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并不是普通的、未受教育的小伙子。他熟悉本国的古书,也了解西方的新书,关于这些,他的家庭教师都曾教过他。他还向老师学了一口流利的外国语。因此,他并非像一个军人的儿子那样无法和无知。他在客栈的硬板床上辗转反侧,自问该用那笔钱和他的知识做些什么,他在心中翻来覆去地问着自己,是不是最好回到队长那儿去。他可以回去,跟队长说:“我已经悔悟了,让我归队吧。”而且,只要他告诉队长,他丢下了父亲,打倒了那个忠心耿耿的老人,这就足够了,因为在革命者的队伍里,反抗父母就是获得允准的手段,这往往是忠诚的凭证,所以某些青年男女甚至把父母杀掉,以显示他们的忠诚。然而,尽管王源知道他会受到欢迎,但不知怎么的,他并不想回到那个事业上去。
一想起这灰暗的一天,王源就郁郁寡欢。他想起满身尘土的普通百姓,觉得自己已经不再爱他们。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快活过,其他年轻人所有的一切小小的欢乐我都没有,我的生命先是被对父亲的责任所占,后来又被这个我无法追求的事业所占。”突然间,他想起自己也许会喜欢上从未见过的某种生活,一种更愉快的、充满了笑声的生活。王源一下子觉得他的一辈子过于严肃,连个游戏的伙伴都没有,然而,他相信,一定存在着那么一个既充满了欢乐,又有工作可做的地方。
想到玩耍,他便回忆起自己的幼年时代,回忆起他曾经很熟悉的那个妹妹。她如何爱笑,如何用一双小脚东跳西跳,而他同她在一起时也如何爱笑。对了,他为什么不再去找找她呢?她是他的妹妹,他们血缘相系。这许多年来,他被牢牢地束缚在父亲的生命中,忘记了自己还有其他的亲属。
他的脑海里一下子涌现出所有的亲戚——差不多有二十几个。他可以上他的伯父王掌柜那儿去。有一刻,他想到重回那间房子也许是愉快的,他的脑中呈现出一张亲切、愉快的脸,那是他伯母的脸,他想起他的伯母和几个堂兄弟。可是接着他又固执地想到,不,他绝不能离父亲那么近,伯父一定会去告诉父亲,因为他们离得实在太近了……他想去乘火车,跑得远远的。他的妹妹离这儿很远,在遥远的一个海滨城市里。他很想到那个城市里去住一阵子,看望他的妹妹,在可爱的景色中寻找乐趣,并瞧瞧所有那些他早已耳闻却从未目睹的外国玩意儿。
他心里有点着急,没等天亮就跳下床来,唤客栈的伙计打热水来洗身。他将衣服脱下来,狠命地抖了几下,想把虱子抖掉。伙计跑来后,他对客栈的肮脏咒骂了一通,一心只想离开。
伙计见王源这么不耐烦,就知道他是富人的儿子,因为穷人是不敢随便骂人的,他忙说好话,赶紧侍候,因此,天才朦朦亮王源已经吃完早饭出门,牵着那匹红马去卖。他以很低的价钱把马卖给了一家肉店。王源有一阵子心里很难过,确实,一想到自己的马将变成供人食用的肉,他就不由得一阵颤栗。后来,他硬了硬心肠,克服了自己的软弱。如今,他已经不需要马了。他不再是一个将军的儿子。他就是他自己,王源,一个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由自在的青年。就在那一天,他登上了驶向那个海滨大都市的火车。
对王源来说,这也算是一件幸事,因为他时常替父亲读他那位博学的妻子的来信。信是从她移居的海滨城市寄来的。王虎年纪越大,越是懒得看什么东西;他年轻时虽然很能看书,上年纪后却把许多字都忘了,无法流畅地阅读。这位妇人每年写两封信给她丈夫,这些信里往往有许多学问,不好懂,王源就替父亲读信,并为他解释。现在回忆起来,他还记得她在信里告知的地址是在那个大城市中的哪个区、哪条街。于是,王源一路上过了一条江,绕过一两个湖,翻过许多重山,经过一块块春麦青青的良田,在经过一天一夜的旅程,下车之后,他知道该往哪里走。路程不很近,所以他雇了一辆人力车去那儿。就这样,他一个人从灯光明亮的街道上经过,开始了他的冒险。他坐在车上,因为没有人认识他,所以他尽可以像一个乡下人那样自由自在地观看街景。
他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都市。大街两边的房屋是那么高,因此,尽管街灯亮得耀眼,王源还是看不到这些高高耸入夜空的房子的屋顶。然而,在这些高楼的底部,光线是充足的,人们像在白昼一样地行走。在这儿,他看见了世界上的各种人,他们的种族、类型、肤色都不相同。他看到来自印度的人,印度妇女身裹黄布和纯白的薄纱,穿着绯红色的罩袍,以衬托她们的黑肤之美。他还看到行色匆匆的白种男女,他们衣着往往很相似,鼻子又都很高,以致王源望着他们,惊异这些白种女人怎么能从许多人中认出她们的丈夫;在他看来,除了大肚皮、秃顶或有类似缺陷的人外,他们看上去都是差不多的。
但王源看到的大多数是自己的同胞,在大街上行走。富人们乘着豪华的汽车来到某些游乐场所门口,喇叭发出刺耳的尖啸声,拉着王源的人力车夫必须让道一边,先让他们通过,就像古时候给皇帝让道一样。只要有富人在的地方,那儿肯定有一些乞丐,残疾人之类来求得他们的怜悯,乞得一些钱财。然而他们很少要到钱,因为那些富人走起路来往往鼻子朝天,目不下视,从他们的钱包里漏出来的银钱真是少得可怜。
在他经过这些地方时,王源坐的人力车丝毫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最后,车停在了有一排长墙的大门口,这只是二十来个类似大门中的一个。这就是王源要找的地方。于是,他跳下人力车,摸出一把硬币,按说定的价钱付给车夫。刚才,使王源觉得生气的是,那些富人们视乞丐们的呼号无睹,且把伸到面前的手推开,可是,王源却把这事和车夫对他低声下气地多讨些钱当两回事。王源觉得自己不是什么有钱人,也许他们看到王源的衣着或他脸上营养气色才会想多要点钱的。于是他毫不让步地喊道:“价钱不是讲好的吗?”车夫叹了口气,说:“喔,是的,钱是讲好的——但我想你若是发发慈悲……”
王源没等车夫讲完便转过身去按门铃。车夫见自己遭受冷落便又叹了口气,用脏布擦了把脸,顶着尖厉的晚风向街上慢慢走去。
因为这个城里常有一些人去按门铃声称是亲戚,可常干坏勾当,因此男佣人打开门时,用异样眼神看着他。他们的同伙有时也会进来帮忙,劫走孩子或男人以勒索赎金。于是,这个佣人很快又把门闩上,也不管王源这时候已报出了自己的名字。王源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门又开了,门口站着一位妇人。这个妇女气质娴雅,面容庄重,身材高大,满头银丝,她的衣服是用某种紫红色缎子做成的。他们彼此相视,王源觉得她绝对不算漂亮,但绝对很和善。她的脸很苍白,且脸上皱纹不多。这位妇人的眼睛流露出温和且善解人意的意蕴,这鼓起了王源的勇气,他羞怯地微微笑了笑,说:“太太,我这样冒昧前来,要请求您的原谅。我是王虎的儿子,我叫王源,我来这里只是来看看您和妹妹,并没有什么要求。”
这位妇人很仔细地看着他,并认真听他讲话。她很和气地说:“我不相信自称是王源的人,我已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但你和你父亲是长得很像,进来吧,我看得出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