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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原文·吴晨骏

发布时间:2023-07-06 09:4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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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路终点站,站名叫“中山码头”。中山码头是一座摆渡用的码头,以前没有长江大桥时,长江两岸的交通全部依仗它得以维持,当然它现在只能摆渡人了。公交34路车经由中山码头出发,直抵市中心的繁华地带“新街口”。而从新街口坐车,到中山码头需要半个小时,其间停靠9站,它们分别是珠江路、鼓楼、大方巷、山西路、虹桥、三牌楼、萨家湾、大桥南路、热河路。过了大桥南路,车子就驶入了下关区,路边行人稀少,楼房破破烂烂,连车上的乘客也只剩下寥寥的几个人。车子哐当哐当越过热河桥,中山码头售票处巨大的门楣便显现在马路尽头,34路车呼啸着直往门楣上冲去。眼看快撞上码头售票处的台阶时,这辆两节头的庞然大物猛地在原地向左拐弯,车身难看地扭曲在一起,它终于在34路终点站的一排平房前刹住。

我曾坐中山码头的摆轮去过对岸,在白天和夜晚都曾坐过。摆轮行驶在长江上,让人有去遥远的外地旅行的感觉。摆轮在汹涌流淌的江水中摇晃着,昂着船头,鸣着高亢的汽笛,在江面上划出一道水波。船上的男女有的在走动,有的坐在船舱中央的长椅上,还有的(大多是年轻一些的)冒充风雅,站在舱边,凭栏而立,向下面的江水发愣。两三个看上去像江北人的女孩,趴在栏杆上,屁股高高蹶起,牛仔裤被绷得异常饱满。我把目光从雾朦朦的江面收回时,总忘不了在这些牛仔裤上扫一扫。我的模样有别于船舱中的其他人,我的身份难以确定,既不像上下班的工人,也不像去江北走亲访友的人。我也不是单纯的游客,因为我总是紧蹙着双眉,忧心忡忡,像只落单的飞禽蜷缩在船舱的一角。同时我又努力摆出(或者说模仿)其他人的行为举止,偶尔还去船上卖红肠、面包的杂货点前晃悠一下。

沿着中山码头售票处的门楣向右,是一条干净的江边小路,前面通向长途客运码头,俗称大轮码头。小路靠江的一边用半人高的矮墙隔起,以防汽车掉入江中,另一边是树木和外表灰黑的房屋。刚买轻骑的那会儿,一到傍晚,我就驾驶着那个铁家伙,玉兰轻骑,在这条小路上锻炼驾驶技术。我妻子在矮墙边看着我,叫我开慢点,不要出事。我一溜烟就把车子开到大轮码头,转眼又开回来,初夏柔和的细风抚摸着我裸露的手和面颊。轻骑在妻子的面前停稳,我把车子交给她,让她也坐上去过过瘾。第一次试车她还有些害怕,不敢给车子加速。轻骑其实是买给她用的,住在下关这个偏僻的地方,她上班的路途很远,是需要一辆轻骑的。只是自始至终,直到那辆玉兰轻骑和其它本属于我们的东西被卖掉,她都没有能熟练地掌握行车技术,也许轻骑并不适合她,当初买的时候我们就没把这一点想好。她骑在轻骑上,浑身肌肉紧张地驶向大轮码头。她的背影完完全全消失以后,她的正面才又出现在路的拐弯口。

从34路公交车(或者那些蹿来蹿去的34路中巴)上下来,背对中山码头的门楣,往回走一点,有条垂直的街道,就是“唐山路”。唐山路在这一带很出名,过了热河桥,除宝善街之外,唐山路便是居民最集中的一条街道了。我们坐中巴,快到中山码头时,司机总要问唐山路口是否有人下,因为中巴车可以随便乱停。而坐34路公交车就只能在中山码头下了,往回走一百米,经过一间百货店、一间书店以及下关发电厂(这是唐山路的居民不多的能够引以为骄傲的一个重要设施)的门口,进入唐山路。路的两边是连成一片的平房,中间夹杂着数家饮食店,它们炒菜的水平我是不敢恭维的,甚至可以说很差。有几次发了奖金,我和妻子不愿动手做饭,便跑出来吃现成的,妻子喜欢吃炒肚片,可这些饮食店炒出来的肚片硬得像布片,怎么咬也咬不动。

