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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诗人俱乐部

发布时间:2023-03-09 13:0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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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诗人俱乐部

青春不是一段人生,而是一种灵魂状态。

马特奥•阿莱曼[49]

阿尔玛正站在波韦尼尔和城市居民小区分界线的最后一个街角,她已经等了亚历克斯十分钟。一家豪华的房地产公司的橱窗为她提供了避雨的地方:暴雨毫无征兆地下了起来。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像是在恐吓她。假如玛拉•波斯基拒绝接待他们呢?毕竟,她是为了逃避世人才来到了这片山区。阿尔玛已经后悔提议让她主持俱乐部的开幕式了。

“我们只是为了隐藏自己才会到这种地方来。”女孩想,她想起了自己的经历。

她知道,像玛拉•波斯基这么著名的诗人来这儿不会是为了逃避父母或者未来的职位资格考试,但是肯定有什么原因促使她隐匿在那片森林里。“玛拉•波斯基在躲避什么呢?”她向一片乌云问道,满天的乌云正无情地往她身上浇水。

她看了看脚上的芭蕾平底鞋的鞋尖。在一个山村的隆冬时节,谁会想到穿迷你裙、短袖衬衫和乖乖女鞋?只有她,一个来自城市的蠢女孩才会穿成这样。

自从她和亚历克斯约好那天下午六点去见她喜爱的作家之后,她就一直在琢磨这次会面,以至于什么都吃不下。此刻这是另一件让她后悔的事情。她的肚子开始叫起来,因为它既不懂缪斯,也不懂艺术,只知道意大利面和兵豆。

她在自己房间衣柜的镜子前照了一上午。一开始是试衣服。令她失望的是,她带来的衣物太少了!她怀念起父母家的阁楼里她的衣柜来,想起了尽管她不感兴趣,但是母亲非要给她买的那些礼服。因为记起了母亲,以及她坚信短裙非常适合自己,她才决定穿那件裙子。

而为了搭配迷你裙她只有一个选择:那双快要坏了的漆皮皮鞋。玛拉•波斯基会穿什么衣服呢?像她这样知名的女人肯定优雅又精致。阿尔玛相信她的衣柜里肯定摆满了卡罗琳娜•埃雷拉和华伦天奴的衣服。或许她会选择更随意一点的衣服,那她可能会喜欢唐纳•卡兰或者汤姆•福特。

但是决定穿什么衣服去见她根本不算什么难事。她一辈子都在考虑怎么跟她讲话。她已经设想了无数次,然而,当她马上就要认识她时,所有那些精彩的句子都从她的记忆中消失了。她把她当作普通的诗人跟她讲话吗,还是最好先向她表露自己的仰慕之情?她给她背诵她最有名的某句诗,还是相反,跟她谈经典名家?又或许最好不要班门弄斧,只谈些实际的东西好了——自己的学识和鉴赏力怎能和近四十年来最有个性的人物之一相提并论?

她感到大衣口袋在震动。她掏出手机,一时诅咒起自己的命运来:

十万火急。暴雨,我的父亲害怕得要命,钻进了床底。他不愿出来,我得留下。祝你好运。给我打电话。

“哼,亚历克斯,这么说波韦尼尔下雨了?我还以为有人浇水浇多了呢。”她有点生气地嘟哝道。她发现雨水正顺着她的脖子向下流。“我也应该躲在床下。”她叹道。

可是,她怎么会生那个男孩的气呢?她心想。她能想象得出照顾一个患病的父亲有多难。如果她想给他们的关系一些机会的话,那么她就必须习惯这种意外事件。

她想象着亚历克斯趴在地上,伸长胳膊,试图劝父亲从床底下出来。她想象着被吓坏了的毛里西奥眼睛盯着黑暗。她后悔自己刚才生气了,尽管只是一小会儿。

自从亚历克斯在他家的卫生间里最终吻了她,他俩几乎没有分开过。亚历克斯等待那一时刻似乎等了一辈子。她回想起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她时的那种渴望,仿佛想要用他的手告诉她用语言无法表达的一切。

