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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连环之永定渠》全文阅读_作者:爱巧克力奶

发布时间:2023-07-22 12: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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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太原府城墙上,夜色浓重。

强劲的东南风,一阵阵刮过,呜呜作响。汾河像一条狂暴的巨龙,从北方奔腾而来,到城下骤然减速——一道八丈高的巨坝横亘在河面,仅中央留三个桥洞。河水在大坝下激荡、回旋,掀起滔天巨浪。

一名站岗的士兵缩了缩脖子,嘟囔道:“今年的天气好奇怪,先是闹了几个月旱灾,这又连下半个月雨,莫非龙王爷发怒?”

另一人附和道:“依我看,定是在河里面修城池,惊动了龙宫的风水……”

刷,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大半个夜空。一个恐怖的人形怪物,出现在离城墙十几丈远的地方。

那东西长着两个头,七八条胳膊和大腿,长长的毛发在风中飞舞,脸色青白如厉鬼0它飘浮在半空中,缓缓向西方移动。

城墙上的士兵都看到了这诡异景象,不约而同发出惊呼声。

闪电转瞬即逝,回归黑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轰隆隆雷声响起,暴雨如注。

一、开张大凶

前一日。

太原城外汾河畔,黑压压挤满了人群,等待永定渠落成典礼。

太原又名晋阳,最早可上溯到秦朝,几经修葺,成为北方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城市本坐落在汾河西岸,贞观年间李绩任并州大都督,在东岸修建了一所新城,长十里宽七里。东城主要用于屯兵,驻扎并州集团军大营,并迁过去一些不重要的衙门。

新城的水土不很好,井水咸涩难以入口;且两城之间仅靠狭小的石拱桥相连,不方便调兵。五年前,崔神庆就任并州长史,决定修一座横跨汾河的中城,连接东西。

当然,在河上建城市是不可能的。所谓中城,实际上类似于巨型水坝,地基从岸边向河中延伸出一部份,正中间有两根大桥墩支撑。然后在上面建城堞,并凌空架一条水渠,将汾河水引往东城。在东西二城内高处,都建有巨大的蓄水池。

这是一项浩瀚的工程,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终于完工,太后御赐“永定渠”之名。

中城上锣鼓喧天,彩旗飘展,两条大红条幅从城墙上垂下,左边为“永定渠落成典礼”,右边写“欢迎燕王殿下暨韦仆射莅临指导”。在正中央城楼,人头济济紫衣朱袍,太原城的显赫全到齐了。

河岸边人群中有一个书生,叫叶朗,来自安西都护府,准备去洛阳参加会试。他看着眼前的盛大场面,禁不住慨叹:如今天下安定,建这城池有啥用?无非好大喜功拍朝廷马屁,顺便自己捞点钱财罢了。

三通鼓响,典礼正式开始,燕王李昂致词。看热闹的人更兴奋,纷纷往前挤,一时间人仰马翻。忽然,不远处响起尖叫声:“杀人啦!”

人群随即四散退后,让出中间一小块空地。

只见一个人仰面躺着,胸口一大块红色,不断地洇染扩大。另有一名剽悍汉子,手提明晃晃尖刀,正往河边跑。所过处人人躲避,他很快来到岸边,刚要纵身跳下水,忽然银光闪现,汉子随即发出凄厉的惨叫,摔倒在地。

叶朗看得很清楚,一枚碗口大圆环,击中了他的左脚跟腱。

九连环?

叶朗心中一动,朝来处看去,果然,城墙上一个大辫子姑娘正虎视眈眈。他暗叫声不妙,赶忙曲膝矮下身,躲到一名高个子身后。

姑娘叫田小翠,天下第一捕诸葛云的高徒,在大唐反贪局任都尉。她是叶朗最害怕的人,看见就头大。

她在墙垛口一撑,翻身跃下。

城墙足有七八丈高,这一下不摔成肉酱?围观者齐声惊呼,他们忘记了,中城建在河面上。

少女张开双臂,衣袖和裙衫迎风鼓胀,如展翅的海鸥轻巧落到一艘小渔船上。船猛然下沉,她借势再度跳起,接连纵跃,踩着一条又一条船,顷刻间到了岸上。河边数万人目睹这一奇景,爆发出轰天喝彩。

叶朗亦叹惜,姑娘是好姑娘,就是脑子有点儿毛病。

田小翠走到那个躺着的人旁边,蹲下身,拉腰带解衣扣,飞快把尸体剥得光溜溜,只剩下底裤。其手法之熟练,让人怀疑是否在捕快之外还兼职另一种副业。

死者肤色黝黑,粗手大脚,显然做惯了体力活。伤口紧靠胸椎左下方,很狭窄的一道小口子,泛着红色的泡沫。田小翠一点儿不嫌脏,扒开伤口细看,还把中指插进去,伸到胸腔中摸索。检查完,她抽出沾满血的手指,顺手捡死者的上衣揩擦。忽地,像发现了什么,展开衣服对着阳光仔细打量。然后用力抖了抖,一些细小的粉尘翩然飘落。

田小翠皱眉,拉起死者的手。手掌宽厚,布满老茧,指甲内积满了污垢。她挑出一小块看看,同样是凝结的细粉。

这时,警卫已将逃跑的汉子擒住,押到近前。主城楼也注意到这边的骚乱,一名温雅的中年儒士跑下城墙。他是太原府最高行政官,长史张本昌,身后跟着负责保安的地方军校尉云玉廷。

“什么情况?”张本昌问。

田小翠站起身,若无其事地回答道:“被刀戳中心脏,已经死了。喂,你干吗杀人?”

“他踩了我的脚,又不肯道歉,恼火下就失去了理智。”汉子露出后悔的表情说道。

旁边看热闹的也证实说:“他们因碰撞发生争执,没讲两句话,便动了刀子。”

这会儿正举行典礼,没空处理琐事,张本昌吩咐:“将他关人囚牢,容后再审。”

云玉廷答应,要带凶手离开。田小翠转了转眼珠,出言阻止:“且慢,真如此简单?依我看另有真凶。”

全体观众,包括那汉子在内,齐齐吃了一惊。

田小翠把目光投向人群,嗓音清脆又霸道:“你出来!那个穿蓝衣服、一脸呆相的,说的就是你,躲什么躲!”

活见鬼,又要忍受这家伙的“推理”了。叶朗无奈地直起身,走出人群。

果然,田神捕挥胳膊,纤纤玉指点向他的鼻子:“你所做的一切都已被我看穿了,还不老实交待!”

姐姐,我交待啥啊?千百人亲眼目睹,凶手自己承认,你还能推出个花来?

然而,他小看了田都尉。

“西方波斯国有一种催眠术,可控制人心智。叶朗,你从小生活在西域,肯定学过那邪术。方才趁乱时,你先操纵死者的心神,踩了这汉子的脚;然后又迷惑后者,拔刀杀掉死者。观这位大叔面目良善,岂像行凶之人,必为你所惑。”

霎时间,周围所有人陷入石化状态。如此强大的推理下,一切皆土崩瓦解,灰飞烟灭。叶朗和张本昌面部抽搐,无语凝噎。田小翠洋洋得意,双手叉腰四顾,如女王扫视蝼蚁。

又有两名士兵过来抬尸体,其中一人看清楚脸,不由得失口叫道:“是他……”

田小翠精神一振,追问道:“是谁?你认识?”

士兵摇头:“不认识,但刚才见过。他在主城楼下吵着要找崔长史,说有机密事禀报,被我们赶走了。”

并州长史崔神庆,省政府秘书长兼北方军区总参谋长,山西省军政一把手。死者相貌粗朴、衣着简陋,明显属于劳动人民,因何事要求见首席大人物?

田小翠与张本昌对视,感觉事情不简单。

二、敲竹杠

并州大都督府档案室,六七个文吏正埋首于小山一样的文牍中,忙得焦头烂额。

田小翠带叶朗进屋,瞪起月牙眼,一手叉腰一手对准后者的脸戳戳点点:“前回你妨碍公务,还没处罚,今天又用催眠术杀人,实属罪大恶极。现在我宣判,两罪并罚处有期徒刑五年,暂监外执行,实施劳动改造,以观后效。”

行,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好男不跟女斗,正常人别惹神经病。

“你负责那个架子上的文书,对照账本一项项查,不得有误。”

自垂帘听政以来,朝野间始终反对声不断,太原作为李氏根据地,尤为激烈。太后下决心,要在登基前杀鸡做猴、把麻烦解决掉。她老人家圣明贤德,自然不能乱杀人,需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说到理由,还有什么比“贪污受贿”更合适?

孟子说过,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大家千里迢迢来做官,不就是一个“钱”字,难道真为了造福百姓?若认真彻查,从当朝宰相到看城门的小兵,唐帝国所有公务员排起队来砍头,全部杀掉或许有冤屈,隔一个杀一个绝对有漏网的。

于是,太后派得力干将田小翠出马,来太原府清查账目。

可事情有点儿奇怪,调查许多天,虽然发现了不少鬼名堂,但是都属于太后系或中立派,那些铁杆保皇党屁股干净得很。刚才典礼上,京城来的宰相大人询问进展,田小翠支支吾吾,拿不出任何成果,丢尽面子。

此刻她真着急了,在屋子里来回乱窜,不停地吆喝:“拜托快一点好不好?赵主事,你是核算总账的,务必看仔细,把握好分寸。崔神庆和张本昌后台很硬,小来小去的不要管了,至少百万贯以上才能立案。大伙儿加油干,发现线索重奖五百贯,本都尉请客去最高档夜场喝花酒,美女随便挑!”

文吏们很了解这位大小姐的脾气,置若罔闻。叶朗被搅和得头晕:“都尉大人,你别转来转去,帮忙一块看不成么?”

嘿,竟指使起本姑娘来了。田小翠想要发作,但转念一想,改成傻笑:“我倒是想帮忙,可不识数呀,手指加脚趾最多数到二十,哈哈。”

这家伙果然是白痴吗?