唐山路上的门牌号码错综复杂,但提到53号大院则无人不知。我们的家就在53号大院里,具体是53号19栋103室。当有朋友来玩时,预先在电话中我就告诉他,进唐山路后有两个变压器,在第二个变压器处向左有条小巷子,往前走一点就能看到53号大院的大铁门。53号大院也叫电厂大院,里面的住户大都是下关发电厂的职工,由于多年前我单位在这个院子里也买了点地皮,盖了几栋楼房(15栋到20栋),所以当老职工搬去城里的新房子后,这些青砖毕露的楼房便分给我们小青年了。妻子常抱着满月不久的孩子在院子里散步,晒太阳,和闲得没事的在院子中的小板凳上呆头呆脑地张望的老太们搭讪。为这个我埋怨过她几句,我要她少出门,在家休息,以免把我们的底细泄漏给那些搬弄是非的老太。19栋在53号大院的里面,但不是顶里面,顶里面是与19栋挤在一起的20栋,20栋正好挡住了19栋的阳光,使19栋一年四季处在没有充足阳光照射的境地,这也是妻子要到大院里晒太阳的原因。

而我们的103室……我们的103室是这样的布局,打开厚重的防盗门,再推开木门(门框上张贴的“喜”字虽然颜色褪尽却还完好无损),是一个黑咕隆咚的狭窄的过道。倘若有陌生人来访,稍不留神他就会踢翻放在过道墙边的那只铁丝搭成的鞋架。过道总长度不会超过两米,它连接着四扇小门,分别通向客厅、卧室、厨房、贮藏室。贮藏室本是堆放家用电器包装箱的地方,后来我们在里面搁了一张床,把它作为保姆的休息室。保姆是妻子的表妹,每月我们付她一百五十元,其职责是在我们上班离家时照看好孩子。厨房和卧室相邻,它们的对面就是客厅。客厅里有一扇门朝南开着,这扇门外是一个砖头围成的小庭院(103室在一楼,故而能拥有这么个庭院。而2楼以上这是根本无法想象的)。庭院中栽了一棵十年以上树龄的梧桐,到深秋时,满地都是它的落叶。我们从来不去过问庭院的卫生状况,任落叶在地下腐烂,自动消失。只是有一年,梧桐的几根旁枝探到我们的窗户前,影响了窗户的启闭,我才借来一把钢锯,把这些枝条修理了一番。这个庭院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只限于提供了我们停放轻骑的空间。因为20栋的存在,我们在庭院中晾的衣服仅能接受到太阳的反射光,所以说这个庭院形同虚设。结婚布置房间时,客厅和卧室两个房间的地面都铺了一层塑料地板革,妻子要求大家进出这些场所时一定要换拖鞋,这个规矩搞得我很不方便,假如我想从客厅通过过道进入卧室、再从卧室出来到厨房去的话,我得在中途换3次鞋子。还有很多不方便之处,比如厨房的饭桌,我们吃饭时,生怕碗会从摇摇晃晃的桌面掉下,总是一手扶住碗,吃完饭就把桌面收拾干净,免得发生意外。我为什么不把这张简易折叠桌换成木制饭桌呢?凭我们当时的收入,不至于没钱买个木制饭桌。需要说明的是,我和妻子5年前就已经从下关区唐山路53号19栋103室搬走了。现在我们这个小家寄居在建邺区的一处贫民窟里。说它是贫民窟一点不过份。这一带全都是破烂的自建房,里面容纳着拉板车的、拾垃圾的、小厂工人、个体摊主等各种在社会底层挣扎的人们。这些人的文化素质很差,流氓滋事、邻里之间吵架动武等暴力事件时有发生。我们住在其中一间的阁楼上,楼下是一对老夫妻,房子小得我们上下楼梯都要从他们的床边经过。我们搬家是由于我把以前的工作丢了,顺带着也就丢掉了下关区的房子。面对妻子每月发作一次的对居住条件的抱怨,我其实也有难言之隐的,这样的结果本非我所愿,而是为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但事已至此,我就必须忍耐楼下那对老夫妻之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永无休止的斗嘴抬杠,忍耐那个老女人时不时对我含沙射影的攻击。甚至,我自觉地让我的情绪跟着他们情绪的波动而波动,去年冬天,楼下的老男人成天到晚在他的那只廉价收录机上播放京剧选段,我一醒来就听到房间里充斥着京剧的锣鼓声、二胡声。那段时间我写下的词句,便明显地带有京剧那音韵铿锵的节奏。我细细地一遍又一遍地体味传统戏剧表露感情的方式,感觉在艺术上收益非浅。当然人的忍耐总是有极限的,我之所以能忍耐到现在,是在于我不断地将这种极限值往上推而已。

