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页
皮皮阅读 · 侠女奇缘
目录
位置:主页 > 图书读物 > 古典小说 > 侠女奇缘 >

三十一 新娘子悄惊鼠窃魂 憨老翁醉索鱼鳞瓦

发布时间:2023-08-29 16:18:41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惊鼠窃魂 憨老翁醉索鱼鳞瓦

这回书一开首,读者都要知道接住酒杯的这个人,究竟是个甚么人?方才安公子丢那酒杯的时候,旁边还坐着活跳跳的一个何玉凤、一个张金凤呢!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激出这等一场大没意思来,要坐在那里,一声儿不言语,只瞧热闹儿,那就不是情理了。作者把这话补出来,再讲那个人是谁不迟。她两个见安公子喝干了那杯酒,说完了那段话,负着气,赌着誓,抓那酒杯来,向门外便丢,心里好不老大的惭惶后悔,慌得一齐站起身来,只说得一句这是怎么说?”四只眼睛,便一直的跟了那件东西,向门外望着。只见一个人从外面进来,三步两跑,抢上台阶儿,慌忙把那件东西抱得紧紧的,竟不曾丢在地下。何小姐先说道:“阿弥陀佛!够了我的了,这可实在难为你!”张姑娘道:“真亏了你,怎么来得这么巧?等我好好儿的给你道个乏罢!”这个人到底是谁呀?看她姐妹两个开口,便道着个你字,其为在下的人可知。既是个奴才,强煞也不过算在主人眼头里,当了个机灵差使,不足为奇;不见得二位奶奶过意不去到如此。况且何小姐自从作十三妹的时候直到如今,又何曾听见过她婆婆妈妈儿的念过声佛来?有此时吓得这等慌张的,方才好好儿的哄着人家饮酒取乐,岂不是好?这话不然。这个理要分两面讲,方才她两个在安公子跟前下那番劝勉,是夫妻尔汝相规的势分;也因公子风流过甚,她两个期望过深,用了个遣将不如激将的法子,想把他归入正路,却断料不到弄到如此;既弄到这里了,假如方才那个玛瑙杯竟丢在台阶儿上,锵琅一声,粉碎星飞,无论毁坏了这桩东西,已未免暴殄天物;况且这席酒正是他三个新婚燕尔,吉事有祥,夫妻和合,姐妹团聚的第一欢场,忽然弄出这等一个破败决裂的兆头来,已经大是没趣了。再加公子未曾丢那东西,先赌着中举人中进士的这口气,说了那等一个不祥之誓,请问发甲发科这件事,可是先赌下誓后作得来的么?万一事到临期,有个文齐福不至,秀才康了,想起今日这桩事来,公子何以自处?她两个又何以处公子?所以才有那番惶恐无措。无如公子的话已是说出口来了,杯已是飞出门儿去了,这个当儿,忽然梦想不到来了这么个人,双手给抱住了,扣儿算解了,场儿算圆了,一欣一感,有个不禁不由替他念出声佛来的吗?正是他夫妻痛痒相关的性分。但是这个人到底是谁呢?是随缘儿媳妇。这随缘儿媳妇,正是戴妈妈的女儿,华妈妈的儿妇,又派在这屋里当差,算一个外手里的内造人儿。今日爷奶奶正是家庭小宴,她早就该在此侍候,怎的此时倒从外来呢?因这天正是她家接待姑奶奶,就是褚大娘子;她婆媳两个告假,在家待客;华妈妈又请了两个亲戚来陪客,大家吃了早饭,拿了副骨牌,四家子顶牛儿。晌午无事,华妈妈听着老爷、太太不在家,二位奶奶一定都回房歇歇儿,便叫她进来看看。随缘儿媳妇,虽是自幼儿给何小姐作丫头,她却是个旗装打扮的妇女,走道儿却和那汉装的探雁脖儿,摆柳腰儿,低眼皮儿,跷脚尖儿,走的走法不同;她走起来大半是扬着个脸儿,振着个胸脯儿,挺着个腰板儿走;况且她那时候,正怀着三个来月的胎,渐渐儿的显怀了;更兼她身子轻佻,手脚灵便,听得婆婆说了,答应一声,便兴兴头头把个肚子腆得高高儿的,两只三寸半的木头底儿,吉噔咯噔走了个飞快,从外头进了二门,便绕着游廊,往这院里来。将进院门,听见大爷说话的声气,象是生气的样儿;赶紧走到当院里,对着屋门往里一看,果见公子一脸怒容。她便三步两步,抢上了台阶儿,要想进屋里看看是怎生一桩事;不想将上得台阶儿,但见个东西映着日光,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从门里就冲着她怀里飞了来。她一时躲不及,两只手赶紧往怀里一握,却是怕碰了她的肚子,伤了胎气;谁知两手一握的这个当儿,那件东西,恰好不偏不正,合在她肚子上,无心中把件东西握住了。握住了自己倒吓了一跳,连忙把在手里一看,敢则是书阁儿上摆的那个大玛瑙杯,里面还有些残酒,她榫里不知卯里,只道大爷吃醉了,向她飞过一觞来,叫她斟酒,只得举着那个酒杯送进屋里来。及至走到屋里,又见两位奶奶,见她一齐站起来,说了那套话,她一时更摸不着头脑,便笑嘻嘻的道:“请示二位奶奶,再给爷满满的斟上这么一杯啊!”这一句话,倒把金、玉两个问得笑将起来。