叶朗无奈地摇摇头,开始查账,很快看了三四本。

然而田都尉又不满意了:“等等,这本账不到一刻钟便看完啦?叶朗,你别糊弄事儿,重新查!”她叫嚣着,把一本账簿扔到桌子上。

真难侍候,干活快也有罪,叶朗腹诽不已。待拿起账簿,却吃了一惊,那是天门山伐木营的明细账,记得很清楚,方才并没有查过。

抱着疑惑打开账簿,仔细看起来……嗯,果然有问题,臭丫头想干什么?抬头看去,田小翠正怒冲冲地盯着他,眼睛深处隐藏有一丝狡狯。

叶朗若有所悟,装出惊喜的样子,一拍桌子喊道:“我发现了!田都尉请看,去年十二月前,天门山伐木营有二百七十人,每天伐木三百五十根;到今年元月,增至六百三十人,每天伐木却只增加到四百根。人数翻一番,产量提高仅两成。”

其他文吏围过来看,纷纷赞同,是有猫腻,皆道叶公子好眼力。田小翠放松紧绷的脸,笑眯眯拍叶朗肩膀:“干得不错,继续努力,争取立功赎罪。”接着又下令,“去请刘怀义将军。”

不大工夫,天门山伐木营的上司,太原警备区司令刘怀义到来。这是位精干的中年汉子,双目炯炯,尽显军人气质。他原本为并州集团军后勤官,刚接任警备区职位没几天。

田小翠指出账簿上的疑点,质问道:“刘将军有何解释?”

刘怀义坦然回答:“田都尉有所不知,伐木营非普通军匠,系收编的吕梁山盗匪。那些人刚归化,恶习难改,生产效率低下。”

吕梁山位于太原府西北方,绵延近千里,与突厥接壤。那是个三不管的敏感地带,山高林密,有很多盗匪横行。朝廷考虑到征剿的成本太高,便采取怀柔政策,有小部分盗匪接受招安,暂安置于天门山伐木营。

这事情田小翠也曾听说过,刘怀义的解释不能说没道理,但很可惜,今天就是要他拿开刀。

“狡辩!你作为长官,不能管理好手下,即属失职!”

刘怀义大怒,抖袖子便走:“那你找崔长史革我的职。恕不奉陪!”

田小翠也不阻拦,在后面冷笑道:“洛阳正修建大明宫,进展缓慢,太后屡次催问,不得要领。现在明白啦,误工的原因是你刘怀义管理不善,天门山木材产量不足。”

混蛋!刘怀义气得哆嗦,大明宫那样的大工程,只缺几百根木头?可大帽子压下来,他真担当不起,如果田小翠向太后打小报告。非倒霉不可。

无奈之下,刘怀义只好装出一副笑脸道:“田都尉言重了。其实另有内情,可否单独说话?”

田小翠点点头,两人来到庭院中。刘怀义瞅着四下无人,便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递过去:“区区薄礼,不成敬意。今日来得匆忙,不曾多带,等田都尉返京时,另有土仪相谢。”

田小翠接过,见是一张五百贯的钱票,立时眉开眼笑,故作扭捏道:“这哪能行……”嘴上说着,手却飞快地把票子塞进荷包。

刘怀义心中鄙夷,陪着呵呵干笑。

“可是,刚才查账时,许多人都在场,”田小翠又显出为难的样子,沉吟着说道,“发现问题的家伙叫叶朗,是个书呆子,不通世务。要不这样吧,我派他去天门山现场看看,你找个人陪同,到时候……”田都尉举手掌用力一挥,比划出砍脖子的动作,面露狞唉。

啊,为五百贯钱就要杀手下灭口?好狠毒。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伐木营里全是凶恶的盗匪,吓唬吓唬他即可。读书人全眼高手低,外强中干。”

能行吗?刘怀义尚犹疑,田小翠已高声喊道:“叶朗,你出来。”

一个二十多岁的蓝衣青年从屋子里走出,剑眉朗目,气势沉稳干练,怎么看都不像“书呆子”。

“这是叶朗,任内卫衙振威校尉。快与刘将军见礼。”

叶朗摸不着头脑,怎么转眼间,自己从监外执行的缓刑犯变成了六品武官?嗯,没必要大惊小怪,与田都尉在一起,任何奇迹都有可能发生。于是,他叉手行礼道:“下官参见刘将军。”

三、上山

刘怀义派来共同调查伐木营的,是老相识,上午典礼上负责保安的青年校尉云玉廷。他有着一张非常妖孽的脸,再配上那一身闪闪发亮的明光铠,制服诱惑足以秒杀万千少女,也令叶朗这样的同级别帅哥蛋疼不已。

“叶兄不是西州学生么,怎成了内卫?”云玉廷好奇地问。

内卫直属于太后,专门查办违法官员,行事神秘而狠辣。凡是被他们盯上的,不死也要脱层皮,小帅哥难免有点儿紧张。

叶朗苦笑,总不能说干违法勾当被田小翠抓获,判处劳动改造吧。只好随口敷衍:“别提啦,一言难尽……云兄可认识上山的道路?”

“我曾随张长史招安盗匪,去过天门山,并且认识首领,因此刘将军派我前往。”

两人出北门,向天门山进发。

从太原到天门山有八十余里,沿途设许多哨卡,警备森严。好在云玉廷持有令牌,可直接通关。策马跑到傍晚时分,山岭已历历在望。叶朗勒住缰绳,说道:“云校尉,咱们商量一下,上山后如何行动。”

云玉廷诧异道:“直接找管事的问话不成吗?”

叶朗笑一笑,问:“临行前刘怀义怎么对你说的?”

“刘将军说,伐木营出工不出力,可严厉训斥一番,并实地调查,给他们定一个合适的产量。”

“当真如此?吕梁山盗匪刚被招安,正怀有惴惴不安、急于表现的心理,哪敢消极怠工?”

云玉廷一愣:“叶兄之见呢?”

“贪污。砍伐的木头有一部份没上报,被个别人私下里卖掉了。等到营地后,咱们假称洛阳急需木头,请求提高产量。然后去伐木场参观,悄悄观察有多少人工作,每天砍几根树,即可得知真相。”

云玉廷十分佩服:“叶校尉高明,就按计划办。今晚连夜上山吗?”

“不,先在山脚下休息一晚。”

两人在山坳中找了个背风的地方生堆火,吃过干粮后,席地安寝。

如果有比孤男寡女过夜更尴尬的,当属两个帅哥排排躺。叶朗一时半会儿睡不着,来回翻身转头,总是不经意与云玉廷对上眼光。几回合下来,小帅哥的脸慢慢渗出了红晕,暧昧悄悄滋生,基情开始荡漾。

终于,云玉廷受不了骚扰,把衣服往头上一蒙,翻过身背对叶朗,再也不回转。

叶朗忍不住偷笑,在这肮脏腐臭的三次元世界,竟然还存在会脸红的骚年,真难得。一定要好好守护这一份纯洁,没必要把调查伐木营的真实内幕对他讲。

汾河岸发生的凶杀案,原因恐怕不是吵架。如果一时冲动,应挥刀乱砍乱刺才对,怎会紧贴着胸椎斜上刺人,一刀毙命?普通人起杀心,往往直接插胸口,刀可能被骨头挡住,甚至折断。那一刀快准狠,绝对是专业手法。

再加上士兵称,死者曾要求见崔神庆禀报机密,可断定为杀人灭口。

验尸时,从衣服中抖落了一些细木粉,表明死者极可能与木工有关。所以,当田小翠把账簿摔到桌子上时,他立刻便明白了。当然,仅凭此无法将死者同天门山伐木营联系起来,应该还有别的线索,田小翠隐瞒没说。

如果一桩秘密要用杀人来掩盖,那肯定不仅仅是偷几根木头。况且汾河边人山人海,杀人后根本逃不掉,凶手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出手,更可见事情之严重。

此去伐木营,将与好几百穷凶极恶的盗匪周旋,稍不小心,就别想再下山了。

臭丫头好不过分,把人派出来干苦力,却又遮遮掩掩不告诉实情,简直是叫人送死啊。

叶朗很焦虑,沉思许久,将手巾撕下一小条,从篝火中抽出一根烧焦的木棍,写道:“我已顺利抵达山下,明晚戌时左右,以火光用暗语联络。”

他轻轻叫了云玉廷两声,没反应。于是蹑手蹑脚爬到一棵树下,剥下树皮挖了个洞,将布条放进去。再盖好树皮,在上方刻一个三角形符号。

四、神捕之法则

转天上午,田小翠又去档案室督促手下查账,屁股还没坐稳,一名巡捕气喘吁吁跑进来报告:“东门朱寡妇豆腐店发生凶杀案,复杂难解,张长史请您去帮忙。”

哈哈,看来本神捕的威名已响彻太原府,田小翠立刻把正事抛在脑后,兴冲冲跟巡捕前往现场。

当踏进屋,她的眼睛顿时张大了,以前办过不少案子,还从没见过如此血腥的现场,简直像开了屠宰铺。

地上横七竖八到处是破碎的人体,有手臂、有大腿、有半截身子,还有从体腔中流出来的内脏。另一具只穿内衣的女尸俯卧在床上,脖子软歪在一边,被扭断了。从头颅认出,碎尸属于工匠营管事袁宏,永定渠工地总工头。女尸是屋主朱寡妇,袁宏的弟妹。在墙上,写着血淋淋的四个大字:奸夫淫妇。

与张本昌见过礼,田小翠问:“仵作有何发现?”

旁边站着一名身材魁梧的黑大汉,太原府总巡捕樊大刚,声音洪亮地回答:“男人被分尸,已看不出死因;女人被扭断颈椎,死亡时间为凌晨子时到丑时。”

废话,等于没说。田小翠很不满意,走上前亲自检验。

她摸索了一会儿女尸的后颈,然后将左手放在其右后脑,右手从底下探过去扳住左下巴,同时发力别了别。接着,把尸体翻转,右手扶脑袋右侧,左手托左下巴,重复同样的动作。

樊捕头也是行家,知晓这是在判断凶手是否左撇子,从前面还是背后下手。心中暗暗赞许,小丫头有几分真本事,不可小瞧。

田小翠又去看地上的碎尸,捡起胳膊、大腿,观察被切断处的横剖面。再扒开上半截胸腔,将心脏掏出来端详;并拖过下半截身子,伸手进去拉扯出一大堆肠子。

呕——名巡捕受不了重口味,手捂住嘴发出干呕声。田小翠喝止:“不许破坏现场,咽回去。”

哇,呕,两三个巡捕一起呕吐,连樊大刚和张本昌也一阵子反胃。

“唉,一点职业素养都没有,”田小翠埋怨,脸上露出恶作剧得逞的坏笑,“樊捕头先到现场,已有所判断吧?”

“刚打听过,袁家没有近亲属,杀人的原因不是为清理家风。依我看,可能朱寡妇与多个男人有染,另一个情人嫉妒才杀人的。凶手一定愤怒得失去理智,才会碎尸。”

田小翠同意:“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这样想。男女勾当瞒不住有心人,把街坊们叫进来问问,便知详情。”

巡捕出去后不久,领进来一个年轻后生,此人是朱寡妇的左邻居杨二柱。

“朱寡妇与大伯袁宏有一腿吗?”田小翠开门见山地问。

杨二柱吓一跳,急忙分辩道:“没有。袁宏每天忙着修渠,晚上在军营里睡,极少来弟妹家。朱大嫂很正派,从不与男人多说话。”

“那可不一定,有一种女人叫闷骚,”田小翠不以为然地撇嘴,打量小伙子几眼,猛然变脸,“来人,把谋杀犯杨二柱抓起来!”

