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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发布时间:2023-03-18 11:2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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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离开大黑屋回到滨屋的房间里,大姐一直谈到傍晚才回去。由于阿春曾背过大姐的几个儿子避风灾,因此她十分倾心阿春,提出让阿春陪同阿久去日光玩一次,作为酬谢。大姐说:“其实是阿久当初要求回大阪时,我曾答应让她去日光玩儿一次,作为留她在东京的条件。因为没有适当的同伴,一直拖到现在没去成。正好这次机会来了,可以让阿春陪同她去。我自己也没有去过日光,不过听说坐上从浅草开出的东武电车,一下车就有去日光的公共汽车,游览东照宫、华严瀑布以及中禅寺湖,当天就可以回来。你姐夫也说一定叫她们去,费用由我们出。”

幸子觉得这似乎太便宜阿春了,不过想到如果不让阿春去,阿久也去不成,她太吃亏;再说阿春私下似乎已经听到了这个消息,本人正得意洋洋,要是不让她去,似乎有点儿对不起她,于是就听任大姐的安排。第三天早晨,大姐来电话说:“昨天晚上对她们说让她们去日光,两人高兴得一夜没睡,今天一清早就出发了。万一当天回不来,也给了她们足够的旅费。不过预计今天晚上七八点钟就可以回来了。雪子妹妹说随后她要去你那里。”幸子心想雪子要是来的话,三个人就一同去参观美术院和二科展①。她刚把电话挂断,旅馆里的女佣就把一封快信塞进门缝,悦子一脸惊异的脸色接过信,翻看了一下信背,不声不响地把那封信放在她母亲凭靠着的桌子上。幸子拿到手一看,长方形的西式信封上写着“滨屋旅馆莳冈幸子女士亲展”,显然不是丈夫的笔迹。她心里奇怪除了自己丈夫而外,又有谁会写信到东京这个旅馆来,再看信封背面的发信人,原来是“大阪市天王寺区茶臼山町二十三号奥畑启三郎”。

①“二科会”是一美术团体。自1914年起,每年秋季举办美术展览会。

她避开悦子的视线,急忙拆开信封,取出正反两面都写得满满的三页洋信笺,由于纸质较硬,展开一折四的信笺时,沙沙的声音就像有声电影里发出来的。

信的内容完全出乎幸子意料之外,她所读到的全文如下:

谨启者:请原谅我突然给您写这样一封信。尽管预料到姐姐看到这信会大吃一惊,可是我仍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我一直想写信给您,可是又怕中途被细姑娘扣留,所以耽搁了下来。今天难得有机会去夙川看细姑娘,知道姐姐去东京后和悦子姑娘母女俩下榻于筑地的滨屋旅馆。那个旅馆我的朋友去东京时就住在那里,所以我知道它的地址。想到这封信准会到达您的手里,也顾不上什么礼貌,急急忙忙就执笔了。

尽可能想写得简短些,先讲讲自己的疑义吧。因为目前只不过是我个人的怀疑,就是最近细姑娘和板仓的关系似乎有些暧昧。——不用说,这当然是指精神上的,至于更进一步的关系,为了细姑娘的名誉起见,我连想也不愿想;不过,我推测他们两人中间至少在精神上已经有恋爱的苗头了。我最初意识到这事,还是水灾以后。想起当时的情况来,觉得那时板仓赶去搭救细姑娘,非常奇怪。在那种场合板仓为什么抛开自己的家和妹妹,冒着生命危险去救细姑娘,难道只不过是关心细姑娘吗?依我说,那时他早已知道细姑娘去西服学院以及和玉置院长关系搞得挺好等等,这些在我都不好理解。难道不正说明他以前就经常出入西服学院,和细姑娘在那个地方聚首或者取得联络吗?关于这些事我已经做了调查研究,而且掌握了证据,这里暂时不提,必要时自当奉告。姐姐自己也不妨另外从别的方面加以调查。我想说不定还会发现许多意外的问题。

