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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点》全文阅读_作者:刘念夕

发布时间:2023-07-20 10: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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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点”,在“眼”的条目里解释是:由于网膜视神经乳头上没有视觉细胞,即使光照到上边,也不会产生光感。所以视觉中的这一部分就看不见物体,这个生理上的视觉缺陷部分叫做盲点,是埃德梅·马利奥特发现的,一般叫马利奥特暗斑(或盲点)。盲点为椭圆形,其中心距注视点十五度左右。垂直径约七度,横径约五度。

很久很久以前便知:

光,这般亮堂,却终有照不到的地方。

PARTⅠ

盲点提示音:如果有个同学,比你功课厉害,比你为人拽,犯错也比你狡猾,什么都比你强却被你失手杀了,那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倒霉?

“咕噜噜。”

第二节自然课快要下课的时候,佳敏突然从前排朝我的座位丢来一个纸团0

纸团滚到甬道就停了下来,我无动于衷看着它。

“小植你怎么回事?快捡啊!”佳敏瞪大眼睛对口型。

眼看老师朝甬道走来,坐在我后面的水母头女生也急了,用胳膊使劲蹭我示威。

我叹了口气,皱眉拾起纸团塞进牛仔裤口袋里。

这时张老师正眉飞色舞地指导大家做实验,这节课他讲的是“盲点”,要求每个同学在白纸上画一个小十字,再在它右侧五到十厘米的地方画一个圆圈。然后闭上左眼,从十六厘米到三十五厘米的地方注视小十字。

“下面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孩子们我说的没错吧,十字右边的小圆圈是不是就看不见了?!”张老师兴奋地摆了个刘谦的造型,同学们很不买账的“哦”成一片。

我盯着白纸上小圆圈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心却飘到了别处。

张老师是上个月刚从教育局调过来的老师。黑黑瘦瘦的,听说大学毕业还不到两年,全名张天白——据他自己说这个名字是昭雪天下,大有包公之美意。因此说话比起前任——被我们班逼走的俞老师,显然激情燃烧许多。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他居然同意了教我们班自然科学以及代班班主任,这个决定让白发苍苍的老校长高兴坏了。

“整个钟恒小学都说你们五二班最难带,既然在座都不当自己是小孩,那么大家平级,以后井水不犯河水。”这是他宣誓上岗第一天对我们说的话,此后也照章履行。

有时候课上到枯燥的地方,他会索性停下来,跟我们讲笑话或者做相关的实验调节气氛。午休时间还会主动请大家喝冰冻汽水,就算没人领情也始终保持愉快的情绪。

相比他的亲和力和耐心,我们班同学算得上更极品了。

先不说班长带头谈恋爱,学习委员第一个宣布从此不写作业,就像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帮派斗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佳敏的纸条不看也罢——还不是为了我那个转校生同桌凌萧。

凌萧的外表弱不禁风,肤色比女生还白,像是从宫崎骏漫画里的主角,戴着副蓝边眼镜整天都很沉默。张老师似乎很喜欢他,怕他不适应我们班学习进度,放学后还给他开小课。(这事我是听班上女生说的),但人算不如天算,不管老张多么罩他,凌萧同学还是引起了公愤,因为我们班的规矩是:想合群先出钱。

——逐级打通,拉拢我们班上的“人气王”,或者请全班同学吃麦当劳、看电影之类的。

——再因为地理位置最近,所以向凌萧同学“收租”的美差就降临到我头上。

前天放学时佳敏已经找我单独谈过了,“小植,听说你最近和那个转校生走得很近啊。”

“哪有?是老师让我借他抄以前的课堂笔记,平时都不讲话的。”我抑制住心虚一口否认。

“好自为之吧!他们都私下在议论了,虽然你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但我可不能保证每回都帮得了你。”佳敏蹲下身紧了紧他新款NIKE的橙色鞋带,眼神复杂地拍拍我肩膀走了,猛地回头吹了声口哨。

“别忘记本周三让他把钱准备好!这回女生们想去长江路吃烧烤,小植你说呢?”

我说呢?我还能说什么?

转眼就是周三了,唉。

又想到凌萧义正言辞的一番话,“什么叫做‘只要出两百块就行’?我凭什么要出钱?除了学费书本费,我也交了班费,这又算什么名目?我绝不会妥协的!小植你让我太失望了,怎么能任凭他们摆布呢,还同流合污。你的正义感到哪去了?”

当时我话到喉咙又咽下去了,真不想告诉他以前有个同学就因为“不和谐”结果被全班同学孤立排挤,最后被陷害偷窃女生的早点费让家长领回去了——唉!

“告诉他们别痴心妄想,要对付我尽管来吧!”雪上加霜的,还有我同桌作为总结语的这句。

凌萧同学,你是真英雄,但有没有想过我呢?

我跟你无冤无仇,但如果收不到钱,本人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

“不能坐以待毙!”我这样想着,鼓起了勇气,决定下课后去找佳敏谈谈,让他再宽限几天,如果他不同意自己再另外想辙。

佳敏毕竟是我十年以上的朋友了,虽然本人才十一岁;家住同一个街道,虽然我家是亭子间他家是小洋房;读书从同一家幼儿园毕业进了同一所小学的同一个班级,虽然我一直是副班长而他只在四年级的时候做过一回体育委员。但就冲着这些,怎么说也不会一点面子也不给吧?

想当年他不知道抄了我多少次作业和试卷。嗯!

“干嘛不看纸条,他们又在催了吧?”这时凌萧用书掩护着低声凑近。

“应该是。”我警惕地环顾四周,(自从佳敏提醒,我觉得全班同学一半以上都是‘坏人帮’耳目)确定没人“关注”后问:“不过凌萧你真的不打算交钱?”

“嗯!就麻烦小植帮我把话带到吧。”

于是我心中最后那点点美好的幻想也破灭了。

“你再好好想想。”——与其讲是劝他还不如说给自己听。

又紧张又期待的下课铃声终于响了,我条件反射般从座位上弹起,意外收获无数诧异眼光。

“陆小植同学,你还有什么问题么?”张老师的声音。

“喂……喂,老师还没宣布下课呢……你怎么了?”凌萧的声音。

“你看他脸多红啊。”后排女生的声音。

“老师,我……”

我呆立着,脑海里瞬间有无数只猴子在跳跃,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面孔却都是我们班同学的模样,它们每个都是高兴的神态,抓耳挠腮地一齐向我冲来。

此刻明明秋初,我身上每个毛细孔却都张开了,汗水好像我流不出来的泪水一样在后背尽情肆虐着。就连那些注视我的目光都好像隔着一个北极,隔着巨大的冰川,哦不,那些目光本身就是恐怖的冰川,它们想冻死我、击垮我、压扁我,再发出哈哈大笑声。

我舔舔嘴唇,直直的一屁股坐下去。就听到老张“唉”的一声。

“你们班什么时候才能正常一点啊,下课吧!”他夹着课本说道,无不感慨地又朝我看了眼。

眼神和《勇敢的心》里主角上刑场的时候如出一辙。

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我也懒得管。因为就在老张踏出教室的同时,一个白色的帅气影子落到我眼前。

“刚才某人很想跟老师打小报告吧,哼!”伴随黑暗影子的,是几个迅速围在一起女同学阴阳怪气的声音。

“去厕所谈谈。”影子的主人却很冷静,他淡定地瞥了眼我的同桌,接着敲敲我课桌就走了。

但立刻就被崇拜状目光追捧着——佳敏他一直很有人气。

“好。”我应承着,下意识将手摸向书包。

“你不要紧吧,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凌萧担心地问,我坚决地摇了摇头,同时把握着美工刀的手抽回。

“你别乱来呀……”凌霄看见刀愣住了,前所未见的担心表情显露在他瞪大的双眼中,但他还是竭尽全力的克制着声音。“……拿刀干嘛?!”