什么?杨二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吓得两条腿直抖:“冤……冤枉,怎说是我杀的?”

田小翠冷笑:“这是通奸引发的杀人案。凶手发现奸情后,必然会喝骂,受害人惊叫、求饶,然后行凶、搏斗、逃跑等等,动静绝小不了。你会没察觉,不过问?”

杨二柱被说傻,摸着后脑勺迷惘道:“奇怪,的确没听见声音,昨晚睡得很安稳……”

“哈哈,没话说了吧?樊捕头,把这家伙关进死囚牢,每天早上打三百大板,晚上放老鼠咬伤口。”

杨二柱吓坏了,口不择言乱攀乱咬:“邻居不止一个,右边住着张大叔,凭什么只认定我?还有,对门的刘老汉与朱寡妇吵过架,有报复动机。”

“不可能,根据我师傅诸葛云发明的《神捕三大法则》,刘老汉、张大叔绝不会是凶手!”田小翠斩钉截铁地下定论。

刑部总捕头诸葛云是六扇门中传奇人物,屡破大案,家喻户晓,众人都好奇起来:“诸葛先生怎生说?”

“听好了,神捕法则第二条,凶手必须让所有人意外,但又是个相对重要的角色。像刘老汉张大叔这种连名字都没有的,很明显是跑龙套凑数嘛。‘二柱’虽然老土,好歹算个名字,人也长得蛮清秀,凶手通常为美女帅哥哦。柱子哥,你老实承认吧。”

屋子里全体傻眼,张本昌和樊总捕头面面相觑,都开始后悔请这位女神捕来帮忙。

田小翠兴高采烈,继续发表高见,“杨二柱,你与朱寡妇年貌相当,住得又近,干柴烈火早勾搭在一处。昨晚三更时,你孤枕难眠爬过墙偷腥,不料撞见她与袁宏睡在床。因恼怒情人背叛,便动了杀机。唉,你憎恨姓袁的横刀夺爱,竟然将尸体切这么碎。”

她一边说,一边用脚尖点碎尸块,目光灼灼地盯杨二柱。

杨二柱呆呆看着田小翠秀气的纤足,突然间福至心灵,大喊道:“不对,若像你说的,我与朱大嫂偷情并没有公开,那么袁宏谈不上夺爱。不知者不罪,我纵然嫉妒,何至于恨到要分尸?真要恨也应该恨朱大嫂,同时勾搭两个男人的背叛者是她。”

小伙子挺机灵嘛,田小翠捏着下巴,似笑非笑。

在危急关头,杨二柱的小宇宙彻底爆发了,越说脑子越清明,“这不是嫉妒引起的杀人案,朱大嫂也并未与袁宏通奸。凶手写‘奸夫淫妇’是为了搅浑水,分尸则另有不得不做的原因!”

啪啪啪,田小翠使劲拍手,眼中放射小星星:“柱子哥好棒哟,很有成为神捕的潜力,要不要拜本姑娘为师?”

拜她为师?面对那张灿若春花的脸,杨二柱一阵眩晕。好在理智终究战胜了情感:“多谢姑娘美意,但俺娘说过,官差信得住,母猪也上树。”

“呵呵呵,令堂真乃高人也,你可以走啦。”田小翠开怀大笑。

五、撒酒疯

第二天叶朗醒来时,已近辰时。阳光穿过层层树叶,织染成美丽的光和影。云玉廷在篝火上烤干粮,金黄色馒头片串在树枝上,散发出诱人的焦香。

“叶兄醒了,可要洗漱,这里有刚从小溪里汲的清水。”他体贴地递过水囊。

叶朗道谢接住,洗脸漱口将水囊用个精光,然后毫不客气地问,还有么?

云玉廷不仅长着一张正太脸,脾气也明显有小受倾向,连声答应“我再去打”,拿着水囊跑开。

目视他背影消失后,叶朗才走到昨晚的树下。仔细观察外形后,他揭开树皮,写字的布条仍在洞里,团放样式已不同,说明收信人阅读过,但没取走。

叶朗摇摇头,轻叹一口气,原样盖上树皮,把布条扔进篝火里。

两人用过餐,继续上路。

不大工夫,迎面来了个扛斧头的伐木工,云玉廷拦住询问:“我们从太原来,有事找金头领,他在哪里?”

工人手指东方答道:“老大去河埠头那边了。”

于是两人向右拐上条小路,耳边传来流水声,越往上走,水声逐渐增大。转过一道山角,视野陡然开阔,眼前出现一条奔流的大河。这就是汾河,从北方管涔山发源,向南汇入黄河。此外,天门山中有一个天池,日夜冒涌地下水,属于汾河的重要支流。

沿岸走两里多地,来到一处平缓的河滩。空地上堆着两大垛原木,约有百余根,四个工人正在忙碌。他们从堆垛上抬下木头,推着滚到滩边,然后将木头放人河水中,原木顺着水流向下游漂去。

唐帝国向来采用“河漂”运木头,比走陆路省十倍力气。木材从天门山顺流而下,到黄河后转向东,直抵洛阳,用于修建大明宫。

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站在旁边监工,云玉廷走过去行礼:“金头领别来无恙?”

那人回头,紫红色脸膛上布满了彪悍之气,他就是伐木营首领金永贵,原为吕梁山寨主,受招安封为从五品轻车都尉。尽管做了朝廷官,仍喜欢别人叫他“头领”、“老大”。

当下双方引见,金永贵不改江湖本色,立即吩咐手下备酒席,说要大喝一顿。叶朗本就想去营房看看,欣然同意。

伐木营位于一个山坳中,由一百多间木头搭的小屋组成。营房很简陋,门窗敞开,叶朗经过时往里面瞥一眼,好奇问:“每间屋子只有两张床,营地总共能容纳三百多人,其余的睡哪里?”

金永贵目光闪动,深深盯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叶校尉不熟悉伐木,难怪问些外行话。咱们是伐到哪儿睡到哪儿,否则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比干活还多。伐木营另有三四个营地,散落在森林中各伐木场,眼前这个是最早的,已没多少人住了。”

叶朗赧然道歉:“在下信口开河,金头领见笑了。”

与土匪喝酒果然麻烦,金永贵酒量极大,又叫了五六个兄弟作陪,轮番敬酒。喝了七八碗后,云玉廷便招架不住了,白皙的脸变得红彤彤,他咬牙蹙眉地看着酒碗,就像看毒药一样。

唉,不忍心哪,还是让哥哥来吧。

叶朗充当护花使者,撸袖子挽衣襟,把金老大的攻势全部接下。一顿酒从中午直喝到申时初,他才终于坚持不住,哇地吐了一桌子。金永贵呵呵笑道:“叶校尉旅途疲劳,今日暂且歇息吧。老四老五,送两位贵客去休息。”

两名手下上前扶叶朗,云玉廷尚勉强能自己行动,四个人一路歪斜地往营地外走。没几步,叶朗开始发酒疯,他挣脱开搀扶,解裤带当众嘘嘘,然后抖两抖,胡乱提起裤子,踉踉跄跄一头扎进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里。

小屋内有两个穿短袍的汉子,容貌狰狞,目光凶狠,骨子里透出股野性。他们见叶朗突然闯入,都露出惊慌的表情。

“喂,你们怎……怎不去伐木,在这里偷……偷懒?”叶朗喷着酒气,凶巴巴喝问。

两个汉子不答话。

叶朗火了,破口大骂:“操你奶奶,本大爷问……问活呢,耳朵聋啦……”一边说,一边抬腿踢其中一人。不料对方灵活地侧闪,人没踢到,自己反脚底打滑摔了个四脚朝天。

两名汉子的眼中喷出怒火,依旧不开口。

其他人涌进屋,将叶朗架起拖开,金永贵赔笑解释道:“叶校尉莫生气,他俩是我的保镖,虽有一身好功夫,可惜天生聋哑,平时只在附近跟随,不出来见客。”

呼,呼,呼……叶朗发出沉重的鼾声,根本没听见他说话,已酒力发作睡着了。

金永贵哭笑不得,命人将他抬至朝天崖客房。等人走后,又叫来几个手下:“你们五个在下山崖的必经之路埋伏,如果他们出来,不必惊扰,远远跟踪便好。你两人等天黑后潜上崖,躲到树上观察动静,天亮前回来,小心别被发现。”

夜幕渐渐降临,云玉廷看着趴床上呼呼大睡的叶朗,十分发愁。这家伙到底有没有觉悟啊,你是来查贪污案的,居然喝醉,枉称内卫精锐。

扑通——仿佛与他对着干,叶朗翻了个身,从床上掉到地下,他仰面朝天,张着口呼噜噜发出猪一般的鼾声,一缕口水从嘴角蜿蜒流下。

大哥,你敢再恶心一点儿不?

云玉廷实在受不了,蹲下身挤弄他的太阳穴、按压人中:“叶兄醒来,叶兄醒来。”

叶朗慢慢地睁开眼睛,呻吟道:“这是在哪儿……头好痛……”

云玉廷返身取了块毛巾,放铜盆冷水中浸透,递过去。叶朗擦一把脸,逐渐恢复了清醒,惭愧道歉:“对不起,云兄弟,我喝多了。现在什么时辰?”

“酉时将尽。”

“哎呀,糟糕!”叶朗一拍脑门,猛地跳起身,“我忘了件大事——”

云玉廷睁大眼睛,莫名其妙地问:“什么事?”

叶朗却又患得患失起来,皱着眉不言语,许久,才下定决心道:“还记得刚才那两个哑巴吗,他们是突厥人。”

六、尸体会说话

杨二柱离开后,田小翠拉过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六扇门有一句行话,尸体会说话。樊捕头,你的业务水平不太精哦。”

樊大刚颇不服气:“请姑娘指教。”

“首先,你看这九块尸体的分割,头颅一个,胳膊两根,大小腿各两条,躯干拦腰断成两截。从中能发现什么相同点?”

樊大刚重新将目光投向地上的碎尸块,观察一阵子后,似乎有些开窍:“凶手拣关节连接处分尸,非蛮力硬砍。头颅是从第三四节颈椎分开的,躯干从第二三块腰椎分开,肋骨完好无损。”

“没错。我仔细检验过尸体,除了分尸的部位外,再无外伤,心肝肺及主血管也没有破损。唯一的可疑处在这里——左肾,被切成了两半。这显然不是分尸造成的,因为肾位于腰肋后,哪有肋骨完好而肾被切断的道理?”