安公子原是个器宇不凡的佳子弟,方才听了她姐妹那番话,一点便醒,心里早深为然。只因话挤话,一时面上转不开,才赌气丢那杯子;及至丢出去,早已白自孟浪;见随缘儿媳妇接住了,正在出其不意,又见她姊妹这一笑,他便也借此随着哈哈笑道:“那可来不得了。搁不住你再帮着你二位奶奶灌我了,快把它拿开罢!”因和她姐妹说道:“你们的新令是行了,我的输酒是喝了,只差这令,不曾行到桐卿跟前,大约就行,不过申明前令,咱们再喝两杯。到底得上屋里招呼招呼去。”金玉姐妹也见他把方才的话,如云过天空,更不提起一字,脸上依旧一团和容悦色,二人心里越发过意不去,倒提起精神来,殷殷勤勤陪他谈笑了一阵。吃完了酒,收拾收拾,三个人便到了上房。恰值舅太太才散牌,在那里洗手,金、玉姐妹便在上屋坐谈,叫人张罗侍候晚饭。舅太太道:“今日是我的东儿,不用你们张罗。你们三个没过十二天呢,还家里吃你们的去罢!我这里有吃的,回来给你们送过去。”说话间,舅太太、亲家太太洗完了手,摆上饭来,她两个替舅太太张罗了一番,才同公子回房吃饭。一时饭罢,仍到上房,看着点灯。褚大姑奶奶早赴了席回来,一应女眷,都迎着说笑。公子见这里没他的事,便出去应酬应酬泰山,坐到起更,又照料了各处门户,嘱咐家人一番进来。舅太太道:“你怎么又来了?她姐妹俩才叫他们招呼招呼褚大姑奶奶,到家去了。姑老爷、姑太太不在家,我今日就在上屋照应。你们那边,我请亲家太太先家去了,还有跟我的在那里,老华、老戴我才叫来嘱咐过了,你们早些关门睡觉。”公子答应着,才回房来,只见她姐妹两个也是才回家,都在堂屋里那张八仙桌子跟前坐着,等丫头舀水洗手。公子便凑到一处坐下。

一时柳条儿端了洗手水来,慌慌张张的问张姑娘道:“奶奶有甚么止疼的药没有?咱们内厨房的老尤擦刀,割了手上的一个大口子,张牙咧嘴的嚷疼,叫奴才和奶奶讨点儿甚么药上上。”何小姐便问:“割得重吗?”她道:“挺长挺深的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流呢!”何小姐便叫戴妈妈道:“你叫人把我那个零星箱子抬来,把个药匣拿出来。”一时抬来,拿锁匙开开,只见箱子里都是些大小匣子,以至零碎包囊儿都有。何小姐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一个瓶儿,倒了些红色子药,交给戴妈妈道:“给他撒在伤口上,裹好了,立刻就止疼,明日就好了。”随即收了那药,便向花铃儿说道:“你把这几个匣子,留在外头罢!”花铃儿答应着,一面往外拿。公子一眼看见里面有一个黑皮子圆筒儿,因道:“那是个甚么?”何小姐便拿过来递给他看。公子打开一瞧,只见里面是五寸来长一个铁筒儿,一头儿铸得严严的,那头儿却是五个眼儿,都有黄豆来大小,外面靠下半段,有个铁机子。和张姑娘看了半日,认不出是个甚么用处来。何小姐道:“这件东西,叫作袖箭。”公子道:“这怎么个射法呢?”她又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个包儿来打开,里面包着三寸来长的一捆小箭儿,那箭头儿都是纯钢打就的,就如一个四楞子锥子一般,溜尖雪亮。公子才要上手去摸,何小姐忙拦道:“别着手,那箭头儿上有毒。”便拈着箭杆,下了五枝在那筒儿里,因说明那箭的用法。原来那箭是一筒可装五枝,搬好机子下上了箭,一按那机子,中间那枝箭就出去了。那周围四个箭筒儿的夹空里,还有四个漏子,再搬好机子,只一晃,那四枝自然而然一枝跟一枝的漏到中间那个筒儿来,可以接连不断的射出去,因此又叫作连珠箭。当下何小姐说明这个原故,又道:“这箭射得到七八十步远,和我那把弓,那张弹弓,都是我自幼儿跟着父亲学会的。那两件东西,我算都用着了;只这袖箭,我因它是个暗器伤人,不曾用过,如今也算无用之物了。”说着,才要收起来。公子道:“你把这个也留在外面,等闲了,我弄几枝没头儿的箭试试看。”何小姐便叫人关好箱子,把那袖箭随手放在一个匣子里,都搬了东间去。他三个人这里因这一副袖箭,便话里引话,把旧事重提。张姑娘便提起能仁寺的事,怎的无限惊心;何小姐便提起青云山的事,怎的不堪回首;安公子便提起了黑风岗,怎的是绝处逢生。因说道:“彼时断想不到今日之下,你我三个人,在这里无事消闲,挑灯夜话。”何小姐又提起她路上,怎的梦见父母的前情;张姑娘又提起她前番怎的叩见公婆的|日事。一时三个人,倒象是堂头大和尚重提作行脚时的风尘,翰林学士回想作秀才时的甘苦,真是一番清话,天上人间。自来寂寞恨更长,欢悦嫌夜短。那天早交二鼓,钟已打过亥正,华妈妈过来道:“不早了,交了二更半天了,南屋里亲家太太早睡下了;舅太太才打发人来,问着要请爷、奶奶也早些歇着罢。”公子正谈得高兴,便说:“早呢,我们再坐坐儿。”华妈妈看了看她姐妹两个,也象不肯就睡的样子,无法,只得且由他们谈去。