“不干嘛。我会帮你解决这件事的。”我把美工刀反手掖进衣袖,大步离开。

“你不要冲动。”

可一出教室门,我还是生出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英雄悲情,一边往男厕所走一边颤抖。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已经做好决定了呀,不能再回头了——我在心中给自己打气。

但身体还是不听使唤。

很小幅度的抖动,却没办法让自己感官忽视,头,肩膀,手臂,小腿,脚尖,不知道为什么都在抖动,只感觉自己像被拉长的弹簧,哪怕空气里传来的再细微的变化、哪怕触碰到一个细菌都能让身体和心战栗不已。

我甚至感觉到地面在轻微的晃动,就像地震一样。

谁知道呢?谁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可能马上地面就裂成一个个大口子,人啊书啊课桌啊全从洞里掉下去,房子塌陷也有可能,大家全壮烈了。这样的怪新闻最近不也有的嘛。一栋居民楼,莫名其妙就这样了,走在楼下的人就被砸死了。

也有可能佳敏马上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被外星人带走了?被神秘的磁场卷进去了?等我到厕所一看,衣服裤子什么鞋子都在,但人就没了,只看到一滩黑色的粉末,或者只能从墙上找到一个离奇的类似“麦田怪圈”那样的图形?上周末“世界真奇妙”电视栏目里不也放过么,在美国就有这样活生生的例子。

也有可能被飓风刮走了,等他再睁开眼,毫发无损,但发现人已经在墨西哥了也不一定。

也有可能降落在澳大利亚。

……太搞笑了,这么严峻的时刻我还能胡思乱想。

不过说实在的,佳敏如果消失了……就真的太好啦。

再也不用担心跟他比什么了,也再不用害怕跟他为了凌霄同学谈判了,他做任何事都比你强,比你拽,比你有人气。你即使再优秀,只要生活在他周围就被埋没了,怀才不遇了,只能做他的“绿叶”,为他陪衬。虽然他是你朋友,不过这样的朋友如果这么消失了,你的世界从此也就清净了呀。

说不定,佳敏消失后,以前拥护他的人都会倒戈崇拜你呢,至少能更合群,肯定会这样的吧。

咳,我脑子里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不过谁知道呢?谁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管他呢!

我哆嗦着,用拇指把袖口里美工刀的按钮往下推去,听着刀片在轻轻的“呲——”声中从袖管外露了出来,一丁点的银白色正以我都没察觉到的速度拉长。

我完全不清楚自己心里现在在想什么,但却因此获得了某种奇特的勇气。

这把美工刀的存在是个秘密,它是我的守护神,已经伴随了我很多年。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把它放在枕头底下,不然一定会做好多噩梦。

每次一个人在家卫生间洗澡的时候,我也要把它放在浴缸边上。

大便的时候也是。停电的时候也是。

就算去楼下倒垃圾,我也要把它塞在身上才敢出门。

现在我握紧那把美工刀,再次默默地提醒自己:不要抖,不要害怕,你在害怕什么呢,陆小植你是超人,你是孙悟空,谈判这点小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啦,拿出气势来,就算是佳敏也不能让步,这样很快就搞定了呀。

“佳敏。”

这招暗示显然很管用,我镇定下来,推开男厕门,一边低沉呼唤(我觉得低沉的声音更适合谈判),眼睛则往四周看去。

小便池面前是空的、格子间的门也一扇扇荡来荡去,完全没有人存在的痕迹,整个厕所安静得甚至有些诡异。

人呢?

老实说我现在真的很想集中注意力,因为我感觉自己就像“人与自然”里离群的鬣狗般前进着,一边走一边分神,眼睛没有聚焦点地张望。

这时猛然感到肩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兄弟你课上搞什么名堂啊……”我惊恐转身,是满脸“恶作剧得逞了”的佳敏。

这个像鬼魂一样突然冒出来的哥们正用他的手搭在我肩膀上,声音断断续续,好像倒带似的缓慢传送。

而他嬉笑的表情随着语音仿佛被冻结住了。

直觉告诉我,气氛不对劲。

佳敏是从哪冒出来的?我想。

厕所刚才检查过,根本没有人啊。我想。

他看见我怎么是这副表情?我想。

但穿着白色校服拉链衫的佳敏没等我想完,就将胳膊从我的肩膀上甩开,并用力抓住我的手腕!

好痛!我赶紧朝自己的手瞧去。

它正被他牢牢抓着,更要命的是他的指甲正拼命地朝我皮肤里钳去。

“小植我只是想开个玩笑。”这时我听到佳敏喊我的名字,他的音调十分奇异。

“你怎么了?”我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却变成了倒三角形,嘴巴也张成字母“O”。

……美工刀。我的美工刀。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记起了什么,整个人不由得战栗起来。

……我的右手应该握着美工刀……

“右手……”我全然忘了左右之分,像溺水的人般四下搜寻。

我看到我的右手了……刀确实被右手握着。

但刀现在扎进了佳敏的身体里!!!

我失神地盯着这幕场景。

我在干嘛?陆小植你在干嘛?!

耳边传来刺耳的上课铃声,我猛地从中惊醒。

用尽气力,我连拍带打总算摆脱了佳敏的手,看着他往前倒下,蜷缩了几下后不动了。自己摸着手腕退到门边。

我大口地喘着气,注视着自己右手沾黏的血液,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它们与手心的那些红色的可怕的家伙们混合在一起,就像一颗颗颜色刺眼的浆果。

我连忙把这些讨厌的东西往雪白的厕所墙壁砖上擦去。

右手又往身后木门摩挲,再往自己牛仔中裤上反复揩试。

我感觉自己鼻涕也流出来了,但又觉得自己的眼泪也好,鼻涕也罢,都是莫名其妙甚至是毫无知觉的。它们挣脱了我大脑的控制。

这时我的手触碰到口袋一个坚硬的物体,我愣了愣,把物体掏出来。

是个很皱的纸团,看上去有些眼熟。

我将身体靠在墙上,努力回想起了纸团的“前世今生”:它是课上佳敏抛给我的,我还没拆开过。

我情不自禁的用牙齿狠狠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巨大而伤感的气氛笼罩了我。

我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了它。

这是一张语文联系簿的条线纸,上面是我熟悉的圆珠笔字体歪斜写着:

“小植你被点名啦!请诚实回答:如果有个同学,比你功课厉害,比你为人拽,犯错也比你狡猾,什么都比你强却被你失手杀了,那你会不会觉得自己非常倒霉?”

“你们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我只是带了把刀……只是想壮壮胆。我没干什么,我真的什么都没想……我就想和佳敏好好谈谈凌萧同学的事……我想不要交钱大家也能高高兴兴做朋友啊。哦,我这是怎么了?陆小植你究竟在干嘛?哦!上帝啊!”

我语无伦次,目瞪口呆地看着纸团还有地上的佳敏,感觉它们不可思议地重叠,又飞快地变成了我上课时短暂幻觉看到的那些猴子,大的小的,老老少少,张牙舞爪的猴子军团正明晃晃地想要站起来、爬过来、想把我撕成碎片。

而我自己,根本不是孙悟空,也不是超人,像一团可怜的蠕虫,任它们宰割。

“陆小植是个杀人犯!”