自从我有了这种疑心以后,也曾质问过细姑娘和板仓,但他们两人都坚决不承认有这样的事实。可是,奇怪的是从我提出质问以后,细姑娘回避和我见面,也很少去夙川。打电话到府上,接电话的总是阿春,说什么细姑娘不在家,也不知是真是假。板仓呢,总是老生常谈那两句话:“水灾以来和细姑娘只见过一两次面,今后一定注意不再叫您起疑心。”尽管他这样说,我这里早就设法在调查。 自从那次水灾以来,他几乎每天到府上去。还和细姑娘一起去游泳。我靠某种方法能探听到全部事实,他想隐瞒也隐瞒不了。说不定他会使府上的人把他看成是我派他去充当细姑娘和我的通讯员的,可是我从来没有叫他干过这样的事情。假如说他有必要和细姑娘见面,也只是在接洽拍照这件事上。可是最近我禁止他给细姑娘拍那些布娃娃照片,所以那种事也早已不存在了。可是,近来他越发经常去府上串门,而细姑娘又绝足不去夙川。这在姐姐贤伉俪监督之下,固然不会有问题,不幸的是这次您和悦子姑娘连阿春都去了东京,姐夫白天又不在家,这种场合将会发生什么样的问题,简直不堪设想(您肯定不知道,当您外出的这段时间里,板仓每天都到府上去)。细姑娘为人坚强,我想不至于出什么问题,可是板仓这个人是完全靠不住的。他在美国吃、喝、嫖、赌,什么样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就像您所知道的那样,只要有门路,任何家庭他都能闯进去纠缠不清,这是他的拿手好戏。至于向人借钱或玩弄妇女更是大家所公认的。早在做学徒工时我就认识他,他的一切我都知道得很清楚。关于和细姑娘结婚的问题,我还有许多事情想请求您帮助,不过这些且等以后再说。目前首先得解决怎样使板仓不再接近细姑娘。即使细姑娘打算毁约不和我结婚(细姑娘自己说她并没有这个意思),可是一旦要是传出她和板仓那样的人搞恋爱的风声,细姑娘将会身败名裂。我想细姑娘是名门闺秀,决不至于当真把板仓那种人作为对象。可是板仓是我首先介绍给细姑娘的,因此我觉得我有责任向您这位监护人说清楚自己的疑念,好让您提防。

我想姐姐一定有您自己的想法和对策,不过,在这件事情上如果用得着我的话,只要一通知,我随时都将奉访。

最后千万请求姐姐对于我写这样一封信给你的事保守秘密。如果这事让细姑娘知道了,只能招致更坏的结果,决不会使事态好转。

为了想让姐姐还在滨屋时收到这封信,所以急急忙忙动笔,写得乱七八糟,说不定您看都看不明白,务请谅察原委。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毫无层次,写法实在蠢笨。信里说不定还有不适当的词句,万望宽恕。

莳冈仁姐 妆次

奥畑启三郎敬上

九月三日灯下

幸子两肘支在桌上,两手捧着那封信翻来覆去地检阅其中的某些处所。为了躲避悦子那探索的眼光,看完马上把信塞进信封,一折为二,塞进腰带,走到廊檐下,在藤椅上坐定。

由于这一击来得过于突然,她要是不先镇静一下,让心脏的悸动平静下来,那就什么事都不能考虑。还有这封信的内容究竟可靠到什么程度……诚然,让奥畑那样一讲,一家子的人看来都太忠厚了。对于板仓这样一个青年太宽容了。他什么事情也没有,却经常来串门,全家都不怀疑他,听任他为所欲为,完全可以说是麻痹大意。不过,推究起原因来,一家人根本没有想到这个青年是抱着这样一个目的而来的。全家不知道这个青年的姓氏,也不知道他的品质,只知道他是奥畑商店的学徒出身。说句良心话,头脑里最初就存在着这个青年和我们是两个阶级的人。这个青年自己也说他要娶阿春做老婆,不可能想象他会对细姑娘怀有这样的野心。难道娶阿春做老婆那句话只是他的一种手段吗?纵使这个青年真有那样的野心,细姑娘也决不会同意。至少在读到奥畑这封信的今天,还不相信细姑娘会有这样的事。尽管细姑娘过去犯过错误,但也不至于抛弃自尊心,自暴自弃到这种程度。虽说门庭衰落,细姑娘毕竟是莳冈家的姑娘嘛(幸子想到这里,不由得掉下了眼泪)。奥畑虽说没志气,可是细姑娘和他搞恋爱。那是有可能的,而且也是容许的。万万没想到会和那个青年出花样。……细姑娘对于那个青年的态度以及说话的方式方法,显然没有把对方当作同一阶级的人看待,对方不是也自甘处身于仆从的地位吗?……

既然如此,这封信的内容难道就一点儿根据也没有吗?信上说经过调查研究,握有真凭实据,可是证据一个也没有摆出来,难道只不过是奥畑捕风捉影的猜测吗?难道是为了避免产生那样的差错,故意小题大做提出这种警告来的吗?奥畑用什么方法探听到这类事实是无从知道的,可是细姑娘单独和板仓去游泳的“事实”却从来没有过。尽管自己信任细姑娘,可也决不会不加管教。单独和板仓去游泳的是悦子。细姑娘去的时候总和全家一块儿去,她和板仓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极少。平常一家人并非为了监视他们两个,只因板仓说话有趣,他一来,全家都聚集在他周围,从来没有发现他们两人中间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举动。很可能是奥畑根据一些不负责任的道听途说凭空描绘出来的幻影。