张本昌在旁边听明白了:“袁宏死亡的原因是肾脏被刺?”

田小翠点头,继续分析道:“肾切为两半,说明刀身宽三指以上,不是匕首之类的短刃。但刀头一定很尖锐、刀身一定很直,否则刺不进身体,大砍刀等弯厚刃也可以排除。还有最重要一点——凶手为什么浪费时间从关节分尸,随便砍几段尽快离开现场才是正常心理呀。”

“为什么?”张本昌和樊大刚齐声问。

“如果乱砍,刀刃可能被骨头崩缺口。这表明,凶器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凶手既怕留下痕迹,又不能将它毁弃。”田小翠慢悠悠说,眼睛直往樊大刚肋下瞄。

樊总捕头感觉后脊背发凉,冒出些虚汗,讪笑道:“最符合你所说的,是军队统一配发的横刀。我们巡捕也用这种刀。”

田小翠嘻嘻一笑,岔开话题:“凶器分析得差不多,再来看第一现场。”

第一现场?难道这里不是凶案始发地?

田小器先问樊大刚:“凶手为什么刀刺袁宏,空手扼朱寡妇,采用两种不同的手法?比如说,我是朱寡妇,张长史是袁宏,你想尽快杀掉我们,该怎样做?”

樊大刚想了想,伸手往腰间做了个虚拔的动作,在空中迅速挥两挥:“当然是拔刀横砍,一刀一个……咦,刀刺肾脏属背后下手,袁宏逃跑时被伤?不对,如果运动中,凶手很难准确命中肾脏,应当为偷袭……”

田小翠又问:“你没发现碎尸体腔内有大量凝血絮?”

“看见了。肾脏被刺时,血往往不流出体外,时间长了在体内凝固。”

“这就奇怪了,如果人死后立即分尸,鲜血应来不及凝固,即刻流尽。难道说,凶手抽了袋烟、喝了碗茶,故意等血凝后再分尸?因此我推断,凶手在这里害朱寡妇,于另一个地点杀袁宏,带尸体过来。两次作案至少差一个半时辰,为掩盖真实的死亡时间和地点,凶手分尸。”

张本昌和樊大刚不得不承认,这一段分析大有道理。

“好啦,下面轮到最后一环——凶手的身份,”田小翠托腮凝望虚空,作迷茫回忆状,“刀刺肾脏而不触及肋骨,手段似曾相识呢。”

樊大刚脱口道:“昨天汾河边凶杀案即如此,为专业杀人手法。难道两起案子有关联?”

“在六种快速杀人术中,‘背刺肾脏’是高手最喜欢用的,实用性胜过切喉管和击后脑。刀刺入肾脏的剧痛,可令人一瞬间休克,发不出任何声音;同时又不流血,避免弄脏现场。而朱寡妇则死于另一种杀人术‘扭脖子’,颈椎骨完好没破碎,仅第三四关节错位,导致脊髓和血管断裂,用力精妙,恰到好处,凶手的武艺好生了得!有机会本姑娘倒想会—会,分个高低。”田小翠啧啧赞叹,一脸的向往。

大姐,这会儿不是江湖切磋的时机吧?

“此外,凶手还要拖着一百多斤的尸体从现场到朱寡妇家,避开巡更的耳目——话说回来,樊捕头武艺如何,昨晚巡过岗吗?”田小翠又拖长声音,开始阴阳怪气。

樊大刚的汗更多了,小心翼翼地解释:“因永定渠典礼,城里汇聚许多大人物,昨晚特意加派了巡更的人手。我也巡视大半夜,始终与两个手下同行,您可以去问。”

“哈哈,樊捕头误会啦,我没怀疑你,”田小翠咯咯娇笑,表情天真而诚挚,“再说了,问也没用。您干巡捕二十年,总能交几个肯卖命、作伪证的好兄弟。”

樊大刚嘿嘿赔笑,心里面把田家的祖宗问候了十七八遍。

田小翠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床边,指着朱寡妇的尸体说道:“大家看她的手。”

朱寡妇胸前挂一个兔子形状的金锁,被紧攥在左手里;右手小拇指和中指伸出,其余三指曲卷,手心向上。

“你们不觉得她的手势很别扭?”田小翠把尸体翻了个身,回到最初的俯卧姿势,“左手握金兔,右手一长一短两根手指,能联想到啥?”

张本昌和樊大刚摇头。

“我以为,她意识到在劫难逃,想留下凶手的线索。金兔子,即卯金;长短手指类似于两竖,合起来不就是个‘劉’字吗?朱寡妇可能属兔,长年挂生肖金锁,故死前灵机一动,暗示凶手的姓氏。”

樊大刚茅塞顿开,一拍大腿叫道:“妙,原来是个字谜。”在场的其余巡捕也纷纷赞叹。

田小翠趾高气扬,清了清嗓子说道:“现在我们来总结一下前面的推理。第一,凶手精通武艺;第二,凶器为军队统一配发的横刀;第三,凶手能在夜间随意行走,不是巡捕就是守城的军人,而且身份不低,因为普通士兵不敢擅离岗位;第四,袁宏为永定渠工头,死因极可能与此有关;最后,凶手姓刘。以上。”

这是在说谁,樊大刚心里透亮。他紧紧闭住嘴巴,一声不吭,生怕惹祸上身。

田小翠不管那一套,举胳膊挥拳头,铿锵有力地宣布:“真相只有一个,凶手就是永定渠工程后勤官,太原警备区司令,刘怀义!”

刘怀义不仅掌管着一万多太原卫戍军,而且是并州老大崔神庆的嫡系,绝非想抓就能抓的,弄不好反惹一身骚。

张本昌十分烦忧地挠头道:“田都尉的推理环环相扣,非常精彩。可是,缺少决定性物证……”

“嘿嘿,樊捕头去第三节腰椎中找找看。”田小翠狡黠地笑。

樊大刚蹲下身,在碎尸中摸索片刻后眼睛一亮,取出块小指甲大的锋利铁片。

“尽管凶手谨慎狡诈,终究杀人后心慌,急于离开现场。他分尸时用力过猛,在关节中别断了刀尖。只要将铁片与刘怀义的佩刀比较,便能真相大白。”

这算得上无可辩驳的铁证了,谅崔神庆也包庇不住,张本昌放下悬着的心,开始大肆吹捧:“足不出现场,短短一顿饭工夫,将案情分析得一清二楚,了不起!本官治理地方多年,见过不少高明的捕快、诡诈的罪犯,都难与姑娘媲美。在诸葛先生之后,田小姐可称得上大唐第二神捕。”

“哈哈,过奖过奖。其实呢,我师傅已经老了,马上要退休,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哼哼,第一名早晚是属于我的!哇哈哈……”田小翠高兴得忘乎所以,尾巴快翘到天花板。

众人无语,这姑娘的确挺聪明,但精神方面好像有一些异常。难怪孔圣人日:天才都是疯狂的……

叮啉哐啷,屋子外突然传来一阵砸东西的声音,还夹杂着人群的惊叫,接着一个公鸭嗓子吼叫:“朱寡妇,你他娘的滚出来,别躲在屋里装死。”

七、突厥人

“这怎么可能?叶兄能确定吗,突厥人来这里做什么?”

当听说营地里那两个家伙是突厥人时,云玉廷异常震惊,完全不敢相信。

叶朗不答,推门走出屋外。

这里是一道山崖顶,约二十几丈方圆,搭建有连排五座小屋,十分精致。山崖东、北、西都是峭壁,唯南面有一条下山的小路。在山崖口,长着三四棵高大的松树,枝叶茂密,几只鸟儿在上空盘旋。

“这是什么地方?”叶朗问。

“朝天崖。当初招安时,张长史亲自来宣旨慰问。他身分尊贵,不便与士兵住一起,金永贵就修建了个临时住处。”

哦,是贵宾房,金老大挺给面子。

叶朗眯起眼,盯着崖口的方向看一会儿,突然运足气大喊:“树上的人听着,本校尉在军中厮混过多年,深知‘各吃各的饭,各行各的船’,此行乃走个过场。我给你们面子,你们也需给我面子,少做些鬼鬼祟祟的勾当。马上下崖,给老子滚蛋!”

说罢愤愤然进屋,云玉廷默然跟随。

过了片刻,松树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窗户望去,两条黑影溜下树,消失不见。云玉廷问:“叶兄怎知晓树上有人监视?”

叶朗笑道:“咱们来得突然,金永贵岂能不疑心,派人监视?山崖上光秃秃,除了大树再没藏身处。并且,此刻天色大黑,鸟儿也该归宿了,却在树顶盘旋不肯下落。”

他一边说,一边去灶下捡了几根干柴,捆成一束;然后将褥子的麻絮撕碎裹住前端,浇以灯油,到东面山崖边点燃。

干柴熊熊燃烧,在夜色中分外夺目。叶朗手持火把,朝汾河的方向挥舞。先左右摇四下;再顺时针划三圈,逆时针划两圈;又左右摇五下,逆时针转六圈……比划了约一盏茶工夫,放下火把,用脚踩灭。

云玉廷旁观一系列举动,多少猜到了真相:“叶校尉非孤身一人,有同伴在山下接应?”

“嘿嘿,云兄莫怪我欺瞒,内卫的纪律不得不如此。田都尉怕我有危险,派了两个人在后面跟随。她还说,土匪窝中以安全第一,没必要深究贪污案。”叶朗一本正经地说,心里泛起一阵肉麻和恶心。

云玉廷十分羡慕:“叶兄真摊上个好上司。”

嗯,的确,上辈子得干多少坏事,今生才有缘碰上姓田的丫头啊。

回屋中坐下,叶朗开始解说:“云兄弟,如果让你去塞外假扮胡人,戴尖顶帽、穿翻领紧身袍,再装上虬髯胡子,有把握不露馅吗?”

云玉廷思索着犹豫摇头:“恐怕不行。即使外形完全一致,但生活习惯不同,有一些细微处难以模仿。”

“正是如此。我在西州居住多年,对马背上的民族很了解。他们大都罗圈腿,腰粗壮臀部厚实,身体习惯前倾,肩头向里窝。这仅为最明显特征,还有许多说不清的细节,可称之‘微妙的感觉’。总之,我一看见那两个哑巴,即知晓是胡人;而在并州附近,只有北突厥一支部落。”

“他们怕泄露口音,所以装哑巴,”云玉廷有所醒悟,不禁担忧起来,“金永贵勾结突厥,想干什么?”

“当然是盗卖木材。而且,只怕他们还交易别的东西——突厥人最缺什么?”

