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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之链》全文阅读_作者:深瞳白溯

发布时间:2023-07-22 11:1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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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吴鸣叔叔被杀的第二天,我收到了父亲的书信。

展开信纸后并没有很讶异,心情反而出奇地平静,继而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冰冷感觉——不单单缘于腊月的天气,大概也与信中对鸣叔死相的描述有关。父亲在这部分写得很详细,我并没有细读,草草收拾一下后便踏上返家的火车。

吴淞离上海并不算远,即便是脚力不好的马,大概也只需要大半天。火车自然要比马快上好几倍。但是淞沪铁路修建于1876年,算来已有六十多个年头,铁轨老旧,这铁箱子也不敢肆意妄为。到头来,反而和骑马没有太大区别。

不过这对于我倒没什么关系。路上刚好可以把父亲的信件再读一遍,或许能找出一两条线索。然而火车刚刚开动,我却涌上一股困倦感——靠着毫无舒适感的硬木车座,我沉沉睡了一觉。

醒来后,我蓦地发现对面座位上多了个人。

是个50多岁的男人,粗布衣服,一顶格子圆帽,脸几乎全部笼在阴影里0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在盯着我。

那不是让人舒服的目光,甚至有一些可怖。我想起身换个位子,没想到阴影里的男人却开口了:“您就是吴然少爷吧。”

我一愣,身体瘫坐下来:“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年纪轻轻,却穿着一身考究的西服,看做工应该是出自法国人之手。这样贵重的物件,当然不是平凡人所能享用的——至少在上海,只有三大家族有如此财力。此外,我素闻吴家二少爷喜好黑色,甚至可以说到了酷爱的程度。而您的皮包和西服,甚至桌上的笔记本恰巧都是黑色。”

我来不及惊讶,那人又说道,“此外,您的笔记本装有密码锁,封皮上有一圈螺旋形数字。如果没猜错,这应该是一套回文,也正是打开笔记本的密码。中国没有几人懂得这种密码,但对于情报人士来说又显得过于简单——所以,这也可以推断出您的职业是侦探小说家。上海最负盛名的侦探作家,自然就是吴公馆的吴然少爷了。”

真是出色的推理!不知为什么,我刚刚紧张的情绪莫名放松下来。

“您猜到我的职业了吧?不过和夏洛克那傲慢的家伙不同,我可是个非常谦卑的人。”那人咧嘴笑笑,“我叫薛名海,家里排行老三,叫我薛三就行。”

我似乎听过这个名字,细想却记不起来。

薛三朝一旁的老者要了个火,点起卷烟来:“我是您父亲邀请过来调查吴四爷被害一案的。少爷,您看过二爷的信了吧。”

“只是粗略地翻了一遍。”

“四爷是昨天下午在卧室被人发现的,发现时已经死了一个时辰。上海警局那帮家伙声称是死于中毒,当然,这话不能全信——话说回来,据说四爷死前十多天都有食欲不振、身形消瘦的症状,死前三天更像是完全如死人一般,但还一直声称自己没有病,拒绝请德国医生过来。这资料听上去挺没谱的,吴然少爷您……”

自从去了印书馆后,我与家里的联系频率就大不如从前了。不过从大哥那儿,倒是听过一两句关于鸣叔的怪异行为,基本和薛三所说无异。

我缓慢地点点头。薛三“啊”的一声,像是很头痛的样子,用力吸了口烟卷。

“事情难办了。”

“难办了?”我睁大眼睛,“什么意思?”

“就是——难办了。这种事应该让巫婆来做才对嘛。哎呀,居然揽到一件麻烦的案子呢。”薛三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我完全听不懂。

窗外的植物渐渐看不清了,已经是傍晚。冬月的寒气又一次紧逼上来。就在我下意识将身体缩成一团的时候,铁箱子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鸣笛。窗外的植物换成了泥瓦白墙,远远便听见夜总会里传出来的歌舞声。

到上海了啊。薛三拍了拍我的肩膀。拉低帽檐踱步出了车厢。

傍晚的上海比白天更热闹一些。

我和薛三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一辆洋车,很快抵达了吴公馆。

进了铁门,忽然发现灯影下人头攒动。走近一看,清一色穿着靛蓝的制服——警察局的?这么晚了,这帮人怎么还在这儿?

薛三朝其中一人打了招呼,然后便进了客厅。我将箱子放在门口,脱下长衣后刚好看见父亲在客厅现身。父亲身形削瘦,戴一副金边眼镜,看上去便像那种精明睿智的男人。但不知为什么,半个月不见,父亲似乎老了很多,脸色也苍白得不像话。

“二爷万福平安!”薛三抖开袖子向父亲作揖。

“薛先生,不必那么拘束。”父亲晕出一丝淡笑,“一路照顾然儿,我反而要谢谢你呢。”

“哪里的话。”薛三似乎并不善于应付这套礼数,简略回应后便抖出正题,“调查一整天了吧,这群软刀子发现什么了?”

他说的是警察。我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大概三四个人,每个人都一副忙碌模样。

“只是说死于中毒,还要等几天才能拿到详细报告。”父亲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我。大概是因为这诡异气氛和冰冷天气,我做不出什么表情,只能淡淡地点点头。

“嘿,吴公馆的案子也敢胡乱搪塞,这群混球。”薛三骂骂咧咧了一通,“这么下去可不行。二爷,如果没关系的话,我想现在就去现场看看。”

父亲怔了一下,面露难色:“这……现在现场还受到警察局的管制,自家人也不能靠近……”

“正则!”

一个粗暴的声音打断了父亲。身宽体胖的男人从旁门走了进来,捋了捋胡子,脸上有些微微的愠怒。

是天城伯伯。

吴家有四个儿子,长子吴天城,次子吴正则,三子吴与杭,四子吴鸣。爷爷过世之后,吴公馆的大事就由天城大伯把持,纺织厂和机械厂的大部分事务交给三叔。大概由于精明的缘故,父亲负责管理公司的财政收支。

反而是鸣叔,倒是看起来并没有特别重要的工作。

天城伯伯脾气不好,动不动就会出口伤人。外头便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在世之董卓”。若是这话被他听到,非得拔枪毙人不可。

“那帮揣警棍的废物,忙活两天了也没弄出点干货出来。由着他干什么?薛三你跟着我,我现在就撕掉封条。”天城伯伯一副蛮横口气,甩甩袖袍,领着我们去了二楼鸣叔的卧室。

房门开着,周围拉着封条。天城伯伯三下两下将其全部撕烂,进去后捂住口鼻,愤愤道:“都开始发霉了!妈的,那帮警察非要查到四弟化成骨头不成!”

果然是一股刺鼻的味道。但是和普通尸臭并不同,就像天城伯伯所说,有一股令人很不舒服的“霉”气。

父亲递给我一方手帕。我摇摇头婉拒了。

薛三弯下腰,那对浑浊的眼球赫然明亮起来。我也踏上前去,用一只手掐着鸣叔的皮肤,提起他的手臂。我明显感觉到了僵硬,但和正常死亡后产生的尸僵并不相同,有一种更为强烈的硬感。同时,手臂上和腿上有轻微的淤血,似乎死前撞到了什么东西。手臂内侧则呈现出大量晕红的斑块——

大概叫尸斑吧,我脑海里并没有确切的概念。但记得在法国人的医学院里听解剖课时,尸斑的颜色并不是如此鲜艳。

真是奇怪。

薛三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刀,看不清尺寸,但异常锋利——轻轻一下便切进了鸣叔的脖颈。我吓了一跳,但父亲和天城伯伯却是一脸平静。

薛三将小刀侧身放到眼前,那是近乎于墨的颜色。果然没错,是中毒。

薛三却没有立即下判断,反而从腰间取出另一把更为细小的刀,划开尸体的下腹。这一次,小刀上的血痕显鲜红色。

怎么会这样?不是中毒么?天城伯伯同样露出紧张的神情,一把抓住薛三的肩膀:“这怎么回事!”

薛三将刀收回口袋,那张牛皮纸般的脸淡出一丝笑意:“难怪那群笨蛋查不出来。四爷的尸体上没有外伤,大致看应该就是中毒而死没错。但是,他所中的并不是普通的毒,应该是一种常人闻所未闻的新玩意。而且,凶手毒杀了四爷之后,还给他下了另一种毒。”

“另一种毒?”

“是的,很普通的毒药,塞进老爷的口中。因为已经死了,自然也不会下咽,所以毒药就会停留在喉部附近。这样,那帮家伙用针一捅,看见黑血自然会认为是普通的毒杀了。”薛三叹口气。继续说道,“实际上,真正的毒药藏在四爷的肚子里。虽然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但是……总觉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说到这,薛三也露出苦相。

凶手毒杀了鸣叔,随后又给他吞进毒药,以混乱警察的判断。这样缜密的思维,大概只有杀手才能做到。我扭头看着尸体。鸣叔双眼大睁,仿佛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死去了。

忽然听到外头一声大喊,大门被人撞开了。我回过头,正看见秃子带着两三个人站在大厅气喘吁吁。

秃子是吴公馆的保卫队长,不过胆子出奇地小。一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理解父亲,当时为什么对他委以重任。

天城伯伯转过身喝了一声:“什么事儿这么慌张!”

秃子还是大口大口的喘气,直到天城伯伯又厉声责问一句,才缓缓抽动嘴唇:“天城老爷,吴觉少爷他……他要处死连云了!”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我忽然惶恐起来。

02

这件事,我是从奶娘口中听到的。

她告诉我,在中国西南一带,流传有一种秘密的“术”。据说这种术是从古代便流传下来,最初也并不用来害人,只是和祭祀等差不多的风俗。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开始用这种“术”诅咒他人,收割人命——这便是蛊术,也叫巫蛊、放蛊之术,大抵都是一个意思。

“蛊”从字面上解释,就是“虫”与“皿”,虫子和罐子。而本质上。也不过是许多虫子搅在一起的产物。中蛊也就是中毒,虫子入侵人的肠胃发生蠹蚀作用,从而形成一种与中毒差不多的效果。

然而实际上蛊术要比听上去复杂百倍,不识字的奶娘穷尽整个语言库,还拿光绪帝在位时发生的多起中蛊事件加以说明,仍然觉得不够详尽。

我虽然好奇,但由于年幼,也不敢过于刨根问底。对于那些做蛊、放蛊的人——应该叫做“蛊师”——有一种强烈的恐惧和排斥感。

而连云,安济草堂的老板,就是这种让我排斥和恐惧的人之一——

他是一名“蛊师”。

我已经忘记是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的。只记得,在孩童时我和吴觉大哥一起爬墙头,不小心看见草堂里间那装满毒虫的瓦罐,吓得我差点从墙头掉下去。

知道他是“蛊师”的人不在少数。但大家也许真的相信他已经不再信奉蛊术,所以才容忍草堂存在这么多年。

我努力回了回神。薛三和天城伯伯的脚步越发急促,我差点跟不上了。

听到吴觉要处死连云的消息,天城伯伯立刻像赤面恶鬼般发起火来。

鸣叔中的是诡异的奇毒,薛三也说应该是常人闻所未闻的新玩意,而且也是由于吞食才中毒的——这和连云的蛊术非常吻合。

被称做“在世之董卓”的天城伯伯,不,甚至整个吴家在市民口中都没有什么好名声,大资本家、大地主、剥削人的恶霸,大都是这样的形容词。所以,连云对吴家的人放蛊也并不是毫无根据。

可是,吴觉的行动也太鲁莽了。

连云的安济草堂在一个不大的弄堂里。我们赶到时,草堂门口已挤满了围观人群。

“都给我让开!”天城伯伯二话不说豁开了人群,大步走向目光中心。我趁机挤了进去,打眼便看见一个消瘦的男人正痛苦地躺在地上,虽然抱着脑袋,但可以清楚地看见从头上流下的汩汩鲜血。

男人身边,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手中捏着一根修长的黑色棍子,他原本还要向男人施暴。天城伯伯的暴喝让他打了个激灵,不甘心地缩回了手。

“吴觉!”天城伯伯一把拽住大哥的衣襟,用近乎低吼的语调怒道,“看看你做的好事!妈的,吴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吴觉的气焰被天城伯伯压下去一半,他别过脸看见人群中的我,却又鼓起了红脸反驳道:“四叔就是他害死的!”

“放肆!这事儿有警察和薛先生,还轮不到你小子说话!”天城伯伯又用力推搡了吴觉一把,“赶紧给我滚回去!”

吴觉撅着嘴不说话。人群也终于平息下来。

父亲使了个眼色,秃子和另一个保安将地上的男人架了起来。几乎认不出那张脸是不是草堂老板,他的身上有多处伤痕,肋骨估计也断了几根——吴觉真的是下了死手。

薛三点上烟,吸了一口,缓缓道:“他就是连云?”

“对!邪门歪道!四叔就是被他毒死的!我知道那种毒。我亲眼看过,就是他做的‘蛊’……”

“啪”的一声,吴觉的脸上多了片红印。

“你给我闭嘴!”天城伯伯彻底生气了。那个样子,连我也有些害怕了。明明是兄弟,父亲和天城伯伯却截然不同。他似乎从没打过我,连责骂也是择选不算过分的词,事后还得用从法租界带来的新玩意哄我开心。

大概是因为父亲曾参与过洋务派留学生运动吧。而我也报考了上海玛丽教会学校,同样接受西洋教育。

薛三托着下巴说道:“先把他抬进去吧。我会点儿偏方,先处理一下再说。”

天城伯伯冷冷点了下头。薛三跟着警卫们进了草堂,我朝父亲看了一眼。

父亲果然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略微点下头,作为默许。

草堂里飘散着一股油漆和草药混合的味道。我将大门关上,发现门上有很多窟窿,冷风毫无阻碍地直灌进来,这屋子破败得厉害。连云就住在这种地方么?我难以理解。

薛三给连云进行了简单的处理,几分钟后,他终于有了意识。他瞪着眼睛,迷茫地打量我们。

“肋骨没断,算你幸运。”薛三从耳朵上取下那半截尚未抽完的烟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能说话吧?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连云的脸色暗淡下来:“你是捕头吧?你也是来杀我的?”

“皇上都没了,哪儿还来的什么鬼捕头。我叫薛三,是个侦探。”薛三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行了,别说废话了。屋这么冷,把二少爷冻着了你可就真是死罪了。”

连云看了我一眼,面露惧色。

“听说你是一名蛊师。”

“曾经是。只是那件事之后,我就再不碰蛊术了。”犹豫片刻,连云开口道,“十五前,革命闹得正凶的时候,我在云南和一个女人结了婚。女人生娃的时候死了,我就和女娃相依为命。虽然没什么钱……但还算过得太平。可是邻村的大财主却看上了我的女娃,非要抢过去做童养媳。那时候我无计可施。”

民国建国这么多年,居然还有财主么?我实在想象不到那种情景。

连云继续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从大巫祝那儿听说了炼蛊之术,便偷偷地学。练成蛊后,我就将益虫放到那财主身体里,虽不致死,但那些人果然不再敢碰我女儿了。”

“为什么?”

“因为蛊的媒介大多是女人。发觉中了蛊,自然会离女人远远的。”

“那蛊是怎么做的?”我问道。

“其实并不难,大概需要十二种毒虫,青花蛇、螳螂、毒蛛、隐翅虫、蜈蚣、蜥蜴、蟾蜍等等……放在一种特殊的器皿里,让它们相互撕咬,最后形成的东西就是蛊。”连云顿了一下,“但是实际上并不好制作。”

“之后呢?发生了什么?”沙发上的薛三有些不耐烦,他似乎对炼蛊并不感兴趣。

“知道了蛊术的厉害,我就更加兴奋,全心沉浸在炼出更高级别的益虫——就是金蚕蛊。本来只想试一试,没想到居然真成了。”连云的面色忽然暗了下去,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

“但是,女娃在家玩耍时,不小心碰到了金蚕蛊……”连云的声音近乎哽咽,“她被毒死了。”

倒是薛三忽然起身,满意地笑笑:“这么说,吴四爷身上的蛊,并不是你下的咯?”

“当然不是!我已经……不碰那东西了……”

“可是那是什么?”

我看向薛三指着的方向,木制的匣子上摆着一方圆罐子。玻璃做的,里面有一个弯弯曲曲的奇怪影子。我仔细一看,那是一种让人浑身发麻的虫子,油滑的甲壳,两侧延伸出几百条腿……仿佛沿着某种节奏缓慢蠕动。我想我就要吐了。

“那是马陆,一种药材。《神农本草经》里介绍说主要可以治症积、痞满、痈肿和毒疮。”

从草堂回来后,薛三掏出一个泥塑酒罐。喝了几口,便醉醺醺地说起疯话。不一会儿,他彻底倒在沙发上,打起雷鸣般的呼噜来。

吴觉不在房间里,大概又去妓院了吧——那家伙自始至终都是这个样子。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冷。我穿好衣服,找到女佣,问她哪里能买到保暖的东西。

没想到那女人如临大敌,一个劲地谢罪,说什么“让二少爷受冻是小的不是,请二少爷恕罪”。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生出一种厌恶感。刚想转身离去,那女佣又开口道:“大上海夜总会旁边有个卖丝绸的小店,不过也卖一些棉质衣物。”

我看了一眼立钟,将近午夜了。那家店应该已经关门了吧?不过反正也是睡不着,碰一碰运气也好。

我穿戴整齐,悄悄关上公馆的铁门。

街上还是很多人,车水马龙,伴着舞厅里的歌声,像是一出朦胧的戏剧。

回复意识时,我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小店前。借着不算明亮的月光,依稀看见牌匾上写着“裂帛”。我呆呆站在店前——直到听见声音,我才缓过神。

眼前出现一个一身白花旗袍的女人,身材高挑,却看不清面孔。她倚在门边,形成一个颇似弯月的弧度,嘴巴似笑非笑:“少爷,需要什么?”

我赶紧回过神,道:“想买些保暖的东西……”

“请进。”

我踏进那丝绸店,里面点着煤油灯,很晦暗,但还能看见醒目的刺绣和丝绸。

“您是吴公馆的少爷吧?我叫岳明麓,吴公馆的人经常来我这里挑货呢。”女人的声音很飘渺,听不大清。

“能人天城伯伯的眼睛,岳小姐的货肯定很好。”。

岳明麓略略一笑,竟有些大上海交际花的感觉。她问我需要什么东西,我却答不上来。岳明麓又笑了几下,将一条黑色的围巾递给了我。缠上几圈,果然暖和多了。

“这是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的,少爷觉得适合就送给少爷了。”岳明麓不容我推辞,便强行把它“赠”给了我。

正踌躇的时候,油灯的亮光忽然猛地变大了,我发现桌角上摆着一样东西——

正有点晕眩感时,我的眼前忽然出现鸣叔变形的脸。

03

一觉醒来,听见耳边有啜泣声,我睁开眼睛,看到昨晚的那个女佣哭肿的眼睛。

“大少爷……大少爷被害了!”