我被这个短句引发的强烈崩溃感击中,感觉自己的脑袋随时可能裂开,下意识甩开纸团,大叫一声,拉开门向外奔去。

PARTⅡ

盲点提示音:

(男音)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该怎么说再见。

赵宇和钱悠悠上车后都没说话。

男人自顾开车,将不算宽敞的福特充斥着痞子阿姆的嘻哈饶舌。

阿姆的歌是后座女人的“抵制品”,但此时的他却忘记了。

说不出由来,他今天从醒来就一直在发慌。

穿袜子的时候愣是左脚套了两只,自己把牛奶放微波炉里加热,忘了。结果又倒了杯牛奶打开微波炉准备按钮——看见里面一杯热好的牛奶在那莫名其妙了半天。

又在房间搜索了遍自己的身份证,没寻到却发现了大学时的学生证,兴致极好的放到眼前“观察”了半天,刚确定“原来我也没那么老相嘛”——就被小妹递来的某个证件上目光呆滞头发跟通缉犯差不多的男人噎了回去。

穿戴整齐,拿好车钥匙,居然在家人诧异目光下又折返回房间,“我感觉自己没关闹钟。”临发车又开始找手机。

镇定点,此刻赵宇掐了把自己大腿,借助后视镜捋了捋头发。

今天可是个大日子,他在心里认真地对自己说道。

同样地,钱悠悠此刻的心情可以用“醉生梦死”来形容。

这个二十六岁的漂亮女人正用她的夏普手机一遍遍地接收发送着短消息。

彩信音乐则是蔡依林和陶喆的《今天我要嫁给你了》,钱悠悠只待它响起一句就按下了“关闭音乐”。

她难以言喻的心烦。

难道我是得了“恐婚症”么?看杂志上说很多临近结婚的女人都有这个病。还是意志不坚定?自己还没想好要不要结婚?不不不,我的情况肯定和她们不一样。

我和这个男人已经恋爱六年了……见过双方父母,彼此都有在对方住处过夜的经历……都是成年人并很清楚对方秉性不是么?

四年时间也不算短了,上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作为三届奖学金获得者的她,是不少朋友钦羡的高材生、白天鹅,而家境优越又充满搞笑细胞的他无疑是最般配的“王子”。后来工作也都分配得不错,他没什么不良嗜好,没有乱七八糟的社交圈和异性朋友也不爱夜生活……虽然会抽烟但也谈得上节制,一周才一包,厨艺也可以,烧的糖醋排骨一流,不像现在社会上许多男人十指不沾阳春水全倚靠女人。

如果说唯一让她不是很满意的只能算他不解风情?不过男人据说都这样,身体缺少罗曼蒂克细胞。不喜欢讲情话,也没有送小礼物给她的习惯,情人节送玫瑰都很腼腆,把一束花藏在公文包里——导致花都被挤压变形了。再拿听音乐这事说,虽然自己送了好几张钢琴和小提琴曲的CD,也曾经约过对方一起欣赏古典音乐会,但都被他无视了。

“如果天天听这些慢吞吞的音乐,人生也太没劲了,我也没想训练你做球迷啊。”男人总能找出自己的理由,他还算收敛,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又开出乱糟糟的音乐。

作为一个铁杆足球迷,赵宇“逢球必看”已成她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问题。

上周末不就这样么?当她约了姐妹淘逛街完毕,兴高采烈打电话约他一起喝咖啡,却被赵宇毫不犹豫拒绝了,理由是半夜有球赛,他要休息。

事后为了弥补,他带她去了本城最贵的一家西餐厅。但喝着红酒、吃着牛排的她那时感觉只能说“如同嚼蜡”。

唉,或许是自己对男人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吧!书上不是说么?生活是平淡甚至压抑的,你哪能要求身边的人面面俱到,自己也没法达到十全十美么。

左思右想之下钱悠悠决定率先打破僵局。

“赵宇,你证件都带了吧。”女人试探性地问道。

“啊?”对方却很呆滞,她只好重复一遍。

“哦,你是说这个啊,证件都带了,你呢?”赵宇此刻口气紧张得就像课上睡觉被老师突然点名提问的小学生。

“我也带了。”她找不到话说了。

钱悠悠现在在想什么,赵宇皱眉猜测着。

如果说一点也不了解后座这个女人,是假的,毕竟交往这么些年。但如果说“非常了解”,他也打不了包票。

女人是善变的,尤其像钱悠悠这样优秀且高傲的女人。

在大学的时候不也是好不容易才追上的么?之后也没有多少让他后悔过当初的抉择,而自己从来就没信过“找个好女人能天天发现惊喜”。

毕竟不是卡通片里的叮当猫,打开口袋全是宝贝。女人只要随着时间不使男人特别失望,已经算是万幸。

但现在可怕的是,虽然她没什么问题,虽然他们感情也没什么问题,但现在驶往公证处的一路中,想到即将面对的那纸契约,他的心情七上八下了。

是对未来没信心么?这个问题他有点不敢想。

这时后座的女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他的心绪也被拉紧。

钱悠悠的身体不太好,拼命工作和饮食不规律造成的胃病至今困扰着她,前几天为了操办婚礼一个人出门采购,淋雨回来之后就一直寒热交替,令他烦躁不已。

而她,总是轻描淡写。说没事,你放心吧。

又怎么放得下心,他摇摇头,朝后视镜看去,“你今天吃药了没有,还是不舒服么?”

而到嘴边的“要么今天咱就不去登记了,等你身体好些了再说”则被生生地咽了下去。

我这是怎么了?身为一个男人临场退缩可不行。

何况到了这个节骨眼,一点点敏感词汇都有可能引起巨大风暴。

“我怎样都好的。”女人无所谓的笑笑,把手机放进包里又抬头,掏出一面小圆镜打开,自顾说道,“是不是我今天气色很差?这几天没怎么来得及睡,没关系的,已经和单位请过假了,明天好好在家补个懒觉,下午再做个面膜。”

“哦。”应该要多说点什么的吧,但刚想到这里——话已经说完。

不过,“哦”这个字也着实是涵盖人类最丰富潜台词、适用场合最多、男女通用而且每天都会听说的万能单字了吧?赵宇尴尬笑笑给自己下台阶。

“我是不是老了?”后座的女人倒没生气,又问。

“怕老就从现在开始多保养,化妆品买点好牌子的,不行么就直接去美容院,别总是跟你妈一样整天这个省那个省,挣钱就是用来花的。男人语速飞快,事实上脱口而出的话也没经过大脑。

但这句没话严重刺激到钱悠悠,“我妈怎么了?那叫勤俭,会过日子!都像你妈这样喷香水和票友喝喝茶唱唱沪剧,没事草坪遛遛狗,全家早揭不开锅了。”

“又开始‘作’了是不是,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哼。”这回女人也用“万能单字”回应了。

赵宇心烦意乱,又无处发泄,只好右手猛按按钮换广播电台。

哼哼唧唧的流行音乐、评书、交通台作呕的年轻女主持和男嘉宾正放肆调笑、什么结石病专家热线说场外爆满、西餐厅新优惠、不孕不育医院广告……

突然听到某个频率独特的男人声线,赵宇停手,而后座的女人也慢慢调配了表情——一副被音乐吸引过去的表情。

赵宇辨认出这是歌手信、柯有伦、薛岳的《如果还有明天》。

如果还有明天,这一秒还能确信自己活着的人们,又该怎么面对新的一天。

“悠悠你想过没有,如果今天你选择不和我结婚,未来是什么样的?”

“不结婚?”女人敏感地停了一拍,赵宇顿生不妙。

“别误会,我只是打个比方。不,我就是随口问问。”刚刚他一时冲动下说出这句,立刻就后悔了。

如果把结婚当作围城,即将进入,等待城门大开的两方其实更可怕。

后座的女人却好像在认真思索,隔了一会儿才答,“没想过,我从来不想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不过我猜如果这事发生在你身上可能也不会怎样吧。起先可能会为失去我难过个把星期,之后每天上班下班中午叫外卖,放假了逛逛街看看电影,等咱俩的记忆淡了,或许还会找个新女朋友。不过我挺理解,人不就是那回事么。”

“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赵宇反问。

“不是对你没信心,只是我觉得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钱悠悠吐了口气,“可能我也是这样。”

“别说了!我们都不是这样的人!”