“铁器。”云玉廷失声叫喊,目光中露出惊骇。

“我怀疑,伐木营根本没六百多人,金永贵虚报数额,一方面吃空饷,另一方面把多余的兵器甲胄卖给突厥人。此外还有一个更恐怖的猜想,永定渠修建多年,耗费无数物资,只消克扣一成,也价值三五百万。若有人内外勾结,沿汾河运到天门山,再转手卖给突厥人……唉,希望不是真的。”

北突厥正与帝国处于交战中,盗卖物资给他们,就不仅仅是贪污,而属于反叛卖国了。

云玉廷也意识到事件的严重性,怔怔发了好一阵子呆,问道:“叶兄准备怎么做?”

“我对突厥语略知一二,明天找机会去他们的营地偷窥。”

“不妥吧,太冒险了。田都尉不是告诉你,没必要管闲事吗?”云玉廷凝视叶朗的眼睛,俊俏的脸上写满担心。

叶朗叹口气,挺直腰昂然说道:“若寻常贪污案倒也罢了,与突厥勾结危及到大唐江山,岂能坐视?纵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好!”云玉廷忍不住喝彩,奋力拍桌子站起来,“叶大哥赤胆忠心,小弟不胜仰慕,愿附骥尾。咱们以茶代酒,立誓共进退。”

他倒两碗茶,递一杯给叶朗。茶早已凉透,两位帅哥的心却是热的。他们同时一饮而尽,然后互相对视,露出惺惺相惜的微笑。

八、大闹燕王府

张本昌等人走出堂屋,只见院子里站一群皂衣大汉,个个手持木棒。为首的提一条皮鞭,大声吆喝:“给我砸,把房子拆了!”

樊大刚认识,这帮人是燕王府的护院,领头者叫童金奎,并州著名武师。忙上前招呼:“童大哥,因何事生气?”

童金奎愤然道:“朱寡妇店做的豆腐不错,王府每天定七十斤货,可前几日忽然说井水干枯,不能供货。他奶奶的,最近连下大雨,水只会多不会少,她分明在撒谎。今天王爷宴请宾客,审菜单时发现没豆腐,勃然大怒,命教训这贱人。樊捕头,你闪开些,莫让愚兄为难。”

樊大刚笑着劝说:“朱寡妇已经死了,童大哥可回去禀告王爷。”

这时,院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街坊,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好像朱寡妇家的井真有问题呢,几天前曾停卖过豆腐,后来勉强恢复”,“是啊,这两日豆腐的口味发涩,大不如从前,产量也下降了”,“袁宏是被朱大嫂叫回来修水井的,没成想惨遭横祸”……

童金奎哪肯善罢甘休,他挥鞭子叫嚷道:“王爷命砸店,人死也好活也罢,与我无关。弟兄们动手——”话说半截,忽然眼前身影闪动,一只拳头奔左眼而来。

田小翠出手了。

童金奎猝不及防,举手招架,不料是虚招,对方紧跟着一记“裙中腿”,狠踢下阴。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打起滚来。

田小翠拾起掉落的鞭子,恶狠狠抽下去。啪,童金奎后背衣衫破裂,绽现一道血痕。

其他护院反应过来,怒吼着扑上前。张本昌见势不妙,赶紧命巡捕们劝架,同时大喊道:“燕王府的兄弟住手,这位姑娘是洛阳皇宫中人,万万伤不得。”田小翠职位不高,却是太后的亲信,如果有个闪失,他难以交待。

在王府中当护院,自然都是八面玲珑之辈,当即怎么冲上来又怎么退下去。田小翠却没停手,在那里左一鞭右一鞭抽得撒欢。

樊大刚满头大汗,跑过去苦苦哀求:“田都尉,不能再打啦,人快没气了。”

“好吧,给你个面子,”田小翠收起软鞭轻轻抚摸,满脸陶醉,“好久没玩滴蜡烛、皮鞭操了,爽啊,抽在肉上那手感,真没得说。”

张本昌和樊大刚发誓,从今往后一定要远离这个小恶魔,越远越好。

但田小翠不准备放过他们:“燕王纵仆行凶,咱们去讨还公道。”

姐姐,你别闹腾了行不,过几天你拍拍屁股回洛阳,别人还要在太原城混呢。张樊两人哭丧着脸跟在田小翠身后,来到燕王府。

今日,燕王将京城来的高官和太原城显贵一股脑请回府,大摆筵席。正喝得宾主尽欢时,一个长着弯弯月牙眼、脸上总挂笑模样的少女闯进大厅。

“呵呵,这不是小翠姑娘么,快请坐。张长史,我请柬一大早送到府上,怎现在才来?”燕王李昂豪爽地招呼。

张本昌赶忙道歉,说是发生一桩凶杀案,过去瞧了瞧。田小翠却双手叉腰,扬眉立目:“今天本姑娘来此,一是抓凶手;二要问燕王欺凌百姓之罪!”

席间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惊看这个胆大妄为的少女。

李昂沉下脸,怒声道:“小丫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几分颜色便开染匠铺。今天倒想领教,你怎样治本王的罪?”

田小翠淡淡一笑:“王爷少安毋躁,先收拾了杀人凶手再轮到你。樊捕头,把刚才的推理复述一遍。”

樊大刚整理头绪,讲述了朱寡妇家凶杀案,最后说道:“田都尉认为刘怀义将军贪污永定渠物资,被袁宏发现,杀人灭口。”

“放屁!”刘怀义从席位上跳起身,怒不可遏,“全都是信口雌黄,凭空想像。证据呢?”

“证据当然有,你敢让樊捕头去军营中拿佩刀验证吗?”田小翠质问。

并州长史崔神庆见她咄咄逼人,不由得恼怒:“你有什么权力验刘将军的刀?我军营中人,不劳内卫衙过问!”

张本昌搓搓手,赔笑道:“崔大人勿动怒,且听田都尉解释原委……”

崔神庆尚没来得及答话,燕王李昂已瞪起铜铃大的眼,拍桌子喝骂:“解释个屁!把这目无尊卑的小贱人赶出去!”

厅下侍候的仆役一涌而上,要擒拿田小翠。小丫头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卷明黄色锦帛,昂首挺胸道:“李昂、崔神庆、张本昌接旨!”

砰,超级大招释放,敌方全体“震慑”三回合,无法反击。崔神庆和李昂互相望一望,无奈离席拜倒:“臣恭领圣谕。”紧接着哗地跪倒一大片。

“皇帝敕日,兹命田小翠任河东道观察使,节制一应军政,便宜从事,并赐鱼符。钦此。”

圣旨说得很明白,田小翠有权掌管山西省所有民政和军事,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田小翠读完,立刻换上副谄媚的笑容,小跑到李昂等人跟前,连连赔罪:“王爷、崔长史、张长史快快请起,下官职责在身,冒犯虎威,死罪死罪。”又取出沉甸甸半只鱼形黄金块,与圣旨一起递过。

崔神庆验看,圣旨写在龙凤祥云绢上,尾盖玉玺和太后亲笔御批,的确是真货;鱼符表面刻着些乱七八糟的笔画,不成字。但他知晓,若与自己手中的另半枚拼起来,就是完整的六个字“河东道并州军”。唐朝忌讳老虎,改用鱼做兵符。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并州集团军的指挥权归田小翠了。

他颓然起立,有气无力地吩咐亲兵:“去大营拿鱼符和印信,呈与钦差大人。还有,陪樊捕头取佩刀。”刘怀义赴宴前换了身便服,刀没在身上。

亲兵领命而去,大厅内一片寂静。一些忠义之士暗暗切齿,妖后自己祸乱朝堂不算,还把军政大权交给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丫头,简直丧心病狂。大多数人则紧张中更多兴奋:官场又要大洗牌了,怎样才能见风使舵,大捞一笔?

就在人人各怀鬼胎之际,突然间响起一声哭嚎:“太后,我对不起您的教导啊,我辜负了太祖太宗啊。我仗势欺压寡妇,罪该万死!田都尉,你代表月亮惩罚我吧……”

李昂跪倒在厅中央,朝东南方叩首,一把鼻涕一把泪。

靠,原以为“变脸”是本姑娘独门绝技,没成想大叔你造诣更高。面对李昂的精彩表演,田小翠不得不甘拜下风。

“哈哈,王爷哪里话,快请起身,小女子担待不起。您不起来我也要跪下啦……”

看着一对活宝耍猴戏,有人轻蔑,有人愤怒,有人冷笑。

数刻钟后,樊大刚和亲兵回来了。先校验兵符,两块半鱼形黄金拼接得严丝合缝,田小翠未收,将其中一个还给崔神庆:“咱们各执一半,并州军仍请您统帅,若遇紧急事另商议。崔长史治理并州多年,劳苦功高,虽有风言风语说你骄矜跋扈,太后是不信的。”

崔神庆冷汗淋漓,喏喏答应。

田小翠又拿出小铁片,托在手中说道:“这在受害人尸体中发现,怀疑为军用横刀的刀尖,现与刘将军佩刀比较,如果不符合,我定三叩首赔罪!王爷,请你做公证。”

李昂走上前,拔出刘怀义的刀,周围人看得明白,刀尖已折断。将小铁片凑上去,断裂处完全吻合。

刘怀义呆若木鸡,汗从额头涔涔而下。

崔神庆甩袖子喝声“拿下”,亲兵上来将刘怀义踢翻在地,直接扭送到田小翠面前。

田小翠默默无语,歪着头审视刘怀义,脸上浮现起耐人寻味的表情来,许久许久,厅堂内气氛逐渐绷紧,像雷阵雨来临前的一刻,沉闷压抑到极点。

因为每个人都明白,单凭刘怀义一人,能吞得下永定渠赃款?每个人都听说过,内卫逼供之残酷能令人出卖自己的亲爹。或许接下来几天,在座者至少有三分之一将被关人太原府大牢。

噗嗤——一声娇笑打破了恐惧和寂静,田小翠终于开口道:“我只管破案,至于审判,刘怀义乃军人,仍请崔长史做主。另外,下官来太原月余,深感政治清明,百姓富足,还望大人们各安其位,继续努力工作,我也好将喜讯传回朝廷。”

一番话说下来,顿时令人刮目相看。原来这丫头外表莽撞,办起事蛮有分寸呢。在座的官场老油条们都松了口气,开始盘算要给都尉大人送多少礼。

田小翠嫣然巧笑,拱手告辞:“不打扰了,请诸位继续尽兴畅饮。”说罢一甩辫子,大踏步走出燕王府。

九、夜探天池

深夜,万籁俱寂。

叶朗轻轻来到隔壁,云玉廷的床边。小帅哥如婴儿般曲蜷着身体侧卧,脸色安详,嘴角挂一丝微笑,呼吸漫长而平稳。

骚年,你安心睡觉吧,等明天给你个惊喜,叶朗在心里默默说道。

刚才用火把发信号时,叶朗曾留意到一个奇怪声音,很是值得去考察一番。

那是哗哗的流水声,并非来自汾河,就在山崖紧下方。

叶朗打开随身包裹,取出手套、长绳和飞爪,悄悄出屋到东面悬崖边。他用飞爪钩住石头,脚踩凸起和缝隙,放绳子慢慢下坠。峭壁长满了青苔和野草,又湿又滑,叶朗几次险些失手掉下去,好不容易落到崖底,已浑身汗透,鹿皮手套也磨得支离破碎。

幸亏出发前留了个心眼,带上了行走江湖的必备工具,否则要难看。叶朗在庆幸的同时,更对田小翠恨得牙根痒——死丫头,你真把哥哥折腾苦啦,早晚跟你总清算。

顺声音寻找,很快发现了来源,那是一条不小的河流,正从山上奔腾而下。听说天门山有个天池,莫非是这条河的源头?

