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王孟对这种横冲直撞已经习惯。他坐得笔直,凝望着前方,并兴高采烈、得意洋洋地向王源指点着可见的一切。
“王源,你看到这条路了吗?一年以前它还不到四英呎宽,连一辆汽车都通不过!那时即使在最宽的马路上,仅有的交通工具也只是马拉的大车。可现在,你瞧这条路!”
王源回答说:“我看到了。”他从士兵们身体之间的缝隙看出去,看到了宽阔坚实的街道,路两旁是房屋和商店的废墟,人们拆了这样房子为新的街道让路,在这片废墟的边缘,人们己建起了一些新的商店和房屋。单薄的建筑如雨后春笋一般平地升起,它们有着富丽堂皇的外国样式,被漆得五光十色,并安装着大玻璃窗。
但穿过这宽阔的新街之后,一个巨大的黑影蓦然出现在他们眼前,王源看出那是高耸的古城墙,他们已到了城门口。墙脚下,特别是在城门洞里,王源看到一堆堆席子搭成的小棚子,其中居住着赤贫的人们。这时还是早晨,他们正忙着自己的营生,女人们在四块砖支起的大锅下点起火,捡回一些她们在垃圾堆上找到的菜叶,正在准备早饭。孩子们赤裸着肮脏的身子跑来跑去。男人们走出来,依然萎靡不振,正准备去拉黄包车或拖板车。
王孟注意到了王源正看着这些景象,他恼怒地说:“明年我们将不允许这些小棚子存在。到处都有这样的人,这是我们大家的耻辱。国外的大人物必然会到我们的新首都来,其中甚至还有王子。可是这种景象真丢人!”
王源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他和王孟有同感,觉得这些棚子不该在那儿。确实,这些男男女女贫穷得不堪入目,必须采取措施使他们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王源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想,可以让他们工作,或送他们回家种田,这样他们就会……”
王孟的脸色变了,彷佛这话勾起了他过去的什么隐痛,他激动地叫道:“哦,就是这些人使我们的国家倒退!我希望我们能把祖国打扫干净,只用青春来建设它。我真想将这整个城墙拆了。当我们用大炮而不是弓箭来打仗时,这古老愚昧的城墙就再也没有什么用了!什么墙能防御飞机扔炸弹呢?让我们拆了它,用这些砖头来建造工厂、学校和供年轻人学习和工作的地方!可是这些人,他们一无所知,他们不许人拆城墙。他们威胁说……”
听见王孟如此说话,王源问:“我记得你过去常为穷人悲哀,王孟,是吗?我好像记得你常为穷人受压迫而愤慨,当一个穷人被外国人或警官打了时,你总是义愤填膺。”
“我一如既往。”王孟飞快地说,转过身去看着王源。王源看出他的凝视漆黑深沉,像有一团火在燃烧。王孟说:“如果我看到一个外国人碰一碰这儿最穷的乞丐,我会像以前一样愤愤不平,也许这愤慨比以前更甚,因为我对外国人无所畏惧,我可以拔出手枪对准他。但我的见识要比以前广了。我知道眼下妨碍我们的主要就是这些我们为之服务的穷人。他们人数太多。谁能教化他们?他们是没有希望的人。所以我认为,要让饥荒、洪水和战争卷走他们。让我们只保留下他们的孩子,然后在革命的过程中塑造他们。”
王孟用洪亮的声音和老爷派头说着这些话。王源与他相比,略显得不如他那么敏捷,王源一边听一边思考,认为王孟说的话中确实包含着真理。他忽然想起那个外国传教士,那个教士在许多好奇的人面前给他们看那些可厌的景象。是的,甚至在这个宏伟的新城里,在这宽阔的街道上,在这些华丽的商店和房屋之间,王源也看到了一些那传教士向人们展示的东西——一个乞丐的双目失明,他的眼睛被疾病毁了。
这些小棚子的门前都流着污水,所以这早晨的清新空气中已羼入了一种腐臭。他在那外国传教士面前感到的愤恨和羞愧又在他心中升起,愤怒夹杂着痛楚,搅动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像王孟一样感情冲动地叫道:“我们一定要把这一切污秽荡涤干净。”王源在心中肯定王孟是正确的。在这样的新时代,这些庸庸碌碌、浑浑噩噩的穷人有什么用?他一直都心肠太软了,让他也像王孟一样硬起心肠来吧,不要让自己为同情这些无用的人而白白消耗了自己。
他们终于到达了王孟的营房。由于王源不是营中的士兵,他不能住在营房内。王孟已为他在附近的旅馆中租了一个房间,那房间又小又暗,而且不干净。当王源有些疑惑时,王孟抱歉地说:“现在城里住房非常拥挤,无论出多高的价,我也无法随便就租到房子。建造房屋的速度不够快——这城市的规模在迅速扩大,建设力量跟不上它的发展速度。”王孟得意地说,然后他又自豪地说:“堂哥,为了我们崇高的事业,我们能够忍受建设新首都期间的一切艰难困苦!”于是王源打起精神,说他很愿意住在这儿,这间屋子很好。
这天晚上,王源独自一人在他的房间里,坐在窗前的小写字台前,开始写给梅琳的第一封信。他斟酌开头应怎么写,不知是否要说些客套话。但是在这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已有点满不在乎起来。那些废墟中的旧房子,那些崭新兴旺的小店,那穿过旧城、无情地向前伸展但尚未竣工的宽阔街道,以及所有王孟的热情,无畏和愤慨的言谈都使王源满不在乎起来。
他又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以时髦的外国方式开了头:“亲爱的梅琳——”他写下这粗黑醒目的几个字,在继续写之前坐着沉思。他凝视着这些字,心里充满了柔情,“亲爱的”,这话除了对最心爱的人说,还能对谁说呢?梅琳,这是她本身,她就在那儿,然后他又拿起笔开始疾书,告诉梅琳他那天看到的一切——一座崭新的、年轻的城市正从废墟上升起。
如今这座新城将王源卷进了它生活的漩涡。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繁忙快乐,也许这只是他的自我感觉。到处都有工作可做,工作中有无限的乐趣,工作的每时每刻都充满了崇高的意义,这就是为大众的未来幸福而努力。在王孟领王源所见到的一切人当中,王源也感受到那种同样的对工作和生活的崇高热望。这座城是这个国家搏动着的年轻的心脏,城里到处是与王源相差无几的年轻人。他们绘制着宏伟的蓝图,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不为自己而是为了人民。
这儿有许多搞城市规划的人,主任是个矮小的风风火火的南方人,说起话来显得有些急躁,他的脚步和他的小巧精致、孩子般的手的挥动都很迅速敏捷。他也是王孟的朋友,王孟向他介绍王源说:“这是我堂哥。”这一句话就够了,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谈开了他的城市规划,讲他将怎样拆除古老蠢笨的城墙,那些古砖经历了几百年日晒雨淋,依然很好,像石块一样完整,比现在制造出来的砖要强。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他说,这些砖应该用来建造新政府所在地的大厦,那是一座不同凡响的新式大厦。一天,他带王源进了他的办公室,那办公室在一座东倒西歪的房子里,到处灰尘蒙蒙、蛛网飘拂。他说:“这些旧房子不值得我们再去花费人力物力。我们由它们去,等到新房子盖好,我就拆除这些旧房腾出地方来建别的新房子。”
积满尘埃的房间里摆满了桌子。桌前有许多年轻人正在画设计图或在纸上测绘,有的正给屋顶和檐口画上鲜艳的颜色。虽然这些房间十分破旧,但由于其中的这些年轻人和他们的宏伟蓝图,它们就充满了勃勃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