她可以好好和他分开一天了,否则他们很快会厌倦对方的。

至于运气这个词,他为什么祝她好运呢?难道他是想让她一个人去请玛拉•波斯基?“明天会和今天一样是个好天气。”她咕哝道。亚历克斯的父亲不会在床底下待一个星期的,所以他们可以改天去。他俩已经商量好了,波韦尼尔读书俱乐部的第一次聚会将于2月14日情人节那天举行。

“你可别告诉我你相信那些无稽之谈哦。”就在二十四小时之前,当她向他提出这一建议的时候,他这么对她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说不清为什么,阿尔玛感到不快。那种节日确实充满商业气息,但是让她不悦的是他说话的语气,她的准男朋友用那种语气瞬间否决了一次可能的庆祝活动。

“很显然,我让步吧。”她力图把谎言说得完美一些,“但是我肯定玛拉•波斯基会欣赏这种做法。现代庆祝情人节的方式诞生于美国。你知道的,给你喜欢的男孩送卡片,装满夹心糖的心形糖盒、鲜花……而且,你想想,谁没写过情书呢?这会是一个容易讨论的话题。”

“还有差不多一个月才到情人节,为什么要担心呢?”阿尔玛心想,她刚刚又看了看天空,发现雨没有停的迹象。

雨依然下得很大。她看了看去风中玫瑰小区必然要穿过的桥和马路:冒险似乎不是个好主意。她准备离开躲雨的房地产公司,这时发现手机又振动起来。这次会是谁呢?

你想都别想:今天能做的事情不要拖到明天。二十三年的等待你觉得还不够吗?我对你的了解超出了你的想象。

可是,亚历克斯怎么知道她打算回家,不去拜访玛拉•波斯基了呢?她抬起头来,左右看了看空荡荡的大街。他正在某个窗户后面暗中监视她吗?她盯着前面的窗户。因为下暴雨,所有的窗户都拉上了窗帘,无法知道后面是否有人在监视她。

“这个毛头小子想什么呢……”她气恼地说,一边把大衣领子立起来挡雨。

她又看了看天空,心想如果她快跑的话,也许能在变成落汤鸡之前到达那座房子。

“我对你的了解超出你的想象。”她模仿亚历克斯的口气嘟哝道,“是吗?那你就看看我跑得有多快吧。等我明天告诉你那位女诗人有多么和蔼可亲时,看你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玛拉•波斯基在吗?”她问给她开门的古怪女人。

阿尔玛以为她是玛拉•波斯基的女秘书。她穿着一件长及脚面的黑色长衫,脚上只穿着一双袜子,每个脚趾的颜色都不一样。她脖子上戴着许多珠串,有的非常奇特,像一只扁平的银手,或者让她想到了牲畜用的颈铃。她乱蓬蓬的灰白色头发里突兀地伸出两支铅笔,像是一双中国筷子,甚至还有一支钢笔。这是在搞什么?化装舞会吗?

三四十秒过去了,阿尔玛没有得到回答。她开始在雨中焦躁地走来走去。大雨如注;她站在一所陌生的房子面前,一个女人斜靠着门框定定地看着她,仿佛她是标本盒里的一只蝴蝶。

她决定再试一次:

“玛拉•波斯基在吗?”

她的声音仿佛打破了某种魔法,那个女人动了动。她扬起下巴,斜睨着眼睛,好像在努力聚焦。

“您是哪位?”

阿尔玛不想告诉她自己的名字。两个月前,自己给她寄了一封信,信中承诺对她在波韦尼尔的事情保密,而现在,她却站在她家门口请求她出席一个公开活动。如果玛拉•波斯基看到自己没有信守诺言会怎么想她呢?

她去图书馆的那天下午看到的一个名字进入了她的脑海。

“米莱娜,她不认识我,不过……”

“那么,她为什么想见你呢?”