“呵呵,是吗?”她微微一笑,不再辩驳,“赵宇。”

“说!”

“我们现在在大津路上吧?刚才看到的那个尖顶建筑是不是福音教堂?”

男人从后望镜看了眼她,“你又想干嘛?”

“麻烦你现在停一下车好么,我想下去做个祷告。”

或许主会给你我婚姻指引一条明路,钱悠悠想。

“有什么好祷告的,改天去吧,我们今天日程很紧。”

“就今天,今天我想去。”女人把手机放到包里,利落拉上拉链。

“不行。再说这条道也不能调头。”

“我刚才已经说了停车,我自己下去走!”女声终于流露出些许怒意。

“真受不了你。”赵宇说着,靠边将车停下,“你快点下去,这地方不能随便停车的。”

钱悠悠下车以后头也没回。

男人就是没一点耐心,以后可怎么办啊,她气呼呼地想。

她的高跟鞋在石块拼成的小道上有节奏的冷静作响。

“嗒——嗒——嗒——嗒。”

“哒——哒——哒。”

“嗒——嗒。”

神圣的尖顶建筑逐渐展露在她眼前。

女人的步伐却越来越慢。

算了,算了。

今天这样的日子,跟他生哪门子气。

领了证就是一家人了。

他现在应该在车里一边等一边埋怨我吧。

再说刚才下车的时候,自己有没有把车门关好?

也没注意,唉。

心烦意乱的钱悠悠停步,回头。

向赵宇的福特车看去。

赵宇的前窗只摇下一半。

她看见赵宇低着头,似乎在摆弄手机。

她看见一辆巨大而丑陋的卡车朝赵宇车的方向笔直撞来。

PART Ⅲ

盲点提示音1:我是如此的渴望被毁灭,因为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见到最真实的自己,丑陋的陶醉其中的自己。

现在教师张天白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上课铃刚响不久,原本就氛围寡淡的自然课办公室因为其他老师都去上课的缘故显得更加寂静。这是一个难耐的周四,虽然已过立秋,但室外的气温仍然达到三十二摄氏度。

暴晒的阳光足以令人失去一切欲望,只想在荫凉处什么都不干的呆着。

这间似乎已被世人遗忘的孤岛,唯有他的大半个身体仍匍匐在那堆高高的教案之中,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又滴落到脖颈。

男人却毫无发觉,右手机械地在下身重复着动作。

他满脸通红,眼睛由于兴奋睁得很大,眼神却无比空洞。额前的头发老是耷拉到眼皮,却毫不顾忌,男人喉咙里随着动作的起伏发出难以辨别的“咕噜咕噜”声。

张天白面前的办公桌上,文案和笔记本正杂乱地堆在四周,像一个提前工期建造而成的碉堡。而那个写着“蒙城市十佳优秀青年教师”的铜质坐牌,正落寞地歪倒在桌角,随时可能掉下。桌子正中间的位置,一对桃红色蕾丝边的胸罩显得格外扎眼。

男人的左手正牢牢地握着它,似乎那里有什么在召唤着自己。蓦地,他仿佛想到了新大陆,左手转移了目标——打开了他面前的抽屉,焦急往深处探去,抽出一个黑色团状物,迫不及待打开。

这是一条皱不成形的女式丁字内裤。

男人看着它终于满意地笑了,他喘息着。将头颅靠向那抹黑,用他的鼻子贪婪地呼吸。

我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呢?在动作的间隙,他总会在心里想到。

那些关于生理什么的书籍,他不是没有看,书上说,那些长期沉浸于此的人性格缺陷多表现为过于软弱。

嗯,我也一定是个软弱的人。他想。

从小就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不是么?沿着父母安排的理想成长道路前行,虽然中途有过阻碍,但最终还是走到目的地了。现在父母忙着张罗的女友,她们的资料不必看一眼也知道都是精英……

脾气相对好的幼教啦,女医生啦应该会是他们首选的儿媳人选吧,这样的工作本身就是金饭碗……长相么,不是很重要,看得下去就行,关键是要贤惠,要会讨二老欢心。接着父母会热情地安排相亲,再过半年也就可以把婚事定下,至于婚房这种的完全不用担心,反正是软弱的人麽,又是家里独子,父母总会为你安排好一切的。

可为什么那种膨胀、无法自拔的欲望,觉得丑陋又总是戒不掉?张天白想到这,痛苦地将头甩向桌子,发出一声低吼。

最早是从什么时候?他记得很清楚,那是高复班的那年。

源于最浅薄的压力,父母不顾他的反对,在他第一次高考分数只差六分与那个从小到大的志向大学擦肩而过时,毫不犹豫帮他报了重读。

“你一直是我们家的骄傲,这次到底是怎么了?!”面对白发苍苍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诘问,他泪流满面。父亲老来得子,一直家训严实,而自己押题失败,又怎能辩白。

第二天他就抱着厚厚的讲义进入了全封闭式的复读生寝室。

而手淫的习惯居然也就在这年秋天像颗鲜艳的毒瘤生长,当他在某个半夜突然开灯起床解手却目睹临铺那个终日戴着眼镜的“宿舍老大”尴尬神情时,也看清了老大脖颈间那些由于快乐而流淌着的汗水,以及完全没有任何遮盖的,老大伸入自己私处的那只手。

这个意外本该是他繁重的高复生生活中最容易被屏蔽的记忆,但张天白却牢牢的记住了,并且它就像梦魇般挥之不去。

同时他也发现了很多以前从未留意到的情况,他们宿舍手淫的不止老大一个人,其他同学也有,只是各每个人状况不一样;他偶然发现全班所有男生都看过三级片,有人甚至得意洋洋的四处宣称自己宿舍电脑里光装A片就占了整10G,要知道当年的一台电脑硬盘才多大。就连女生们,也有一半以上能听出“亚美蝶”是什么意思,也知道“饭岛爱”是谁。

而他自己呢?与这大环境相比,几乎没有半点可自豪或者为傲的,甚至就像是另一个星球的物种。

于是曾经埋首在孤芳自赏里的他突然合群起来,他开始喜欢和那些男生,甚至是其他班的同学一起晚上爬墙出去吃大排挡,因为每每那些被啤酒灌醉的年轻喉结总会说出“我和我前任女友那天晚上”诸如此类的故事,在酒精的作用下,那些故事往往更加绘声绘色,香艳逼人。尽管有些故事会令你觉得情节老套,甚至了然于心某君的哪几段明显是吹牛是杜撰,但对于他而言,这样的时刻总是那么的珍贵与美好。当那些叙述断断续续流淌,他脑海中也立即浮现出生动活泼的画面。

啊,那一个个美好的女孩,那一个个青春而燥热的躯体。

他开始注意班上每一个女生的细微变化,她们的发型,爱好,她们语言里常用的短句,她们如何维持身材,又是如何私下评议自己的对手和班级男生,就连她们起身,走路的形态也会使他暗暗分析一番:有的女生起身时总会下意识的摸一下屁股,看看裙子有没有撸下去(但有时候她们也会摸到一条硬邦邦的牛仔裤,想起自己今天根本就没穿裙子,于是脸色瞬间就很可爱),有的女生大大咧咧,起身跟男人一样干脆,还有种女生起身时(这种往往是成绩好的)总会把小腿往内稍微勾一勾再站立,仿佛连起身都经过了思考。至于走路姿态,更是五花八门。有的走路时轻微八字脚,有的走路就像涂鸦一样乱七八糟,刚才还在这边,走着走着居然到了路的另外一面,有的女生走路像踢球——前足尖总是下重力,有的女生走路则会很规律,每个步子一样大,闭着眼估计也能沿着一条直线走……