书里交代过的,安老爷、安太太是个勤俭家风,每日清晨即起,到晚便息,怎的今日连她姐妹两个有些流连长夜,都不循常度起来?这其间有个原故。只因何玉凤、张金凤彼此性情相照,患难相共,那种你怜我爱的光景,不同寻常姐妹。何玉风又是个阔落大方,不为世态所拘的,见公子不曾守得那书生不离学房的常规,倒苦苦拘定这新郎不离洞房的俗论,她心下便觉得在这个妹子跟前有些过意不去;这日早上便推说是晚间要换换衣裳,那边新房里一通连没个回避的地方,不大方便,嘱咐张姑娘晚间请公子在西间去谈谈,就便把他在那里安歇,是个周旋妹子的意思。张金凤却又是个幽娴贞静,不为私情所累的,想到‘春关秋菊因时盛,采撷谁先占一筹’这两句诗,觉得自己齐眉举案已经是一年了。何小姐正当新燕恰来,小桃初卸,怎好叫郎君冷落了她呢?心里同样过意不去,便有些不肯,却是个体谅姐姐的意思。偏偏两个人这番揖让雍容的时候,又正值公子在座。在公子,是左之右之,无不宜之,觉得金钟大镛在东房也可,珊瑚玉树交枝柯亦无不可。初无成见,这可是晌午酒席以前的话。不想晌午彼此有了那点痕迹,此时三个人心里,才凭空添出许多事由儿来了。张姑娘想道:“是天不早了呢!此时我要让他早些儿歇着罢。”他有姐姐早间那句话在肚子里,倘然如东风吹杨柳,顺着风儿,就飘到西头儿来了,可不象为晌午那个岔儿,叫他冷谈了姐姐;待说不让他过来,又好象我拒绝了他。这是张金凤心里的话。何小姐想,我是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早间既有那第一句话,此时没个说了不算的理。只不合晌午多了那么一层,我此时要让他安歇,自然得让他往妹子那边去,这不显得我有意远他么?设或妹子一个不肯,推让起来,他便是水向东流,西边绕个湾儿,又流过来了,我又怎生对得起妹子?这是何玉凤心里的话。两个人都是好意;不想这番好意,把个可左可右的安公子,此时倒弄到左右不知所可。正应了句外话,叫作棉袄改被窝,两头儿苦不过来了。因此三个人肚子里,只管绕成一团丝,嘴里可咬不破这个头儿。三个里把天下通行吹灯睡觉的一桩寻常事搁起不管,就在那可西可东的一间堂屋里坐着,长篇大论,深夜价攀谈起来了。然则公子这日,究竟吾谁适从呢?这是人家闺房之事。闺房之中,甚于画眉,那作者既不曾秉笔直书,读者便无从悬空武断,只好作为千古疑案。只就他夫妻三个这番外面情形讲,此后自然该益发合成一片性情,加上几分伉俪,把午间那番盎盂相击化得水乳无痕,这才成就得安老爷家庭之庆,公子闺房之福,这是天理人情上信得及的。

次日午后,安太太便先回来,大家接着,寒温了一番。安太太也谢了舅太太、亲家太太的在家照料,及向褚大娘子道了不安。少停安老爷也就回来,歇息了半刻,便问:“邓九太爷回来不曾?看看回来了,请进来坐。”褚大娘子忙道:“二叔罢了罢!他老人家回来,却有会子了;我看那样子,又有点喝去了,还说等二叔回来再喝呢。此时大约也好睡了;再要一请,这一高兴,今日还想散吗!再者女婿今日也没回来,倒让他老人家早些睡罢。”安老爷听了,他便中止,不一时大家便分头安置。

这日何小姐因公子不在这里边,便换了换衣裳,熄灯就寝。原来一向因那新房是一通连的,戴妈妈同花铃儿,都在堂屋里后一卷睡;姑娘是省事价的,这晚也不用人陪伴,一个人上床一觉好睡,直睡到三更醒来,因要下地小解,便披上斗篷,就睡鞋上套了双鞋,下来将就了事。只听院子里吧啦一声,象从高处落下一块瓦来,那声音不象从房檐脱落下来的,竟象特特的丢在当院里,试个动静的一般。她心下想道:“作怪,这声响定有些原故。”便蹑足潜踪的闪在屋门格扇后面,静悄儿的听着。隔了半盏茶时,只见靠东这扇窗户上,有豆儿大的一点火光儿一闪,早烧了个小窟窿,插进枝香来,一时便觉那香气味有些钻鼻刺脑。这教一个曾经沧海的十三妹,这些个玩意儿,可有个不在行的;她早暗暗的说了句:“不好。”先奔到桌边,摸着昨日那个药盒子,取出一件东西,便含在口里。你道他含的是件甚么东西?原来是块龙石。怎的叫龙石?大凡是个虎,胸前便有一块骨头,形如乙字,叫作虎威,佩在身上专能避一切邪物;是个龙,胸前也有一块骨头,状如石卵,叫作龙,含在口里,专能避一切邪气。不必讲方才插进窗户来的这校香是枝薰香;凡是要使薰香,自己先得备下这桩东西,不然,自己不先把自己薰背了气了吗?这是姑娘当日的一桩随身法宝,没想到作新媳妇会用着。