“不,她并没有在等我。是我想见她……”阿尔玛开始紧张起来。

她证实了下雨的时候也会出汗。她事先并没有考虑到会由其他人给她开门、她需要留下口信的情况。她感到一副重担落在她的肩上,于是肩膀不禁耷拉下来。

看到她无助的样子,玛拉•波斯基严肃的表情稍稍松弛下来。她打开门,让那个虽然是人但是此刻更像一条鱼的家伙进去。尽管如此,她还是打定主意不能完全放松警惕。

“米莱娜,我该怎么向她通报呢?您来访的目的是什么?”

阿尔玛/米莱娜慢慢地走进去,生怕弄脏了她仰慕的作家的象牙塔。可是,她一走进去就发现那所房子不像一座宫殿,而像一家旧书店的仓库。满地涂涂改改的纸张指出了通往一间大厅的路,毫无疑问,这里就是女作家工作的地方。到处都是打开的书和被遗忘的书,墙上用图钉挂着一些纸,上面有用不同颜色的墨水写的字,还有比萨盒子和饼干盒子。桌子上有一瓶几乎空了的威士忌。

“我是一个来自波韦尼尔的女孩。我正在写一篇关于您作品的论文……”

她慌乱地说出这些谎言。那个目光犀利、满含嘲讽的女人令她方寸大乱。拜托!她和蔼可亲的玛拉•波斯基在哪儿?赶紧下来吧,不然她就走人了。现在她的心跳仿佛都有每分钟一千次了。

“我知道了。您先在沙发上坐下,我去看看导师是否愿意接待您。您要知道以前没有人口头约她……”

“我明白,我明白。”阿尔玛/米莱娜说,希望这个女人尽快消失。

几分钟的时间却让阿尔玛觉得很焦灼。她知道那个古怪的女秘书刚从楼梯那里消失了两三分钟,但是像十几分钟那么漫长。

克服了刚开始时屋里的杂乱和那个女人锐利的目光给她造成的不安之后,她渐渐地感觉自在了一些。她不由得走到钉在墙上的一张纸前。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崇敬之情,她仔细辨认着写得杂乱无章的每一个单词。她闭上眼睛,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感受写出这些文字的那只手饱含的激情。

玛拉•波斯基静静地蹲在楼梯高处,偷偷地看着那只落汤鸡。她看见阿尔玛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在她扔在地上的每一张纸前弯下腰来。阿尔玛捡起那些纸,把它们理平放在桌子上。整理完那些纸后,她又走到那些书旁,同样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本本合上以免弄坏了。女孩身上有种东西唤醒了玛拉•波斯基的柔情,所以她不仅没有生气,而且决定给她一个机会。一个这么用心对待文字的人难道不应该给她机会吗?

“请您随便坐。我是给您拿杯咖啡、茶还是水?”

“水就可以了。”阿尔玛/米莱娜回答,她不敢坐那么雅致的沙发。她身上还在滴水,怕把沙发毁了。

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那个女人拿着一个和她的袜子一样色彩斑斓的床罩走了过去。她把床罩铺在沙发的一处,然后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坐在上面。

“水就可以了。”阿尔玛/米莱娜又说了一遍,她又哆嗦起来。

说到底,那个女人在那里让她感到紧张。她还不知道她是谁,但是很明显,从她自如的言谈举止来看,她是玛拉•波斯基非常亲近的人。朋友?秘书?编辑?

玛拉•波斯基发现女孩的声音在发抖。她知道自己的样子很威严,她的眼睛锐利如剑,她的讲话方式更是令氛围雪上加霜。她感到好奇,觉得有必要缓和一下气氛,好了解一下她的对手。

她默默地去了厨房,然后端着一个托盘回来。托盘里只有一只空杯子和一个小勺。她把托盘放在阿尔玛/米莱娜面前的一张矮茶几上。像是要确认一下信息似的,她非常礼貌地弯腰问道:

“水吗?”