幸子尽量往这方面想,以期抹杀一切,可是,不能否认当初她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心里不由得一动。老实说,幸子认定像板仓这种人完全属于另一个阶级,不可能和莳冈家的小姐有什么瓜葛。既然如此的话,信上所写的那些东西难道全然没有设想过吗?那也未必。至少幸子已隐隐约约地觉得板仓对妙子的献身效劳以及经常来串门,骨子里说不定抱有什么目的。她还为妙子设身处地想过,一个少女遭到灭顶之灾的时候,让一个青年救了她性命,她的感动会有多么大,对那个救命恩人的感谢会有多么深,这是可想而知的。只是由于抱着“身份不一样”的先入之见,对于感恩思想尽管有所觉察,又似乎不值一提而没有深入追究,毋宁说这是回避深入追究更确切些。这次的信是自己视而不见或者怕见的东西,冷不防由奥畑不客气地端到幸子鼻子底下,因此格外使她狼狈。

幸子本来就归心似箭了,现在手里捏着这样一封信,就更加觉得在东京一天都呆不住了。她脑子里往来起伏的都是下面这些问题:一回家首先弄清事实真相,不过要调查这件事,用什么方法好?盘问两个当事人的时候,怎样开口才能不使他们激动?这件事情要不要和丈夫商量呢?不,这件事必须由自己负责到底,不让丈夫和雪子知道,暗地里查明真相;倘若不幸是事实,也要不损害当事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使他们断绝关系,这才是上策。还有,最迫切的问题是在自己回家之前,要使板仓不去芦屋,用什么办法好?为什么说这是最迫切的问题呢,因为信里“当您外出的这段时间里,板仓每天都到府上去”这两句话特别叫幸子为难。他们两个人中间如果真的有什么恋爱的苗头,现在正是发芽的绝好机会。“您和悦子姑娘连阿春都去了东京,姐夫白天又不在家,这种场合将会发生什么样的问题,简直不堪设想”。这几句话尤其使幸子心慌意乱。真是,自己粗心大意到怎样一种程度呀!家里只留下妙子一人,自己带了雪子、悦子甚至阿春来到东京,这个主意是谁想出来的呢?还不是自己吗?自己简直是特地为他们两个准备了恋爱的温床。有了这样的好机会,即使没有苗头也会发芽。假如因此出了漏子,该责怪的不是他们两个,而是自己。无论怎样,这件事一分钟也耽搁不得,连考虑问题的时间都怕出乱子。

幸子焦急得无可奈何。陪同悦子回去还得等一两天,这一两天里怎样防止出事呢?最省事的方法是直接打个电话给丈夫,请他阻止妙子在这几天里和板仓见面,不过这仍然不妙,总想不让丈夫知道这件事。另外还有一个办法,万不得已时只对雪子实说,请她今天晚上就动身回去监视他们。这个方法比让丈夫知道这件事轻松得多,但是能避免这样做还是避免为妙。因为雪子尽管能谅解这件事,不过她刚刚回到涩谷,找什么借口再叫她赶回关西去呢?在这种场合最自然的办法莫过于叫阿春先回去,对阿春当然不用实说,她尽管防止不了板仓的访问,却能起牵制他们两个人接近的作用。

可是幸子想到阿春的嘴最快,因此对最后的方案也犹豫不决。叫阿春回去插在妙子和板仓中间,他们两个要是不出什么花样固然好,如果一旦让阿春发现他们有暧昧行为,谁都保证不了那个爱饶舌的家伙不到处去宣扬。即使不是这样,阿春对于这类事情本来就比较关心,她自然而然地会悟出为什么叫她提前回去的原因。幸子还担心她会被妙子收买。阿春这人的性格是一团和气、八面玲珑,对于这方面的诱惑很容易上钩,遇到甜嘴蜜舌的板仓那类人,一下子就被笼络住了。想到这里,幸子觉得这件事情不能委托别人去办。只有自己早点回去,今明两天悦子求医这件事一结束,无论乘多么晚的夜车,当天就得动身回去,除此而外,没有别的办法。

这时,幸子看到雪子打着一把遮阳伞,从歌舞伎座①那顶桥穿过河岸大马路向旅馆走来,幸子慢慢走进寝室,为了察看一下自己的脸色,走到隔壁那间屋子的镜台前坐下,拿起粉扑子在脸颊上抹了两三下。忽然想起似的轻轻地——轻到不让悦子听见——拧开身旁的化妆皮包的扣子,取出一瓶袖珍白兰地酒,揭开瓶盖杯,倒出三分之一杯酒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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