何小姐含了那块龙石,听了听窗外没些声息,便轻轻的上了床,先把那香头儿捻灭了。想道:“这毛贼,要这等作起来,倒不可不防。只是我这一时喊,不但被这厮看着胆怯,前面走更的,一时也听不见,倒难保惊了公婆。偏我那把刀,因公公道是新房不好悬挂,不在跟前;那弓虽在手下,却是一时等不及那弹子,这便怎样?”正在为难,忽然想起昨日看的那副袖箭,正下了五枝箭在里头,便暗地里摸在手里,依然隐在屋门格窗边看着。一时早见堂屋里,靠西边那扇大格窗上,水湿了一大片。她便轻轻的出了东间屋门,躲在堂屋里东边这扇格扇边,看那个贼待要怎的。才隐住了身子,只见那水湿的地方,从窗棂儿里伸进一只手来,先摸了摸那横闩,又摸了摸那上闩的铁环子,便把手掣回去,送进一根带着钩子的双股儿绳子来,只见他用钩子先把那门闩搭住,又把绳子钓那头儿拴在窗棍儿上,然后才用手从那铁环子里褪那横闩;褪了半日,竟被他把那头儿从环子里褪出来,那闩只在那绳子的钩儿上钩着。何小姐看了,暗说:“有理,他褪下那头儿来,一定还要褪这头儿,好用两根绳子轻轻儿的系下来,放在平地,免得响动。好笨贼,你这个主意打拙了!”说着,果听得格扇外边脚步声音,慢慢的溜过东边来。她便顺着格扇里边,也慢慢的随到西边八去,随即闪着身子,从那洞儿里往外一看,见那天一天雪意,阴得云浓雾锁,习暗星迷,且喜是月半天气,还辨得出影儿来。望了.半日,只望不见拨门的那个,倒看见屏门那里蹲着一个,往后夹道去的角门跟前蹲着一个,在那里把风;对面南房上,又站着一个壮大黑粗的大汉,腰里掖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已经把房上的瓦揭起一张来放在身旁,手里还捏着两三片瓦,在那里张望。靠东墙却早搬了一扇门,立在墙跟前。何小姐暗道:“要不先把房上的这个东西弄住他,怎得歇手?”随又想道:“且慢!只要惊走他,也就罢了。”说着,又见靠东格扇上也阴湿了,果然照前一样的,送进一根带钩子的绳儿来,想要钩往东头儿的闩。何小姐趁他人绳子的时节,暗暗的早把这头儿横闩,依然套进那环子去,把那搭闩的钩子,给他脱落出来,却隐身进了西间。听了听安公子和张姑娘在卧房里正睡得安稳;南床上的华妈妈和柳条儿,已是受了那屋里些薰香气息,酣睡沉沉。她便假装打了个呵欠,门外那个贼一听,倒是一惊,暗道:“怎的薰香点了这半日,还有人醒着?”忙得他把个绳头儿不曾挂好,一失手,连钩子掉在屋里地下了。他便赶紧跑开躲着,暗听里面的动静。你看这群贼,要果然得着这位姑娘些底细,就此时钵些晦气走了,倒也未尝不是知难而退;不想他听了屋里一个呵欠之后,鸦雀无声,只道义睡着了。便从贪心里又起了个飞智,便想用西边这根绳儿,先把这头儿勺闩系到地,腾出绳儿来,再系东边的那头儿,早又鹤行鸭步的奔到西边儿去。这个当儿;何小姐早到了堂屋里,把他失手扔的那根绳子拿在手里,却贴着西边第二扇格扇蹲着;看他怎的鼓捣。那贼转去来,从窗棂上解下那根绳,待要往下系那横闩,早觉得那绳子轻轻飘飘的脱了空。他便悄悄的叹了一声,似乎觉得诧异,想道:“莫不是方才匆忙里,不曾把那闩褪下来么?”重新探进手来摸。

何小姐见这贼浑到如此,却呕上她点气儿来了。便把那袖箭放在地下,把手里那根绳子抓过来,等贼的手探到铁环子跟前,猛然的从底下往他腕子上一套,拧住了只往下一拐,又往后一别,乘势就搭在那根横闩上,左三扣、右三扣的,把只手反捆在闩上,还怕他挣开了绳头儿,又把西边窗根上那根空绳子解下来,十字八道的背了几个死扣儿,自己却又拿起袖箭来,躲在东边去望着。那贼的这只手,本是从靠西格扇尽西的这个窗棂里探进来,才够得着那铁环子,经这往下一拐,往后一别,一只臂膊是满寄放在屋里,胸脯于是靠了西间金柱了,待要伸左手救那只右手,急切里转不过身来。作贼的可没个嚷救人的,他挣了两挣,不曾挣得动分毫,便嘴里打了个哨子,哨那两个把风的贼。那两个听得哨子响,只道是拨开门了,这就可以下手偷了,弯着腰儿就往这边来。何小姐从东边的窗洞儿里,见这两个也过来了,心里倒有些忐忑,暗想:照这等狗一般的贼,就再多来几个也不防;只是我如今非从前可比,断不可和他交手。只管拴住了这个,倒怕他一时急了,豁一个,跑三个,伤了这个老实的,那时倒是大未完。这要不用个敲山震虎的主意,怎的是个了当。想罢,她隔着那窗洞儿往外望,只见房上那个正斜签着蹲在房檐边,目不转睛的盼那三个开门呢!她便把那袖箭,从窗洞儿里对了房上那贼,看得较准,把那跳机子只一按,但听喀啦一声响,一箭早钉在那贼的左腿上;那贼冷不防着这一箭,只疼得咬着牙,不敢作声;饶是那等不敢则声,也由不得啊呀出来,脚底下一个蹲不稳,便咕碌碌从房上直滚下来,咕咚跌在地下;手里的瓦一片声响,丢了一地。这边三个贼听得,齐回头看时,见上房那个跌了下来,一则怕跌坏了他,二则怕惊醒了事主,忙得顾不及和拴着的这个搭话,便奔过去看那个。只这一阵,早惊醒了南屋里的张太太,问道:“怎儿响哪?蓝嫂你听听,不是猫把瓦蹬下来了哇?”这边拴着的听了,只干急,苦挣不脱。那两个跑过去,见跌下来的那个才爬得起来,却只坐在地下发怔。他两个也顾不得南屋里事主说话,便把他揪起来搀着,要想逃避;不想那贼的腿,已经木得不知痛痒,只觉箭眼里如刀剜一般疼痛。那两个还只道他是折了腿,悄悄的说道:“你扎挣些,溜到背静地方躲一躲要紧。”这一阵嘁喳,早被何小姐听见,隔窗大声的说道:“糊涂东西,他腿上射着一枝梅针药箭呢!你叫他怎的个扎挣法?”一句话吓得那两个顾不及那个带伤的,没命的奔了墙边立的那扇门去,慌张张爬到墙上,踹得那瓦一片山响,才上房后脚一带,又把一溜檐瓦带下来,唏溜哈拉,闹了半院子,闹得大不成个梁上君子的局面。两个上了房,又怕自己再着上一箭,爬过房脊去,才纵身望下要跳,早见一个灯亮儿一闪,有人喊道:“不好了,上头儿有了人了!”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张亲家老爷。他那晚睡到半夜,忽然要出大恭,开了门,提了个百步灯出来;才绕到后面,听得房上瓦响,他把灯光儿一转,见两个人爬过房来,他就嚷起来,把屎也吓回去了。这一嚷早惊动了外面的人。房上那两个贼见不是路,重新又爬过房脊来,下了房,发脚往游廊外就跑。第一个先跑出来,便藏在上房东山门儿里;及至第二个跑出来,二门上早灯笼火把进来了。一群人一个个手拿挠钩杆子、抬水的杠子围上来。这贼解下腰里的钢鞭,才要动手,不防身后一挠钩杆子,早被人俘虏住了,按在那里捆了起来。