阿尔玛/米莱娜点了点头,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个女人的手,那只手正小心地拿起杯子。她打开一扇窗户,把胳膊伸出去,然后回到阿尔玛身边,嘴角没有露出一丝微笑。女孩看着她,眼睛瞪得像盘子那么大。女主人把杯子放在托盘里,这回杯子里盛满了水。

“我建议您等一小会儿。雨水有点浑浊,最好等它沉淀下来再喝,否则会让人感染的。”她说着把勺子递给她。

就在此时,玛拉•波斯基露出了此前没有的、转瞬即逝的微笑,短暂得让阿尔玛/米莱娜觉得像是一只幽灵飘过,但是其力量却足以感染她。女孩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来。玛拉•波斯基看了看她,然后大笑起来,引得女孩也一阵大笑。

接着她起身端着托盘走了。这次回来时端来一个玻璃瓶、一个起子和一个新的杯子。

“我是杜尔西内亚,玛拉•波斯基的秘书。她请您原谅她,她现在身体抱恙。即便如此,她仍然对您的来访很感兴趣。请您告诉我您的目的,我会转告她的。”

她看到了女孩脸上的失望。她乐不可支,心想让米莱娜进屋听听女孩的提议可能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而不仅仅是拿她寻开心。这么多天没有人聊天,她都开始担心自己疯了!虽然她也出去买东西,甚至到山区各个村子的咖啡馆寻找灵感,但是那些对话纯属商业交易,都不超过五句话,其中两句都是关于欧元的。

十一月的时候,她身边有了那只麻雀。她曾和它一连说了几个小时关于神明和人类的话题!但是那更像是自言自语,在她把可怜的小鸟放走之后,这些对话也就结束了。它能在她身边活下来真是一个奇迹,因为她根本就不会照顾任何种类的生物。

这让她想起了那个被她粗暴地赶出家门的红发女邮差。女邮差给她留下了一些小提示,这些提示无疑帮助她在与死亡的对抗中获得了小小的胜利。“为女邮差叫好!”玛拉/杜尔西内亚想。女邮差是她记忆中最后一个与她交谈时间比较长的人,不过因为威士忌的缘故,她的记忆有很多空白。

就像是一个接一个倒下的多米诺骨牌,这番回忆又勾起了她的另一段回忆:书信接龙。她完成了自己的“环节”。收到了她的信、作为她的倾诉对象的那个女人也这么做了吗?

最近两个月,她好多次因为想到那段经历而惊讶不已。这甚至成为她创作一首诗的灵感,她决定把这首诗献给那个让她加入接龙游戏的诗歌学徒阿尔玛。她欠阿尔玛一个人情。由于她的请求,在写完接龙信后,她打破了自己的创作瓶颈。她的创作力在进步,虽然缓慢,但是在进步中。

圣诞节她给纽约的编辑打电话时,她用了《国家地理》纪录片中的一个形象:她就像一艘一路开道向南极进发的破冰船一样前进着,虽然缓慢,但是不可遏制。那封信打破了她的大脑和灵魂所陷入的沉默。

“我们在波韦尼尔图书馆组织了一个读书俱乐部。我们特别希望玛拉•波斯基出席并主持开幕式。我们开始梦想……”

“开始梦想,”玛拉•波斯基心想,“你觉得第一个请求还不够吗?一位普利策奖得主、诺贝尔奖提名候选人,坐在农民老头老太太、中学都没毕业的长着粉刺的年轻人和家庭妇女中间谈论文学,这不已经是在做梦了吗?”她心想,“他们的美梦,我的噩梦。”

“请您继续,继续。”玛拉/杜尔西内亚假装很感兴趣。

“我们开始梦想……您在这里生活期间,能参加我们的俱乐部。”阿尔玛/米莱娜孤注一掷地全部说了出来。

“太过分了!”玛拉/杜尔西内亚心想。假如她是一个风俗主义作家或者人类学家,这种经历或许有价值。但是她是一位一流诗人,她的思想是一个偏僻国家的一个偏僻山村遥不可及的。然而,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女孩的真诚和勇敢让她产生了好感。

“我会把您的请求转告玛拉•波斯基。但是请您告诉我,开幕式计划哪天举行?”