观察得越仔细,他对女性的欲望就越强烈,但他曾给自己立下誓言:我只能观察,不能越线,我可以接近所有女人,但为了表示尊重,我绝不可以占有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那些阴暗所滋长的美丽花朵几乎把自己的心都填满了,那些繁重的课业甚至也不那么起眼了,即便再最枯燥的课堂,面对再不佳的试卷考分,他也能保持微笑。

他甚至认为自己是在捍卫某种纯真,或者某种纯粹的严肃爱意。

他开始尝试手淫,第一次弄了自己近一个小时,没成功,很狼狈,但他并没有沮丧。第二次手上粘稠的液体无声地宣布着“成功”,他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满足。

之后更加讶异地,他顺利通过了高考,进入了父母最看好的大学,接着顺利地进行了四年的本科教育,再被学校推荐分配,来到这所区重点的钟恒小学任教。

他的人生际遇似乎变好了,这实在是件讽刺的事,但他却不以为然,甚至觉得这是上帝对他伟大誓言的回报。

尽管他手淫的频率像丰收时节的蝗虫,无法遏制。

几乎每天都要,有的时候甚至一天好几次。

——他渐渐发现了局势的可怕。

一方面,他敬仰女性,爱慕女性,窥探女性,但另一方面,他并不能很好的将如此圣洁的动机转化成现实——与女性正常的交往。

他甚至没有交过一个女朋友,理由是,他总觉得自己会伤害那些心仪的女人。

——我发过誓的,绝对不能占有她们。

这个誓言就像紧箍咒一样,每天都在他脑海里反复响起。

同时翻腾于脑海的,则是一个个光洁的柔软的躯体。

我肯定会忍不住的……

这样不行……我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再这样下去我肯定要做错事的……

总有一天的……

我一定会狠狠地……像现在这样狠狠地……强奸她们……

“嗯……恩……啊!”张天白从喉结里发出难以辨别的声响,他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个梦中的伊甸园。就在眼前了,就在眼前了!他的头颅激昂的顶着桌子,他的手加快了速度,迎合着意念冲向巅峰。

就在这时。

“老师!”脆生生的声音却不真切的传来。

接着那两个字像巨大的炮弹冲击到张天白的脑海里!

他的手顿时停住了。

我要赶快把手抽回来!他想着。

我要赶快把裤子拉链拉上!把那些东西收掉!他想着。

但他的身体却变得那么僵硬,以至于“抬头”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却像电影分镜头那般——一点接着一点的发力,一拍接着一拍的挪动。

他根本无能为力。

为什么这么艰难?

他在心中,又将那声响的音阶仔细回忆,试图辨认。

你是谁?

你是怎么出现的?我竟然没有听到你的脚步声。

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你是我的学生么?

你认识我吧。

你认识我吗?

为什么你会在这个时候看到我。

为什么你非要见到我现在这副样子?

我还是被毁灭了,虽然我内心如此渴望。

最真实的自己,最丑陋的的自己。

还是被你看到了。

你。

不管你是谁,拜托你。

请求你。

千万不要认识我。——张天白的心中瞬间无比悲伤。

他用力抬起头,像受伤的野兽般睁大双眼。

是个灰白色的影像。

雾天的鸽子那样的影像。

影像慢慢溶解,灰白色之外的脖子,脸颊,手臂也显现出来,淡蓝也跳跃出画面,那是牛仔裤的颜色。

这是个眼熟的,瘦弱的孩子。

是陆小植。

是陆小植没错了。

是自己的学生没错了。

还是个成绩不错的好学生。

他显然惊呆了,他立在自己面前,动也不动。

他眼睛里充满了茫然。

他的表情里分明包含着惊恐!

“老师你在干嘛。”他又说话了。

他并没有正视我的眼睛。

他显然在逃避。

灰白色的小植,是的!我的学生,他被我给吓着了!

我该怎么办?

我该如何回答?

我该做何解释?

“小植……”

现在视线更加清晰了。

小植的影像全部摄入眼底了,黑色的看上去十分柔软的短发,并不齐整的衣服,小小的身躯,额头沁满汗水,微微颤动的双手。

手上是怎么回事,黏糊糊的好像。

还有裤子上,上衣的衣摆处。

怎么好像是血?!

看错了,一定看错了……

不,好像真的是血!

——但还没等我将惊诧完全传回大脑。

——还没等我大脑做出任何有意义的判断。

我的学生又说话了。

这次,他眼睛终于盯着我。

我甚至还感觉到他内心在淡淡的笑着。

他就这样内心微笑着对狼狈的我说,“老师,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接着小小的头颅凑到我耳边说出了他的秘密,并礼貌的朝我挥挥手。

“再见老师。”

等我听到这句话时,那个灰白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

就像一场迫不及待散去的大雾。

留下太多匪夷所思的水汽,在这突然清晰明朗的世界里。

留下一只飞翔状的鸽子剪影,却毫无凭证它曾展翅于眼前。

眼前,眼前什么也没有。

好孤独。

只留下我了。

只留下被这短暂弥漫震惊的我,将他的秘密脱口而出。

——“我杀人了!”

环顾了眼空空荡荡的办公室,我,青年教师张天白觉得自己大脑缺氧,脚跟一软。

是这样没错吧。

是这样没错。

小植刚才说,“我杀人了。”

这个并不起眼的小孩。

他伏在我耳边说出的秘密居然是他杀人了!

来不及再思考,我飞快地追跑出去!!!

PART Ⅳ

盲点提示音:

(信件部分内容)没关系的爸爸,妈妈丢下我们也没关系的。

你别难过,也别自责了。

从今往后我们爷俩相依为命吧。

长大了我去做缉毒警察,你儿子会让世界上的毒品全部消失的!

您相信我的吧。

只要爸爸肯走正道,我永远是爸爸的好儿子。

我永远不会离开您。

——凌萧

蒙城,大津路。

路况熙熙攘攘却井然有序,一辆陕西牌照的大卡车疾驰而过。

道路左侧上空的测速仪显示,在这条限速60的城市主干道上,这辆车现在的时速已经超过130。

卡车驾驶室里。41岁的男人,曾三度入狱的凌军手握方向盘,泪流满面。

卡车身后不远,警车尾随,呼啸鸣笛。

“前面的车请立刻靠边停车接受检查!”

“希望你考虑清楚,不要一错再错!”