这个当儿,张进宝早提着根棒槌般粗细的马鞭子,吆吆喝喝进来,先说道:“拿只管拿,别伤他。也别只顾大面儿,上背静地方儿要紧。”一句话,那一个藏不住,巴了巴头儿,见一院子的人,他一扎头顺着廊檐就往西跑。谁知东间里有个炉坑,因天凉起来了,趁老爷、太太不在家,烧了烧那地炕,怕圈住炕气,敞着炉坑板儿呢;那贼不知就里,一足失空了,咕咚一声,掉下去了。大家挠钩绳索的揪上来,又得了一个。这一番吵闹,安老夫妻早惊醒了。安老爷隔窗问道:“这光景是有了贼了,你们只把他惊走了也罢,拿必定要拿住他。”张进宝答道:“回老爷,这贼闹得不象样,个个手里都有家伙,只这院子里,已经得着俩了,敢怕还有呢?”安老爷听见不止一个贼,又手里持器械,也有些诧异;只管诧异,却依旧守定了那伤人乎不问马的圣训,只问了一声可曾伤着人,绝口不问到失落东西不曾这一句。大家回道:“没伤人,两贼都捆上了。”安老爷便一面起来,下床穿衣,只听张进宝说道:“留两人这院里招护,咱们分开从东西耳房两路,绕到后头去,小心有背静的暗地里窝着的!”

当下张老同了晋升、戴勤一班人,带着去查西路了。张进宝便同了华忠、梁材,带着人进了东游廊门。他一进门,才要问:“惊了爷奶奶没有?”一句话不曾说完,灯儿下只见当院里地下躺着个人,在那里哼哼;又一个正在那里掏格扇窗户呢!张进宝大喝道:“你这野杂种,好大胆子,见了人竟不跑,还敢在这里掏窗户?”说着,西路去的人也转到这院子来了,绳子也来了,大家一窝蜂上前,有几个早把当地那个捆上;有几个便奔到格扇边这个来拉住,往台阶下就拉,可拉了半日,丝毫拉他不动。张进宝怕惊了爷奶奶,便叫华奶奶:“你回爷奶奶,家人们都在这里呢,不用害怕。”华妈妈这个当儿,醒虽醒了,只答应不出来。早听何小姐在屋里笑道:“我敢是有些害怕,我怕你们拉不动这个贼,他这只胳膊在横闩上捆着呢!等开了门,你们进来解罢!”闹了半日,众人此刻才得明白,大家便先把那贼的左手左脚绑在一处;那贼只剩得一条腿,在那里跳咯咯儿了。

何小姐方才见四个贼擒住了两个,那两个才辨条逃路,又被外面一声喊,吓回来了,早料这一惊动了外面,大略那两个也走不了。她便安安详详的穿好了衣服,先把妈妈丫头们叫起来。亏那薰香点的工夫少,人隔的地方远,一叫便都醒了,只是慌作一团。她又虑到怕公婆过来,一面忙忙的漱口拢头,一面便叫华妈妈请公子和张姑娘起来。幸喜那卧房更是严密,又放着帐子,两个都不曾受着那薰香气息;也因这个上头误了点儿事,人家闹了半夜,他二位才连影儿不知。直等华妈妈隔着帐子,把张姑娘叫醒了,他听后只吓得浑身一个整颤儿,连忙推醒了公子。公子毕竟是个丈夫,有些胆气,翻身起来,在帐子里穿好了衣服,下了床,蹬上鞍子,穿上皮袄,系上搭包,套上件马褂儿,又把衣裳掖起来,戴好了帽子,手里提着嵌宝钻花、拖着七寸来长大红穗缨子的一把玲珑宝剑,从卧房里就奔出来了。恰好何小姐完了事,将进西间门,看见笑道:“贼都捆上了,你这时候拿着这把剑,刘金定不象刘金定,穆桂英不象穆桂英的,要作甚么?这样冷天,依我说,你莫如搁下这把剑,倒带上条领子儿,也省得风吹了脖颈儿。”公子听了,摸了摸,才知装扮了半日,不曾带得领子,还光着脖儿呢!又忙着去带领子。