“2月14日。”

为了避免自己笑出来,玛拉/杜尔西内亚开始咳嗽起来。

“我会查一下日程看看导师那会儿是否还在这里。”第二次使用“导师”这个词之后,她自己吃了一惊,“顺便问一下,日期很奇怪。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她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女孩,女孩正试图拉平身上的黑色迷你裙。她毫不胆怯地回答说:

“我们认为既然玛拉•波斯基是美国人,而美国很喜欢庆祝情人节……而且,很多书信文学都跟爱情有关……”

玛拉/杜尔西内亚决定避开第一句评论。她在有些事情上是美国人,有些事情上并不是。比如在情人节这件事上就不是。但是米莱娜没必要知道这些。她把重点放在了这句话的第二部分:书信文学?那个村子的人跟书信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人都着了魔抑或存在一种基因缺陷?

“书信文学?”

“对不起!我还没告诉您俱乐部将围绕这个文学体裁开展活动。我们的目的是谈论书信,将它们提升到文学史上该有的地位。”

阿尔玛/米莱娜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位秘书惊诧的表情。她嘴巴微张,侧着头,似乎想要更好地理解她的话。她总算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吗?这个想法令她有些得意,她决定完美地结束这句话:

“您知道寄信是只需用心就可以到达任何地方的最佳方式。”

“小姐,这句话是您说的吗?”她饶有兴致地问道。

“要是我说的就好了!这是菲莉斯•泰鲁[50]说的。”

“您怎么理解这句话?”

“我们都需要逃避自己,需要成为他人,需要认识其他地方,需要靠近已经离去的、我们深爱的人,需要在远方的时候有回家的感觉……而对于大多数普通人而言,写信是实现这些愿望的一种可能的方法。在事情脱离了原来的轨道或者让人厌烦得快要窒息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买得起机票或者逃离……”

最后两句话一出口,阿尔玛/米莱娜就后悔了。她看到它们像一片乌云飘浮在她和杜尔西内亚之间。如果可能的话,她早就把它们驱散了。玛拉•波斯基的女秘书会觉得她认为这位女艺术家是逃离纽约而躲在那里的吗?她会生气吗?

但是那番淳朴真诚的话不仅没有惹怒她,反而击中了玛拉/杜尔西内亚那颗僵硬的心。

“我不向您做任何承诺。我会如实地把您的来意转告玛拉•波斯基。我会问她2月14日是否能去给你们简单讲讲书信文学。但是在和您告别之前,我想知道您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

阿尔玛/米莱娜惊慌地看着她。在最近二十四小时里她准备了一大堆问题的答案,但是这个问题却不在其中。

她叹了口气。她记起祖母曾对她说过:“说谎的人比瘸子更容易被逮住。”她从自己的名字开始已经撒了这么多谎,要想变变花样,最好说一句实话。她不记得自己在信中已经解释过此事,于是开始跟她讲大学交换生同学如何向她透露了伟大作家玛拉•波斯基的消息。她告诉女秘书,她的那位美国朋友,现在在一家文学杂志社工作,她知道阿尔玛非常喜欢这位女作家,于是告诉她作家去她祖母的家乡生活了。

玛拉/杜尔西内亚对此难以置信。同样的故事她也在信里听别人讲过。阿尔玛?米莱娜?究竟是哪一个亲历了这个故事?

她俩沉默了几秒钟。阿尔玛/米莱娜担心自己再次搞砸了一切。她心想,也许谎言更有效。

最终,玛拉/杜尔西内亚决定掷出色子。

“阿尔玛?”

女孩的脸红了。女秘书说出了她的名字?她听得对吗?