“什么?!”

等到我靠近吴觉的房间,才感觉到有人在剧烈地摇晃我。清醒了一点后,我发现眼前是一张略显稚气的脸。是与杭叔。他从杭州回来了。

“吴然,你没事儿吧!叔都要担心死了!”

与杭叔比父亲小五岁,看上去却和我年龄相仿,活像个年轻人。印象中他很爱玩,尤为爱玩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次去杭州,大概也是去游说的。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咆哮,天城伯伯疯了一般推开人群,径自跑下楼梯,消失在后花园里。父亲追在后面,面露难色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摇头叹气。我刚想追下去,却被人拉住了。是刚从里间出来的薛三。

“死于中毒。”

“又是中毒?”我吃了一惊。

“不,和四爷的毒不一样。”薛三说,“也是一种我没见过的毒,但是——和四爷的不一样。”

第三种……毒。

三叔气喘吁吁地说道:“侦探先生,那我们该怎么办?”

“还是按照原计划,我去找老朋友打探些消息。先不要报警,等我回来。”薛三戴上那顶圆帽,披上大衣,“二少爷,你要一起来么?”

我点点头。

薛三踏出周公馆,循着马路朝东走去。面前是一间二层的茶楼,牌匾上写着“来仙居”几个隶书。

“我们到了。这儿的店主是我的老朋友,腿儿快,能跑,能搞到不少旁人搞不到的消息。昨天和连云聊完,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如果得到这老家伙的证实,凶手十有八九就是那个人。”

“凶手?杀害吴觉的凶手?”

“不知道,或许是一个人,或许不是。”薛三又开始说我听不懂的话了,“总之,我给您叫杯茶,您先在这儿缓缓。”

薛三给我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叫了盏龙井。接着便压低帽檐,“砰砰砰”上了二楼。

我强忍着那剧烈的晕眩感,连喝了几大口清茶。终于有点清醒了——茶馆里来来往往有很多人,可是多半我都不认识。这时候,却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吴然!吴然少爷!”

我扭过头,发现后座坐着一个年轻人。他穿着格子背带裤,架着副眼镜,一头油光的黑发——是我在教会学校时候的同学小唐。

小唐端着茶杯挪坐到我身边,轻松地说:“真没想到在这儿看见你!什么时候开始喝茶啦?”

他大概还不知道吴公馆的变故吧。我也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他。

“我在等人。你不是去北平做生意了么?”小唐毕业后就聘了个洋师父,开了家鞋厂。

“我还去了天津、塘沽和热河——几乎整个津北都逛遍啦。”

“那怎么……”

“鬼子啊!”小唐的语气忽然严重起来,“没听说么?整个东北都被小日本占啦,我哪里还敢在那儿呆下去。”

整个东北都被占了?这样的大事我居然毫不知情,真是有些丢脸。

“不单单是东北,华北也快了,接下来就是上海了——唉,我已经开始办手续,准备把鞋厂挪到重庆那边去了!”

“重庆?那边就很安全么?”

“唉,你不知道么?真是奇怪,难道你不知道吴氏企业也在向重庆挪动资产么?”

我吃了一惊。这种事我从没听父亲说过。

小唐喝了口茶:“没听说?那大概是假的了。还有消息说吴家的机械厂和纺织厂在进行改革,说是要重新划分所有权什么的……”

还是没有听说。我无奈地堆起眉头。

“总之,上海不是能长待的地方。一旦鬼子打过来,全部都完了。”小唐站起身子,推了下眼镜,“你还是早点做准备吧。”

小唐走后,我的心更加烦乱。

推开帘子,我又一次进到了裂帛。

岳明麓站在柜台前,看见是我,脸上有一丝惊讶,随后又恢复恬静:“二少爷。”

我点点头,想伪装成老朋友的样子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可是没想到一张口却是:“我大哥死了。”

岳明麓像是受了极严重的惊吓,慌声道:“大少爷……死了?”

我转过视线,刻意望向桌角,却没有发现那样东西。昨天晚上真是自己看错了?

这个女子让我莫名地安心,更加难得的是,她竟然对吴觉没有太大的反感。这真的让我感到惊讶。在上海所有女人的眼中,吴公馆的大少爷吴觉是个不折不扣的混球,强抢民女,欺诈勒索,几乎所有的恶事都能贴到他的身上。

所以他的死,对于其他人而言。可以算作“大快民心”了。

可是,岳明麓却并不这样看。

出了裂帛,我正准备回到茶楼,却在半路撞见了薛三。

“薛先生,您……”

他打断我的发言:“有重要线索。来,跟我来。”薛三的语气郑重而不容质疑,我只能乖乖跟着他的脚步。走了大概一刻钟,他忽然在一家店前停下。

我们又回到了安济草堂。我有些混乱,不自觉张口问道:“薛先生,我们怎么又回来了?连云不是洗脱嫌疑了么?”

“洗脱嫌疑,不代表不能当证人。”薛三卷起烟卷,大口吸了两口,“二少爷,你退后点。”

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但我还是退后了两步。

薛三挽起袖子,露出强壮的肌肉。随后自己也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右脚猛地向上一提,巨大的冲击力撞在门上,脆弱的金属随之崩裂开。“咚”的一声,草房的大门像棵巨树,轰然倒下。

我惊讶得合不拢嘴。隔着浮起的灰尘,我发现屋内的连云也是同样的表情。

薛三大步上前,一把抓起连云的衣襟,厉声诘问道:“说,吴觉是不是你杀的!”

连云仿佛还处在晕眩之中,舌头打结:“什……什么……”

“装什么蒜?上次没怀疑你,是因为四爷的毒不像蛊毒。大少爷中的可是确确实实的蛊毒!整个上海会用蛊的只有你一个人,你还敢否认?”

吴觉中的……是蛊毒?我惊讶地看着连云。连云这才一副缓过神的样子,拨浪鼓一样摇头:“我哪敢杀人啊!我……我……”

“还敢说谎?你看看那个——”薛三伸出手指,指向桌子上的玻璃杯—那只名叫“马陆”的恶心虫子,“马陆可不是单单用来用药的吧?那东西是制作益虫的原料之一,别想骗老子!”

没想到,薛三的话让连云脸色骤变,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吞吞吐吐说道:“那的确是……原料之一。但是我真的没有炼蛊啊,大爷您放过我吧……”

“告诉我,谁来买过那个东西!”

“大概有一两个人……样子我记不太清,好像是东区那边的……”

“我要名字!”薛三把连云猛撞在墙上,我甚至能听见骨头的脆响。

“岳……岳明麓!那个丝绸店的老板,她来买过!”

岳明麓……居然是她……那夜里见到的东西果然就是那种虫子——用来炼蛊的马陆!

我瘫坐在门外,神情恍惚地一动不动。而薛三则松开了手,放下袖子,又点上一颗烟,恢复成原本的侦探模样。

他将那扇被踢掉的大门重新塞在门框上,然后蹲坐在我身旁:“二少爷,您别见怪。对于连云这样的人,不动点粗的他一定会‘记性不好’。刚才都是装出来的,您别见怪。”

我摇摇头,继续沉默。

“还有一点,您那天晚上到裂帛的时候,我就跟在您后面,也看见了瓶子里的玩意。也正是如此,我才开始怀疑那个岳明麓。今天得到茶楼老板的消息,觉得无论如何都得捅破这层纸了。”他抽了口烟,“您别见怪。”

我打量他一眼,艰难开口道:“茶楼老板给你什么消息?”

薛三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我:“你知道杨晓璃这个人么?”

从没听说过。我如实回答。

“那是两年前大上海舞厅的红人。嗓音好,说话也灵巧,而且浑身都有一种特殊的味道——按那些混蛋的话说,就是有‘古气儿’。”薛三说道,“不过,她人倒是难得地本分,只唱歌,不陪酒。”

“这人与案子有什么关系?”

“就在杨晓璃最红的时候,忽然莫名隐退了,以后再也看不见她的影子。没人知道为什么。”薛三说,“至少大部分人不知道。实际的情况是,在某天回家的路上,她被人算计了——舞厅派给她的保镖接到了假通知,被人糊弄走了。这时候,她遭到一个男人的袭击。然她奋力挣扎呼救,却没一个人救她。直到男人干完兽行,扔给她一袋子银元后拍屁股走人,她还是一个人被丢在再堂里。最后是她自己扶着墙壁走回家的。”

薛三神色惆怅地吸了口气,“对她来说这不是最惨的。一直以来,杨晓璃迷人就是因为没有一个男人得到过她,一旦失去贞操,她也就变得毫无闪光之处了。夜总会老板可不傻,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事情发生之后,没过多久就找了个借口把她辞了。

“失去依托,原本仰仗她的投机商们也纷纷要回自己的投资。那帮混蛋拆了杨晓璃的房子,把她撵出了上海。自此之后,她便消失了。”薛三咂了咂嘴,“其实,她一直都在上海,只是戴了张面具,换了个名字罢了——”

大致猜到答案了,可是我并不想相信……

“杨晓璃就是岳明麓。她戴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人皮面具,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即便知道她身份的人,也不清楚她为什么还要留在上海——可是现在,我大概能猜出一二了。”

我压住剧烈地心跳问:“为什么?”

“为了复仇,向那个夺去她贞操、害得她身败名裂的人复仇。但是由于那个人的特殊身份,她只能默默等待,等待时机——直到今日。”薛三剧烈地咳嗽两下,将头转向我,“二少爷,你已经猜到了吧?那个强奸她的人,就是您的哥哥——吴家大少爷,吴觉。”

我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我恨那个浪荡不羁的混蛋。更恨自己,恨自己居然是那个吴觉的弟弟。我忽然觉得整个吴家都变得龌龊不堪。

薛三长叹口气,将烟头掐灭,“一旦找到动机,这件案子也就很简单了。杨晓璃不知从哪儿学会了炼蛊,之后从安济草堂购入益虫,炼好之后将其粉末涂在丝绸上,卖给了吴公馆。您知道,吴公馆的睡衣都是丝绸制成,确切地说就是用杨晓璃的毒丝绸制成的。与益虫长期接触,自然会中蛊毒—这也就是大少爷的死因。”

“我也穿了睡衣,为什么还好好的呢?”

“因为每个人的睡衣都是按照个人口味特别制作的,就像二少爷您,喜欢黑色,所以您的睡衣是墨黑刺绣。而大少爷则喜欢浅淡的百合花,只要在那匹丝绸上涂毒,就能让大少爷殒命于床榻之上了。”

“那鸣叔呢?岳……不,杨晓璃为什么要杀鸣叔呢?”

“我不确定四爷的死也是她做的,因为两种毒并不相同,而且四爷和杨晓璃也没什么直接联系。大概还有他人……”

我没有参与抓捕杨晓璃的行动。

当天夜里,我躲在自己的房间,穿着墨黑刺绣的睡衣,脖子上缠着那条羊绒围巾。我忽然迫切地想离开这个地方,想回到吴淞,回到印书馆,去写我的侦探小说——可我的逃避之旅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一声尖锐的推门声吵醒了我。

薛三和警察们站在门口。明明是冬日,脸上却挂着豆大的汗珠。

父亲坐在沙发上,仰头望了我一眼,随后长叹口气问道:“那个姑娘……你们抓到了么?”

薛三喘了口气说:“人不在。大概已经跑了。”

我长吁口气。心里则默默想着,越远越好一不要再回来。

04

上海的早晨终于不那么冷了。我起得很早,倒比平时更有精神。

吴觉之死大概可以结案了。虽然鸣叔的死不确定也是杨晓璃所为,但毫无疑问二者同是下毒,肯定有什么联系。所以要查出真相,必须先抓回杨晓璃才行。

可是我却已经私自下了定论:杨晓璃已经远走高飞,再没有人能发现她。所以,鸣叔的案子也就变成了悬案,没有进展的可能了。思索片刻后,我决定今天返回吴淞。

在餐厅草草吃了早餐后,我便回到自己的房间,重新打点我的手提箱。那条围巾始终戴在我的脖颈上。刚刚打开柜门,忽然听到一阵平稳的脚步声。我转过身,父亲正站在门口。

我有些吃惊,不过还是下意识喊了声:“爹。”

父亲的脸上依旧是那种挥之不去的疲倦,略微点下头后坐在靠门边的椅子上。

“今天回去?”他望着我。

“嗯,印书馆那边接了—批新书,缺人手。我没有什么事儿,正好可以……”

“唔,这样也好。”他明意地点点头,又保持惯性的沉默。

“对了,爹。”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公司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我没有将小唐告诉我的事情直说,准备先行试探一番。

父亲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不算什么变故,只是调整一下财政分配,还有厂房的所有权。”

我听不太懂,但大概就是没什么大事的意思:“天城伯伯他……”

自从吴觉出事之后,我还没有过他。

“去了崇明,大概是为了你大哥墓地的事情。”父亲回答说。

我还想问一些详情,然而没等开口,便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打断。我和父亲一同出了卧室,客厅里站着几个穿着靛蓝色制服的男人——又是警察局的人。大概要继续执行例行调查什么的吧。此时我对这种事已经完全没有兴趣了。

“我们在铁道旁边发现了……发现了杨晓璃的尸体!经鉴定,她死于中毒!”

什么?!我险些昏厥过去,靠着栏杆扶手才勉强撑住身体。她不是应该已经逃得远远的了么?为什么会死?谁会想杀她?

那人喘了几口气,刚想叙述详情,却被另一阵铃声打断了。女佣打开大门,戴着圆顶帽子的薛三出现在门口。

“不好了。”他说。经过一阵令人窒息般的沉默,薛三吐出几个字,“三爷被人毒死了。”

杨晓璃的尸体是在离江湾不远的铁道旁被发现的,发现时已经毙命良久,身上却没有任何外伤——

三叔则是死于那家他经常光顾的梨园戏院。据说凌晨赏早戏的时候,他突然从椅子上栽落下来,接着便蜷缩着身体,哀鸣着在地上打起滚来——虽然死亡时间和死亡地点均不相同,但二人都是……死于中毒。

死于“蛊毒”。

还有一名……蛊师么?

我死死握住拳头,却发现用不上半分力气。薛三熄了卷烟后对我说:“杨晓璃的尸体暂时在警察局,二少爷想去看看的话,我陪您走一趟。”

“不是已经知道死亡原因了么?”

“的确是这样,可是您……”

“没事儿,我没事儿。”我缓慢地摇头,“薛先生,您已经查出凶手了吧。”

薛三愣了—下,耸拉着眼皮摇摇头:“大概和杀害四爷的凶手有关,但……两个人的确中的是蛊毒,可是……”

我忽然站起身,截住他的话,语气近乎哀求:“求您找到凶手吧!”

父亲的脸微微搐动了一下,却没有出声。客厅安静如死。

对视了半晌,薛三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戴上圆顶帽,背靠着我,点上卷烟:“那么就赌他一回,去戏院走一遭吧!”

那家戏院在宝山路。

薛三扔给车夫几块银元,便转过身,一脚踢开戏院的檀香木门。

我仿佛听到里面众人的惊诧声——可是秃子的一声“肃静”,又将这惊慌生生压下去。戏台上排着一整排的戏子,虽然化着妆,但还是难以掩盖那种紧张情绪。

薛三一路踱步到台前的上座附近。这家戏院的客座都是藤条编成的,四只腿,宽大的靠背,若是罩上一条尼龙毯子,便是上座。

与杭叔爱玩,爱游山,爱听戏,所以特意托人订了个位置不错的上座,作为三爷专供。三叔的尸体并不在座上。薛三抖了抖西裤,径自坐了下去。茶台上摆着扇子、瓜子和茶杯,大概都是戏院统一配给的。

他没有问任何目击者,只是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眼睛则扫视着什么,最终停在戏台上——那群戏子的身上。

他知道答案了么?还是完全没有办法呢?

这时候,薛三忽然站起身,出人意料地抓起桌上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瓷片飞裂的瞬间,发出一声刺耳的砰响。

他呲着牙环顾四周:“他妈的,你们给我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众人的目光迅速凑过去,我也试着集中精神——薛三的手指朝向地面,那些散落的黑色碎片。

是茶叶吧?茶杯里自然就是茶叶吧,灰黑色的叶片……

不对,我看见那些碎片上有很多圆弧状的条纹,并不是叶脉……更像是某种纹络。

我捂住口鼻,险些呕吐出来。

是虫子的软壳!

是“蛊”!

“这里的茶具都是戏院统一配置的吧?可是,唯独吴三爷的茶具不同。”薛三的眼睛闪着犀利的光,“虽然外表没大不同,但细看就能知道,那上面有很大的一个‘杭’字。这杯子三爷总随身揣着,不论到哪都用它盛茶——蛊术是慢毒,只有被下蛊的人长期接触蛊盅,益虫才有侵入的可能。这些壳上的毒素,脱落后平日沉积到杯底。浇上热水就浸到茶中。喝上五六回,就会彻底中毒!”

薛三怒目圆睁,大吼一声,“你这王八蛋!”

他在对谁说话?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步登上戏台。一把拽下一个老生的胡子。妆容后的那张脸,让我惊讶得连呼吸都忘记了。

连云站在那里。脸上没有表情。他竟然在这里演戏——为什么我从来都没听过?

薛三喝道:“我早就该认出你来!”薛三勒住连云的脖子,一字一顿地说,“是你吧?三爷的杯子是你送的,杨晓璃的蛊术也是你教的!”

我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杨晓璃的蛊术是他教的?为什么这么说?不是她利用了连云么?