扩音器传出的男音说不出的威严,凌军却似乎毫无耳闻。

昨天傍晚他刚离开戒毒所,在那个铜墙铁壁般的地方,用四个月时间,终结了长达十一年的毒瘾。

对,这次是终结,再也不可能复吸了!他心里很清楚。

当他在牢里,读着年仅十二岁的儿子寄来的那一封封信件,想着本该是稚嫩年纪的儿子却稳重劝慰他,“没关系,谁都会犯错的。”“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这是你小时候教育我的,爸你也不能忘记啊。”“不抛弃不放弃,爸爸一定要坚持下去!”原本被毒瘾蒙蔽的双眼突然看到那线光明。

凌萧的妈妈早在自己第二次入狱便离家出走了,至今未回,家里也没人找她。说什么的都有,说她跟别的相好男人跑了,说她精神失常关进疯人院了,也有的人言之凿凿,说在其他城市看到过她,她早就隐姓埋名重新生活了。

催债的人络绎不绝,吸毒的那些年,他甚至没有找过一份正经工作,吃喝用度买毒品都是借,为此欠下了一大笔钱。最后,母亲变卖了他仅有的那处房产,而正当读书的年幼的儿子也因为躲债过着频频转学的艰辛生活。

老母亲寄给自己的信上说,儿子萧萧每次看见别人的父母去参加家长会回来都要偷偷躲在被子里哭,但从不嘴上抱怨一句。

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真不想妈妈。

都怪自己。

为了和过去彻底再见,他毫不犹豫地断了自己后路,当自己第三次因吸毒贩毒被捕入狱后,他举报了那个他曾赖以为生的靠白色粉末赚钱的地下团伙。

因为一度是这个组织小头目之一,他掌握的不少内部情况令警察如虎添翼。

这个庞大的罪恶组织后被警方一举摧毁,涉案毒品数量之大毒资之巨牵扯要人之广,至今仍被不少市民津津乐道。

——怎么也想不到今天。

——我的新生活应该刚刚开始才对。

男人痛苦不已,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他昨天步出戒毒所后的画面:

入狱前最要好的哥们“老枪”笑脸盈盈地接他去浴场放松,接着又到某娱乐城喝了不少的酒,两人脸红耳赤离开包厢,他本想就此告别,赶回母亲家找儿子团聚。却被老枪热情的邀请自己留宿他家,他推却不过也就答应了。当夜老枪叫了个坐台小姐上门服务——他没多想,事不关己,再说朋友这事他也不便开口。

他自顾回房沉沉睡去,醒来头痛难耐,却被急促的交谈声惊醒,回顾四周情景更是惊呆:那个本该躺在老枪身边的坐台女赤身裸体正倒在自己床下的血泊中,表情惊恐不已,更可怖的是,她胸口插着把匕首,而匕首却握在自己手里!

摸她鼻息,早已气绝。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他又注意到自己胳膊上的针眼!

丢弃在床旁的针筒,地上那断成半截半截的玻璃管状物,他脑袋就快炸开,却也逐渐分辨出陌生而遥远的朋友声音。“昨晚凌军又注射了毒品,神志不清,今天凌晨我听到女人惨叫才发现出事了。”

老枪他分明在撒谎!

可警察的敲门声越来越猛烈,他来不及想清就纵身从窗户跳下——他身在三楼,而一楼正好有个雨篷做了缓冲,使得落下的他虽然剧痛身体并无大碍。

又在恍惚中跳进这辆靠在路旁,司机去买烟的卡车,他一路狂飙直到想起儿子。

“萧萧……我的萧萧!”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无助,眼泪夺眶而出。

已经多久没见儿子了?

又有一个多月了吧。

上次见到他,还是在戒毒所里。

那个戴着蓝边眼镜的儿子,肤色苍白的就像漫画上小人般的萧萧,小小的脑袋就那么轻轻地靠在自己手腕上,“爸爸,从今往后我们爷俩相依为命吧。”

儿子晶莹的眼泪顺着自己手背滑落,他的话语柔弱的像一颗暴风雨中的树苗。

——爸爸,我会继续等您的。

——这次您绝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么?

——爸爸还是爱我的,对么?

——我,真的很丢脸,我就快撑不下去了。

——我也不想这样。

——我也想无忧无虑。

——我也想说爸爸一直是我的骄傲。

——我也想做个有父母管教的小孩。

——我想每次考试完像同龄人一样拿卷子给你们签字。

——请您早点回到我身边吧!

如今回想起,凌军真的恨不得捅自己两刀。为什么自己这么蠢?老枪一定是被过去团伙的人指示的,当初他告发时就该想到会被报复,居然还是大意了。这事情明显是精心策划,就等自己上钩。

此时此刻,警笛四起,他像一头困兽还在做最后的喘息。

杀人是什么罪,连文盲都知道。

何况他百口莫辩。

开车的一路上,他接连给儿子班级的老师张天白发了四条短信。

“麻烦老师,让凌萧立刻到北校门门口等我!”

“我是他父亲!”

“还有五分钟到,萧萧他出来了么?”

“跟他说我马上就到!”

凌萧在信上曾跟自己说过这老师学习生活很照顾他,是个难得的好人。

——爸你看,张老师是不是长的很像古天乐?

儿子的语气满是崇拜。

他看过信里夹杂的那张老师和萧萧的合影,照片上的张老师穿着蓝白格子衬衫,头发有点长。个子较矮,只比凌萧高了一点点,皮肤黝黑,神情腼腆地笑着。

现在这个张老师还决定了我的命运。

驾驶座上的男人此刻由于激动,脸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动。

——萧萧,我的好儿子,请你一定要等我。

——这次爸爸是被陷害的!我没有吸毒,更没有杀人!请你一定要相信。

——虽然我这次很有可能就被抓住枪毙了,但你一定要给我解释的机会。

——不相信也没关系,我死了也没关系,不过现在请你一定要见我。

“求老天爷再让我见儿子一面。”男人泣不成声。

手机屏幕上却依旧是银白色的冷光,短信没有任何回复。

怎么搞的。

难道是信号不好?

不会啊,这里是主干道,又不是偏远地方。

那就是老师那信号问题?

是不是老师他在上课,把短信音调到静音状态了?所以到现在还没看到?

很有可能。

这样可不行!

眼看后面的车就快要追上来了。

钟恒小学路到底转个弯就到,已经能看到北大门了。

心急如焚的父亲再也顾不得其他,低头腾出一只手拨打儿子班主任的号码。

“1—3—9—2—6—1—4—9—3—8—6”。

“嘟——嘟——嘟”电话通了。

还没人接。

“嘟——嘟——嘟——嘟——”

凌军把手机扬声器开启,丢在副驾驶位上。

他打着方向盘,心烦意乱地抬头。

结果看到一个穿着和儿子一样校服的小学生奇迹般闯入自己视线!

拼命打方向盘……

拼命打方向盘。

瞬间交错的气流,瞬间变换的时空。

一张张儿子的笑脸就像设定好频率的幻灯片盘旋在脑海。

再定睛看……

再定睛看。

刚才那个小学生奇异地消失了!

迎向自己车头的变成了一个眼熟的年轻人!

蓝白格子衬衫……皮肤哟黑的!

对方的眼睛正无比悲伤地注视着自己。

“嘟——嘟——嘟——嘟——”

副驾驶位上的手机不觉滑落在地,扬声器里盲音依旧。

“天哪。”

看清来人,凌军发出人生尽头最悲怆的低吼。

PART Ⅴ

(关于车祸的一份笔录)

来自蒙城警局刑侦大队见习警察常浩:

那天后来发生的事超出我们所有同志的预料!

当天我们跟随乔磊乔副队长正在开车追捕一个涉嫌谋杀的犯罪嫌疑人凌某,凌某驾驶一辆抢来的大卡车先是西区乱窜,然后又往北城区超速逃逸。

考虑到当时嫌疑人的车在主干道上,也不知车上是否有或随身携带了杀伤性武器,而且从种种迹象看,他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失控,如果我们逼得太紧,很有可能造成更大没必要的人员伤亡财产损失。于是乔副队长令我们以喊话劝导为主,并分成两小车队跟进,伺机左右夹击。

我当时身处第一阶梯车队的A1车驾驶座,并且前面只有六个车距,算是离嫌疑人最近的一辆车。

但很快我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我跟着嫌疑人驾驶的卡车开到了大津路,眼看他在大津路平茨路交汇口前不远换了右行道——如果不是拐弯他不用换道,但假使他右拐了前方并无什么道路,而是一所小学!