叶朗沿河往上游走,两边都是森林,许多树木被砍伐过,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一个念头在叶朗的脑海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

小半个时辰后,树木渐渐稀少,他来到一块平地,一个十丈方圆的大池子在月色下泛着银光,池子底咕噜往上冒地下水。在四周岸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原木垛,足有上万根木材。

这就是天池,伐木营真正的漂木地点。

叶朗在木垛中转悠,仔细观察,发现有好几堆与其他不同。

它们垛成了整齐的四方体,木头一层层叠放,每根上都钻有细洞,坚韧的麻绳从中穿过并绕几圈,与旁边的连接捆绑成一横排。

怪不得要隐瞒木材产量,原来是干这个用。叶朗想通了最初的疑点。

接下来怎么办,马上逃回太原城报告真相么?肯定不行,自己对山路不熟悉,到天亮也未必能转下山,更说不定会撞上伐木营的岗哨。

叶朗来回踱步,苦思对策。当目光扫视到一角堆放的成桶生石灰,立时有了主意。森林中昆虫很多,真菌更无处不在,极容易吞蚀原木。砍下来的木材如不能及时运走,必须以生石灰消毒。现在,正可用来破坏金永贵的计划。

叶朗搬过一个石灰桶,抽出胳膊上绑的防身短匕首,准备动手。

可匕首举起后,又有些犹豫,这一刀下去将使数千人丧生,心头着实不忍,不做更不成,死的将是几万乃至几十万人,也罢,两害相权取其轻,金老大你敢作死,本大爷就敢埋,休怪冷血无情。

叶朗硬起心肠,挥匕首砍下。

十、钓鱼

清晨,田小翠洗漱打扮毕,上街吃饭。她晃悠悠走过几家饭铺,打量一圈后又摇摇头离开,似乎对食物不满意。走了两条街,来到一间“十里香包子铺”前,停步坐下:“肉包子挺香,来两个,加一碗小米粥。”

老板送上碗筷,低声说道:“目标已全部监控到位,东西也准备好了。”

田小翠若无其事,慢慢地吃完包子,喝完粥,摸出铜钱付账。当与老板双手相交的一刹那,一张纸条和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滑入对方袖子里。同样,老板也将一张纸和一件沉重之物传给了她。

这次来太原,除查账目的文吏外,还带了许多内卫武将,在暗中行动。十里香包子铺,便是他们的联络点。

接下来,田小翠出东门奔汾河码头。刚走近,便有一名船夫招呼,姑娘要乘船么,这是位六七十岁的老者,满脸皱纹,穿蓑衣麻鞋。

田小翠跳上船,笑道:“我想游览汾河的风光,你往上游慢慢划。”

老船夫答应,操船驶离码头。别看他一大把年纪,力气犹在,轻松地一扳一摇,小船就蹿出两三丈远。

田小翠伫立船头,凝望半空中的永定渠。

东城地下水苦涩难喝,以前,每天要派几百辆水车从城外拉水,供居民饮用。因此崔神庆修建永定渠,引汾河水入城。具体设施是,在上游挖一条地下渠,建八架大水车,将水提升到八九丈高度,然后顺木槽流进架在中城上空的主干渠。主干渠呈人字型,中间高两头低,这样水就往东西两城流,同时在城墙根修建大型蓄水池,再从蓄水池铺设沟渠,令汾河水流入千家万户。

这的确是一桩惠民工程,可花费也不小,达五千万贯之巨。而且,总感觉有些不妥当的地方……

不知不觉,小船来到上游大水车附近,田小翠命靠岸。

这是她生平所见过的最大家伙,轮盘直径在七丈以上,下三分之一位于地下渠中。当河水流动时,推动轮盘旋转,水斗把水提升到高处,注入水槽。地下渠人口有一道闸,用以调节水速。因连日来天降暴雨,怕城内淹涝,这会儿水车停止了运作,地下渠已排空。

经悉心观察,田小翠发现一个奇怪现象,八架大水车的轮盘外侧和中轴,都有一个圆形的空洞,为普通水车所无。并且,外轮盘上有磨擦痕,中轴上有重物挤压留下的烙印。

怎么回事?

她一时啄磨不透,只好先返回船上。老船夫—边摇桨,—边小声嘟囔:“每次从水渠下经过都提心吊胆,怕断掉砸头上。人真的老了,尽担心无用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田小翠猛地蹦起高来,举拳头大叫:“一切的谜都已解开了!田小翠,以爱、和平与正义的名义,一定要抓住坏蛋!”

小船一阵剧烈摇晃,险些翻掉,老船夫急忙愁眉苦脸地请求:“姑娘能安稳些吗?”

田小翠嘿嘿傻笑,在船舷边坐下,她的心情愉快极了,哼着小曲脱掉鞋袜,把脚伸到河水里,一股清凉直窜入脚心,成群的鱼儿上下翻游。

“老大爷,我要钓鱼!”

老船夫急忙递过鱼竿和饵食,前者是弹性十足的紫竹竿,后者为虾粉、白面筋、黄糖等精制。

田小翠赞道“好器具”,挂鱼饵甩竹竿,白生生的脚丫踢踏河水,放声高歌日:

小姑娘,志气高,

寻常的鱼虾她不钓;

挂香饵,放长线,

要捉就捉那大鼍蛟!

啦啦啦……

老船夫似乎被感染,笑眯眯注视着欢快的小丫头,慈祥和蔼。忽然田小翠问:“老人家可住河边,听说前晚有一个三头六臂的妖怪在天上飞?”

“呵呵,姑娘算问对人啦。当时我恰巧起床方便,闪电下看得清楚,妖怪在那地方出现。不过它并非三头六臂,仅两个头,四条胳膊。”老船夫手指处,正是大水车附近的半空。

很快船回到中城下,田小翠穿好鞋袜,掏出一锭十两银子。

“使不得,太多了。能载您这般美貌姑娘,是小老儿福气,哪还敢多收钱。”老船夫连声推却。

田小翠沾沾自喜,笑得合不拢嘴。上了岸,蹦蹦跳跳走没两步,回头问道:“听说燕王的十三妃也是罕见大美人,比我如何?”

老船夫瞳孔蓦然收缩,锐利眼神像针一样刺向对手。

田小翠岿然不惧,脸上保持甜甜的笑容,手慢慢握紧腰间九连环。

对峙片刻,老船夫收回杀气,挑起大拇指:“好,不愧为诸葛先生的弟子,配得上‘九连环’三字。姑娘乃心清如水、胸藏锦绣之奇女子,何消与他人比。”说罢扳动木桨,歙乃一声飘然远去。

是收网的时候了。

田小翠前往都督府档案室,刚进门,赵主事满脸喜色迎上前:“田都尉,按照您吩咐,顺刘怀义的线索追查,终于揪出了崔神庆贪污证据,至少六百万贯!”

唿——田小翠禁不住吹了声口哨。

尽管早有所预料,她也没想到会查出这么大数字,可算是大唐建国以来最大贪污案了吧?如果能办成此案,第一神捕的名头是逃不掉了。可冷静想一想,又难免打退堂鼓:“崔神庆在并州盘踞多年,根深蒂固,我虽有圣旨在身也不敢妄动,怕激起兵变。只能把证据带回洛阳,请太后定夺。唉,到口的肥肉不敢吃,一件大功劳没有啦。”

她唉声叹气,惋惜不已。

赵主事凑近半步,压低声音献计:“何不找张长史商议?他也是太后亲信,在太原任职三年多,应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好主意。田小翠立刻赶去府衙,求见张本昌。后者听完吓一大跳,支支吾吾地搪塞,兹事体大,田都尉莫莽撞,还是回禀太后为宜。

田小翠满脸堆笑,祭出诱人的胡萝卜:“太原长史向来属镀金职位,候补内阁的大热门。韦仆射年事已高,不久将退居二线,您不想更进一步?只要立下大功,嘿嘿……”

张本昌苦笑:“我当然想。可东城中有三万并州军,中级军官大多为崔神庆任命,单凭鱼符未必调得动。”

“所以要请张长史帮忙呀,您威信高,定能镇住场。我把鱼符给您,去夺崔神庆的兵权。”

“不行,老夫是文官,干不了这差事。”张本昌一口回绝。

“行不行你说了不算!”田小翠冷下脸,软的不行换硬的,“我刚去永定渠调查过,发现许多疑点。张长史精读史书,应知晓春秋时三家围晋、水淹太原之事吧?真出了事你负得起责任?”

张本昌皱起眉头,不悦道:“田都尉莫乱讲,这种玩笑开不得。”

“谁开玩笑!最近纷纷传言,妖怪在永定渠上空显身。我虽想不通原委,却敢拿人头担保,定有人在搞阴谋!”

田小翠收拾起一贯的嬉皮笑脸,神情严肃。张本昌不由得紧张起来,站起身在厅堂内踱步,权衡思考。走了好几十圈,终于停住脚步,下决心道:“便依都尉之策,今晚行动。我去并州大营解除崔神庆兵权,你带樊大刚监视永定渠。”

田小翠松了口气,从怀里取出半块鱼符,珍而重之地双手奉上:“一切全拜托张大人。”

十一、图穷匕见

第二天上午,金永贵来了,要亲自领着参观伐木营。叶朗和云玉廷按事先商量好的,提出分头行动,以加快速度,及早回太原交差。金永贵有些出乎意料,但见两人坚持,只好同意。于是他亲自陪叶朗,另一个副手陪云玉廷,兵分两路出发。

一路上所看,当然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没丝毫破绽。叶朗也很知趣,走马观花地溜达,与金永贵打哈哈闲聊。中午时回营地与另一路人马会合,金老大又要大摆酒席,叶朗坚决制止:

“我们想下午把剩余的木场看完,明早便返回,酒不如晚上再喝?”