“你告诉我,你的女儿是在和朋友玩耍时不小心触碰到了金蚕蛊,因此死于剧毒。可是这不是真相!你对我们撒谎了!”薛三近乎咬牙切齿了。

“全上海的人都知道吴三爷好玩,哪儿有意思就去哪儿——自然,也少不了云南。十五年前,少年三爷乘火车去了昆明。可是任谁都没想到,在车上他遇见了一个人……”薛三顿了一下,刻意瞟了我一眼,“杨晓璃。”

我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那时候两人互不相识,只是由于投缘便结伴而行。在路过某个村寨的时候,他们听闻那里有一个颇负盛名的蛊师——也就是你,连云。十多岁的姑娘少爷,当然抵不过这种诱惑,便来到你住的地方。然而,他们见到的并不是你,而是你的女儿。他们扑了个空,却并不甘心,一心只想目睹巫蛊的威力。虽然你的女儿百般劝阻,他们却还是私自打开了金蚕蛊的蛊盅——”

我屏住气息听下去。

“看见那玩意,任谁都会害怕吧?打开蛊盅的一瞬两人就傻了眼,忙不迭把那东西扔到一旁却扔到了你女儿身上。”薛三叹了一下,“金蚕蛊与其他益虫不同,毒性极强,你女儿瞬间便被毒死。三爷和杨晓璃见小女孩儿没了动静,立刻拔腿逃走。等你回家时,看见的只有那具已经发黑变紫的尸体。”

连云暗着脸,眼角多了一些异样的东西。

“自始至终你都没有放弃炼蛊。因为那是你复仇的唯一武器。你故意在门上打了孔,这样就能第一时间听到脚步声和说话声,在人来之前,就能把炼蛊之器藏好。十年来,没有一个人发现你的真相!”

门上的窟窿……是他自己打的吗?

“杨晓璃被赶出大上海之后,与你一样,一心只想着复仇。”薛三瞪着男人,“她想用蛊术为自己复仇。不明真相的她找到了你,央求你教授她蛊术。你答应了她,并主动赠给她用以炼蛊的毒虫——她完全相信了你。”薛三的脸上显出不屑,“可是杨晓璃到死都不会想到,你就是那个小女孩的父亲——

“你早就知道杨晓璃会对吴家的人下毒。所以当日我问‘下蛊’的是不是你,你回答的不是‘什么’或者‘不可能’,而是‘不是我’!”

我完全没有发现这些线索。

“教她的时候,你偷偷在她身上下了蛊。时间算得刚好,在她刚刚踏出上海时便毒发身亡。完成了你的复仇,同时还封了她的口。”薛三拉低帽檐,像个醉汉一般大吼道,“杨晓璃以为自己是杀戮的顶端,却没想到她只是链条上的一环!”

剧院陷入了令人发慌的沉默。我瞪大眼睛,发现连云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

他突然从腰间掏出了枪——我想喊叫,却发现已经太晚了。距离太近了,连云只需要轻轻扣动扳机,薛三便会……我的心脏几乎停跳,但耳边却还是回荡着他恐怖的嗓音。

“我早就是个死人了。你们,也去死吧!”

“砰”的一声,巨响炸开了沉默。倒下的并不是薛三。

连云那张脸定格在一个极其狰狞的表情上,一半沾着大片鲜红的血迹,他的眉心多了个洞。阴影里的秃子站在他背后,吹灭了枪口上冒着的青烟。

我挣脱安保的阻拦,奔出了戏院。各种各样的广告牌挡在我眼前,我忽然发现整个城市都是倾斜的。杨晓璃利用连云的蛊术,毒死了大哥;而连云则同时利用了杨晓璃,在她身上种了蛊,然后下毒杀掉了三叔。

一整条罪恶的连环——连云站在顶端,却最终倒在了枪口下。

不对,不对。

杨晓璃是怎么知道连云“蛊师”身份的?而连云又为什么要等到她完成复仇后才杀死她?是仇恨吴家的缘故么?可是——为什么不杀了我呢?明明有很多机会的。可他没有对我下手。

到底在等什么?

我蹲坐在夜总会旁的角落里。天空渐渐暗下来。

——还有消息说吴家的机械厂和纺织厂在进行改革,说是要重新划分生产权什么的。

毫无理由地,我突然想起小唐的话。机械厂和纺织厂的生产权……是三叔和鸣叔在负责吧?不过听父亲说,似乎有个年轻人也掺合进去了。大概是什么投资商,可如果是年轻人的话,上海似乎没有这号人物。

难道……是他?

我站起身,飞也似的向吴公馆跑去。

铁门开着。

院子里看不到一个人,连院子里的盆栽也不翼而飞,感觉不到任何活物的气息。整个公馆就像个被掏空的空壳。

我迈出脚步进了客厅。没有开灯,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突然,一股刺鼻的气味扑了过来。我捂住口鼻,摸索着摸到房间正中,强忍住那刺骨的寒冷喊了一声。

“爹!”

没有回应。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宅子里绕了几圈,又折回我的耳朵。

人都哪儿去了?出了什么事?

有东西抓住了我的脚踝,我颤抖着,低下头看——只苍白的、抽搐的手正耷拉在我脚上。我刚想惊叫,却发现那张脸从黑暗中猛地蹿出……面无血色的薛三圆睁着眼睛,像在火车上时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然而他的脸却是惨白的,像只没了气的皮球,剧烈抽动着——

“二少爷……救……救我……”

他发出痛苦的央求,我却本能地向后退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薛三的脸依旧狰狞扭曲着,但是目光却渐渐暗淡下来,穷尽力气说道:“他……他是……”

鲜血从口中喷出,淹没了薛三没说完的后半句话。他的身体终于停止了抽动,趴在地板上一动不动。他死了。被那种特殊的毒药毒死了——流出的血液鲜红,就连尸斑也是鲜红的。

我抱头哭号起来:“是氰化钠啊……化学课上曾经听过的……一颗就能要人性命的剧毒……”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客厅的白光灯忽然亮了,一个人影静静坐在灯光下。

他用那种极其熟悉的语调对我说:“然儿,是时候了。”

05

我瘫坐在地上。耳边响着虫翼颤动般的恼人声。

我说不出话。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父亲摘下金边眼镜,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

“我曾经对你讲过那件事吧,就是我作为留学生赴美学习这件事。那并不是一段快乐的日子,然而我却无法想象倘若当初我和大哥一样,一直躲在吴公馆的房间里,躲在妓女堆里,现在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没有好结果的。无知、愚蠢、不会有好结果的。”他补充说。

“就像四弟,就像薛三——竟然还摆出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那只能怪他们的无知,怪他们的自大!若是知道日本人用氰化氢毒害了我多少中华同胞,又怎么会把它和愚昧的蛊术混在一起!”

父亲近乎咆哮,却倏然收住了情绪。

“上海是个让人绝望的城市。人民愚蠢、目光短浅,所谓大家族更是一个个昏庸无能,只知道纸醉金迷,却不知道北方的战场上洒了多少鲜血,不知道那沦陷的村落里有多少哭喊声!”

我愣愣地望着他。

“然儿,我知道你很疑惑。不过就像你想的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他顿了一下,摇头笑笑,“四弟是我毒死的。手法并不复杂,只要在他的杯里加入氰化钠就行。反而是强迫他吞下去砒霜费了不少力气。不过,我倒是没想到薛三确有两把刷子,识破了我做的伪装。

“至于三弟和吴觉,就像你看见的那样,我只是利用了两个人——不,这么说不确切,说我只是透露了一些情报才对。是我指定用人去裂帛购置丝绸,同时让她将连云的蛊师身份透露给岳明麓。之后,我派秃子去了安济草堂,告诉他岳明麓的真实身份,以及她就是杀害他女儿凶手这一事实。这个情报并不难弄,三弟什么事都会对我说,根据他的描述,很容易就能推断出那女人的身份。

“为了更容易地掌控好时间,我会让秃子给他们一些暗示,告诉他们最好的下手时机。所以当杨晓璃杀死吴觉之后,连云才会调整剂量除掉三弟,之后再取了杨晓璃的命——掌控时间并不是容易的事情,但只要弄清其中的线条关系,抓住时机,也不是不可能。”

这就是谋杀案接连发生的原因么?是被设计好的——条线。

我哽咽着,用尽力气说:“秃子他……”

“他之所以显得唯唯诺诺,是因为我挟持着他的母亲——我要求他忠心于我,否则他将永远看不见母亲的脸。尽管手段卑劣,但毫无疑问这是最好的办法。”父亲阴冷地说,“人都是一样的。

“至于连云,我原本并不想杀他。他被复仇的火焰占据,完全失去判断力,只是个被抽空的空壳——一旦是这个空壳或许会被那群人所利用,用他的蛊术害人。我不想冒这个险。”父亲长吁口气,“方法很简单。事先我让秃子将枪塞给他,事情败露之后他定然会掏枪反抗——这时候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击毙他了。”

是诱杀么?

我喘不上气,视线也开始模糊,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那个温柔睿智的父亲么……

“一切都是你设计的……对么?”

父亲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那薛先生呢?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了他?”

“因为,他是个蠢货。”父亲瞥向那具毫无温度的尸体,“是我请他调查这件案子的,目的是让他揪出杨晓璃和连云,帮助我完成计划。这个侦探出乎我的意料。竟然查出一切真相。上海已经少有这样的聪明人了,我对他也带着些许钦佩之情。然而,我万万没想到,这个薛三——同样是个蠢货。

“他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可是他并不打算抵抗。他想从我这里勒索一笔巨款,用以行贿日本人,好待他们打过来的时候,保住自己的侦探事务所,盼望还能过和现在一样的太平日子。真是……蠢!”

父亲狠狠砸了一下扶手。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震怒。

“所有人都是这样。只知道自保,只知道逃命,保住自己的地位、金钱、奢靡生活……然而,却不知道没有国,哪儿来的家!薛三、吴鸣、吴觉、吴与杭……所有人都一样,都是辱我中华脊梁的可怜虫!”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却还是问出了声:“为什么……爹,为什么你要杀了大哥和叔叔?”

“因为他们是叛徒。”父亲的声音重新恢复平静,“他们知道日本人就快要打过来了,虽然不清楚事情到底有多严重,但也开始着手准备转移资产。可是吴氏的企业扎根于此,并不是能够随便转移的。离开了上海,就等于鸟儿断了双翅,再也飞不起来。所以吴觉提出了一个方案:等到日本人来的时候,将厂子改制,为日军生产装备——这样,就找到了一个大靠山,不必担心资产流失问题。而吴家则可以继续保留自己的大家族地位——只不过,是在日本人的统治之下。”

父亲的表情冰冷如霜。

“吴觉说服了三弟和四弟,三人组建了一个资产评估小组,开始着手重新分割吴氏企业的所有权——目的就是将不同意他们做法的我从公司中排挤出去。然儿,爹从不在乎什么地位名分,也不在乎能得到什么权力,我在乎的,是这身血肉啊……

“是中国人的血肉啊!中国人,怎么能出卖中国人!中国人,怎么能做日本人的走狗!”父亲站起身,巨大的身影像咆哮的龙。

我瘫坐着看着他,刚想开口,却忽的听到一声巨响。仿佛整个上海都爆炸了。的确是爆炸声,来自虹口区——吴氏企业的所在地。

“父亲你……”

“不必担心,引爆之前我已经打点好员工。他们会北上,为我民族而战。”父亲转过身,欣赏着遥遥升起的烟火,“我也托人安排好大哥的去处了。虽然有着难以消除的劣根性质,然而他始终记得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中国人——

“而你,然儿。”他忽然转过身看着我,又恢复到那张我熟悉的温柔面孔,“你是爹的儿子,爹始终相信你……不,是为你骄傲。一直以来你都做着正确的选择,而我相信,当战火燃遍我鲜血灌注的国土时,你同样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只是忽然很想抱住这个男人。

可出乎意料的,他却提起我的身子,抽出腰间的匕首,在我的胸口处猛划了一刀。疼痛一下子侵袭而来,我挡不住哭号了一声。

父亲的脸依旧埋在阴霾里,那双我从未预料到有如此劲力的大手推搡着我,将我扔出了大宅之外。我的意识越发模糊,疼痛感则像魍魉一般撕咬着——我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取出火柴。“噗”的一声,火苗在黑暗的大宅中腾起。

父亲笑着,将火柴扔在了地面上,火苗像一条翻滚的巨龙,瞬间便燃起一片熊熊大火,将整座吴公馆都吞噬进去。原来,先前嗅到的那种刺鼻气味,是汽油。

“啊!”我大吼了一声,却无济于事——刺眼的火光疯狂地袭来……

“爹!”我抱着头,想要冲进去,但胸口的刺痛却让我动弹不得。只能那么眼睁睁看着男人在火海中大笑——

“吾儿,记住我的话!永远不要忘了自己体内流着的血,永远不要忘了——你是个中国人!”

他说完便化作一道细小的影子,在大火的吞噬中越发模糊——

“爹!”我噙着眼泪大声咆哮,“爹!”

父亲已经完全消融在炽热的火焰中,再看不见了。上海城依旧喧哗着,仿佛永远都是这么个时代,仿佛从未改变过。

我缓缓睁开自己的眼睛。窗外缓缓退后的荒景,机械声则不知疲倦地轰鸣——

1937年8月,在通往陕西的火车上,我又一次想起了那一夜的明艳火光。

阎罗变

作者:爱巧克力奶

第一章 七殿泰山王

——抢夺略诱略卖,朋赌分财掉帛者,在此热恼大地狱内提出,发交拔舌穿腮小地狱受苦。

1

小孟转过山坳,一座青瓦白壁的庄园出现在面前,这就是武林闻名的冷月山庄。

“冷月七星”四个字有谁不知?在街头巷尾,在茶馆酒楼,处处流传着他们的故事。即便不是武林中人,也知道大荒山冷月先生叶还山是天下第一高手,他的六个徒弟纵横江湖,叱咤风云。

小孟是六弟子,十几天前接到四师姐的急信:七月十三,冷月山庄。

早些时候,冷月门四弟子“七巧仙子”顾苏去南疆办事,许久没有消息,江湖上谣传说她被五毒教暗害。因此,小孟接到信后又惊又喜,飞马赶回大荒山。

山庄正厅内已有三个人在,上首是冷月门首徒吴世通,一名五十多岁的葛衣老者,消瘦清癯。两旁分坐老二秦猛和老三花伴舟。

小孟上前见礼:“你们也被师姐叫回来了,她人呢?”

“在厨房做饭,今晚有美食享用啦。”花伴舟轻摇折扇,笑嘻嘻说道。他一袭白衣,风流倜傥,江湖人称“折花公子”。

“五师哥在哪儿?”

花伴舟收起笑容,撇嘴讥刺:“还没到。他是大侠客,不愿与咱们这些江湖匪类为伍,能晚来一会儿是一会儿。”

在江湖人中,冷月门下五弟子萧秋,可算是非常古怪的异类。因为,他最大的爱好是行侠仗义!

出道七年,“萧大侠”做过的善举不计其数:大盗杀人抢劫要出手。地痞欺行霸市要管,甚至夫妻吵架也要插一杠子。最离谱的一件事,中州大豪在街上教训幼女,打了孩子两记耳光,他瞧见后竟横加干涉,逼着中州大豪向女儿道歉,否则便要同样还他两耳光。

所谓江湖道义,如同官府的律法,管下不管上,一条道理有七八种解释,到底哪一种正确要看谁的拳头大。在江湖上混,真正要遵守的是看不见、说不出的规矩。萧秋维护了明面上的侠义,却坏了私底下的规矩,许多人对他恨之入骨。

喜欢管闲事的人一般活不长,萧秋能为所欲为,不是因为武功够高,而是靠五个响当当的师兄弟。

大师兄吴世通在汉王府任首席谋士,王爷对他言听计从。二师兄秦猛是黄河帮帮主,势力横跨北五省。三师兄花伴舟出身于江南豪族,从黄沙万里的关外到烟瘴弥漫的南疆,处处可见插着花家旗号的商队。四师姐顾苏手下的“锦绣堂”明面上为绸缎庄,暗地里做收钱付人头的买卖,江湖人畏之如蛇蝎。六师弟孟冬在黄河帮做玄武堂堂主,手中飞刀快如闪电,诛杀豪杰无数。

想对萧秋下手的人几经掂量后,不得不忍气吞声,关起门来骂几声娘作罢。五位同门却十分头疼,他们势力再大,也架不住萧秋三天两头得罪人,只好一边在场面上放出狠话,力挺萧秋,一边悄悄向对方道歉。

2

天色渐黑时,顾苏做好饭菜,唤同门往西花园鸣翠榭。

园子内十几只灯笼错落挂在树梢,灯火通明;池塘边,一个颀长的身影站立。那人穿一件旧长袍,脸色苍白神情萧索,正是老五“快剑”萧秋。

萧秋迎上前施礼,一一拜见几位师兄师姐,又招呼小孟。这家伙虽脾气古怪,但面子上的礼节做起来分毫不差,而且举手投足间颇带几分潇洒。

“五师兄什么时候来的,怎直接到了后园?”小孟问。

萧秋歉然说道:“我从西面的小路过来,因担心晚了,没绕道走前门,直接跳墙进园子。”

西面小路通往后山,可见他早已经上山。奇怪,不来山庄与同门相会,到后山干什么?小孟心中狐疑,表面上不动声色,跟在众师兄身后走进鸣翠榭。

亭中一张八仙桌,布满碗碟,引人注目的是正中央放着个一尺见方的木盒。

小孟将要在下首落座,忽然怔住,酒杯旁摆着一个小泥碗。深褐色的小泥碗仅比酒杯稍大,表面凹凸不平,做工粗糙,看上去有几分眼熟。秦猛大咧咧伸手拿过,翻来覆去看几遍,玩笑道:“什么玩意儿?小孟,你得罪师姐啦,她用泥饭碗作弄你。”

“不是我放的,”顾苏否认,接着抽几下鼻子,“你们嗅到了吗?”

空气中飘浮着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一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在小孟心头掠过,不由得脱口道:“是小师妹的泥碗!”

小师妹最缠五师哥萧秋,当年,两人常在院子里银杏树下摆开小桌子小碗,玩过家家。小师妹喜欢养花,花中最爱茉莉。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萧秋,后者不作声,双眼紧盯小泥碗,脸上流露出怀念。

小孟看着他深陷的脸颊和落寞的眼神,心中嗟呀不已。萧秋本来是冷月门中最有前途的弟子,不仅天资过人,而且性格宽和,师父曾想让他继承冷月门衣钵。可惜自小师妹死后,一切都改变了。

正浮想联翩之际,耳听秦猛问道:“阿苏,你为什么将大家叫回山庄?”