一时张姑娘也收拾完毕,妈妈丫头们一面叠起铺盖,藏过闺器。公子便要出去,何小姐道:“莫忙!让他们归着完了,开了门,才出得去呢!”公子听说,提上那把剑,自己便要开门,才到堂屋,但见一只黑粗的胳膊,掏进窗户来,却捆在那闩上,忙问道:“这是谁?”何小姐笑道:“这是贼,从半夜里就捆在这里了。如今外头也捆好了,我却不耐烦去解他,劳你施展施展你那件兵器,给他把绳子割断了罢!”公子道:“交给我,这又何难!”掳了掳袖子,上前就去割那绳子,颤儿哆罗的鼓捣了半日,连锯带挑才得割了。那贼好容易褪出那只手去,却又受了两处误伤,被那剑划了两道口子,抿嘴低头,也受绑了。屋里开了门,那时天已闪亮,何小姐往外一看,只见两个贼都捆在那里。他便先让张亲家老爷进来歇息,随叫张进宝道:“张爹,你叫他们把这四个东西都搁在这旁边小院儿里去,好让我们过去请安。再也怕老爷、太太要来。”遂又叫花铃儿向桌子上取两个纸包几来,便指着那受伤的贼,向张进宝:“别的都不要紧,这一个可着了我一药箭,只要到午时,他这条命可就交代了;你作件好事,把一包药用酒冲了,给他喝下去。那一包药醋调了,给他上在箭眼上,留他这条性命,好问他话。”张进宝一一答应。那贼听了这话,才如梦方醒。大家去依言料理。

安太太初时也吃一吓,及至听得无事才放心,也只略梳了梳头,罩上块蓝手巾,先叫人去看公子、媳妇,恰恰的他三个前来问安。安老爷依然安详镇静,在那里漱口净面,才得完事。安老夫妻便问了详细,何小姐前前后后回了一遍。安老爷便向公子说道:“幸亏这个媳妇,不然,竟开了门失些东西,倒是小事,尚复成何事体。这大约总由于这一向因我家事机过顺,自我起不免有些不大经意,或者享用过度,否则心存自满,才有无平不陂的这番警戒,大家不可不知修省。”说着便站起来说:“我过去看看。”安太太便向何小姐道:“你可招护着些儿。”安老爷道:“贼都捆上了,还怕他怎的?索性连你也同过去看看。”正说着,舅太太、亲家太太、褚大娘子都过来道受惊。大家说了没三两句话,只听得二门外一声大叫好,说道:“囚攘的在那儿呢?让我摆布他几个脑袋。”一听却是邓九公的声音。老爷同公子连忙迎出来。安太太一班女眷,也跟出来。只见邓九公皮袄不曾穿,只穿着件套衣裳的大夹袄,披着件皮卧龙袋,敞着怀,光着脑袋,手里提着他那根压装的虎尾钢鞭,进了二门,怒吼吼的一直奔东耳房去。安老爷忙着赶上,拉住说:“九哥待要怎的?”他道:“老弟你别管。不知道这东西糟蹋苦了我了,且叫他一个人吃我一鞭再讲。”安老爷道:“不可擅伤罪人,你我是要耽不是的,有王法呢!”他又道:“王法?有王法也不闹贼了。”安老爷道:“就说如此,你我也得问个明白,再作道理。”他又道:“有那么大粗的工夫?”说着,扭身只要赶过去打。安老爷看了看那样子,一脑门子酒,大约昨日果真喝过去了,睡了一夜,竟没醒得清楚。好说歹说,死拉活拉的,才把他拉进屋子。安太太大家也都过来。褚大娘子一见,先说道:“这么冷天,怎么连衣裳不穿,就跑出来了?”一句话提醒了安老爷,才叫人出去取了衣裳来。他一面穿着,一面问何小姐那贼的行径。何小姐又说了一遍。只气得他巨眼圆睁,银须乱抖。安老爷劝道:“老哥哥这事,不消动这等大气。”他也不往下听,便道:“老弟,你莫怪我动粗,你只管把这起狗娘养的叫过来,问个明白,我再和他说话。我有我个理,等我把这个理儿说了,你就知道不是愚兄不听劝了。”安老爷是知透他那吃软不吃硬的怪脾气的,便道:“就这样,你我且要问这班人,是怎的个来由。”因叫人在廊下放了三张杌子,连张老爷也出去坐下。安太太大家却关了风门子,都躲在破窗户洞儿跟前望外看。只见众家人把那班贼连提带掳的拉过来。安老爷一看,一个个都绑得手脚朝天的,趴伏着把腿贴在地下。老爷已就老大的心里不忍,先叹了一声,说道:“一样的父母遗体,怎生自己作贱到如此?”便吩咐道:“且把他们松开,大约也跑不到哪里去。”邓九公说道:“跑!那算他交了运了!”