金永贵爽快同意:“那好,今晚酉时三刻,在朝天崖为两位贵客送行。”

于是简单开饭,吃到半截,叶朗找了个借口离席,悄悄摸到当时遇见突厥人的小屋外。巧得很,那两个家伙正用突厥语交谈。

“金永贵漫天要价,竟然每副甲胄要一百五十两银子,太过分了。”

“汉人大大地狡猾,言而无信。等做完这笔生意,再不与他打交道,咱们另寻卖家。”

“是啊,他的货都是从太原府弄来的,不如想办法直接与那边联络……”

他们所讲内容,完全证实了昨晚与云玉廷的推测,叶朗不动声色,返回餐桌。

吃过饭继续参观,到申时半,一名兵丁匆匆跑来禀告:“张什长不小心摔断了腿,请您过去看看。”

没等金永贵开口,叶朗抢先说道:“今天也走累了,到这里吧。金头领管理有方,弟兄们皆尽忠职守,我会向上面汇报。”

金永贵大喜,拱手答谢:“叶校尉爽快人,兄弟很领情,明早离去时有薄礼相送。这会儿我去探望伤兵,晚上朝天崖见,一醉方休。”

叶朗返回山崖不久,云玉廷也结束了视察。叶朗把偷听到的突厥人谈话告诉他,小帅哥义愤填膺,大骂道:“金永贵竟私卖军械给敌邦,果然匪性难改。回太原后定要报告刘将军,严惩不贷。”

叶朗笑劝:“云兄弟先冷静,等会儿送行宴上别露马脚。”

然而,当酉时三刻来临,金永贵并没有露面,又等半个时辰,依然人影皆无。叶朗安坐如山,一点不着急,云玉廷似有些焦躁,在屋子里转一会儿,出门到悬崖边眺望,然后又回来踱步,嘴里嘟囔道:“怎么搞的,金永贵迟迟不来,难道出了岔子?对啦,叶兄你今晚不给同伴发信号?”

“不必,昨晚我已告诉他们,若没意外情况则不再联系。”

云玉廷哦一声,倒碗茶递过来:“饿死了,先喝些茶填填肚。”

叶朗却不肯接,定睛凝视小帅哥,似嘲笑似惋惜:“谢谢,我不敢喝,怕喝下后睡着再也醒不了。”

云玉廷眉尖一跳,作诧异状:“叶兄此言何意?”

叶朗哈哈大笑:“金老大麾下六百吕梁山好汉和那三千突厥健儿,这会儿快到太原城下了吧?”

当啷——云玉廷如坠冰窖,手一颤,茶碗跌落地摔个粉碎。

十二、十面埋伏

时间一点点过去,夜色渐深。田小翠率巡捕埋伏在大水车附近,等待许久,没任何异常。“看来今晚不会有事,我们回去吧。”她伸个懒腰,想从草丛里爬起来。不料肩膀压上了一片凉森森的硬物,扭头一看,樊大刚执钢刀面露狞笑。

田小翠张大嘴,傻呆呆说不出一个字。

两人窜上,将她胳膊反剪,用绳索捆缚,一名巡捕建议:“老大,干脆一刀砍了,省得麻烦。”

樊大刚摇头:“她是永州刺史田磕的女儿,兄长田守义任安东副都护,掌数万精兵。咱们要干大事,没必要得罪人。等太原城大局已定,把她礼送回田家便是,说不定,还能劝服其父兄共举义旗。”

田小翠从震惊中清醒,失声道:“你们……你们要谋反!”

小丫头,你现在才明白已晚啦。樊大刚挥手,手下们掀开一块大山石,取出事先埋藏的一盘盘麻绳和铁索。先取一条胳膊粗的麻绳,一头穿过水车外轮盘上的圆洞,捆绑固定牢,再顺轮盘缠绕一大圈。然后改用铁链,在中轴重复类似的操作,只是缠绕方向相反,中轴缠完后铁链还剩老长一截,两人上小船,拖着朝中城驶去,八架大水车全如法炮制。

“这是要干什么?”田小翠眨巴着眼睛问。

樊大刚心情很好,眼下没到起事的时辰,不妨跟田家小姐交流一番。

“田都尉博学多才,想必知晓杠杆原理。大水车内外径相差达十二倍,一万斤力量可放大至十二万斤,八架水车就是九十六万斤。若以铁索与大坝中央的桥墩相连,用力拉绳转水车,结果会怎样?”

田小翠恍然醒悟:“你们想把中城拉垮,当西城作乱时,驻扎于东城的并州军便无法驰援。”

“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们正是要让崔神庆率兵攻打。等大军上城,大坝突然塌陷,身穿重甲的士兵掉进河里,死死无救。同时,再拉断蓄水池接口,水淹东城,城内剩余的士兵必仓皇出逃,而在城外等待他们的,将是三千突厥铁骑。哈哈,三万精锐一夜间土崩瓦解,整个并州变天。”

竟然还与突厥人勾结,这一招田小翠的确没想到:“突厥人……他们隐藏在天门山?我不该只派叶朗一个人去的,太大意了!你们引狼入室,与异族屠杀同胞,还算人吗!”她悔恨交加,气急败坏。

樊大刚轻蔑道:“妇人之仁,当年太祖不也向突厥借过兵?妖后颠倒乾坤,张长史率我等清君侧,归权于皇帝,乃大义。”

“放屁!不过贪图荣华富贵而已,装啥子英雄!”田小翠大骂。

樊大刚并不生气,自顾自说道:“如今略有变化,你主动交出鱼符,张长史可夺取兵权。只需将崔神庆的嫡系派出去送死,其他士兵如肯归附,自能保全性命。你也有一份起义的功劳。”

别慌,叶朗鬼精得很,逃生不难,突厥兵也不足为虑。田小翠平静紊乱的心绪,说道:“你们还挖地道破坏大坝的地基,朱寡妇家水井因而泄漏。”

“姑娘当真聪明,”樊大刚欣赏地看她,解释道,“袁宏技术精湛,在朱寡妇家勘查水井后起了疑心,半夜到永定渠下查探。当时,我正带弟兄们做水车试验,撞个正着。他修井之事有许多人知晓,如无故失踪,怕引起怀疑。于是制定下一石二鸟的计划,既掩盖死因,又陷害刘怀义。我们已联合警备区大部分军官,虽说刘怀义刚当上主将,尚未掌握实权,但总有些麻烦。”

“张本昌故意邀请我去破案,让我当出头鸟抓刘怀义?”田小翠很生气。

“呵呵,田小姐断案有一套,我们相信你一定能推理出‘凶手’。其实现场有一个小破绽,你疏忽没发现——凶手乃擅长暗杀的高手,怎会折断了刀尖没察觉?我杀人后,立即与警备区兄弟联系,趁夜从刘怀义刀上掰断一小截,上午到现场后才放进碎尸中。”

“原来是这样,我被骗得好苦。可是,你在城外杀袁宏,如何带尸体进城?即便守城士兵中有同伙,也不敢在半夜开城门呀。”

樊大刚更加得意,手指大水车道:“坐刮水板转到顶端,再沿引水槽行走,即可抵达城内蓄水池。好笑的是,当时恰巧有一道闪电划过,士兵们看见我还有袁宏的尸体,都大叫妖怪。”

田小翠像斗败的公鸡,耷拉下脑袋无话可说。

这时,太原西城方向亮起了火光,映红半边夜空,喊杀声阵阵。

张本昌的人动手了。

紧接着东城也开始骚乱,两刻钟后,一队队人马开上中城,进逼到西城楼下。

樊大刚下令:“拉!”

两百多名壮汉将麻绳缠在腰间,喊着号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后拉……扑通,全体坐了个屁股墩,水车的另一端没半分力道。

一人叫道:“铁索似乎松开了,没绑住桥墩。”与此同时,中城上传来呐喊声:“张本昌犯上作乱,已被格杀,尔等速速投降,校尉以下赦免无罪。”

中计了!樊大刚心念急转,回头瞧田小翠。只见小丫头正朝他做鬼脸、吐舌头:“想跟本神捕斗,你还不够格,哈哈。”

姐姐,麻烦你吹牛之前,先看看自己的处境好不好?

樊大刚如垂死的野兽,发出绝望哀嚎:“你……你这臭丫头,老子砍死你!”他拔利刃在手,冲将过去。

田小翠急忙往岸边逃,可她双手被反剪,两脚也并拢捆在一起,成一条人棍,只能直着双腿蹦。慌乱中没蹦几下即绊倒,打几个滚,像肥胖的蛆一拱一拱地拼命朝前蠕动:“救命啊,我不要领便当!呜呜呜,人家还想继续破案呢……”

樊大刚三两步追上,挥刀砍落——噗嗤,忽地胸口剧痛,一支雕翎箭插入左胸。他抬头看去,河中停泊的众多小渔船一瞬间灯火通明,站满无数人。

嗖,又一箭射至,穿喉而过。

樊大刚晃了晃,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紧跟着有万箭齐发,将水车边数百人射成刺猬。

“快,快靠岸。田都尉您没事吧?”一人跳下船,急匆匆跑近田小翠,正是那十里香包子铺老板。

十三、尽成空

朝天崖小木屋中,云玉廷心知一切图谋恐将成泡影,不由得脸如死灰。叶朗在旁边笑眯眯坐着,兴趣盎然地端详。正如美女的最大敌人是另一名美女,帅哥击败小正太,同样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小子,你还嫩着呢。

半晌,云玉廷嘶哑着嗓子开口:“你究竟做了什么?”

叶朗洒脱一笑:“也好,我就从头说起,消磨这漫漫长夜。还记得汾河岸边杀人案么?”

云玉廷默默点头。

“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根本不是冲动杀人,是灭口。其中关键在于,死者刚刚求见崔长史,被驱赶后不久即被害,杀手的行动过于迅速。当时我便想,负责警戒的你嫌疑最大。而且,你在主城楼下应见过人,为何面对尸体不出声?我不相信你的记忆力这么差。”

云玉廷老实承认:“死者为伐木营士兵,因违纪被上司惩罚后逃下山。金永贵发现人失踪,赶紧追杀,并通知了我们。他找崔神庆告状时,吵吵嚷嚷嗓门极大,引起了主城楼上众多高官的注意,我只好派人迅速下手。虽明知有破绽,也是没办法的事。”

“所以,当看到去天门山调查的人是你,我更加警惕,在第一晚宿营时做了个小圈套试探。你看过树洞里的布条吧?”