顾苏浮现出似喜似悲的神情,缓缓站起身,拿起桌子中央的木盒,按下机簧。盒盖咔哒弹开,一个人头出现在众人面前。

师兄弟们目瞪口呆,秦猛失声喊叫:“是铁中南的人头!你……你杀了他,师父的仇终于得报。”

“单掌倾天”铁中南是与叶还山齐名的高手,号称“北叶南铁”。铁中南十七岁出道,创立四海帮,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用二十年时间,灭湖广四大帮派,压武当峨嵋,以三十二路“翻天掌”横扫江湖,天下英雄莫敢正视。直到五年多前,他平定南方后想进占淮河以北,却接连遭遇挫折。当时秦猛羽翼初丰,靠吴世通出谋划策,通过汉王联络官府,无论明争还是暗斗,都大占上风。

铁中南自恃身份,不屑亲自出手对付秦猛,向叶还山公开挑战,约定三月初一在摩天岭决斗。江湖人大多看好叶还山,开出三赔一的价码。不料,最终走下山的是铁中南,他声称自己已将叶还山打下悬崖。

当时除萧秋另有事外,冷月门五名弟子都在山脚下等消息。他们不相信师父会失败,第二天到决斗场察看,发现方圆数十丈遍布血迹。据小孟后来对萧秋回忆,连溪水都染红了。

两个人决斗怎会流这么多血?冷月门弟子将山谷篦了个遍,也没找到叶还山的尸首。

过了两个月,渐渐有消息传出,从三月初一起,四海帮的八大金刚和十三太保中有七人再没露过面,有五人断手断脚成了残疾。于是江湖上议论纷纷,都说铁中南带帮众群殴叶还山,并毁尸灭证。

铁中南当然不承认,冷月门弟子也不多说,似乎事情到此为止了。一年多来,四海帮与冷月门相安无事,甚至连小冲突都没出过一起,其他帮派之间的摩擦也减少很多,江湖安静得不可想象。然而,即使最愚钝的江湖人,也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只要一点火星,武林将爆发一场空前的大战!

3

叶还山死后,七个弟子曾一致决定,手刃铁中南者即为冷月门之主。吴世通抱拳对顾苏深施一礼:“师妹得报大仇,师父在天之灵必感安慰。等明日携铁贼的人头祭拜过他老人家,便通告江湖举行典礼,奉师妹为冷月门的新掌门。”

其他人也站起来行礼,顾苏淡然一笑,说道:“我还找到了冷月令。”

这句话的冲击比铁中南人头更大,五名男弟子脸色齐变。

叶还山本是大荒山农家子弟,幼年时入山玩耍,发现一扇巨大的石门、一块圆铁片和七块五棱形铁片。石门上有许多凹洞,他拿着圆铁片乱按。竟凑巧开启了机关。门后是一间宝库,藏有无数金银财宝和上百本武学秘籍。叶还山天资聪颖,无师自通练成绝世武功,并在石库顶上修建了冷月山庄,收下七个徒弟。弟子们艺成后,仗着神鬼莫测的绝技,以石库内财宝为后盾,很快建立起庞大的势力,冷月之名响彻武林。

那块圆铁片由叶还山亲自持有,称为冷月令;七块五棱形铁片分别赐予弟子,以北斗七星命名。

叶还山死后,冷月令失踪,众弟子只道再也找不回来,掌门之位自然成了鸡肋。现在冷月令重现,意味着新掌门可以继承秘籍和财富。尤其是,宝库内藏有一本《冷月诀》,是门中最高深的武学,按规矩只有掌门一人能修烁。

顾苏扫视五位师兄弟,目光一一掠过,嘴角浮起微笑。小孟接触到她的眼神,不禁打个寒颤。她的嘴在笑,眼睛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冰冷、阴寒,如吞噬小师妹生命的那口古井,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隐藏着对人世红尘的厌恶和鄙夷,或许还有一丝怜悯。

是幻觉吗?深山中夜晚凉意森森,小孟却觉得脊背上流下一行冷汗,似乎有一条毒蛇正在爬过。

“身为冷月门弟子,除报仇外,还得将门派发扬光大,才能不辜负师恩。因此,挑掌门必须从大局出发,我提议由大师兄接任。”

顾苏再一次出语惊人,竟主动放弃掌门之位。

没人附和。秦猛摸着络腮胡子发呆;花伴舟眼神中闪烁着热切;萧秋凝视顾苏,似乎要看透她的真实想法;小孟也忍不住心跳加快。

见到师弟们的情形,吴世通深感忧虑,沉吟着说道:“论智谋韬略,我的确是新掌门最佳人选;但身为王府幕僚。掌管江湖帮派恐惹来非议,应另找人选——等明天为师父扫过墓再商量可好?”

秦猛豪爽大笑:“哈哈,不着急,都是自家兄弟,谁当都一样。对了,师妹如何杀死铁中南的?”

“一个月前,铁中南不是迎娶了秦淮名妓苏三娘吗?洞房花烛夜便是他毙命时刻。”

“难道苏三娘的真正身份是锦绣堂杀手?”

顾苏脸上呈现出神秘而诡异的笑容:“你们知道我去南疆做什么?在十万大山中隐居着一支苗裔,据说是九黎蚩尤的后裔,族中巫师长老会秘术‘换魂大法’,能作法互换两个生人的魂魄。我找到了他们。”

各同门听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得瞠目结舌。小孟吃吃说道:“你跟苏三娘换了魂魄?然后杀死铁中南?师姐可真会开玩笑。说得像真的一样,呵呵……”

他只笑了两声就停住,因为顾苏神色冷峻,实在看不出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要实施换魂大法,必须把请求者的魂魄贡奉给蚩尤大魔王。换魂结束后,大魔王每天吃掉一个魂魄,十天后三魂七魄吃完,供奉人灰飞烟灭,永远从三界六道消失。我因有心愿未了,苦苦哀求了三十天的期限,赶回山庄与大家相会。三十天一过,我将彻底消失,今天已是第二十九天。”顾苏的声音变得十分奇怪,飘忽幽远,明明在对面说话,却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从另一个空间传来。

如此荒谬绝伦的事情,听众本该大笑才是,但五位师兄弟个个神色紧张,呼吸急促。小孟看着师姐秀丽、略显青白的脸庞,只觉得周围的暑气突然化作寒冰,一丝丝钻入血脉,钻入骨头缝。

“呵呵呵……”顾苏突然弯腰大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想不到名震武林的冷月七星居然怕鬼。我是开玩笑的,苏三娘的贴身嬷嬷有一个独子好赌,输掉上千两银子后杀死债主,被官府通缉。于是,锦绣堂帮了点小忙。”

小孟等人都松了口气,重新露出笑容,与顾苏互相取笑。大家开怀畅饮,一顿酒喝到子时才散。

4

小孟回到住处后,先在门窗上布置好陷阱,才躺上床。尽管冷月山庄暗藏有各种机关,外人难以闯入,但众同门在酒席上的表演,让他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顾苏放弃掌门和冷月诀,看似大公无私,实际上引起了其他人的觊觎之心,非常失策……不对,师姐一向精明过人,怎会犯低级错误,难道这正是她的目的?

小孟眼前浮现起顾苏那对幽黑不见底的眼睛,心中泛起一阵阵寒意。不会的,师姐不是那种人,再说同门不和对她也没有好处,他自我安慰道。

江湖人都说顾苏心如蛇蝎。背地里叫她“竹叶青”,小孟却能感受到其坚硬外壳下暗藏的温柔。他是孤儿,三岁时被师父领回山庄,师姐常常抱着他在山中游玩,指点风景,讲述一草一木的名字。他忘不了顾苏温暖的怀抱,在内心深处把她当成母亲,充满依恋,在情窦初开时还悄悄爱慕过好一阵子呢。

胡思乱想中,小孟睡去。恍惚中回到了童年,在野地里疯玩,满山遍野都是点点洁白,茉莉花的香气弥漫天地。花丛中,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向他招手,并喊着听不清的话语。

是小师妹。小孟莫名其妙生出这么个念头,跑了过去。奇怪的是,明明距离不远,却怎么也靠近不了半步。他心浮气躁,使出吃奶的劲儿,一步又一步,终于看清女孩的脸,果然是七师妹叶小月。

小月焦急万分,不停喊:“快逃,快逃!”小孟不解其意,茫然站住。逐渐地,小师妹的脸隐去又重现,幻化成四师姐顾苏。顾苏阴森森一笑,身子变成一条巨蟒,张开血盆大口,扑了上来。小孟惊恐万状,掉头奔逃。师姐游动着细长的蛇身在后面猛追,口里发出“咝咝”的声响。突然,脚下裂开一条大缝,身子急坠。下面是无底深渊,无数恶鬼举着刀叉嚎叫,地狱的烈焰腾腾燃烧……

“啊——”小孟大叫着醒来,冷汗沾染枕席。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几尺外响起:“怎么,做噩梦了?”

小孟先是一惊,旋即认出声音的主人,放下心来。他翻身起床,询问:“你来做什么。有事吗?”

那人回答:“我来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小孟迷惑地接过,打开一看,更是如坠云雾。

这是一张长五尺宽一尺半的彩色木版画,最上面一个绿袍帝王踞案而坐,旁边一个红袍官员手举文书宣读,牛头马面分立两行,桌案下一排人跪着作哀求状。再往下,有恶鬼将人按在刑床上挖眼,有戴着镣铐的罪犯躺在一堆蛆虫中哀号,有怪兽在开膛破肚吞食心肝……

“还不明白吗?”那人的声音越发轻柔,用手指点画卷。绿袍帝王头顶的匾额上写着:三殿宋帝王。

如一桶冰雪泼头浇下,小孟睡意全消,手伸向腰间。摸了个空,插飞刀的腰带放在枕边没拿!

那人的目光十分复杂,像看着落入掌心的猎物,充满玩弄的快意;又似看着待宰的牛羊,略带几分怜悯。这目光无声地告诉小孟:没有用的,挣扎只是枉然,惟有接受地狱的审判一条路。

小孟处惊不乱,余光扫视四周,飞快思索逃脱或反击的策略。不料,发现了一件怪事,门窗处布置的陷阱居然纹丝未动。

“你是怎么进来的?”小孟问。

那人叹口气,悠然说道:“你还是不明白,看着我的脸。”

小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或者,依旧在梦里没醒?不,不是梦,是现实!小孟大叫,分不清出于恐惧还是绝望:“你……你不是—一”

只叫出几个字,便失了声。他的喉咙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铁掌扼住,逐渐收紧。他用手抓挠喉头,拼命吸气,但无济于事,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意识逐渐消散。

那人俯身贴近他的脸:“你的罪最轻,所以第一个死。”这耳语是小孟在人间的最后一个知觉,仿佛从天际传来。

第二章 四殿五官王

——凡捉弄刀笔,枉法贪渎者,判发血池大地狱,竹签小地狱受苦。

1

第二天早上,吴世通等人在餐厅吃饭,六师弟孟冬迟迟不现身,于是去寻找,发现他仰面躺在床上,已死去多时。

他的舌头耷拉在口外一寸多,一根铁针从左腮穿入右腮刺出,两条细细的血线挂在脸颊,已发黑干结,胸口有一小撮纸灰。最引人注目的是,尸体脸上那恐惧到极点的表情,似乎临死前见到了不可想象的可怕事物。

“你们看桌上。”萧秋低声道。

桌子上展开着一幅木刻画,印刷粗陋,内容栩栩如生。这是坊间常见的阎王审鬼图,七殿泰山王面目威严坐在案后,旁边判官拿着判词宣读罪状,殿下恶鬼们按罪名的不同各施刑罚。有的拿铁凿钉罪鬼的顶门,有的在拔舌头,还有一个罪人跪在地上,恶鬼用铁针刺脸——这不正是孟冬的死状吗?

画旁边是一本摊开的书,上面有几句字用朱笔勾画,连起来读就是:抢夺略诱略卖,朋赌分财掉帛者,在此热恼大地狱内提出,发交拔舌穿腮小地狱受苦。

顾苏颤抖着手拿起书翻过封面,书名《玉历宝钞》。

《玉历宝钞》是一本在民间流传的“阴书”,传说是一位叫淡痴尊者的得道高僧所作,主要内容描绘地狱中的可怕景象,宣扬因果报应,劝人向善。

在民间传说中,地狱有十殿阎王,分别为一殿秦广王、二殿楚江王、三殿宋帝王、四殿五官王、五殿阎罗天子、六殿卞城王、七殿泰山王、八殿都市王、九殿平等王和十殿转轮王。十殿阎王掌管八大地狱和阴阳出入口,各司其责,审判在阳间犯下不同罪行的鬼魂。其中七殿泰山王掌管热恼大地狱,下辖十六个小地狱。

“略诱略卖,朋赌分财掉帛”的意思是诈骗钱财,引诱他人赌博败家,归属七殿泰山王惩戒,刑罚是判入“拔舌穿腮小地狱”受苦。孟冬在黄河帮任玄武堂堂主,管理帮中的赌场青楼等偏门买卖,正符合此项罪名。

众人不由得看向秦猛。秦猛呆呆出神片刻,突然间暴起,一把抢过《玉历宝钞》,几下撕个粉碎,破口大骂道:“操他娘,什么鬼玩意儿!必定是四海帮行凶,老子马上回去,带人铲平这帮狗杂碎!”

“外人绝不可能无声无息地闯进山庄。”花伴舟反驳。

秦猛心知他说得在理,泄下气来:“那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真是阎王爷勾魂?”这下装傻装过了头,花伴舟在旁边冷笑出声。

萧秋说道:“你们看门窗上安装的陷阱,在我进屋之前,都是好好的,我还险些中招,凶手或许是从屋顶进入的。”

顾苏和秦猛立即出门,紧接着头顶传来声响,两人上了房顶。花伴舟纵身跳上房梁,只见上面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没任何痕迹。过了一会儿,秦顾二人进屋,说道:“屋顶瓦片上青苔完好,看不出踩动迹象。”

这就奇怪了,凶手如何进屋的?

秦猛忽然问:“你们闻,是什么味道?”

其实他不说,众人也已觉察到,只不肯说破。空气中飘荡着一缕茉莉花香,轻如蚕丝,缠若蛛网,经久不散。

这茉莉花香,是凶手身上的气味吗?与昨晚酒席上的泥碗有关吗?

花伴舟和顾苏假装没听见。秦猛不肯放过,圆睁着豹眼用目光坚持询问,满脸天真。他们三人都不看萧秋,但萧秋知道,只要自己稍有异动,秦猛的刀、花伴舟的剑、顾苏的峨嵋刺将同时插入自己身体。

吴世通不相信萧秋是凶手,虽然他因小师妹之死深受打击,变得不近人情,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杀害同门。

“昨晚酒席上的泥碗是你放的吗?”吴世通语气温和地发问。有些话憋在心里,还不如说出来。

萧秋明白他的好意,微微颔首以示感激:“不是。”

“不是你放的?我还以为你怪我们不替小师妹准备碗筷,真不好意思,误会啦。”秦猛大声说,搔着头向萧秋赧然一笑。

冷月门弟子间感情深厚,小师妹叶小月坠入古井死后,六位师兄师姐并没有忘记,每逢佳节或祭日聚会,都要替她留一个位置。昨天并非节日,顾苏没额外安排座位,当泥碗出现时,连吴世通在内,大家都以为是萧秋发泄不满。

“那是谁放的?”顾苏问。

无人回答。屋中愈发静寂,院子里的夏蝉叫个不休。

“难道是小师妹心怀怨恨,显灵报仇?”顾苏打个寒战,颤声说道,“茉莉花香和泥碗也许在暗示,六师弟将中毒而死。可是,她为什么要恨我们呢?”

吴世通、秦猛和花伴舟三个人的脸色同时剧震。萧秋神游物外,盯着地面直看。床脚附近有几块纸灰,这纸灰本来在孟冬的胸口,检查尸体时被拂落到地上。

2

师兄弟五人带着铁中南人头,出门向后山行去。小路一年多没人走,杂草丛生,几乎没到膝盖。众人默默无言,走在幽暗的树林中。

“五师弟,昨晚你从这条小路过来吧,为何没有踩踏的痕迹?”花伴舟打破沉默质问。

“因为我是鬼。”萧秋淡淡答应。

秦猛哈哈大笑:“想不到五师弟也会开玩笑。三师弟果然是富家公子哥儿,出入都由车马代步,缺少常识。野草看起来柔弱,实际最为坚韧,即使被碾压践踏,只消一场雨,或者过几个时辰,便会挺立如初。”

“是啊,做人该像野草一样,最重要的是好好活下去,能放下的放下,不该看重的别看得太重。阿秋有多久没开玩笑了,有十七年吧?记得小时候,五师弟可是最顽皮的一个。”吴世通意味深长地说道。

自小师妹死后,已过去十七年。众人回想起昔日七人同堂学艺的情形,一时间百感交集,顿生沧桑之意。

师父墓与小师妹墓并排而立,墓地清扫得干干净净,墓前有燃尽的香灰,小师妹的碑前还放着一束新鲜的茉莉花。显然,不久前有人拜祭过。

“昨天我来过。”萧秋解释道。因内疚小师妹之死,出师七年来,每年清明,他都会专程赶回大荒山扫墓,从无间断。

吴世通将铁中南的人头供在师父墓前,率师弟师妹们焚香跪拜,洒酒祝祷。行完礼后,众人再向小师妹敬香。他心中默祷:请师父体谅不孝弟子的苦衷,保佑冷月门兴盛;祝小月早日投胎到好人家,富贵长命百岁。

忽听顾苏说道:“咦,这是什么?”众人看去,只见师父的墓碑顶上有一块黄色小竹片。

那不仅仅是竹片,有柄有刃有尖,是一把长约六寸的小剑。竹子的颜色油亮深黄,显示年头久远。在紧靠护手的剑脊上有两个篆体小字:小月。

吴世通拿过端详半天,终于确认了来路:“是小师妹的玩具小剑,她五岁生日正式入门时我送的礼物。竹剑是我亲手所刻,绝不会认错。”

四周好像有一股阴寒之气盘旋,凉意直入骨髓。树林茂密,没一丝阳光透入,夏季新生的草木与陈腐的叶泥、苔藓混杂在一起,形成奇异的味道。这是百年老林特有的气息,馥郁沉醉,却掩盖不住一缕幽远的茉莉花香。香气并非来自墓碑前那束茉莉花,而是融化在空气中,无处不在。

吴世通心中不详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昨天他思考了整晚上,想出应付目前窘况的对策:“我提议暂时不立掌门,我们五个人担任长老,共同决定大事。《冷月诀》大家一起练,只要有正当理由,财宝人人可用。”

冷月门弟子是叶还山万里挑一选出的人中俊彦,个个聪明绝顶,自然明白大师兄的用意,一齐爽快答应。

“那好,咱们去拿‘摇光令’,打开地底石库。”

然而,在叶还山书房内,师兄弟五人翻箱倒柜,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摇光令。“摇光”是北斗七星中的最后一颗,因小师妹早天,令牌没能送出去,一直留在师父手中。冷月七星令的秘密只有师徒几人知晓,叶还山并没有特意收藏,只随手放在书架的顶层,以前弟子们都曾见过,眼下却消失无踪。

“去年到现在山庄空了一年多,会不会有盗贼进来?”秦猛又开始装傻。

书房墙上仍好端端挂着王维的《辋川图》和张旭的《古诗四帖》,价值何止万金。如果说贼人不识货,那么书案上还放着金貔貅镇纸。弟子们十分熟悉书房的摆设,左看右看,丢失的只有摇光令一样东西。在外人眼中,它毫无价值,只不过是一块雕着奇怪花纹的五棱铁片。

每个人脸色都很难看,偷令牌者未免太不识相。大师兄已说过要共同修炼冷月诀,还不借坡下驴赶紧交出摇光令,大家装糊涂就此揭过,好留下以后相处的余地,难道非要撕破脸不可?