嫌疑人是土生土长的蒙城人,不会连这个路况也不知道。

何况他是三进宫出身,据举报人讲案发时还注射了毒品,他对我们的喊话劝导一直毫无反应,更无停车迹象。——分明是拒捕!

而一旦他的车驶向小学,万一对学生或教师造成什么危害就不好了。

杀人是大罪,他很有可能想冲到学校绑个人票让自己脱身,或者利用学校作掩护,企图顽抗到底或玉石俱焚。

我迅速把这一情况用对讲机传达给了副队长,乔队很重视我的线索,当机立断,让我加速,在他大津路到底拐弯前截住嫌疑人的车辆,车队其他车辆给我做呼应,而此次追捕车队上唯一一个狙击手也严阵以待,如遇特殊危急情况,他将开枪将嫌疑人击毙。

考虑在车辆相对密集的道路上执行任务,狙击手预案有可能造成误伤群众,只能作为最后砝码,还是看我这边了。

我再次提速,当距离嫌疑人车辆仅剩下两个车距时,意外发生了:

我看到路口右侧,嫌疑人车辆前,突然冲出来一个小孩!(该小孩身份后被证实,为附近钟恒小学五年级X班的陆某某)

具体之前小孩在什么位置,我不得而知,可能是从人行道上跑出来的,但之前我只顾追人没有留意到他,而嫌疑人之前似乎也没发现他,当时情况可以说是万分危急,眼看小孩就要被嫌疑人的车辆撞上,没想到道路上又冒出一个人影,将那小孩用力推开!(该人影后被证实为附近小学五年级X班教师张某某)

而嫌疑人拉了手刹并且已经偏头,但还是控制不住速度,卡车将那个人直接撞飞,并且又因惯性又接连撞上了路边停靠的一辆红色福特车,将其瞬间压扁,最终它停在了绿化带中。

我与前面的两辆车因为卡车的失控造成了小范围追尾,所幸刹车及时并无伤亡。

本案中嫌疑人凌某(41岁),救小孩的张某某(25岁),以及福特车主赵某(27岁)当场死亡。

车祸发生后,一目击年轻女子当场晕倒在人行道上,随后被送往医院,当天出院。

被教师解救下的小学生陆某某随后也被送到医院医治,并于一周后出院。

——本来一起追捕案件最后酿成特大交通事故,这不得不说是个遗憾,而且令人深思。

补充:关于本案中前面记述坐台女熊某被谋杀一案目前仍在全力侦破之中,结案后记录另补。

PART Ⅵ

(关于车祸当天的一页日志)

来自蒙城钟恒小学五二班学生赵珊珊:

今天心情乱糟糟的,晚饭扒了两口就没食欲了。

怎么说呢……反正全是学校里的事情。

……也不能说是学校,应该讲是我们班的事才对。

我们班今天简直见鬼了,出的都是大事,而且还不止一件。

先说最悲惨的事。

老张,我们班的代班班主任死了。

好难受啊。真是难过死了,听到校长跟我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好多女生都哭了。

男生们也被惊呆了。

怎么说呢……校长说他是为了救我们班一个学生被卡车给撞死了。

他真的很可怜。

这种行为应该属于见义勇为吧?学校一定要表彰他。

今天我们班长说,当他知道老张死因的时候,什么话也说不出了,能做出这样的事,他真是个爷们。

而且在我们班的历史上,老张算是最了解我们的一个老师了。

没有人可以做到像他这样耐心对我们。

从来不生我们气,脾气也很好。

从来不骂我们,也不体罚学生。

这么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好难受啊……越写越难受了。

班上有一部分同学议论说老张这样做不值,因为他救的那个陆小植同学,今天做了件特别可怕的事,他用刀刺伤了我们班人缘最好的佳敏同学。

这事真是龌龊死了,也不知道陆小植他脑子怎么想的啊。

平时还感觉他老好人一个,一点都不出风头的。

薇薇说得对,没准他心理不平衡,一直都嫉妒佳敏。

不过他今天目睹了车祸,估计以后也要变成精神病了。

等他回来上课,我们班是不是就成了精神病院了——靠!

今天还有几个同学说“老张死相一定很难看,车祸死的人身体都是变形的”,然后就被大家围攻了!老张其实的,尤其是他死得这么壮烈,这么英雄,你们还好意思说三道四,真是不要脸到家了!

寒~我又激动了……淡定,淡定。

不过今天也有值得欣慰的事情发生。

那就是——

我发现那个转校生凌萧同学原来挺不错的。之前大家还有点小小的排挤他,看来是我们太坏了。

他真是个不计前嫌的人呢,从今天他的举动就能看出来的。

当佳敏同学昏倒在男厕所,还是凌萧同学第一个发现的(他说他察觉到陆小植有点不对劲)他二话没说,背起佳敏就跑到楼下的医务室里,然后协同医务室老师把佳敏送到附近医院去了。

他至始至终都很冷静的样子,反而是我们这些女生看见佳敏流血晕倒的样子都受不了,全在鬼叫鬼叫的,以为他死了。

“只是暂时晕过去了,放心,人哪那么容易死。”

“你们都回去,这里我会处理好。”

“你们之中谁离他家近的,今天放学后去通知他家长吧。”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很低调但是又很坚定,和他文弱的外表很不相称,感觉特别有腔调。

然后就是从薇薇那听了个小道消息:佳敏同学在医院里已经醒过来了啦,而且据说他和凌萧同学现在都以兄弟相称了。

哎呀,不写了,今天碰到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我突然想到今天白天老张在课上教给我们的理论,他说“大家在生活中也一样,有些人有些事情平时忽略到的,遗漏的,关键时候才想起来才发觉到的,其实那些也就是盲点。你们平时一定要多观察,多注意那些细节,这样才能减少遗憾。”

盲点……盲点……

那今天不就有三个盲点啦?

1.未想过绝世好人班主任老张会离开我们。

2.没想到凌萧同学这么可爱。

3.没想到陆小植同学原来这么差劲。

班长说下周一可能全校要办老张的追悼会。

老张……老张……

难受死啦!!!

今天就写到这吧。

PARTⅦ

(关于车祸之后的一篇博客)

来自钱悠悠:

车祸过后我一直保存着赵宇你在车上等我时发给我的那条短信。

短信上写:亲爱的,我为我今天的暴躁脾气向你道歉。今天我忽然特别恐惧,因为我怕我给不了你一个最好的未来,我担心你跟了我以后会受罪。悠悠你是我此生最爱的女人,我真的希望你能获得幸福。

赵宇,我没生气。

我也知道我们是相爱的。

事实是当天我甚至没看到那条短信就晕过去了。

当时我看到那辆卡车撞上你的车,你的车看上去那么小,很轻易地就被重力压垮了。我甚至没来得及看你第二眼,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赵宇你知道么,当时我特别想走到你车前。

那辆福特车承载了多少我们的美好的回忆啊,我甚至一度认为它那么大那么宽敞,幻想以后等我们有孩子了,也能坐在车里和我们一起去远方。

发生车祸的时候,我离你的车大概只有三百米远。我就想我得走到你车前看看你人怎样了。

但我脚都没提人就晕过去了,被送进了医院,过了几钟头又醒过来了,身体没哪里不舒服,我就出院了。

记得醒来时,我反复问自己,钱悠悠你还记得昏迷前你看到什么了吗?你肯定失忆了吧。

但我什么都还记得,于是出院后我拦着个的士就想再找你。

到了事发地点——大津路上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我心里想,赵宇你千万别挪动啊,车还在,人也还在那等我。

但我到那的时候发现你的车已经不见了,整个路面也被清洗过了,清洗得很干净,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才过了几个小时啊。

居然也没有人站在路边看。

我就那么傻傻地站在那里,心里想,这下我该去哪呢。

这下我该去哪找你呢?