“原来你是故意让我看的……”云玉廷思忖一下,猛然间醒悟,“你是孤身上山,根本没同伴!”

“正是。我已预感到情况的严重性,很害怕上山后被干掉,于是想出个一箭双雕的计策。一方面探你的底;另一方面,如果你是敌人,看布条后将投鼠忌器——我晚上不按时发信号,同伴即知晓出事了。”

云玉廷苦涩地笑:“金永贵的确想杀你,被我阻拦……真上了大当。”

“当晚你还犯下另一个错误,在饮食中下迷药。不应该啊,你是军人,怎不清楚练武人的作息时间很有规律?我向来是卯时正起床,寒暑无误,昨天睡醒时却已太阳高照。你连夜找金永贵商量对策,怕我半夜睡醒察觉,便下了迷药。”

“这也是无奈之举。我们约定好今晚举事,天门山上已厉兵秣马,若贸然进营地,一切暴露无遗。”云玉廷辩解道。

叶朗叹息:“所以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任凭你殚精竭虑,一点小意外就让你全盘崩溃。你们连夜收拾营地,仍来不及,便引我绕远路去河滩,拖延时间。可没想到,在那里又露出破绽。漂木点只有百余根木头,连一天的产量都不够,岂非太少了点?天门山有天池,水流直通汾河,为何不直接在山上放漂,偏舍近求远把木头搬到汾河边?你们想隐瞒真正的漂木点,在害怕什么?”

面对一连串质疑,云玉廷愣怔片刻,反而笑了:“如此说来,还真是漏洞百出,输得不冤。”

“至此,我对整桩事有了大概轮廓,再加上那两个突厥人,更把真相暴露无疑。既然你们露出这么多马脚,若一点没觉察也说不过去,于是我编造了贩卖物资的假推测,麻痹你们。结果,前一晚我告诉你猜疑,第二天中午他们就讨论其中的内容,而且恰恰在我偷听时说。云兄弟,你简直是侮辱我智商啊。”叶朗毫不留情地嘲笑。

云玉廷涨红了脸,他年轻气盛,尽管已输得一塌糊涂,仍忍不住想争论:“不是我的主意,金永贵安排的,想令你信以为真,掩盖真正的阴谋。都怪突厥人疑心病重,不信任我们,非要派人在营地里监视,结果被你撞见。莫非当时你是装醉?”

“一半真一半假,喝了那么多酒,后来坚持不住真睡着了,直到酉时才醒。但我继续趴着等你叫,因为,你要让我按时给同伴发信号,”叶朗促狭地眨眨左眼,要多气人有多气人,“之后,我抢先快步进屋,走到桌子前往茶壶内下了迷药,你在后面被身体遮挡看不见。呵呵,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为什么我敢下药不怕被发觉呢?因为你前晚去找金永贵报信,整夜没睡觉,中午又喝了好多酒,一定很疲累。即使第二天醒得晚,也只会以为自己睡过头。”

云玉廷心服口服,晃晃头自嘲道:“叶兄当真是旬句谎言、步步诡计,从初见面起就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这一路来我耍弄心眼,在叶兄眼中犹如小丑般可笑吧。”

“云兄过谦了,在下一时侥幸。等你睡着,我下东山崖去了天池,看见一百七十艘木筏子。你们想顺流而下,奇袭太原城。观量大小,每个筏子可装六十人,或二十名骑兵。简单计算即得知,除掉六百金永贵手下,还有三千突厥骑兵——他们驻扎在伐木工搬迁留下的空营地中?接下来,我将绑木筏的绳索割断七成,并撒上生石灰。天池水流平缓,木筏子刚下水不会有问题,等进了汾河,风浪盛大,再加上生石灰的腐蚀,唉……”

云玉廷嘿然无语,片刻后又生出疑问:“一百多艘筏子,你怎有把握全部到汾河中才破碎,万一有个别提前散架,或者下水前金永贵检查一遍,不就暴露了?”

“无所谓,发现筏子被动了手脚,再重新扎也来不及。凭几千人马不可能强攻太原,城中定有内应,只要你们不能按时会合,行动便宣告失败。最坏的结果,无非把我砍脑袋泄愤,那又有何惧?”

说到这里,叶朗收拾起笑容,凛然道,“几天来我对云兄所言,的确大部分在欺骗,可有一句话是发自肺腑——纵然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决不容异族侵我大好河山,屠戮百姓同胞!”

他冷冷地盯视云玉廷,后者承受不住,终于现出羞愧之色,低下头去。

“突厥人许给多少铜钱,云兄不惜出卖祖宗?”叶朗讥刺道。

“胡说!”云玉廷腾地跳起身,愤怒叫喊,“云某大好男儿,岂会为钱财卖国。”

“哦,那你是为何?”

云玉廷深吸一口气,渐渐恢复平静,朗声道:“朝廷中奸佞横行,妖后秽乱宫阙,天下无不侧目。我等忠义之士,准备在太原起义,光复李唐天下。至于突厥人,说好了只是借兵,报酬三十万两白银。事成后他们立刻返回草原,不在太原停留。”

原来是武李之争。叶朗心情复杂,放缓语气说道:“一家一姓之争,何苦牵连百姓,朝廷之事理当在朝廷中解决。你可知兵锋一起,多少人妻离子散?”

“为了大义,些许牺牲是难免的。”云玉廷昂起头,振振有词。他感觉自己占据正义,又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起来。

为了大义?你个被洗脑的傻鸟!叶朗真想狠抽这小子一耳光。不过他没有动手,只注视着小帅哥潮红的脸,既愤怒又怜悯,有不屑也有同情。最后,淡淡说一声“你好自为之吧”,飘然出屋。

云玉廷万没想到对方就这样离去,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起身追出屋子:“你去哪里,不抓我回太原?叶朗,你在哪儿……”

朝天崖人迹杳然,回答他的,只有山风刮过树叶的声音。

十四、人散曲未尽

东方初白,中城主城楼上,崔神庆和田小翠并肩而立。

“刚才探马回报,上游漂下来许多人和马匹的尸体。这位叶公子真了不起,孤身破敌三千,本官定要见一见。”

“当然啦,强将手下无弱兵。那小子没啥本事,全靠我调教得好,临行前授予三条锦囊妙计。”田小翠心中落下了大石头,又开始恬不知耻地吹嘘。

崔神庆呵呵而笑,称赞道:“田都尉连环计,将张本昌戏耍于掌心。老东西居然拿假鱼符来夺权,当两片符对不起来时,你没见到他脸上的精彩表情,有趣极了。其实,我早觉察他行为古怪,当日典礼上,宰相尚书等济济一堂,他不好生相陪,却去过问普通的凶杀。后来燕王请客时又不出席,去查那寡妇案——每一件杀人案都要劳长史大人亲自出马?”

“崔长史明察秋毫,张本昌败于轻敌。我初查账时便疑惑,几位身居要职的帝党太廉洁了,难道是圣人?明显为假账。可是,造假者这么笨,不懂过犹不及?再深入一想便明白啦——他们根本不怕被发现,只需要短时间内不露把柄,控制住手中权力。如此用心,岂非昭然若揭?哼,还收买赵主事欺哄我,可笑!本姑娘天文地理无一不晓,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兵书战策无一不通,平时常读《山海经》、《搜神记》等文学名著,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哪会被区区算术难住……”田小翠说得兴起,两眼放光,滔滔不绝。

崔神庆的头有点儿大,急忙说道:“动乱初定,我要去城中处理杂务,暂且失陪。”

田小翠恭敬送他下楼,返身后立刻收敛笑容,阴沉着脸呆呆出神。

“田都尉施妙计力擒叛党,好厉害。”身后突然响起一阵爽朗的大笑,燕王李昂不知为何来到城楼上。

田小翠施礼,叹气道:“王爷别嘲笑人啦,首领没抓到。”

李昂吃一惊:“张本昌不是首领?”

“太原城公侯遍地,一个小小的长史,凭什么树大旗号令天下?他是主要策划者不假,但事成之后,必须找个大人物出来撑场面。此人的血统和名望一定非常高,高到能与朝廷分庭抗礼。”

“哦,太原城中有这种人吗,本王倒不知道。”李昂挠挠头,迷惑地说。

田小翠哂然,掉转话题:“说起来,我要多谢王爷的提点。您先是命人砸朱寡妇店,令我醒悟到,敌人可能在挖地道。随后又派船夫给我当导游,暗示永定渠藏有大文章。如果没这两回,我还真一头雾水呢。”

“田小姐在说什么啊,本王完全听不懂。砸寡妇店是一时糊涂,惭愧。”

田小翠凝视李昂的眼睛,缓缓说道:

“小女子有两件事始终想不通,请王爷指教。”

“姑娘请讲。”

“第一,张本昌颇受太后宠信,前途一片光明,怎发起神经来谋反?第二,那个藏在后面的人为何最终没露头,还使阴招黑了张本昌一把?”

李昂默不作声。半晌,问了句不相干的话:“太后今年高寿?”

一瞬间,田小翠全明白了。

太后已年过花甲,没多长日子。张本昌担心后路,急于漂白,故铤而走险,那个人则想慢慢等,同时不介意添点乱。所以张本昌找来时,虚词答应,实际上在背后抽板子,可怜的老张,被人当枪使。可转念一想,自己同样也好不到哪去,在太原城的棋局中,同样是一枚小棋子。

“姑娘可曾想过将来?”李昂再问。

面对直指人心的词锋,田小翠一时难答。她转过头,眺望汾河。

此时晨雾散尽,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河面金灿灿发亮。远处青山绰约,田野如画,渔船们从睡梦中醒来,桨声吱呀,炊烟袅绕。新的一天开始了。

“王爷,你看这多好的阳光,多美的景色啊。小女子脑袋空空,从不想遥远的事情,只管吃好每一顿饭。与张本昌比,能活着已经很幸福啦。”

李昂目射精光,重新上下打量田小翠,仿佛第一次认识一般:“姑娘心如霁月,倒是本王俗气了。好,请记住,无论将来情势如何,燕王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

“谢王爷。”

李昂拱拱手,转身离去,到楼梯口时突然大笑道:“十三妃虽美,却少了田小姐的灵秀之气,那是差得远,哈哈,差得远。”

那还用说,本姑娘当然是天下第一大美女。田小翠洋洋得意,昂首挺起小胸脯。咦,那是什么?一艘四根木头扎成的简易木筏从上游漂下,上面有一人挺身而立。是叶小子!

“喂,臭小子,我在这儿。你怎才回来,看我不打你三百大板……”少女在城楼上又蹦又跳,拼命招手,绽放如花的笑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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