众人一面答应着,便把那班人腿上的绑绳松了,依然背剪着手,还把绳子拴了一条腿,都提起来跪在地下。安老爷一看,只见一个腰粗项短,一个膀阔身长,一个浊眼粗眉,一个鬼头鬼脑,便往下问道:“你们这班人,我也不问你的姓名住处,只是我在此住了多年,从不曾惹恼乡邻,欺压良贱,你们无端的来坑害我家,是何原故?只管实说。”那班人又是着慌,又是害臊,一时无言可对,只低了头,不则一声。早把邓九公呕上火来了,一伸手,向怀里把他那副大铁球掏出一个来,握在手里,睁了圆彪彪的眼睛,向那班人道:“说话呀!小子别装杂种,慌得鬼头鬼脑的!”那个连叫道:“老爷子,你老别打,让我说。”因望着邓九公道:“大凡是个北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你老这里是安善人家,可有甚么得罪我们的?”邓九公又嚷道:“我不姓安,是寻宿儿的;人家本主儿在那边儿呢,你朝上边儿说。”那人才知他闹了半日,敢则全不与他相干,扭过来便向着安老爷说道:“听我告诉你老一句”没说完,华忠从后头堂就是一脚,说道:“你连个老爷小的也不会称吗?你要上了法堂呢!”那贼连忙改口道:“小的小的,回禀老爷,今日这回事,都是小的带累他们三个了。”因努着嘴,指着旁边两个道:“他们是亲哥儿俩,一个叫吴良,一个叫吴发;那个姓谢,叫做谢只,人都称他谢三哥;小的姓霍,叫霍士道。小的们四个人,没艺业,就仗偷点儿、摸点儿活着;小的有个哥哥,叫霍士端,在外头当长随,新落了逃回来了。小的和他说起穷苦难度,他说这座北京城,遍地是钱,就只没人去拣;小的问起来,他就提老爷从南省来,人帮的上千上万的银子,听说又娶了位少奶奶,净嫁妆就是十万黄金,十万白银。他还说指了小的这条明路,得了手,他要分半成帐。小的听了这话,就邀了他三个来的。”

安老爷听到这里,笑了一笑,便问道:“来了怎么样呢?”那贼道:“小的们是从西边史家房上过来,才到这里的;及至到了房上一看,下来不得了。”安老爷道:“怎么又下来不得呢?”那贼道:“小的们道作贼有个试验,不怕星光月下,看看那人家是黑洞洞的,下去必得手。不怕夜黑天阴,看看那人家是明亮亮的,下去不但不得手,巧了就会遭事。昨晚绕到这房上,往下一看,院子里倒象一片红光照着。依谢三就要叫我回头,是小的贪心过重,好在他们三个的贪心也不算轻,可就下来了。不想这一下来,通共来了四个,倒被老爷这里捆住了两双,作贼的落到这场中,现眼也算现到家了。如今要把小的们送官,也是小的们自寻的,无的可怨,到官也是这个话。老爷要看小的们可怜儿的,只当这宅里那旮旮儿子里,下了一窝小狗儿,叫人提着耳朵,往车辙里一扔,算老爷积德超生了小的们了。”

安老爷还要往下再问,邓九公那边儿早开了谈了,说:“照这么说,人家和你没甚么盆儿呀?该咱们爷儿们稿一稿咧!我且问你,你们认得我不认得?”四个人齐声道:“不认得。”登时把个老头子气得紫胀了脸,嚷成一片说道:“好哇!你们竟敢说不认得!我告诉你,我姓邓,可算不得天子脚下的人,生长在江北淮安,住家在山东茌平,也有个小小的名声儿,人称我一声邓九公。大凡是绿林中的字号人儿,听得我邓九公在那里歇马,就连那方边左右的草茨儿,也未必好意思的动一根,怎么着我今日之下,住在我好朋友家里,你们就这么一起毛蛋蛋子,夹着你娘的脑袋滚得远儿的,倒在我眼皮子底下,把人家房上地下,糟蹋了个土平,你们这不是诚心看我来了吗?还敢公然说不认得!我先个个人拶瞎你一只眼睛,大概往后你就认得我了!”说着,就挽袖子要打。安老爷听了半日,才明白他气到如此的原故,上前一把拉住,大笑道:“老哥哥,你气了个半日,原来为此。你怎的和畜生讲起人话来了?”他便焦躁道:“老弟你不知道,我真不够瞧的了吗?”安老爷道:“尤其笑话儿了。我一句话,老哥哥你管保没得说。你纵然名镇江湖,滥不济,也得金刚、郝武、海马周三那班人,才巴结得上,晓得你的大名;这班人你叫他从那里知道你,又怎的配知道呢?”安老爷这席话,才叫作蓝靛染白布,一物降一物,早见他肉飞眉舞的点头说道:“老弟你这话,我倒依了;话虽如此,他既没那雁过拔毛的本事,就该悄悄儿走,怎么好好儿的,把人家折弄个稀烂?这个情理,可也恕不过去。”安老爷道:“闹贼天下通行,挖扇窗户,丢两片瓦,也事所常有。依我说,这班人,也不过为饥寒二字,才落得这等无耻。如今既不曾伤人,又不曾失落东西,莫如竟把他们放了,叫他去改过自新,也就完了这桩事了。”

