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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悲剧中之悲剧

发布时间:2022-11-28 11:4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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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黑眼睛

中国古典戏曲小说中,喜剧固然占多,但悲剧也不算少,而真正称得上悲剧者,则非红楼梦莫属。

刘鹗《老残游记.自叙》说:“《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于〈〈红楼梦〉〉。王之言曰:‘别恨离愁,满肺腑难淘泄,除纸笔代喉舌,我千种相思向谁说?’曹之言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名其茶曰‘千芳一窟’,名其酒曰‘万艳同杯’者:千芳一哭,万艳同悲也”。

古来中国人的精神心理,照王国维先生的说法,是“世间的”、“乐天的”。故代表这种精神的戏曲、小说和民间传说,无往而不着此“乐天”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和,始于困者终于享。孟姜女之哭倒长城,梁祝之化蝶,《白蛇传》之倒塔,牛郎织女之鹊桥相会,《牡丹亭》之还魂,《长生殿》之重圆,是其最著之例。善人必令其终,恶人必罹其罚。非此而想要满足读者之心,难!明乎此就不难理解既有《桃花扇》(王国维称其为“历史的、国民的、政治的)何以又有卑俗、浅陋的〈南桃花扇〉;既有红楼梦(王国维称其为哲学的、宇宙的、文学的)何以又有《红楼复梦》《红楼又梦》《红楼再梦》《续红楼梦》》等。彼《南桃花扇》〈红楼复梦〉一类续貂之作。此正代表着国人的乐天精神。

〈桃花扇〉〈红楼梦〉同为最著名的悲剧。但是桃花扇的作者只是借侯、李之事以写故国之戚,而非以描写人生为事,沧桑之变。目击者身历而不能自悟,而悟于张道士之一言;且历数万里,昌不测之险,投 泄之中,才得见所求之女,却以道士之言,一朝而舍之,自非三尺童子,谁信?所以桃花扇还算不上彻头彻尾的悲剧。真正称的上彻头彻尾的悲剧的,独红楼梦而已。

凡优秀小说该具备的〈红楼梦〉都具备——它有惊人瑰丽的中国式亭台楼阁,有一个庞大的官宦之家。四个小姐和一个公子,他们正在长大成人。还有一些漂亮的、年龄相仿的表姐妹,过着善意的、揶揄、戏谑的快乐生活。一群十分迷人而聪明的婢女,有的工于心计,有的急躁真诚,有的悄悄爱上自己的主人。一位老爷常年在外为官,两三个媳妇把家政事务管理得井然有序。其中最能干、最饶舌、最有手段心计的是凤姐。但她却目不识丁,主人公宝玉正值青春年少,十分聪明却又喜欢钻在脂粉堆里。正如书中所言,是被仙界遣送下凡历劫,以参透情缘便是魔障的幻境。他像中国所有大家庭中独生嗣子一样,备受祖母这个家庭权威的溺爱,但又极怕父亲,十分受堂姐、妹的喜欢。他爱表妹黛玉。她的美貌聪明和诗才都使别人逊色,她用少女的纯真和激情热烈的爱着宝玉。另一位是表姐宝钗也爱着宝玉,她是长辈认为更合适的妻子。最后一次欺骗行为是:几位夫人在宝黛两人全无知晓的情况下,筹办了宝玉和宝钗的婚礼。黛玉直到婚礼前夕才知道此事,这消息令她歇斯底里的狂笑一阵后就香消玉殒了。宝玉直到婚礼举行得当天晚上才发现父母的骗局,于是他变的半痴半呆,魂不守舍,最后遁入空门。

所有的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一个大家庭无可挽救的衰败过程中,在故事的最后三分之一里,家族的灾难接二连三,就像爱伦.坡的小说《厄舍古屋的倒塌》中所描绘的那样,它快乐的全盛期已过去,倾家荡产的气氛四处弥散。我们听到的不复为中秋月下酒宴上的欢笑声,而是寂寂庭院中怨鬼的哭声。姑娘们都已出嫁,命运各不相同,妃遣发殆终,其中最为忠实的晴雯,带着贞洁和真诚归西,幻境消逝了。

宝黛爱情固然为悲剧,宝玉、宝钗的婚姻又何尝不是悲剧,其它如湘云、宝琴、妯烟、晴雯、鸳鸯、司棋、李纨、李绮、尤氏三姐妹、贾府四女,无不与苦痛相始终。李纨受封看似喜庆荣光之至,其实第五十四回曲中早已明言:

[晚韶华]镜中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谁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阴 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这足以知李纨一生,依然是莫大的悲剧。

依据叔本华的说法悲剧种类有三。第一种悲剧,由极恶之人,尽其所有能力而造成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命运者。第三种由于剧中人物之位置及关系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而只有普通的人物,普通的境遇,逼使其不得不如此。剧中人物明知其害,各以其力而不任其咎。这种悲剧感人的力量大大超过前两种,因为它揭示了人生最大的不幸,非例外偶然只事,而是人生所固有。前两种的悲剧,人们对极恶之人和盲目的命运者,未尝不 然颤栗,但以其罕见性,还可以抱侥幸避免的心里,但第三种则见足以破坏人生幸福的非常之势力,无时而不可降临头上,其残酷的行为。不但自己时时可能遇上,而且有时还可以施加于人,亲受其残酷而无可鸣之处,这可以说是最惨的了。《红楼梦》正是第三种悲剧。这里仅就宝、黛之事来说,贾母爱宝玉之婉懿,而罚黛玉之孤僻,又信宝玉之邪说,而思压宝玉之病;王夫人固亲薛氏;凤姐以持家之故,嫉黛玉之才,而担心其不利于己。袭人鉴于尤二姐、香菱之事,闻黛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之语,惧祸及身,而言同于凤姐,这都是很自然的事势。宝于对于黛玉,信誓旦旦,却不能言语最爱自己的老祖母,则是普通的道德释然 ,更何况黛玉一女子呢?由此种种原因,而金玉以之和,木石以之离,又那有蛇蝎般的人物及非常的变故横于其间?不过是通常的道德、通常的人情通常的境遇造成的而已。

作者开卷既申明:“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 污臭,最易坏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滥。在作者不过欲写出自己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小丑一般。“这段话,当作为上节所言之一证。

《红楼梦》虽以男女之情,婚姻纠葛为题材,却决不流于色情眩惑之恶道,这就是它能卓绝千古,令所有“风月笔墨”“才子佳人等书”无法望其项背的地方。至于写宝、黛生前最后的相见,黛玉的含恨离世等一类最具壮美特色的文字,此书随处皆有。尤其具有震憾人心的力量,凡稍有审美知识者,无不感同身受,茈不赘述。

作为悲剧,《红楼梦》就是如此。它和一切戏剧相反,也和别的悲剧不同,它是名副其实的悲剧中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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