“阿尔玛•梅亚斯?”她又说了一遍。

女孩咽了口唾沫,什么都没敢说。她低下了头,脸上的表情像是一个嘴边还留着巧克力、被人撞见的小孩。仿佛在等待刽子手的斧头落下,她小声地试图再解释一下。

“我,我们,我不知道,是因为……”

玛拉/杜尔西内亚把她拽到了大门口。阿尔玛那张恐惧的脸让她联想到了某些表现主义画作。她竭力想保持严肃,尽管她全身所有的细胞都在哈哈大笑。

幸好雨已经停了。她把阿尔玛弄出门外,使劲关上了门。

玛拉/杜尔西内亚背靠在门上。她闭上眼睛想象那个诗歌学徒发现自己身处大街时的满脸惊讶,以及那种惊讶如何转化为失望,然后又转化为让人手足无措的疑惑。

“一,二,三。”玛拉/杜尔西内亚小声说道。

她转过身来,打开门,像是有人敲门似的。她露出一个最动人的微笑,就是她对发布新书充满期待时的那种微笑,然后煞有介事地说:

“下午好。”

阿尔玛的脸色变得很怪异,说不清是疑惑、欢喜、诧异还是惊恐。

“我是玛拉•波斯基。你呢?”女诗人伸出手,笑容可掬地说。

她的灵感的回归应该归功于阿尔玛,脾气暴躁、爱挖苦人的玛拉•波斯基有一颗感恩的心。

误会澄清之后,著名女诗人和诗人梦想家像两个亲密无间的老朋友似的,度过了几个小时飞逝的时光。女诗人走下神坛,剥去所有华丽的外衣和装饰,聆听充满渴望的女孩的激情和梦想。诗人梦想家则将自己的胆怯抛之脑后,忘记了重重顾虑,倾听已经功成名就的女诗人的经验和智慧。

玛拉•波斯基敞开了心扉,她确信阿尔玛能理解她,因而告诉了她自己数月以来所经历的创作困境。讲述了自己空虚痛苦的日日夜夜,她感觉轻松多了。她从女孩的眼睛里看出她对她的作品由衷地赞赏。阿尔玛对于玛拉•波斯基诗句的力量和真实充满坚定的信心,这深深地打动了她。

阿尔玛给她朗诵了几首她最早的诗作,她的声音让年迈的诗人又重新发现了自己。她讶异地问自己,她确曾发掘了那些形象吗?那个曾深入灵魂风景的人是她吗?

玛拉•波斯基跟她坦承,绝望之下,她一直在躲避催她下部作品的编辑、记者、同事的电话。她已经有三年工作不在状态了,而且越来越难给出解释。她没有多加考虑:几个好朋友跟她保证,在波韦尼尔,她会发现类似于天堂的所在。

“但是,阿尔玛,地狱和天堂同时存在于一个人的内心。”她亲切地对阿尔玛说,“我来到这里之后,在每张白纸上仍能看到那些恶魔。他们住在我心里。”

阿尔玛以她这个年纪少有的耐心默默地倾听她的哭泣、抱怨和恐惧。她像一个职业弓箭手,不时抛出一个总能击中靶心的问题。

起初,玛拉•波斯基诧异地回答着她。但是一个小时之后,这位经验丰富的诗人不再以年龄或者经验来评判她的新朋友了。她感觉她们两个人身上都跳动着诗意的脉搏,能够打破她们之间由年龄或文化差距所造成的隔阂。

“我就像一个在沙漠中迷路的女人一样如饥似渴地读了你的信。我对它爱不释手,一直看到最后一个句号。它充满了力量。”她对阿尔玛说,并把夹在一本书里的那封信拿出来给她看。

阿尔玛从豪爽的玛拉•波斯基的手里认出自己的字迹后颤抖起来。“即使我能活一百岁,”她想,“也永远不会再经历这样的时刻了。”

她试图将那个形象刻在自己的视网膜上,连同泪水咸咸的味道。

“你已经决定怎么处理你祖母的房子了吗,以及你的生活?”玛拉•波斯基突然问道,一边给她拿来一点面包和奶酪,“你发现我们两个人的命运已经不可避免地连在一起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阿尔玛措手不及。自从那天深夜她下了那辆出租车,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那天夜里她把钥匙插进门锁,径直去睡觉了,想着第二天一切会更容易解决。她一天又一天地推迟有关自己和房子未来的任何决定。书信接龙是第一件令她从自己的目标中分心的事情。她爱慕的亚历克斯则是第二件令她分心的事情。而读书俱乐部,正在变成第三件。

“我们永远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来面对我们关心的问题。”玛拉•波斯基接着说,和阿尔玛分享这些想法,“我不是说你对接龙、读书俱乐部和金发男孩的兴趣是假的。我敢肯定你是真的感兴趣。但是在你做出另外一个决定之前,你不会深入它们三个之中的任何一个。你对你的生活有什么计划?”

