎跌出防护网葬身于炙热沸腾的岩浆中,这实在是件平常的事。那时对“退出地面”的大调查正在进行,所有“退出地面”的人都相信丹青是为了保护组织秘密而英勇跳进熔岩的。多么可爱的一个传说啊,虽然丹青知道肯定会嘲笑这种荣誉的。他很活泼开朗,认识我后就不停地逗我开心。只有在坠入那可怕的死亡之渊时他才惊惶地大叫,但那只是一瞬间,随即他大笑,笑声回荡于山洞四壁,久久都不消失,像他这样的人真少见。

可是这个细节却被从丹青的死亡报告中删除了。“退出地面”需要英雄。海涛后来告诉我,他怎么也没想到接头的人会是一个返回者。我自己也没想到会扮演这个角色,那完全是在整理丹青遗物时心血来潮的结果。海涛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好玩呗。”我笑,14岁的眸子晶亮得没有一丝渣滓。

这也算是真话。整天在虚拟世界里游戏,我已经有些腻烦了。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窗外,犹如将昨日的情景倒放。追击者被21号避难所的厚重大门拒之于外,总指挥的脸越来越苍白。“这个避难所早就报废了!”他指着墙上鲜红的标记,“这是鼠疫符号!鼠疫!你们闯进死亡之城了!”他惊惧,试图拉住我们。

但我们已经进了电梯。接应我们的人留在上层摆弄炸药。

电梯悄然向地心坠落。我闭上眼睛,忽然一个头颅靠在我的肩上,我听见他嘤嘤的哭声。“不要紧,鼠疫过了20年了。”我安慰他。“他们要走了!他们,”那家伙哽咽着,“我的朋友都要坐飞船走了。”“你从太空来?”“是的。”“太空船飞不走。”“但是我们有飞船,学校里没人愿意守着这个破烂地球。”

我后退两步,那人险些摔倒。我瞪他:“你要再说破烂这两个字,总会有人杀了你。”

那家伙一脸委屈。我懒得理他。

电梯停了,半明半暗的走廊里有一群人,海涛站在最前面。他拥抱我,说我在电视里的表现好极了,虽然我并没有按照他的指示发言。

“你就是头吧?你怎么能拿这些孩子的生命来冒险?”总指挥冲上来质问。

“他们都是自愿的。”海涛笑,“没人能强迫他们。”

总指挥扫视我们。我们7个返回者坦然接受了他的目光。

“这就是我们的希望吗?”总指挥凄然苦笑,他额头的皱纹猛然密集了。我这才注意到他有些像父亲,当然是遗传意义上的父亲。政府没有隐瞒我的父母情况,甚至允许他们看望我。我没有任何像他们的地方,这让我们都很尴尬,后来他们就不再关心我了。我取得“民间论坛”演讲金牌后,父亲突然来看我,他满嘴酒气,我不知道他怎么弄到这种节日供给品的。“孩子,”他摩挲着我的脸,“孩子,你这辈子能见到月亮吗?江心月,注册局尽是这种烂名字,这样就能记住地面的生活吗?”他被拉走了,后来我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他并不姓江,委员会给他的名字是蓝天。

大厅中堆满武器,摩拳擦掌的士兵看见我们都欢呼起来。他们立刻拿来制服和鞋帽。

“你不会后悔跟着我的。”海涛拍我的肩膀,“小丫头,今天你改变了历史。”我却想到另外的事:“我看见了3个月亮。”“小行星撞的嘛,你应该知道。”“是,我知道。只是它们和资料里上说的不一样。”“当然。”他刮我的鼻子,“地面上的事谁也说不准。这里才是我们的家,我们不需要月亮。”海涛还是老观点。

“海涛!都准备好了!”那边有人叫。“我得去和总指挥谈话了。”海涛给我一个调皮的笑容,转身走了。他的背影矫健而强壮,这样的人怎么会畏惧地面的生活?

忽然一群摩迪莱鼠闯进来,这些大老鼠穷凶极恶,公开抢夺一切它们想要的东西。士兵们立刻四散开投入战斗。这可是一场真正的战斗,我当然不能置身事外。匆忙间我的发夹掉在地上,被不知谁的脚踩得粉碎,里面的微型零件全都化为粉末。这下子委员会什么消息也得不到了,他们的表情一定很沮丧,这可是没办法的事。一条粗大的尾巴扫在我背上,火辣辣的痛。我顾不上可怜那发夹,抓起喷枪追过去,我非要逮住那只老鼠剥它的皮不可。

老鼠终于被赶跑了。我们取得了打死四只、活捉一只的辉煌成绩。这使我们的午餐添加了一道大菜,摩迪莱鼠非常美味营养。

我换上海涛穿的那种灰绿制服,全是汗味的连身衣应该清洗了。我摘下衣服领口嵌的微型摄像器,这摄像器里记录了柔软的白云、繁星的天空,以及湖心间金色的月影。

我紧紧地握住它,有朝一日我将重返地面。我是江心的月,我该在真正的江河里生长。而那一天,海涛,那一天我要你同行,你会与我一起走出这地底世界,我相信。

“吃饭吧。”他们递给我一大碗热气腾腾加了很多鼠肉的青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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