师弟妹们目视大师兄,吴世通思考片刻,说:“先去地下石库看看,再作决定。”

石库的入口就在书房内,推开书架,挖出后面的某块青砖,露出一个拉环。转动拉环,吱嘎声中,东屋角地面向下沉降,一个四尺见方的洞口呈现。五个人手举蜡烛,沿石阶鱼贯而下。

刚入地道,就听见前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难道有人?众人大惊,纷纷取兵刃在手,小心戒备,缓缓向前行走。那东西也听见了这边的动静,飞快往地道深处逃窜,听声音不像人的脚步。

大家有些紧张,走得更慢了。顾苏冷哼一声,抢到头里追去。那东西不知为何又向回窜,转瞬间到了近前,原来是只老鼠。顾苏飞起一脚,老鼠撞向石壁,哀鸣一声。掉在地上不动了。秦猛骂道:“操你娘,吓死老子了。”花伴舟取笑:“你要操老鼠它娘么?”秦猛一愣,嘿嘿憨笑。

地道不长,片刻后来到石库门前。大门是一整块巨石,正上方有四行圆孔,每行七个共二十八,排成长方形;向下一尺六寸是七个五角形孔眼,按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

二十八个圆孔中某一个为锁眼,放入冷月令按下,石门便可开启。但奇妙的是,锁眼不固定,会随着年月日的变化而移动,需计算天干地支才能得出正确位置,一旦按错,石库的自毁机关将启动。

叶还山意外死去,计算方法已无人知晓,好在他曾对弟子们讲过第二个办法:将七星令按顺序放入下面的五角形孔眼,正确锁眼将发光。

萧秋趴在石门上,仔细端详孔眼,一个一个慢慢看过去,并不时将耳朵贴在门上倾听。花伴舟嘴角微撇,用眼睛示意顾苏,一副嘲讽的样子。顾苏不理睬他,问吴世通:“小孟的开阳令你拿来了吗?”

“拿来了,”吴世通回答,带着疑惑,“开阳令放在他枕头边,凶手没取走,奇怪。”

众人取出各自的七星令放入锁眼,共六枚。上方圆孔毫无反应,少了一块令牌果然不行。

3

离开石库,吴世通回到自己的房间,越想越恐慌。

在书房分头寻找摇光令时,每个人都有机会将令牌随便放回某个角落,让其他人找到。偷令的人没这么做,说明他想独占宝库。然而他只有两枚令牌,其余的仍在别人手里,难道……他想杀死所有人?

实际上,吴世通已猜出偷令牌的人是谁。书房一年多没人出入,积满灰尘,窃贼昨夜潜入时,外衣肯定会弄脏,不得不更换。今早,换衣服的只有那个人……

咄咄咄,正当吴世通心烦意乱时,响起了敲门声,萧秋来访。

他平素忧郁的神情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不安:“在地道中我仔细看过,石门圆孔的机簧是赤铜,许久没开,应生满铜锈才对。可第一列前三行有划痕,显示最近有人插入过冷月令。另外,地道入口紧闭,老鼠从何而入?显然有人进入过地道,导致老鼠混入。这是最近几天的事,老鼠还没饿死。”

吴世通明白,萧秋这番话是针对顾苏,因为冷月令在她手中。可是,顾苏报了杀师之仇,理当继承石库的秘籍和财宝,没必要弄玄虚。

“说到老鼠,师姐着实让我吃一惊。她有洁癖,向来畏惧老鼠蟑螂之类,为什么抢着出脚,不怕脏吗?你注意到没有,师姐穿的是浅绿色衣裙,她有多少年没穿浅色衣衫了?”

吴世通不解其意,回忆道:“近年来她确实一直穿深色衣服。嗯,从前她最爱穿黄绿色裙子,因此还被江湖人起了个不雅的绰号,叫‘竹叶青’。具体什么时候改的习惯,我记不清楚。”

“她从三十岁生日第二天,便不再穿鲜艳衣裙。唉,这种小女人心思,师姐也不能免俗,越是漂亮的女子越讲究。”

吴世通失笑:“听你的口气好像花师弟一样,深谙风月。你对阿苏挺关心嘛,她好像也对你有意思,考虑一下怎样?我来说媒。”

“呵呵,”萧秋干笑一声,继续说道,“昨晚宴席上,师姐上来便喝,很快有了醉意。记得她以前很讨厌饮酒,别人敬酒时能推则推。一个有洁癖的人,突然去踢老鼠;一个爱美的女子,偏偏穿上暴露缺陷的衣服;一个讨厌酒的人,拼命把自己灌醉,我不明白是为什么。”

吴世通收敛笑容,深思起来。想了半天没头绪,问道:“你有什么解释?”

萧秋脸上呈现出非常古怪的表情,犹豫着说道:“我有一个想法,听起来很荒谬,但绝不是开玩笑。大师兄,你对‘换魂大法’怎么想?”

吴世通万料不到萧秋会说出这种话来,不由得呆住。

“如果换魂大法是真的呢?有没有可能师姐确实同苏三娘换了魂,但行刺时与铁中南同归于尽,没能将魂魄换回。苏三娘得知真相后想报仇,写信把大家召来。或许师姐的身体中还残留着一部份记忆,她能假扮师姐,只是有些细节不知道,才言行反常。”

吴世通完全不知所措,是自己耳朵出毛病,还是五师弟疯了?

萧秋明白难以说服对方,无奈叹口气:“大师兄,你想过没有,杀害六师弟和偷摇光令的,可能不是同一人。”

吴世通悚然。是啊,怎么没想到呢?小孟的开阳令并没有被盗,可见凶手意不在令牌,事情愈发扑朔迷离了。

4

天色渐渐黯淡,吴世通没有点蜡,在黑暗中坐着。面前桌子上放一张纸条,写着简单的五个字:子时半,书房。

字迹很熟悉,是那个人的。本来想找机会约他,不料竞先收到邀请。

漏刻标向子时,吴世通起身,向师父生前住的小院子走去。

今晚是个阴天,天上没有月亮,寻不见一颗星星,无边的黑暗笼罩着冷月山庄,笼罩着大荒山。空气闷热不堪,预示着暴雨将临。在草丛中,夏虫清脆的鸣叫声声入耳,为沉重的寂静增添了些许生机。

来到院门前,吴世通正要推门而入,身体却蓦然僵住。

又是茉莉花香!

似有似无的香气在身边盘旋,来得毫无征兆。仿佛凭空出现,又仿佛伴随着一路走来,只是没有留意。

这股香气好像在移动。带起一阵小小的旋风,地上几片树叶盘旋着飞舞起来。

吴世通用力晃晃头,驱除荒谬的感觉,伸手推开门。在他跨过门槛的一刹那,忽然觉得衣服的后摆被什么东西牵了一下。他大惊失色,腾身而起。拔出腰间判官笔使一招“夜战八方”式,将全身要害守得风雨不透。

四周空无一人,只有一阵寒意袭来。冰冷的气息如三九寒冬的河水,包围着身躯,浸入肌肤。脑中恍惚响起一缕极细的声音:别进去。

吴世通心底冒出一丝恐惧,这是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自出师后,不论面对什么样的强敌和险恶处境,他都能做到镇定自若,游刃有余一不是靠武功,而是靠智谋和涵养。但今晚,心中冒出慌乱和恐惧,第一次有把握不住局势的感觉。他不由自主摸了摸袖中的流星贯日弩,重新镇定下来。

流星贯日弩是石库中的宝物,临出师时,师父取出相赠,说道,你学武太晚,筋骨已僵硬,近战是你最大弱点,将宝弩拿去防身吧。此弩相传乃三国时诸葛丞相所制,一按机括,二十五支小箭分五行方位射出,笼罩身前数尺,箭速迅捷无伦,莫可抵御。

师恩重如山,哪怕粉身碎骨,也要维护冷月门不倒。吴世通深吸一口气,抛却杂念,大踏步走进书房。身后,吱呀一声,院门无风自关。

然后便是无尽的黑暗和死寂。

第三章 二殿楚江王

——阳世如犯拐骗少年男女者。即令狰狞赤发鬼推入活大地狱,另发剑叶小地狱受苦。

1

顾苏从灶下抽出两根燃得最旺的木柴,用铁盆盖灭。灶火小了下去,沸腾的铁锅渐渐平息,发出“咕咕”冒泡声,白粥的香气在厨房中弥散。

若非亲眼目睹,谁会相信,眼前这个脸上粘着黑灰的布衣农妇,就是令江湖人闻名丧胆的锦绣堂堂主顾苏?

锦绣堂是江南最大的布庄,分号开遍苏杭。从早到晚,店铺内人头攒动,南来北往的客商汇聚一堂。其中,在苏州城外枫桥镇,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铺也挂“锦绣堂”招牌,只不过出入的不是客商,而是神秘江湖客。每当有人提着沉甸甸包袱走进去再空着手出来,过不了多久,便会传出某江湖名人的死讯。

锦绣堂只收现银,童叟无欺,成立八年来一百多桩买卖从没失过手,有人赞赏,更多的人害怕和忌讳。但那又怎样?七巧仙子精通暗器毒药,峨嵋刺下无活口;堂内二百名刺客都是从小收养的孤儿,忠心耿耿,心狠手辣。在锦绣堂身后,有天下无敌的冷月先生,有叱咤北地的黄河帮,还有江湖人最忌讳的官府——汉王府每年都要大张旗鼓从锦绣堂购买大量布匹,这再看不懂其中含义,就别在江湖混了。

无奈之下,江湖人只好靠造谣辱骂来发泄,顾苏从最初的七巧仙子,变成了竹叶青、俏罗刹、九尾蝎等等。刚出道时,曾有无数武林少年簇拥在周围,渴望博得美人一顾,但终究敌不住谣言的侵蚀,渐渐曲终人散。

顾苏对此毫不在乎,因为她心底始终深藏着一个人——师父叶还山。

这念头连想都不敢想,偏又控制不住,如丝藤缠树,罪恶感快让人发疯。当师父去世时,她没有流泪,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一定要报仇,让所有凶手付出代价!

灶火熄灭,氤氲的蒸汽慢慢冷却,顾苏将粥装入食盒,回房换上最爱的翠色衣裙,来到饭厅。厅中坐着秦猛以下三个师兄弟,不见吴世通。

“今早做了什么好吃的?”花伴舟嬉皮笑脸。

顾苏最看不惯他这副自命风流的样子,面上却妩媚一笑,把食盒往桌子上重重一顿,娇嗔道:“涮锅水,吃死你。”

等了一刻钟,吴世通仍然没来,众人明白事情不妙,急忙赶往他的住所。房间内空荡无人,床铺叠放整齐。

“可能昨晚就出事了。”秦猛判断。

“你怎知道?”花伴舟问。

秦猛醒悟到失言,呵呵干笑两声,解释道:“大师兄有喝晨茶的习惯,但茶壶冰凉,里面为隔夜剩茶。昨天晚饭前我来找过大师兄,这两根蜡烛的长短和烛泪的形状完全没变化,说明夜里不曾点。”

顾苏在心中冷笑,这才是秦猛的真面目,外粗内细,智计更胜武功,可惜他的对头往往看不出这一点,下场都很惨。当初七人同门学艺时,秦猛豪爽聪慧,很受大家喜爱,并不装傻充愣。师兄弟之间朝夕相处,谁不了解谁呢,做作是没有用的。后来他人江湖闯荡,深得装傻的好处,逐渐养成了习惯,在同门面前也装出那副怪样,真叫人恶心。人都是会变的吧?

四个人分头寻找,很快在一面山墙下找到吴世通的尸体,现场状况与孟冬如出一辙。

昨夜下了场雨,尸体躺在泥泞中,没有致命的内外伤,只十根手指上插着竹签。竹签从指甲缝插入,直抵掌背,血流得很少。脸上露出惊恐之极的表情,带有两分不甘心、一分委屈。

胸口也有一小撮纸灰,萧秋蹲下来,盯着呆呆出神。

尸体旁边放一张木刻画和一本摊开的书,画是四殿五官王审判群鬼的情形,有的在剜眼,有的在抽筋敲骨,极其残酷。画面最下方是一个罪人,被施以竹签插指的刑罚。书还是《玉历宝钞》,用朱笔勾画道:凡捉弄刀笔,枉法贪渎者,判发竹签小地狱受苦。

吴世通在汉王府当幕僚,玩弄法律、贪污受贿的勾当自然没少于。

顾苏在尸体上搜索,从袖子里找到流星贯日弩。她平端着对墙按下触机,嘣地一声响,二十五支铁箭射出,齐根插入青砖。

有此利器,遇到危险时为什么不用?如果说来不及发射即遭毒手,那么凶手的武功极其可怕,便是师父也没这个能耐。

“太奇怪了,”顾苏喃喃自语,“可能真遇上鬼,大师兄觉得发弩亦无济于事。”

女人最喜欢相信子虚乌有、怪力乱神,秦猛不信。他大声说道:“肯定有外人闯入山庄,藏在某个地方,到半夜出来害人。必须彻底搜索庄园!”

其他人找不出更好的办法,于是依提议行动。

2

顾苏负责山庄北面,一片空旷的演武场,几间厨房和杂物间。她沿山墙搜寻,转过几棵大树,来到一口水井边。十七年前,就是这口井夺取了小师妹的生命,给冷月门每一个人心中留下创伤。

井深四丈多,边沿上生满青苔,栏杆腐朽。水井年代久远,冷月山庄建成前已存在,出事后大师兄曾提议填埋,不知为何师父没同意。

事故发生时,顾苏和花伴舟正在演武场习武,忽听萧秋大喊救命,急忙跑过来。他脸色惨白,浑身哆嗦指着井口说,小师妹掉下去了。顾苏大惊,立刻纵身跳入,井面上漂浮着水桶,不见小师妹。井水足有两人多深,她心慌意乱,好容易才潜下水底,摸到一双脚。

小师妹倒栽于井底淤泥中,身体冰凉,已断了呼吸。顾苏和花伴舟拼命施救,不过白费力气。萧秋好似傻了一般,整个过程一言不发,当听说没救时,两眼一闭,身体向后摔倒。他发起高烧,昏迷中不停地呓语:是我害死了小月。醒来后,不论怎么追问他都不肯说详情,只跪在师父面前叩头:是弟子害死师妹,请师父赐死。

他不说,大家也能猜出真相:两人在井边玩耍,小师妹坐在桶里,他在旁边转动轱辘将井绳拉上拉下,不成想绳子年久腐烂,突然断裂,小师妹跌落井中。其实怪不得他,倒是顾苏和花伴舟非常内疚,当时吴世通、秦猛已出师,在江湖上闯荡,师父外出云游,山庄内只有他们两个成年人,却没能照顾好师弟师妹。

从此萧秋变成另一个人,原先的开朗顽皮消失了,整日阴沉着脸,不说一句话。武功的路数也突然改变,专走偏锋,凌厉寒峭。师父和同门都劝解过,毫无成效。他出师后,更是变本加厉,行事偏激乖张,说好听点,叫行侠仗义嫉恶如仇;按实话讲,则属于心智不正常。

那一年,萧秋十二岁,七师妹叶小月九岁。

“阿苏,想什么如此出神?”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顾苏早已发觉花伴舟靠近,只是懒得回头:“你不去搜庄,来这里做什么?”

“你相信是外人潜入作案?事情到这地步。二师兄依然装痴卖傻,我还真有些佩服他。”花伴舟冷笑不已。

这就是顾苏不喜欢他的原因——刻薄轻浮。大家都明白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说出口呢?从花伴舟身上,一点儿也看不出世家子弟的风范。

顾苏心中涌起一阵厌恶,忍不住想刺刺他:“那师兄以为呢?”

“你我心里都明白。”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偷摇光令。”

花伴舟目瞪口呆,片刻后慌乱大喊:“你……你胡说!”

顾苏哂笑不语,目光中充满嘲弄。

花伴舟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道:“哈哈,我就知道你对萧秋有非分之想,为了包庇他竟然诬陷我!”他暗恋顾苏多年。对方却流水无意,与萧秋更亲近。嫉妒一直噬咬着他的内心,这会儿终于忍不住发泄出来。

顾苏面露不屑。冷冷说道:“师兄请自重。”

“我说错了么?除了他,谁会用小师妹的泥碗和竹剑来吓人?他要报仇!”

顾苏脸色沉了下去,眉毛上挑,渐渐倒竖,阴森森道:“哦,他想报什么仇?这仇和小师妹有关吗?我不懂,你倒是说说看。”

花伴舟打个寒颤,嗫嚅着难以回答。想了一会儿,斟酌措辞说道:“师父被铁中南暗算时我们离得不远,可能他责怪我们没保护好师父,要复仇。他是个疯子,想法与常人不同,根本不可理喻。咱们须先下手为强,否则全都会被他杀死。师妹,别再心软骗自己……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么?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伤害你。”

顾苏陷入沉思,良久,抬头凝视花伴舟,慢慢说道:“看来咱们俩真该单独谈一谈了。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谈谈。”

3

目送花伴舟离去,顾苏的心情难以平静。

她对凶杀案自有一套看法。除了一件事弄不懂——小师妹的玩具无端出现,以及那神奇的茉莉花香。花香出现时,周围找不到任何来源,难道真是小师妹的鬼魂?她想做什么?