阿尔玛的目光凝视着镶木地板的某个地方。她咬了口面包,喝了口玛拉•波斯基给她倒的葡萄酒。“哎呀!这个女人说话真是直接啊。”她想。

“我给你说得简单点:如果这是一部小说,你的主人公梦想成为作家,她在一个村子继承了一栋房子……你会怎么写她?在最后一章会发生什么?做一个勇敢的作家。不要囿于常规。”

若是事后想起自己的那番话,阿尔玛仍会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在那一刻之前,她从来没有意识到那个想法一直躺在她内心的愿望盒里睡大觉。

“我的主人公会放弃在首府的舒适生活和她不喜欢的工作。她会拿上行李来波韦尼尔当作家。用不了几个星期,她就会发现她的积蓄没法让她生存下去,于是……”

“于是?拜托,别跟我说她又在村里的一家商店找了份收银员的工作。或者更糟,别跟我说她遇到一个白马王子,然后结婚了,靠租金生活,因为我们拒绝这种不劳而获的财富,不是吗?”玛拉•波斯基试图引出女孩的话。她希望听到女孩真正渴望的东西。

“也许她会在那栋大房子里为新人作家创办一个公寓。这样就能分摊费用,她就不必卖掉房子了。房子可以容纳五个未来的作家。诗人、小说家、剧作家……无论性别、年龄和国籍!他们只需满足一个条件:正在写自己的处女作,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

不知不觉地,阿尔玛已经开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面前是兴致勃勃的玛拉•波斯基。她挥舞着胳膊仿佛想在空中比画出她说的每一个单词。一个想法没有说完,另一个新的想法又进入她的脑海。

“没有任何成本。他们只要付出劳动,帮助维护房子,在菜园里干活自给自足,如果某一天他们成名了,他们必须资助另外一位未来的作家……我会让他们在那里一直住到第一部手稿写得像模像样、可以寄给出版社为止。如果出版社接受了,那么就拜拜了,远走高飞吧。”

“这个想法我喜欢!我喜欢,真的好极了。”玛拉•波斯基眯缝着眼睛说道。

“那就更好了,因为在我的小说里,这个项目的主办人是一位著名的美国女诗人。说真的,你是我可以提出这个请求的最现成的人。”

玛拉•波斯基睁开眼睛看着她,然后笑了。

“你学得真快!可以问一下我的收容行动叫什么名字吗?”

“因为是国际性的,所以得是一个英文名字,在五大洲都容易发音。”

“想得很周到。”

“既然是一栋提供食宿的房子……‘文学食宿’[51]?”

“再努力想想……你可以的!”

阿尔玛向窗外望去,外面天已经黑了。几个小时之前夜幕就已经降临了,然而,她感觉从她第二次踏入这座房子到现在仅仅过去几分钟而已,抑或是一生?

“食宿联盟?”

“差不多但是不……”玛拉•波斯基表示认可,“作为朋友我要送给你的第一份礼物就是一个名字。‘住宿与初稿’。”

阿尔玛鼓起掌来。她忍不住开始满客厅转起来。她闭上眼睛,撞到一张桌子,一个书架,一盏落地灯。什么都阻挡不了她,直到她感到有一双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睁开眼睛。玛拉•波斯基站在她面前,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她。

她耸了耸肩膀。

玛拉•波斯基晃了晃她。

“你还等什么呢?你是你自己生活的创造者。把结尾写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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