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牙齿往外暴的农民很喜欢他种的这片地。每一寸土地,哪块地在哪儿,哪块地有坡,为了确保丰收应该在哪儿挖条水渠,他都一清二楚。他往地里上了不少好肥料,不单是他自己家人与牲畜的粪便,他还背起粪桶大老远地跑到城里去拾粪,为了拾粪他经常一大清早就起身。想想他自己所背过的那些臭粪,想想自己在这块地里所下的功夫,他总觉得要是就这样轻易地把这块地让给别人,那可实在太糟糕了。于是,他吞吞吐吐地说:“嗯,原先我倒没想到马上就买这块地,我盘算着也许这块地要到我儿子成家立业时才能往外卖哩。不过,要是你们打算马上就卖,那我得想一想,明天再告诉你们我的想法。那么,你们打算卖什么价呢?”
弟兄俩相互看了一眼,王二抢在他哥之前开了腔,因为他怕他哥把价报得太低了:“价钱是公道的,一亩地五十两银子。”
对于离城这么远的地说来,这个价钱是够高的,肯定卖不到这个价钱,双方心里也都明白,不过总算有了个讨价还价的起点罢。然后这位农民答道:“这个价我可付不起,像我这么穷哪付得起这个价,不过还是容我想一想,明天再答复你们吧。”
王大急于想成交,于是他又加了一句:“价格上我们可以再商量嘛。”
王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并拉了拉他的袖子,生怕他再说蠢话,接着就领他走了。那个农民在他们身后喊道:“明天想好了我会来的。”
话是这么说,其实他的意思是非得和老婆商量不可,不过要一个男子汉承认自己把老婆的话很当回事,那未免太丢人了,于是为了给自己留点面子,他只好那样说。
当天晚上,他和老婆说了这件事,第二天他就到城里那两兄弟住的地方去找他们,他在那儿和他们争争吵吵、讨价还价,就像当年王龙买这些地时那样。那时,王龙为了买这家的地也是费尽口舌,现在,这家人家的房子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堆破砖烂瓦。他们最后总算讲定了价钱,比原先王二的要价低三分之一,这个价格还算公道。那个农民很乐意出这个价,因为这个价正好和他老婆讲的一样,他老婆曾经交代他,实在降不下价来,就可以按这个价买下。这块地的买卖就这样成交了,这个农民问道:“钱怎么付,是付银子,还是付粮食?”
王二立即答道:“一半付银子,另一半付粮食。”
王二是这样想的:有了粮食还可以倒卖一两次,再闹出点钱来,而且这也不算揩他哥哥的油,因为他毕竟花了力气去贩卖粮食,从中得点利润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谁知那个农民却说:“我可凑不齐那么多银子。我先付三分之一的银子和三分之一的粮食,剩下的等明年过完秋再给你粮食。”
王大一本正经地转了一下眼珠,然后说:“可是你知道明年天气怎么样?能下多少雨?我们怎么知道明年到底能不能得到你的粮食呢?”
这个农民低声下气地站在他的地主——两位城里人——面前,未曾开口先咂了一下嘴,然后耐心地答道:“我们种地全靠老天保佑,你要是怕不保险,最好还是把地收回去。”
最后还是按农民说的办法定了,第三天,农民带来了银子,他不是一下子把银子掏出来的,他分了三次把银子从怀里掏出来,每包银子都用蓝布裹着的。每次掏银子,他的动作都很慢,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很艰难地把银子搁到桌上,彷佛很伤心似的。他的确心疼得很,这些银子凝聚了他多少年的心血和汗水啊!为凑够这笔银子,他东抠一点,西抠一点,东借一点,西借一点,平时要不是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根本凑不足这笔银子。
可是,在王家这弟兄俩眼里,除了银子什么也看不到。他们在收据上盖了印,那个农民叹了口气离开了他们。王大带着轻蔑的口气说:“嗨,这帮乡下人总是这副样子,总说他们日子过得多苦,挣得多么少。可是我们谁想象不出他是怎样在挣银子呀?我敢说,他挣这点银子根本不是什么费劲的事情!他们能从地里这么一大笔一大笔地敛银子,以后非好好地敲他们一下不可!”
说完之后,他捋起袖子,搓搓那双白嫩的手,捧起银子再让银子从指头缝中流下去,他那手指头很胖,而且像女人的指头一样,每个关节那儿还有个小窝窝。王二收起了银子,王大很不情愿地看着他收。王二又快又热练地把银子又点了一遍,尽管早已点得清清楚楚了。他像店员那样干净利落地把银子分成十两一包用纸封好。王大很不情愿地看着老二把银子一包包封好,最后他带着期望的口气问道:“我们用得着把银子都给老三送去吗?”
“要送去,”王二冷冷地答道,他也看出了他大哥的那副馋相,“我们一定要马上给他送去,不然他的计划就实施不了。另外,我还得尽快把粮食卖了,准备好银子等他派人来取。”
可是老二并没有告诉他大哥,他打算把粮食卖出一两次,这些商人们的把戏,王大是一窍不通的,于是他只能坐在那儿叹气,眼睁睁地看着银子流走。他二弟走后,他在那儿坐了一会儿,感到很难过,感到自己穷得像遭了别人抢劫似的。
梨花对这一切是一无所知。王二这家伙比谁都精,他做任何事都从不向人透露,即便是给梨花捎去她的生活费时,他也不向她露一句话。根据王虎留下的话,老二必须每月给梨花送去二十五两银子,她第一次接到这笔银子时,曾轻声地说:“怎么多出来五两呢,我记得应该只有二十两呀,要不是老爷留下的这苦命的孩子,我连二十两也用不了。这五两我可没听说过。”
王二答道:“拿着吧,我三弟说了要你收下,这是他那份里面的。”
梨花听到这话,马上点出五两银子,把银子推到一边,手颤抖着,好像害怕被银子烫着似的,她说:“我不要这个钱——除了我该得的这份之外,我什么都不要!”
起先,王二还想硬是要她收下,但是,接着他想到借钱给他三弟去闯天下对他说来是多大的一种风险,想到了他自己辛辛苦苦来回奔走却没得到任何报酬,他也想到了三弟闯天下的事很可能失败。想到了这一切之后,他抓起了梨花放在桌上的银子,小心翼翼地放到怀里,然后用他细小、平静的声音说道:“好吧,这样也好,既然老夫人已经拿了那么多了,你少拿点也行,我去跟三弟说。”
看到了梨花这副脾气,他最终忍住了没说,连她住的这房子也是属于老三的,因为她陪着傻丫头住在这儿,对她们都有好处。他走了,从此再没跟梨花多说过什么话,而梨花除了偶然有事去城里同他们见过一两次面之外,也没再到城里去见过王家的人。有时,她倒是会在两个季节交错之际见到王大。春天,王大来给佃户们称种子,当然,实际上他不过是高高地往那儿一站,称种子的事全是他雇来的帮手做的。另外,在收获季节到来之前他也会来估估产量,这样他就可以知道佃户们是否在骗他,因为佃户总是向他抱怨年景不好,雨太多了或雨太少了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