顾苏决定去小师妹住所看一看,进了院子发现,已经有一个人在。

萧秋坐在房中,脚下放着两口大箱子,里面塞满了布娃娃、木头鸟之类的小孩玩具。小师妹死后,师父不想睹物伤人,将她生前用过的东西都收拾进几口大箱子,并锁上院门,其他人也很少过来。

萧秋手里拿着一个竹蜻蜓,用布轻轻擦拭:“小月四岁时,师娘过世,她找不到娘,天天大哭。师父骗她说,娘上天去了。我做了这个竹蜻蜓,想引诱她分心。没想到小月开心之极,拼命缠着我再做个大的,好飞到天上找娘亲。”

顾苏心中一酸,默默在床边坐下。

“刚才我从师父的书房找到一串钥匙,认出是小师妹房间的,便过来瞧瞧。锁都生锈了,房间里全是灰,有多少年没人进来过,唉。”

顾苏心往下沉,如果没人进入,泥碗和竹剑是怎么出去的?

“昨天找摇光令时,我不记得见过钥匙,今天却摆在书桌上最显眼处。另外,书房中有一缕茉莉花香。”萧秋不动声色地叙述。

顾苏思绪乱成一团,这些新线索是致命的,彻底摧毁了她原先的构想:“你认为是小师妹鬼魂作怪?”

萧秋抬起头,眯眼看向窗外。经昨夜一场暴雨,院子里野草正在疯长,其中最多的是茉莉,也有月季、紫鸢和狗尾巴草。小师妹最喜欢种花。

“你看那些木牌。居然还没烂。”萧秋说道。

墙根下,插着三根木牌,不用看,顾苏也知道每块上面都写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分别为小黑、小白、小花。小黑和小花是鸡,小白是兔子。除种花外,小师妹还喜欢养小鸡小兔,爱若珍宝。师兄师姐们有时开玩笑,说要煮了吃,她便立刻神情紧张地观察对方。若对方板着脸一本正经,她会小嘴一扁,眼泪慢慢汪出眼眶,大哭起来。然而鸡和兔总是要死的,小黑小白小花相继死去,她刻了木牌埋在墙根,每逢节日都要焚香祭奠,而且从此以后,再也不养小动物。

小师妹完全继承了师娘的相貌和品性,清秀可爱,纯真善良。

“我不相信小月的鬼魂杀人。”萧秋声音低沉,斩钉截铁。

顾苏轻轻点头,有点儿明白泥碗和竹剑出现的原因:“阿秋,陪我去山上走走好吗?这两天的事,让我感觉很糟糕。”

萧秋答应,收抬好玩具,锁上院门。两人走出山庄,沿小路漫步。

“当年同门学艺的情形犹在眼前,转眼只剩下四人。看着大师兄和六师弟的尸体,我心里很难过,却哭不出来,是多年的江湖经历令我变得冷血无情吗?我看你们几个好像也没怎么伤心。”顾苏呼吸着清新的山风,感慨万千。

“怎能不伤心?大师兄一向对同门照顾有加,真不敢相信凶手会下此毒手。”

“花伴舟自私凉薄,什么事干不出!”顾苏恨得咬牙切齿。

萧秋吃一惊:“三师兄是凶手?”

“他买了师父和铁中南决斗的赌注,欠下几十万两高利贷。哼,自以为做得隐秘,岂不知我锦绣堂暗线不是吃素的!”

原来如此。萧秋早看破是花伴舟偷了摇光令,只猜不出动机。现在明白了,吴世通提议宝库由五人共同掌管,使用者需有正当用途,花伴舟说不出口拿师父的命做赌注,只能想办法偷窃。

“花伴舟人品卑琐,却有几分歪才,我猜,他已参悟出冷月令的秘密。开石库没想象中那么难,或许只隔一层窗户纸,要不然,师父幼年时怎能开启石门?从二十八个锁眼中选一个,运气未免太好了吧。”顾苏瞟萧秋一眼,言语中意味深长,充满暗示。

萧秋心中有一丝亮光闪过,待要捕捉,又转瞬即逝。

“我知道,这些年你对小师妹心怀内疚,自暴自弃。但眼下冷月门已到生死存亡的关头,希望你以大局为重,振作起来。你是师兄弟中最有勇气和智慧的,一定能将师门发扬光大。”顾苏神情严肃,目光灼灼紧盯萧秋的眼睛,充满期盼。

萧秋苦笑,羞愧地转开目光。

七月的山岭明亮而热辣,绿色如火焰席卷天地,这是生命在绽放,宇宙中最本源的力量在萌发,在横扫。

十七年来,有一个秘密始终埋藏在心底,也许,到了说出来的时候。

“十天前,接到你的信后我连夜上山,没回山庄,先拜祭师父和小月之墓。当时已深夜,我急赶半天路,又累又饿,不知不觉在坟前睡去。在梦中,小师妹出现了,她远远站着对我笑,我想上前,却怎么也无法靠近。我大喊,请你原谅我,原谅我!她微笑点头……”萧秋声音哽咽,难以为继。

顾苏低声道:“后来呢?”

“我们隔着漫山遍野的茉莉花相望,清香浸透身体每一个毛孔,虽然距离很远,听不清她说的话,但我俩心意相通。我知道她原谅了我,被悔恨和内疚折磨十七年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仿佛获得新生。

“之后几天我睡在墓地。小师妹每晚都会在梦中现身,直到三天前,她突然不再笑,板起脸挥手赶我走。我不肯走,大声问怎么啦。她好像很生气,转过身不再理我。现在想来,难道她预知将发生凶杀,在警告我?”

顾苏的心猛跳一下,怔怔出神半晌,才勉强笑道:“师妹之死是意外,你不要过于自责。”

“意外?哈哈哈……”萧秋狂笑,声若猿鸣,“根本不是意外,是我亲手杀死了小月!”

顾苏呆若木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应该还记得,师娘死后,师父对小师妹更加宠爱,每晚都给她讲故事,哄她入睡。有一次,师父讲了个龙王的故事,说每口井都通向大海,井底住着龙王,龙宫里有龙女和珍宝。小师妹听后当了真,缠着我陪她寻宝。山庄里水井大都在明处,怕被你们看见制止,我们便去了北山墙下的老井。井里自然什么都没有,但小师妹喜欢上了坐着水桶上上下下的感觉,那一阵子,每天一得空,我们就去水井玩耍。小师妹坐在水桶里,我转动轱辘。把她放下去又拉上来,她高兴得咯咯直笑。

“出事那天,小师妹突发奇想,要两人一起下去。我拗不过她,便将桶下放到水面,固定住轱辘,抱着她顺绳索溜下。谁知刚到半路意外发生,手中一轻,绳子断了!我惊惶失措,顺手把小师妹往下一甩,借力蹬踩井壁。向上跳跃,抓住断绳飞身出井。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如果我不发力将小师妹扔下,她即便掉落井中,也能攀住木桶保住性命,再说她还会游水,绝不至于淹死。是我亲手杀了她,把她扔到井底的淤泥里……但我真不是故意的,绳子断开时,我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只是本能反应。如果事情能从头再来,我愿意为小月死一千次。

“我痛恨自己,我后悔,想要弥补,于是拼命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大家都说我是疯子,我不在乎……罪恶是无法赎免的,每当夜深人静时,心底就有一个声音响起:萧秋,你这个虚伪、卑鄙、残忍、懦弱的小人……”

萧秋紧握拳头,眼圈泛红,胸口不住地起伏,说到后来已失去条理,语无伦次。但顾苏毫不在意,后面的话她几乎没听见。当听到萧秋将小师妹扔下井的一刻,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

“你一直隐瞒真相,装出可怜样,欺骗师父和同门。”她声音冷得像一块冰。

“不,我没骗师父,他回来的第三夜,我受不了良心折磨,去坦白了真相。起初没有说不是怕惩罚,而是怕他老人家伤心和失望,师父向来看重我,我却做出这种事。万没想到的是,师父听后并没有责怪我,反而安慰说,这是习武者的本能,你年纪小,遇危险难免慌乱,以后不要再提,别对师兄弟说,忘掉它。师父虽然原谅了我,我却无法原谅自己……”

顾苏想大笑,又想长歌当哭,本以为同门中最正直最有担当之人,却是最卑鄙的懦夫,亏自己还费尽心机想把冷月门衣钵托付给他,真是莫大的讽刺。难道世间找不到一个可以相信的人?善良的人死去,无耻之徒当道,难道天道就是荒诞?

“师姐若想替小师妹伸张正义,小弟引颈以待。绝不反抗,死亡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萧秋看着顾苏变幻的脸色,平静说道。

顾苏摇头,声音嘶哑:“我有什么资格伸张正义?什么是正义?我们的罪,都将由上天判罚。”

说罢,她甩开萧秋,向山顶走去。

4

自出道以来,明着锦绣衫,暗执杀人刀,顾苏游走于黑白两道问,得心应手,从未有过彷徨犹疑。锦绣堂接活很挑剔,被杀者都罪有应得;同时,那些孤儿若无锦绣堂收养,不是饿死就是沦为盗匪,做杀手可算替天行道。因此,她坚信自己是正义的,从不顾忌江湖上流言蜚语。但此刻,寒意一阵阵地从脚底涌上顶门。

是报应吗?殚心竭虑的计划顷刻间粉碎,如果无人能继承冷月门,这一切有何意义?师父一生的心血都在冷月门,道统不存,报仇又有什么用。难道是上天在谴责冷月门?

不,去他娘的!管你老天还是阎王,我认为对的,就一定要做,虽百死亦不悔!

崖顶到了,顾苏走出密林,初秋的阳光铺天盖地袭来,成千上万根金针直刺双眼,灼烧着身体,光明的力量不可阻挡。

她慢慢走向悬崖最突出尖角,这是一条狭长的石梁,一侧是万丈深渊,另一侧仅七八丈深——冷月山庄宁静伏卧在树丛中,安详沉醉。后花园里。两个身影坐在水池边,似乎正向山崖上张望。

顾苏脚下踩到一块架空的石头,触发陷阱,呜地一声厉啸,十二柄利剑从树林中飞出,射向石粱上的身影。

要躲,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要挡,挡得住一把两把,挡不住全部。即便冷月先生处于这种境地,也难逃一死。

顾苏注视着疾飞而至的利剑,心思分外清明,一个念头突然间闪现:那水井自己曾下去过,水深一丈多,费了好大劲才潜到最下面,萧秋当年十二岁,怎会有那么大力量将小师妹直扔至井底淤泥中?

她奋力甩臂,冷月令和天权令从袖子中飞出,投向树林。与此同时,阳光下,十二柄闪烁的利剑刺人身体。似乎没有疼痛,死亡究竟是什么?

利剑来势劲疾,插入后力道未尽,顾苏身子摇晃一下,跌入万丈深渊。

第四章 五殿森罗王

——凡贪图淫乐,引诱妇人失贞者,发入大叫唤大地狱,并发剜心割肠小地狱受苦。

1

花伴舟坐在池塘边沉思,自信已猜测出真凶。除了萧秋,别人不可能杀吴世通,因为他是冷月门兴盛的关键,重要性甚至超过师父。

江湖豪侠表面上装出瞧不起官府的样子,暗地里则四处钻营,只求抱上一条粗腿。没有官府支持的江湖势力,如同无根之木,外表再粗壮也经不起风雨。冷月门能有今天,归根结底在吴世通,在汉王府。

众弟子当然深知奥妙,如果能选择,花伴舟宁肯失去一只手,也要力保大师兄安全。这不是出于同门情谊,而是为了利益。没有吴世通,就没有冷月门;没有冷月门,他花伴舟狗屁都不是,外人和家族都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只有萧秋这种不懂人情世故的傻瓜,才干得出自毁长城的蠢事。更何况,在花伴舟心里,始终存有一份对萧秋的怀疑和恐惧。

当年小师妹掉下井,他前往搭救,匆匆一瞥看到绳子断口好像是平的,因急于找新绳子救人,没在意。等事后再查看,断口已参差不齐,一副腐烂老朽的模样。他坚信最初没看错,有人动了手脚,人为制造事故。

是萧秋么?

从动机上看似乎没理由,但别人更不可能,事发时顾苏在自己眼皮底下练峨嵋刺,半步不曾离开。万一真是萧秋为某个隐秘的理由杀人,那就太可怕了,一个十二岁孩子,有如此心机。并伪装十七年……每想到此,花伴舟不寒而栗。

这秘密他没告诉任何人,总觉得将来能派上用场,现在看有些失策,早该揭露萧秋的真面目,除掉这丧门星。

身后传来脚步声,秦猛走近,在旁边坐下:“三师弟好悠闲,凶杀连连依然有心思赏鱼,愚兄佩服。”

“锦鲤都已经死光,活着的全是当鱼食投放的小杂鱼,还有恶心的孑孓。世事总这般无奈,该死的不死,高贵的生灵被卑贱者践踏。”花伴舟注视池塘,话中带刺。

秦猛目光闪动,伸出大巴掌摸着络腮胡,作羞涩状:“三师弟文采风流,武林闻名,二哥是粗人,听不懂。”

“是么?听师父说,当年学文时二师兄只用三天便将《论语》倒背如流,如今怎突然变成了粗人?”

秦猛嘿嘿傻笑:“二十多年没读书,忘干净啦。”

花伴舟心中有事,懒得兜圈子:“别废话,对凶杀案你有啥看法?”

秦猛的面色阴沉下来,吴世通之死是个致命打击。花伴舟心知戳中其痛处,于是再添一把火:“肯定是萧秋干的,他疯疯颠颠,做事情完全不合常理,这样下去,不知还要闯出什么祸。”

秦猛沉吟道:“真相尚未明朗。”

“真相?什么是真相,真相重要么?”花伴舟冷笑,“你放心,我有自知之明,很清楚自己不是独挑大梁的人材,将来必奉二师兄为掌门。”

秦猛沉思不答。花伴舟等待半天,忍不住焦急道:“二师兄,别再犹豫啦,铁中南刚死,江湖正是大有可为之际。我可请大伯出面与京城联系,得到官府支持后便可进军湖广,南下巴蜀,武林将是我师兄妹……三人的天下。”说到最后,他一咬牙,图穷匕见,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除掉萧秋。

“不知师妹怎么想。”

“上午我俩谈过,她已有所意动,约好下午再商议。现在时间快到,等她来了咱们一起劝说。”

“你约她此时此地见面?”

“是啊。”

秦猛露出讥笑,下巴朝斜上方一抬:“那是谁?”

花伴舟顺方向望去,猴子崖顶,一个翠衫女子伫立。她怎跑到山崖上?花伴舟心中狐疑,正要出声招呼,异变陡生。

十几道反射着阳光的东西从树林中射出,转瞬间插入顾苏的身体,她跌下石梁。

花园里两人惊呆了。

花伴舟大叫一声:“阿苏!”腾身而起,向庄子外狂奔。秦猛没有动,注视着山崖的方向,眉头紧皱,不知在想些什么。

2

花伴舟的轻功提到极限,不出片刻来到山路口,只见萧秋正坐在一棵杉树下。

是他杀了顾苏!花伴舟红了眼,但记挂心上人安危,暂时顾不上与他算账,只狠狠瞪了一眼,足不停步一掠而过。

山崖上空荡荡,哪有半个人影?伊人芳踪已渺,此生再不得相见。

花伴舟心中一酸,不禁潸然泪下。十几年相思终成泡影。几步外,两块闪亮的光斑灼痛双眼,走过去一瞧,冷月令和天权令静静躺在地上。花伴舟拾起,暗暗发誓:阿苏,我定为你报仇雪恨。

这时,萧秋跟着上了山崖,花伴舟拔剑。

“三师兄冷静!”萧秋凝神戒备,一边后退一边大叫道,“可是师姐出了意外?绝对与小弟无关。”

经过一阵狂奔,花伴舟稍有些气喘心跳,寻思道,萧秋武功以快著称,很难对付,且忍一忍。于是强压住悲愤回答:“阿苏跌下山崖了。”

他讲了后花园所见,萧秋醒悟道:“利刃穿身,是取‘剑叶小地狱’的寓意吗?”

两人在四周寻找线索,过了一会儿,秦猛也赶到。三个人很快发现。有一棵树设置了弹射机关,从地下埋线到石梁,顾苏踩中触机后,利刃射出。

树枝上挂着一幅地狱图,二殿楚江王。他掌管剑叶小地狱,遍地都是利刃,罪人被恶鬼用又挑着从高处抛下,万剑穿心。

树干上钉着一本《玉历宝钞》,上面标出顾苏的罪状:阳世如犯拐骗少年男女者,即令狰狞赤发鬼推入活大地狱,另发剑叶小地狱受苦。顾苏收养孤儿当杀手,这罪名倒也没冤枉她。

萧秋自言自语:“奇怪,这次没有烧过的纸灰。”一边说,一边走到山崖边朝下方张望。

崖壁陡直平滑,光秃秃地,唯独离崖顶三丈高的地方,有两棵同样大小的松树,生长在石缝中,相距十几丈远。冷月门弟子每人都曾在山中学艺十几年,对各处景观很熟稔,这两棵树,他们起了个名字叫“情人树”。

“我明白事情真相了,是换魂大法。”萧秋叹息道。

换魂大法?花伴舟莫名其妙。

“师姐同苏三娘调换魂魄,刺杀铁中南,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事后魂魄没能换回来。现在占据师姐身体的是苏三娘,要报仇。也可能师姐的魂魄只返回一部份,被苏三娘压制住,偶尔才清醒。当师姐夺回身体控制权时,知道苏三娘的阴谋,便用泥碗、竹剑警告我们。她清醒时间很短暂,不敢留下明显警示,只能采用苏三娘看不懂的方式。泥碗暗示小孟会中迷药,竹剑暗示大师兄是下一个受害者,并会被竹签穿指。苏三娘并非自杀,她正在山崖上布置陷阱,想加害另一个人,不料师姐突然夺回身体。师姐明白难以阻止苏三娘继续行凶,于是毅然破坏机关,跳崖自尽。”

简直是一派胡言,花伴舟觉得萧秋受刺激过重,已彻底疯掉。

“少装疯卖傻,山崖附近只有你一人。凶手就是你!”