邓九公只是拈须摇头,象在那里打主意;公子旁边听着,是不敢驳父亲的话,只说了一句:“这请示父亲,放却不好就放罢!”不防一旁早怒恼了老家将张进宝,他听得安老爷要放这四个贼,便越众出班,跪下回道:“回爷爷,这四个人放不得,别的都是小事,这里头关乎霍士端呢。霍士端他也曾受过老爷的恩典,吃过老爷的钱粮米儿,行出怎样没天良的事来,这不是反了吗?往后奴才们这些当家人的,还怎么抬头见人!依奴才糊涂主意,求老爷把他们送了官,奴才出去作个抱告,和他质对去;这场官司,总得打出霍士端来,才得完呢!”安老爷道:“啊呀!一位邓九太爷,我好容易劝住,你又来了。便果真是霍士端的主意,于我何伤?于你又何伤?小人只苦作小人,君子乐得为君子,不必这等伤气。”邓九公道:“你爷儿俩不用抬,我有个道理。讲送官不必,原告满让把他办发了,走不上三站两站,那班解役,得上他一块钱,依旧放回来了,还是他。说就这么放了,也来不得。这里头可得让我比你们爷儿们通精儿了,这不当着他们说吗?咱们亮盒子摇。老弟你要知道,是个贼上了道,没个不想得手的,不得手,他不甘心;吃了亏,没个不想报复的,不报复,他不甘心。就这等放了他,可得防他个再来,就让他再来,莫讲这个嘴脸,就比他再有些能为,来这么一百八十的也可不要紧;只是你我那有那么大工夫等着,和他气去;纵让他知些进退,不敢再来了,狗可改不了吃尿;一个犯事到官,说曾在咱们这宅里放过他,老弟你也耽点儿老成!”

安老爷一听他这番话,倒煞是有理,便问:“依九哥你怎么样呢?”邓九公道:“依我这不算。老弟你开了恩了吗?这事于你无干,把这班人都交给我,你的好意我绝不痛他一个指头,伤他一根毫毛,可得把他揉搓到了家业,我才放他呢!”他说完了这话,更无商量,便向那班贼发话道:“这话你们可听出来了。人家本主儿是放了你们了,没人家事。如今就是邓九太爷朝你们说明!你方才不说听得他家娶了一位少奶奶,净嫁妆就有十万黄金、十万白银吗?这话有的。只是她这金银,你们动不了她的,我先透给你个信儿。昨日听出你们那块瓦来的就是她,灭了你们那枝薰香的也是她,绑上你们一个胳膊的也是她,射了你们一个脖骨的也是她;她从十二岁作姑娘闯江湖起,长枪短棒,十八般武艺,无所不能;讲力量,考武举的头号石头,不够她一滴溜的;讲蹲纵,三层楼不够她一伸腰儿的;她可就是我的徒弟,这话可不知你们信不信。现在人家不过是做奶奶太太了,不肯和你们狗一般的人交手,所以昨日才不曾开门出来,止轻轻儿的射那一枝箭,给你们报个信儿。她那箭叫做袖箭,又叫作连珠箭,连发五枝,当射你们四个,还剩余着一枝呢!再她有张铜胎铁背的弹弓,打一两八钱重的铁弹子,二百步外取人,要指出地方儿来,这是人家的传家至宝,不犯着给你们拿出来看。此外还有一把雁翎倭刀”说着,他便扭头向安公子道:“老贤侄,那刀呢?”安老爷早巳明白他的用意,便道:“在我那里。”随叫公子取来。邓九公接在手里,拔出来先向那班人面前一闪。那四个的八只手,都在身背后倒剪着,招架也无从招架,只倒抽了一口冷气,扭着头往后躲。邓九公看了,呵呵大笑说道:“谅你们这几颗脑袋,也搁不住这一刀。但则一件,你九太爷使家伙可讲究,刀无空过,讲不得,只好拿你们的兵器搪灾了。”说着,就把他四个用的那些顺刀钢鞭斧子铁尺之类,拿起来用手里那把倭刀砍瓜切菜一般,一阵乱砍,霎时削作了一堆碎铜烂铁,堆在地下,说道:“小子拿了去,给你妈妈换凉凉簪儿去罢!”四个贼直惊得目瞪口呆。又听他放下刀嚷道:“我是说结了,你们要不凭信,不甘心,今日走了,改日只管来。你们还得知道,我毁坏你们这几件家伙,不是奚落你,是惠顾你;不然的时候,少停你们一出这个门儿,带来这几件不对眼的东西,不怕不吃地方拿了。你们可得领我个大情,这不是我惠顾了你们吗?你们老弟兄们,也得惠顾惠顾我。你瞧我江南江北,关里关外,好容易创到这个分儿了;今日之下,你们偏在我眼皮子底下,把我的好朋友家糟蹋了个土平,我不答应。你瞧我这不是变方法儿,把你们这几件兵器,给你们弄碎了吗?你们就只想方法儿,把我这一地破破烂烂的瓦,给我弄整了。”这正是:

补天纵可弥天隙,毁瓦焉能望瓦全?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相关推荐

七十二 破秘云岩群凶授首 得白象岭首逆潜逃 七十一 再显威名夫人得胜 连施妙计女将成功 七十 伍氏女被擒得夫 何小姐置酒论帅 六十九 遇陆贼先锋屡败阵 破头关夫人初用兵 六十八 起大军武成仍奋武 析疑狱冤辨又明冤 六十七 何小姐授徒习武 褚大娘忆旧谈心 六十六 丈夫破故灭山寇 侠女怜才认高徒 六十五 救姑疾何玉凤割股 闻捷报安龙媒赴营 六十四 圣主施恩赦海寇 慈亲忆子染沉疴

推荐阅读

·聊斋志异文白对照 ·太平广记 ·三侠五义 ·七侠五义 ·白眉大侠 ·小五义 ·续小五义 ·大八义 ·小八义 ·绿牡丹
课外书|读后感|话题作文|作文素材|专题作文|单元作文|英语作文|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