然后有个警察正好走过来,我就询问你的情况,他说:小姐节哀顺变。

他说你死了,他说:我也知道你不会相信,很难接受。

我笑了笑,也不争辩,转身就离开了。

赵宇,你知道的吧,他错了。

我是目击整个过程的,我也没疯,我思路很清楚。

我清楚地看见那辆车撞上了你的车,你的车被压扁了,我都看见了。

虽然那个过程是那么短暂和残酷,就像传说中的极光。

我知道你死了。

赵宇,对不起,后来你的葬礼我没去。

那天清晨我本来是想去的,但打开衣橱准备挑件衣服时,我就改变主意了。

全怪你呀,赵宇。

我的衣橱里,我找了半天竟然没有一件可以穿去你葬礼的衣服。

你说你不喜欢我穿黑色,显得不阳光。你说你喜欢我穿裙子,穿女人味的颜色,于是这六年我买的衣服都是粉色,紫色,米白色。

那些衣服你都看过的。

但那些衣服我怎么能穿到葬礼上去?

那些快乐的,漂亮的,花花绿绿的衣服你叫我怎么穿到你葬礼上去?

赵宇真的对我好残忍。

前几天我一个作家朋友来家里看我,刘念夕,你以前见过的。

她说她要把我们的故事写进小说里,呵呵。

我叫她别写了。

我们的故事没东西可写不是么?

你我都是那么平凡而渺小的人,那么乏善可陈。

即便是回忆我们交往的六年,也没有任何轰轰烈烈的经历。

没有任何商业卖点。

即便是你出车祸死了,上报纸了,你的名字也只是四个简单的字。

“死者赵某”。

我多么希望打电话去报社,告诉他们你叫赵宇,你今年27周岁,你身高一米七六,体重六十二公斤,你喜欢吃火锅,你头发染的浅棕色。

虽然你这活的时候不是娱乐明星,不是政府官员,也不是话题人物。

但我还是想去跟他们说,赵宇你穿四十二码的鞋,你用欧莱雅男士洁面膏,你脖子后面有颗痣,你在一家语言培训机构上班,你平时工作很刻苦……

我想告诉他们你曾经是那么鲜活的生命,你曾经有灿烂无比的笑容。

但我还是没勇气打电话。

我知道他们不想听,没兴趣听。

就像我知道大多数读者即使读了我们的故事,不会有什么感觉。

我们都是那么普通的人。

而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世界上每分钟都会消失几十个。

有多少人会关注他们呢。

“悠悠你想过没有,如果今天你选择不和我结婚,未来是什么样的?”

赵宇,这是你那天车上问我的话。

当时我回答“没想过”,但我现在知道了。

就像我现在可以诚实的回答任何人,你死后我每天还是一日三餐,我还是会坚持我忙碌的工作,在休息日我还是会和朋友聚会,还是会练瑜伽。

我的生活在你出事后似乎很快就恢复平静了。

最后跟你说件事。

今天我在下班的路上看见一个人的背影很像你,穿牛仔裤,很瘦,从街市穿进弄堂。我跟在他身后走,慢慢地跟着他,不想他发现,知道他不是你所以也不想他发现,不想他回头。

一直看着这男人进了一家小小的五金店,我返回,迷路了。

就乱走。

走到大街突然记起赵宇你的头发应该比他长一点,也从来不背挎包。

我就笑了一路,后来又流出眼泪。

PARTⅧ 结局

我是陆小植。

这个故事将由我负责画上句号。

虽然关于那件事,我再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上个礼拜,也就是车祸过去一周后,我在父母的陪同下回了趟班级。

我不是复学的,只是回来收拾东西。

医生建议我父母给我办了一年休学,学校很快就批下来了。

医生说我这样的情况,虽然幸存了,但还是有很大的心理疾病隐患。

他有一个专业名词叫什么灾难后什么症。我说不上来。

但我心里一直很平静。

回到学校的那天,我们班同学表现的都很冷漠,过去玩得好的几个朋友也老远老远躲着我。

老张死后,大饼脸的英语老师很快被校长任命,很无奈地接替了他的班主任岗位。她去医院看过我一次,但放下果篮没说几句话就客客气气地走了。这次又在教室里遇到她,她正好抱着一堆讲义要去办公室,看到我,她礼貌地冲我父母点了点头。

听我妈妈讲,佳敏同学那件事过后很快就又回来上课了,那天我去学校的时候感觉他精神很不错,人也恢复了阳光,还是很多人簇拥着。

因为刺伤他的那件事,我家里赔了他家不少钱。

这次看到我,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在座位上对我竖了竖中指。

“有些人都没参加救命恩人的追悼会,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啦。”“还良心呢,我看他只有颗黑心吧!哼。”我听见教室里张狂而细碎的声音。

但这些都在我意料中,所以我并不介意。

也不觉得心情不舒服。

事实正相反,这场车祸之后我感觉自己人变得好多了。

起码再也不会做恶梦,身上也不用随时带着小刀。我几乎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也不在乎任何眼光。

因为我知道他们并不了解老张,也不了解我。在这个世界上,老张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如今张老师死了,秘密也被他永远的带走了。真好。

凌萧同学刚才走过来跟我打了声招呼。

“小植你身体好点了么?我一直想去医院看你。”

“我挺好的。你呢?”

“还是老样子。”

嗯,他还是老样子,像日本漫画里的主人公,笑容温暖而亲切。这次回来感觉他人缘好了很多。因为大家看他的目光都是笑眯眯的,友善的。尤其是女生,我真怀疑她们是不是暗恋他。

听说上次就是他救了佳敏,也听说事后他们关系得到了飞跃性进步。

这个星期二他还通过选举,当上了数学课代表。

真为他高兴啊,不过我想我控制得很好,并没有表现出来。

因为我还是有点为他担心的。

那天经历车祸的我,很清楚地知道老张是被谁撞死的。

是凌萧同学的父亲。

我知道的,我在凌萧的笔袋里见过他照片。

不过这事目前应该还没人知道吧。

死者身份应该是被保密的,而且确定身份也要一些时间。

但总有一天会传开的吧。

到那时候……

不过也有可能凌萧同学现在已经知道这一消息了,但他伪装得很好。

他本来就很聪明,一定很想出办法。

我就不用再顾他啦。

不回忆了,刚才我吃了妈妈递来的切好的一瓣巴黎贝甜蛋糕。

那瓣粉红色的蛋糕上有维尼小熊的半个身体,还有一只很小的小蜜蜂。

“真好吃,谢谢妈妈。”大口吃完后我说。

于是妈妈带着很幸福的表情离开房间。

她一定觉得我很听话。

——其实我并不喜欢吃蛋糕,我一向讨厌那些浓厚的奶油。

只有妈妈喜欢吃甜食,我喜欢吃辣。

我也讨厌粉红色,那是女生的颜色,我喜欢灰色。

但我并不想表现出来。

我现在已经有太多太多的东西不想表现出来了呵呵。

忘了跟你们说啦,吃蛋糕是因为今天是我十二岁生日。

现在我又从枕头底下抽出那个东西了。

自从休学回家静养之后,我几乎天天都要把它拿出来玩。

这是一张白纸。

白纸上有个画出的小十字,在它右侧十厘米的地方有个画出来的小圆圈。这是老张以前教我们的一个实验,也是生前教的最后一个实验。

好吧,此时此刻。

我闭上左眼,从十六厘米到三十五厘米的位置注视小十字。

耳朵聆听这世间一切悉悉索索的有趣声响。

微笑等待着。

十字右侧的小圆圈与我的童年一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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