“呵呵,花师兄,你有没有想过另一个可能,师姐与二师兄是一伙儿的?从她掉下石梁到你上崖,至少一刻钟。当时我在下面,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二师兄证明崖顶上没人,如果他撒谎呢?师姐只是跳在松树上,你一离开花园,她立即顺绳索爬上来,然后从另一边山壁垂绳而下。山崖另一面只有七八丈高,下面即是冷月山庄,等你上崖时,她早已返回庄园。说不定,这会儿正做好了可怕的陷阱等着你呢!”

花伴舟陡然想起,事发后秦猛并没有立刻上崖,而是停留在花园内,他在干什么?

萧秋却又向秦猛拱拱手,笑着说:“小弟只想说明真相有许多种,并非怀疑二师兄,请勿见怪。”

秦猛打个哈哈,皮笑肉不笑:“没关系,推测十分精彩。世人都说你疯颠,我却一直以为,你才是所有人中最聪明的一个。”

3

花伴舟看看萧秋,又看看秦猛,心跳遽然加速。情形不对头,肯定有一些关键东西漏算了!他心念电转,顷刻间做出决策。

“别再狡辩,你这个疯子,自以为是执掌武林正义的大侠,在外面主持公道不过瘾,又想拿自己兄弟开刀。除了你,谁会想出阎王审判、地狱报应的恶心把戏?二师兄,咱们一道解决这个败类。”

秦猛皱眉道:“不可鲁莽。”

花伴舟大怒:“你不愿出手,且站在一边,看我独自清理门户。”

说罢,飞龙剑出鞘,在胸前划半个圆弧,向萧秋缓缓刺去。去势虽慢,却凝聚千钧之力,正是其看家绝技“龙王五神剑”。

萧秋不敢分神开口,抽剑护住要害。秦猛退到树林边观战。

花伴舟不停舞动宝剑,速度逐渐加快。他出剑方位很奇特,向萧秋上下左右刺出,总偏离身体数寸,而且剑到半路就划个圆弧带回,转为下一招。

一招又一招,飞龙剑隐隐发出啸声,周围的气流变得凝涩起来。

如潮湿空气中,石头上渗出一滴滴水珠。逐渐汇成涓涓细流,又化作潺潺小溪在山间流转。小溪流淌一会儿,进入开阔平地,变成小河,蕴藏的力量更大。小河一路奔流,吸收沿途的水,成长为大江。大江咆哮,势不可挡,扫荡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阻碍,向东狂奔。终于,冲出入海口,汇入大海。

大海无量。在起伏海面下,奔涌着毁灭天地的力量,这就是龙王五神剑的终极杀招“黑龙吞天地”。

剑再快,又怎能抵挡无形的流水,岂不闻抽刀断水水更流?

但萧秋的快剑可以。他连人带剑冲人大海,如流星划过天际,拖着长长的光焰。这一刻长剑似停滞,因为速度已超越人眼的极限;一刹那,时间仿佛凝固,又好像已流逝一万年。

大海再广阔,也无法与时间的长河相比。

“好!”秦猛禁不住大声喝彩。

萧秋曾修炼过石库中的一门剑法:四谛剑。释迦牟尼在鹿野苑为五比丘说四谛法门,一日苦谛,二日集谛,三曰灭谛,四日道谛。即万物皆苦、招来苦的原因、如何解脱苦、解脱后不生不灭的四种境界。

苦有三苦,遭受伤痛的苦、失去快乐的苦和变化无常的苦,前二者易解脱,第三苦就连天神也难以避免。刹那刹那,念念生灭,随着时间流逝,万物终将死亡,然后重生,循环永无始终。在时间面前,沧海也将变桑田。

此刻萧秋出手。似慢实快,非慢非快,既慢又快,已得四谛剑真意。他的剑越来越慢,最后完全停滞。静止的剑,散发出最恐怖的气息,因为时间已停止。时间的尽头是什么?是绝对寂灭,比死亡更可怕。无论天神蝼蚁,都将烟消云散。三千界悉从沦没,八万劫终是空亡。

地上的野草无法抵挡死亡气息的侵蚀,一瞬间皆尽枯黄。花伴舟倒退三尺,大叫一声,喷出鲜血。

萧秋收剑,上前搀扶:“三师兄——”

“站住!”花伴舟勉强举起剑,逼指住萧秋,同时大口喘息调和气脉,“二师兄快动手!”

秦猛劝解:“你别急,先调理好伤势,再慢慢商量。”

花伴舟色变:“你们是一伙的……”话没说完,掉头朝山下纵跃,几个起落后,身影转过山角消失。

4

花伴舟向山庄疾驰,心情愉快极了。

在人们眼中,花伴舟英俊潇洒,聪慧文雅,却失之狭隘,岂不知,这正是他想让世人相信的。在很小的时候他就明白,一个人表现出来的能力不可超越自身的地位。

他父亲是花家最无能的六老爷,母亲是个粗使丫环,出生缘自于一次酒后疯狂。但他与父母截然两样,从小显露出过人天分,私塾老先生称赞有状元之才。花老太爷高兴地摘下拇指上扳指赏赐。

从此噩梦开始,先是父亲被赶到塞外小城做掌柜,之后大妈二妈不断找借口折磨母亲,被一起念书的堂兄堂侄们天天打骂欺侮……

花伴舟想找老太爷哭诉,可老人家日理万机,怎会管鸡毛蒜皮之事。无奈,他只好奴颜婢膝,刻意讨好每一个人。没有用,换来的是更多嘲笑。他绝望了,破罐破摔,小小年纪学会喝酒,喝醉了便站在院子里大骂,从大伯到堂侄一个不放过。奇怪的是,伯父们并不生气,只叹息着说,小时聪明,大未必佳,这孩子终究如他父亲一样是个醉鬼。很快父亲便从塞外被叫了回来,堂兄们看他的眼光充满不屑,但也懒得再找麻烦。

生活变得平静,花伴舟心里却总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躁动,在夜深人静时撕挠狂叫。就在这时,他遇到了叶还山。

一切都改变了。冷月门以彗星般的速度崛起,势力不停扩张,当花伴舟回家省亲时,每过一年,亲戚们的热情便多几分,母亲有了自己的院子。四年前汉王游历江南,到花家做客,无数人簇拥着他,有官居二品的巡抚藩台,也有名动天下的文坛领袖。汉王从人群中一口叫出花伴舟的名字,走过来拉着手嘘寒问暖。酒席后,已成为花家之主的大伯将他叫到书房,亲热拍着肩说,以后家族的布帛生意全交给你,好好干,从小我就知道你不是凡品,必成大器,哈哈……母亲又换住处了,院子变成花园。

不,这一切绝不能失去,谁挡路就干掉谁!

花伴舟冲进山庄大门,直奔师父的书房,面目狰狞。直觉告诉他,萧秋最后一段分析有道理,秦猛必与凶杀脱不开关系。该怎么办,与萧秋联手?不成,两人根本不是一条心。于是他当机立断指责萧秋是凶手,坚持要决斗,然后假装失利脱身而去。

其实龙王五神剑最后一路他已大成,“青龙生万物”,青龙东方属木,主万物生发,方才萧秋那一剑死气虽重,但他体内生机绵延不绝,丝毫没受影响。受伤吐血是做给秦猛看的,正如同在众人面前装得轻薄狭隘一样。人们都喜欢能控制的事物,喜欢驾驭比自己逊色的人。不是吗?

花伴舟摸着怀里的流星贯日弩,得意微笑。上午搜索庄园时,他趁机偷了空弩匣和插入山墙的小箭,重新组装起来。有此宝物在手,完全能射杀萧秋,只是顾虑到秦猛在一旁窥视,不得不谨慎些。在宝库中,有一件比流星贯日弩威力更大的武器——闪雷霹雳弹。霹雳弹出,方圆数丈内所有东西都会粉身碎骨。杀了秦猛和萧秋后,他将成为冷月门之主,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冷月门势力会暂时消退,可只要有了钱,什么事办不成?师父能做到的他花伴舟会做得更好,冷月门必将再度君临江湖。

他可能太兴奋了,以至于没觉察到书房中飘荡着一缕清新的茉莉花香。书架上最显眼处放着一把小竹刀。也没能瞧见。他拉动机关,打开地下人口,径直走入隧道,来到宝库前。

石门上二十八个锁眼排成四行七列,哪一个是正确的?这岂难得住心慧智巧、有状元之才的他?花伴舟取出冷月令,毫不犹豫放入第三行第三列,按下。石门后传来轧轧的声响。门开了。

花伴舟手举蜡烛进入,宝库内,无数奇珍异宝泛射着微光,正中央放置一口棺材。棺材上坐一个人,背朝门口。花伴舟的呼吸顿住,一颗心向无底深渊坠落,血液降至冰点。

那人回头笑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第五章 三殿宋帝王

——不思君德最大,奴仆负家主者,使大力鬼役进入黑绳大地狱,另发应至何重小狱受苦。

1

“我们还能见到活着的三师弟吗?”秦猛凝视花伴舟远去的背影,意味深长地问。

他向来以憨厚诚实的面目示人,极少显露出锋芒,现在撕下伪装,莫非已到了摊牌时刻?

萧秋暗自提气防备。

秦猛转过头,像看陌生人一样上下打量他,目光中杀气隐现。

对于小孟和吴世通的死,秦猛始终认为与花伴舟无关。那家伙出身庶子,在家族中不受待见,全靠冷月门撑腰才能出人头地,不会自毁根基。

他一度怀疑顾苏,她精通毒药,有能力将二位同门暗害于无形。所以,当看见顾苏从山崖摔下时,第一反应是诈死,于是躲在花园中观察。可直到花伴舟上崖,顾苏没出现,她竟真的死了。另一方面,顾苏也缺少杀吴世通的动机,没有汉王罩着,各方势力必反扑冷月门,锦绣堂名声最坏,首当其冲。

那么,只剩下一个嫌疑人——萧秋!

两人互相提防,相隔七八尺,慢慢往回走。当两人拐上山庄前小路时,看见大门上吊着一个人。

是花伴舟。尸体悬挂于门梁,肚子被豁开,心肺肠子等内脏堆在脚下,鲜血流满地,脸上的表情恐惧而绝望。地下有一堆纸灰,门上贴着一幅画和一本书,画是五殿阎罗天子的地狱图,旁边书中字句用鲜血描画:凡贪图淫乐,引诱妇人失贞者,发入大叫唤大地狱,并发剜心割肠小地狱受苦。

大门两旁,一左一右挂两个白纸竹灯笼,一个写着“魂”,一个写着“魄”,在黄昏中无风自晃。

2

天色将晚,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冷月山庄被峭壁和树林包围,已提前陷入昏暗中。山庄前空地上寂静无声,远处一只乌鸦飞来,呱呱鸣叫着投入树林。

秦猛跨步按刀,目视萧秋:“你是汉王的人还是直属于朝廷?同伙藏于何处?”

萧秋怔住:“二师兄何出此言?”

秦猛冷笑:“我知道你聪明,但别把所有人当傻瓜。你装出一副正义的模样,四处打抱不平,其实是有选择性的。某天晚上我闲着无聊,心想聪明随和的五师弟为何变成这般模样?于是回忆你出道以来得罪过的人,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山西阎家、中州大豪、骆水帮等等,全都是冷月门的中立势力,可敌可友。你的‘行侠仗义’,把他们推向了敌对,是巧合吗?”

萧秋无言。

“大师兄被害,使我明白凶手想毁掉冷月门。冷月门是如何崛起的,我心中最有数。当年黄河帮初建,人力物力薄弱,与铁中南争战时处处受制,但每到紧要关头,就有好运气降临,要么四海帮的援军迷了路,要么运钱粮的船只漏水,弟兄们都说我受神佛保佑。呵呵,这跟神佛无关,是朝廷在暗中帮忙,因为四海帮势力太大,必须加以制衡。

“如今,相同的情形又出现,铁中南一死,冷月门已没有存在的价值。明着下手有损官家威望,最好是造成内讧的假象,最终由你揭露凶手,继承冷月门。你有戕害同门的污点,用起来放心,从此冷月门成为朝廷控制江湖的一张牌。以上就是事情真相,对吗,五师弟?”

萧秋钦佩无比,二师兄果然雄才大略,把江湖局势分析得透彻,只不过,元凶并非自己。正想开口解释,对方大喝道:“让我来领教你的寂灭之剑。”话声中,镔铁砍山刀出鞘。

秦猛所练乃“胜天刀”,刚猛霸道,一旦出招,有去无回,不饮鲜血誓不罢休。江湖人称之为“见刀无救”,只要秦猛砍出第一刀,等待对手的必定是死亡。

萧秋不敢等他发招,抢上一步,拔剑刺中路,下砍、反抹、回圈、直劈,眨眼间连出十几剑。秦猛不慌不忙,后发先至,一一化解。萧秋暗叫不妙,手上又加紧三分,长剑如狂风暴雨般劈头盖脸乱刺乱砍,顾不得讲究方位技巧,只想阻止对方腾出手反攻。

秦猛横刀一搅,破掉攻势后顺势前插。萧秋反击,长剑快如闪电,直刺对手小腹。秦猛早料到这一招,向左侧闪避开,手中刀继续前削,萧秋被迫后退。

既得先手,便不容情。秦猛诚心正意,一刀接一刀向对手砍去,眼中只有刀,心中只有我。

胜天刀同属于佛门武功,本名“金刚伏魔刀”,以内功《明心经》为根基,炼成后,身心化菩提,我即世界,世界即我,万物尽皆烛照。无论情势如何变化,秦猛总是比对手快,比对手准。萧秋身为同门,自然知道厉害,所以才不讲章法地乱打,招数越巧妙反而死得更快,因为意图尽在敌人掌握中。

秦猛大喝,双手握刀力劈。狮子吼消除一切内外障,金刚斩大力伏魔。

萧秋的剑慢了下来,时间停止流逝,死亡的气息悄悄蔓延。在寂灭世界中,一切事物都将停滞消亡。镔铁砍山刀一滞,仿佛被看不见的罗网缠住。秦猛微阖双目,五识俱闭,只留心眼。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生命是虚妄,死亡也是虚妄,只有手中刀才是真!

刀直劈而下,势不可挡。

眼看将要中招,萧秋的剑忽然发生了奇妙变化,从寂灭之境中苏醒。力量和速度很微弱,却充满灵性与生机,仿佛干涸的大地重新绽放蓓蕾。

秦猛大惊,心神几乎失守,飞退至两丈开外,脱口叫道:“冷月诀!你会冷月诀?”

冷月诀又名“生生混元功”,集石库中各种武学之大成。混沌之中,生机隐而不发,既是万物之始,亦是万物之终,不生不灭,从而超脱寂灭和轮回。这门心法只有掌门才能练。

萧秋冷冷说道:“你也会冷月诀,才能看出我的路数。”

秦猛寻思,自己真是看走眼,这小子竟然进入过石库,偷学了冷月诀。如此说来,石库的构造他也知晓,是否猜到十七年前的真相呢?如果不知道,何妨说出来,令他心神大乱。于是他嘿嘿狞笑道:“我当然会冷月诀,否则何必害死小师妹。”

整个世界安静下来,月亮移进云层,七月的夜晚没有风,树叶一动不动,只剩下空虚和黑暗笼罩大地。

3

“你……你说什么?”萧秋不敢相信。

“你进石库偷冷月诀时可曾发现,西北角十分潮湿,墙顶长满厚厚的霉斑?”

萧秋心慌意乱,已失去分析的能力,吼叫道:“我根本没进过石库,快说,小师妹究竟怎么死的!”

秦猛洋洋得意,讥笑道:“还装蒜,没进石库从哪儿学会冷月诀?五师弟装君子的本事一流。你当时只顾抄录秘籍,没仔细观察周围吧。我提醒一下,想想石库的位置。”

萧秋有所醒悟:“石库位于古井附近,另有通道,你从井壁进入。”

“不,我从大门进去的。师父常外出云游,我趁机溜进地道,用盐水喷锁眼。锁眼为赤铜制造,很快生锈。等师父回山庄,自然会进石库,在生锈的锁眼中留下划痕。我再找机会进去,记录相应位置和日期,重复几次后,便摸清规律。师父对宝库不很在意,冷月令常随手乱放,我用软蜡压了模型仿制,从此石库任由出入。”

“小师妹在井中玩耍时,并未发现通道,你为什么要害她?”

“当然是因为你。起初我进石库只出于好奇,没多余想法,但冷月诀太博大精深,看过后忍不住偷炼。当时我想,自己是门中资质最高的,过几年师父即会传授,提前练没事儿。谁知师父竟看中了你,我该如何解释会冷月诀?”这种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很快机会来临,你和小师妹每天去老井玩耍,我想,如果她出了意外,师父必迁怒于你,不再传授衣钵。当他不在家时,我假说要出外历练,也跟着离开。到晚上悄悄潜入石库,挖出一条通向水井的通道。第二天,你和小师妹果然来玩,并且一起下来。我想也好,干脆一块儿干掉,更利落。等你们下去后,我从通道内伸刀割断井绳,没料到,你小小年纪也心狠手辣,竟将小师妹当踏脚石逃生。你上去后,我放绳索攀下,将小师妹按人井底淤泥中。后来三师弟和四师妹赶到,忙于救人,没发觉异常。等你们离开水井,我从容收拾残局,磨烂绳子断口,放回青砖堵上墙壁,趁夜色离开山庄。

“其实我并不想害小师妹,她只是替罪羊,该死的是你,明白吗?当我下井时,她正抱着木桶眼巴巴朝井口张望,见到我又惊又喜,以为是去救她的,唉……”

萧秋双目喷火,浑身颤抖,指着秦猛大骂:“你这狼心狗肺——”

话刚出口,秦猛蓦地扑上前,砍山刀横扫腰间;萧秋仓促挡架,被震得连连后退,破绽大露。秦猛抢上半步,左手反掌一击,正中肋下,萧秋狂喷鲜血,向后摔倒。

秦猛俯视对手,志得意满。萧秋伤势甚重,躺在地上急促喘息,脸上却露出讥讽的笑容。

“怎么,不甘心吗?”

“没啥不甘心,反正你很快也要死了。”萧秋淡然说道。

秦猛笑笑,没说话。敌人将死,何必再做口舌之争,他秦猛向来大度。

“师父是怎么死的?”萧秋忽然问出他做梦也想不到的问题。

秦猛不禁后退一步,喝问道:“你说什么?”

“当时我没在场,事后曾向小孟询问,他说,现场有很多血,把溪水都染红了。你们第二天才上山,三月正是春雨连绵的季节,山溪湍急,怎可能仍存留鲜血?是小孟撒谎吗?我想不完全是,他的确曾见过溪水被染红,只不过,不是在第二天。人心是最复杂的东西,若不愿回想起痛苦悔恨的事情,往往发生记忆错乱。”

秦猛凝视萧秋半晌,长叹道:“五师弟,你真是绝顶聪明之人,可惜不能并肩合作。你没猜错,决斗时我们五人都在场。当天上午发现四海帮来助威的高手突然不见,我们心中起疑,决定潜入现场,结果看到师父在十几名高手围攻下身负重伤。四师妹和六师弟要冲下去帮忙,被大师兄阻止。他说,已救不了师父,徒然送死,还是假装不知道,暗地里想办法报仇为上策。师妹不听,要一个人下去,我点了她穴道,带回山脚。一路上,上游流下来的溪水隐现红色,大家都沉闷无语。你杀害小孟等人,难道是不满我们置师父于不顾,想清理门户?”

萧秋摇头:“你们没做错,如果我在场会做同样的选择。”

“那你是奉朝廷之令行事喽,同伙怎还不出来?”

萧秋怜悯地看着他:“你终究不明白。也难怪,你是雄心万丈的大丈夫,谋算皆从利益出发,分析江湖大势一针见血,却不适用于女人。女人心思最难猜,她们真正在乎的是什么?”

霎时间秦猛生出一身冷汗,明白了萧秋的意思。顾苏,这个该死的女人!不,心不能乱,越是危险,越要保持清醒。

“那又怎样,事已至此,谁是真正的凶手根本不重要,我会把你们全杀光,一个不留。”

“你修佛门心法而无慈悲之念,只怕将大祸临头。”

“慈悲?笑煞我了,既然性本是空。又何来慈悲?我自勤修明心经后,渐悟天地至理,万物皆空,唯我存真!色身虚妄,唯心永恒!我心即世界,无往而不在,战神杀佛,胜天胜地胜人,皆存于一念间。所以我将‘金刚伏魔刀’改名为‘胜天刀’,世间本无魔,我力能胜天!”

萧秋叹气:“这就是修炼明心经的体悟?我看你走火入魔已深,不可挽救。”

秦猛不再废话,砍山刀直刺地面,欲取萧秋性命。不料,到了半路手一软,刀跌落在地;同时脑中眩晕,站立不稳。萧秋操起手边的长剑,拼尽全身力量投掷,剑正中秦猛左胸,直插至柄。

“顾师姐擅长用毒,当我看到两只白灯笼后,立刻警惕。我很清楚武功比不上你,刚才打斗时,所用招数不为取胜,只是要让你接近灯笼出风口,吸人更多毒烟。同时,我尽量减少呼吸。”萧秋躺在地上,喘息着说道。

秦猛倒在不远处,已没力气说话,一缕鲜血从嘴角渗出,缓缓流下。

萧秋继续说道:“我以行侠之名在暗中制造敌人,出自师父授意。目的是延缓冷月门扩张速度,麻痹朝廷。最近几年,你和三师兄太性急,势力膨胀过快,已超越四海帮。也不想想,冷月门位于北方,据京畿重地咫尺之遥,又与汉王勾搭,在皇帝心中威胁更甚于四海帮。去年铁中南敢冒江湖之大不韪谋害师父,定有朝廷在后面撑腰,他老人家之死都是拜你们所赐!

“本来师父可出面制止你们胡搞,但他想传衣钵于我,让我来掌控全局。唉,我没能做好,如今祸乱起于萧墙,同门互相残杀,你一死。冷月门也完了。我不知道,是替小师妹报仇重要,还是门派的兴衰重要;我不知道,该与师父同生死,还是该苟且偷生保存实力,我不知道……”

秦猛早已死透,萧秋仍不停地诉说,似乎说给冥冥中某个人听,又似在抒发胸臆,一吐十几年来的郁积。

山庄大门旁,两个白灯笼里的烛火最后跳跃一下,熄灭。随着时间流逝,萧秋逐渐恢复了行动能力,灯笼的烟仅是迷药,不致命。

萧秋从地上爬起,慢慢走到大门口,一张新的地狱图贴在上面:三殿宋帝王。

是啊,凶案现场烧成灰的都是宋帝王才对。他专门惩罚背弃主君、忘恩负义者,凡不忠不孝之人,都要进黑绳大地狱受苦。

萧秋扫视四周,发现门后柱子上钉着冷月令。那个人在石库中等待么?好,如你所愿,这一切终该有个了结。

4

石库大门紧闭着,二十八个锁眼排列整齐,冷月令该放人哪一个?

既然七星令能指示正确的锁眼,想必与北斗有关。俗语云: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上方锁眼共四行,正合春夏秋冬之数。冷月门以月为尊,月相分八种,新月、上蛾眉月、上弦月、凸月、满月、残月、下弦月、下蛾眉月,其中朔日新月隐而不现,故只剩七个,对应石门上的七列一。今天是七月十四,时当初秋,相属凸月。

萧秋将冷月令放入第三行第三列按下,石门慢慢开启。石库内灯火昏黄,一名女子伫立向门口观望,正是冷月门下四弟子顾苏。

萧秋走进石库,两人默默相对,一时均无语。

许久,顾苏打破沉默说道:“想通开锁之法了?”

“方法有很多种,比如你吧,不需要知道正确的锁眼也能进来。锁眼位置随时间推移而变化,说明是一个运动的齿轮结构,需要靠上弦来维持动力。师父去世后石库一年多没人进,机关已耗尽动力失去作用,你大可用冷月令一个个锁眼试,不必担心触发自毁,估计师父幼年时也是这么进石库的。你是从上往下试的吧?运气很好,试到第三个石门便开启——看来机关停止的时间是去年秋天,七八九这三个月初二至初七的某一天。”

顾苏微笑,无论萧秋行为多卑鄙,他的智慧总是令人欣赏赞叹:“我怎么能无声无息杀死众同门?为什么他们看上去都像窒息而死、充满恐惧?”

“这我至今想不透,只能猜测。听说天竺有一种奇花曼陀罗,能使人产生幻觉,并抑制呼吸。”

顾苏不置可否地笑笑,又问道:“我不是死了吗,怎能活过来?”

“这个好解释,你约三师兄在花园见面,让他见证死亡。利刃射过来时,你用木板挡在身前,从远处看去,如利刃穿身一般。然后跳到‘情人树’上,事先两棵树之间已拉起绳索,解开这一端的绳扣,荡到对面。那棵松树也有绳索与崖顶连接,你从十多丈外爬上来,二师兄自然看不见。树林中事先已挖好一个坑,你躺进去,在坑口架起木板,撒上泥土盖上藤蔓,天衣无缝。当我与花伴舟争斗时,你偷偷溜回山庄,布置新陷阱。”

“呵呵,听上去蛮像回事,”顾苏咯咯娇笑,神情愉悦,“那小师妹的玩具和茉莉花香呢?装玩具的箱子从没打开过,花香来源始终找不到。”

“我在京城荣宝斋见过一种香精,来自万里之遥的波斯,只需半滴,香气可弥漫整间屋子,大半天不散。至于装玩具的箱子,灰尘可以重撒,锁可以换,谁知道生锈的锁是否原来那把?突然出现的钥匙,其实是你所放。”

“很好,所有事情都有了完美解释,但不妨告诉你,全部猜错,茉莉花香和小师妹的玩具与我无关!”顾苏讥嘲道。

萧秋想说,或许还有另一种真相,但看着师姐秀美中略显憔悴的脸庞,心中一阵难过,把话咽了回去。

“你怎么学会冷月诀的,师父已把衣钵传给你?”顾苏质问。

“是的,很吃惊吧?我也是。当师父传授秘籍,命我担当大任时,我几乎以为在做梦。我害死他心爱的独女,不责怪倒也罢了,为什么反而加以青睐?”师父没回答,只说,什么时候你明白了其中道理,便可以将冷月门发扬光大。又说,你那些行为并不是真正的侠义,也不是赎罪的方法。

“我闯荡江湖时,常思索这些话,一直没想明白。直到那晚梦见小师妹,将多年来内心的忏悔一吐为快,当她微笑着原谅我时,我心中充满了喜悦和超脱,顿生明悟。惩罚罪恶,把自己心中的正义强加于人,是与‘侠’背道而驰的;所谓‘侠’,应当超越仇恨,是宽容,是爱。”

顾苏冷笑:“你在讥讽我么?别以为这么说会放过你。我本想清理门户后,把冷月令和石库交给你,可没想到你比他们更卑鄙。杀你不足惜,可惜冷月门从此绝迹江湖。”

“原来你也明白自己毁掉了冷月门。我和二师兄是该死,其余人并没有罪孽,大师兄做了最明智选择,三师兄和六师弟不过听令行事。你迁罪于人,将师父的心血毁于一旦,反而是不孝。”

在昏黄灯火的映照下,顾苏面容更显出青白,看不出一点血色。她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有一种东西比个人的生死重要,比门派的兴衰重要,为了它可以牺牲一切——正义和公平,这就是我心中的‘侠’!”

萧秋默然,良久。发出低沉的声音,像对顾苏说又像似自语:“你认为重要的,别人不一定觉得重要,人有什么资格断善恶,说是非?”

“不仅仅是我判决,他们也自认为有罪,否则怎会恐惧而死?他们都死于良心的谴责,我没动过一根指头。现在给你同样的机会,如果能逃脱心魔,就可以走出石库。”

萧秋迷惑地看她:“又要施曼陀罗之毒?”

顾苏凄厉大笑:“曼陀罗?哈哈,亏你想得出,去打开棺材看一看。”

石库的中央放着一口棺材,萧秋早已经看见。他向棺材走去,经过顾苏身旁时,忽然被一股寒意包围,如浸入刺骨冷水中。紧接着身体沉重起来,好像在水中行走,头脑一阵眩晕。

中毒了吗?萧秋心跳不停地加快,在地底静谧中,扑通扑通的跳动声分外清晰。眼睛和太阳穴发胀,血液冲向头部,左肋被秦猛击中的部位传来剧痛。眼中看去,四周的景物模糊起来,所有东西都在扭曲,如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似真还幻……

萧秋挣扎着挪到棺材边,奋力推开棺盖,登时呼吸停顿。棺中躺着一具尸体,色如褐蜡,面部皮包骨头,干枯脱水,明显已死去多日。尽管尸体已变形,与生前的模样大不相同,仍旧能一眼看出,它就是顾苏!

萧秋禁不住颤抖,转过身,顾苏依然轻飘飘站立,脸上写满讥嘲。像石库中其他事物一样,她看上去有些模糊,轻轻地晃动,扭曲,变形……

“你……你不是人……”萧秋发出惊恐的喊叫。

“哈哈哈,现在明白啦?我早已经死了!为报杀师之仇,我去南疆寻找会换魂大法的苗巫,不料五毒教被四海帮收买,下毒将我暗算。临死时,我只有一个念头,要报仇,不能就这么结束!或许执念太重,或许上天听到了祈求,我的魂魄竟然不散,回来报仇了!”

不,不可能,一定是曼陀罗花引起的幻觉……萧秋伤势发作,肠胃中翻滚恶心,头脑一片混乱。

“我是七月初一死的,这一天,阎王广开地狱之门,令终年禁锢在地底的冤魂厉鬼到阳间享用血食,阴气旺盛。我灵力大增,飞到四海帮总舵,杀死铁中南和所有金刚太保,然后发灵信给你们,带着自己的尸体回山庄,审判所有人的罪恶!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吗?七月十五子时!此刻天地间阴气最重,我的灵力已达到巅峰,你逃不掉的。”

自小师妹死后,十七年来,萧秋从未停止过自责,他不怕死,但不想死得糊里糊涂。他大口呼吸,拼命维持心灵中一点清明,大叫道:“你骗不了我,尸体是假的,你是人,不是鬼。你已经完全疯掉,才想得出如此荒唐的闹剧。师父说过,有一种病叫‘离魂症’,病人受刺激后,会幻想出另一个自己,去做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所以你才言行矛盾,茉莉花香和泥碗竹剑都是另一个你所为。一方面,你想惩罚师兄弟背弃师父;另一方面,在你内心深处,又希望他们能逃脱毒手……”

“呵呵,意志挺坚定,师父没看错人。那你为何不看看自己的肚子?”

萧秋低头。左肋可能被打成骨裂,高高肿起来,鲜血不断渗出,滴滴答答坠落地面。血不停地流,红色黏稠的液体从脚下向四周蔓延,逐渐覆盖整个石库。血浆在翻腾,在哀号,在变幻成种种酷刑下挣扎的厉鬼……

这就是地狱血海么?

萧秋感觉身体的精力随着血液一点点流空,再也站立不住,一头栽向地面。挣扎中手带倒了旁边箱子上的油灯,嘭地一声,燃起大火。

血海在燃烧。棺材,宝物箱,散落的金银珍宝,身边的一切都升腾起火焰,甚至连墙壁的石头都在燃烧。萧秋感到窒息,用尽全力吸气,肺几乎快撑爆,却更加憋闷。他用手撕抓喉头,意识逐渐模糊……

在熊熊烈焰中,顾苏手舞足蹈,疯子般放声狂笑:“烧吧,地狱之火,烧尽这肮脏的人世间!”

就在此时,有细细的童声响起,不被疯狂喊叫遮蔽:“停手吧,师姐。”

一个幼小的身影在门口显现,缓缓走来。这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白衣赤脚,头戴野花环。她所过之处,火焰立即熄灭,血海消退。

顾苏戛然静止:“小师妹!是你么?你要救他们,为什么?他们是害死师父和你的凶手!”

“我希望每一个人都好好活着。”小女孩说。

“小月,你太善良了,根本不懂人心之邪恶,这些人全都死有余辜。快让开,让我烧死他,罪恶必须惩罚!你灵力不够,根本无法阻止我,再固执下去,连你一起烧!”

随着话音,一条火龙向小女孩飞扑。

小女孩不动,也不出声,只静静地看着对方,目光中饱含怜悯、理解和安慰。火龙在她身前停住,不停颤抖,世界仿佛凝滞。突然,一声厉啸后,火焰四散。

昏迷中,萧秋嗅到若有若无的茉莉香,一股清凉沁透心脾。香气缭绕,越来越浓,渐渐化为实质,凝聚成一个身影。是七师妹叶小月。

“你把我扔下井,我要亲手复仇,不能让你死在师姐手中,”小师妹板着脸,伸手在空中画了个圆,一口井出现,“你跳下井,咱们就两清了。”

萧秋向井中望去,黑洞洞不见底,什么也看不清。他毫不犹豫纵身投入……没有坠落,身体飘浮在虚空中,被宁静包围。温暖和舒适感如潮汐一阵阵涌来、拍打,仿佛回归生命之初,母亲的怀抱。

尾声 地藏王菩萨

——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又日:我今学世尊,发如是大愿,当于此秽土,得无上菩提。悔悟者得救。坚信者得救。

我吓唬你的,嘻嘻,五师哥,我们又见面了,真好……

这些年来我好想你,也想念爹爹和师兄师姐,很快能和他们天天见面了,但要想常见你,还得再过好几十年,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我想搭救大家,可灵力太弱,不能在生人面前显形,只好用各种办法暗示,可惜没人看得懂,只有你猜到几分,你最聪明了……

我每年七月都会回山庄,想与大家相会,但离开墓地太远就聚不起人形,今年你在墓地睡觉。我们终于见面了,我好高兴……过了几天,师姐来了,我看出她要害你们,所以赶你走……大师兄他们一个个死去,我又伤心又着急,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正绝望的时候,忽然阴气大盛,魂魄充满力量,一定是地藏王菩萨显灵。我赶回山庄,二师兄也死了,还好来得及救你。唉,没想到师姐竟能狠下心害这么多人,你别恨她好吗,她也很可怜……

算了,不说这些难过事,我们来玩吧,好久没捉迷藏了。你来捉我,快跑,你追不到我……哎哟,被你捉住啦,这次不算,人家是看你跑得喘不动气,故意被抓的……

接下来再玩什么?让我想一想——假扮吃年夜饭好不好?爹坐这儿,娘坐这儿,往下排是大师兄,二师兄……这是你,还有我。这个小人儿看上去有点儿呆哦,一点儿也不像你,嘻嘻……

啊呀,天快亮了,鬼门关要关闭,我该走了。五师哥,明年再来陪我玩。好吗?照顾好自己,快快乐乐过日子,赶紧娶新娘,生个大胖小子,下次带来让我抱抱……

眼皮上光亮越来越重,萧秋慢慢睁开眼,清晨的阳光柔和而明媚。他翻身爬起,额头隐隐作痛,似乎宿醉未醒的感觉。打量周围,自己正置身于山庄北墙下,旁边是那口古井。

咦,怎会在这里?

昨夜的记忆碎片如万花筒般在心中闪现,清晰得反而不真实,难道一切当真发生过?

萧秋不敢相信,晃晃脑袋。鼻腔中分明闻到一丝茉莉清香。他向师父的书房跑去,树上晨鸟欢快鸣叫,一路上花香伴随。

地道口和宝库大门敞开着,库房中井然有序,宝箱和放秘籍的书架全都整齐竖立,黄金锭一盘又一盘摞得老高,两盏油灯仍在燃烧,发出幽幽的光辉。

看来昨夜的确是中毒后产生幻觉,萧秋长吁一口气,心中却生出几分失落。他走到棺材边,向里面看去。尸体是昨晚那具,干枯呆滞,身量、脸型、骨架与顾苏非常像,难为她找到这么个替身……不对,为什么尸体在笑?那干瘪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昨夜明明没有的。

萧秋盯着尸体,越看越像顾苏,尽管面容已失真,但直觉告诉他,这就是四师姐!

他惶惑起来,四处寻找能安心的证据。旁边一口箱子上摆着几样东西,最上方是冷月令,下面七枚令牌呈北斗七星排列,此外还有一个小瓶,贴有标签——天香。天香粉是五毒教秘制伤药,据说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效果。

萧秋忽然发现,左肋不疼了,掀起衣襟,掌伤处没有青紫和淤血;用手按一按,肋骨完好无损。七八片淡淡的红色在肌肤上绽放,如同盛开的茉莉花,散发出一绺馨香。

真相究竟是什么?是顾苏回心转意,用灵药医治萧秋后离去,还是真有灵魂不灭,小师妹现身搭救?萧秋痴痴盯着茉莉花印,凝固成石像。

天地沉默,只有氤氲的茉莉花香,在空中盘旋婉转,如一曲无言的歌,在诉说,在吟唱,洗涤着灵魂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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