一个下午妻子忽然对我说她做了个梦,她说话时憋住嗓子,不让声音传到楼下那个圆睁着双眼、摒住呼吸、时刻处于警觉之中的老女人耳里0她说她梦见自己回到下关区“我们以前的房子”。我严肃地看着她,我们在“以前的”那所房子里生活了6年,它墙上的每一块斑我都能记得,不过我从来不在妻子面前提它,也尽量不去想它。我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半天不出声,我希望妻子做的那个关于“我们以前的房子”的梦不要太伤感。还好,她神态安祥,就像这个梦与她无关,她是在讲一个饶有趣味的听来的故事。她看了一下手表,一边嘀咕着“该去幼儿园接孩子了”,一边匆匆下了楼。第二天,她告诉我,她在上一个晚上的梦中又回到了下关区的房子。她把她的梦叙说了一遍,这是与前一天她告诉我的梦雷同的一个梦,除了个别的细节。我劝她不要老去想房子的问题,“眼前的困难总会解决的”。她不等我把劝慰的话说完,就转身忙别的事去了。此后她便再没和我说起她“又”做了个梦,关于我们以前的房子。唉,人真不该过早地拥有那么大的一处房子。我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大概一没事就在盘算着我们以前在下关区的房子。

接下来的一天早晨,我起床后,感到又渴又饿,头脑中空荡荡的,四周弥漫着一片耀眼的白光,我一时难以辨认房间里的家具。我到水池边洗了脸,吃过一碗泡饭,坐在办公桌前,却不知道我该干什么。楼下少有地寂静,我推测那老女人或者去买菜,或者正在隔壁和隔壁老太津津乐道别人家的是非,那个老男人可能出去打麻将了。这栋破房子里显得很冷清,只有阳光与我作伴,它吸引着我的视线,温暖着我的身子,而我看不出这里还有其它比它更有活力的东西。我真该到外面去走走,在这样好的天气里。我放了点零钱在口袋里,下了楼梯,发现仅过了一个晚上楼下的面貌就有了巨大的变化。楼梯口的那张床被移到北边的窗户下(那里原是那对老夫妻吃饭的地方),他们使用了几十年的一只油迹斑斑的矮柜掉了个方向,本来面朝西,现在面朝东。饭桌就理所当然地转移到楼梯口,上面摆满了残羹冷炙。我竟未被他们这项工程的噪音吵醒,可见我睡得多沉。

出了贫民窟,我来到大街上。走在高楼墙角下的人行道旁,我有种走在城市中的愉快心境。我忘记我多少天没上过街了。平时我住惯了破平房,呼吸的都是那狭小空间里掺杂着汗臭、烟味的龌龊的空气,此刻我猛然被置于广袤的充满了新鲜氧气的天空下,我的肺部似乎都要炸裂了。太阳将它的红色光芒涂抹在大地、梧桐树冠、楼群的侧面、我的身上。我走过华联商厦的门前,前面就是新街口,我已经能看到新街口广场中央站立的孙中山铜像。我在人行道上毫无目的地往前走,只见一辆34路公交车兜着广场转了一圈,停在我身边。我环顾左右,这里是34路起点站,站牌上写着“新街口”。于是我没有犹豫,跟着乘客们一起上了这辆车。我坐在靠走道的座位,陆续还有乘客从前门跳上车,他们上车后就往车厢后面挤。我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个丰满的女孩,她用一只精制的皮包护住乳房下面的腹部,好像她的腹部刚挨了一记重拳。

34路车徐徐向珠江路进发,将近一个小时后,它到达终点站,中山码头。5年没来,这里有点变样了。我看到码头售票处的门楣前增加了不少小吃铺,每家铺子里都分布着一些客人,他们伏在桌子上聊天、吃菜,悠然自得。铺子的主人也忙得很起劲,将炒菜锅不停地抖动。阳光直着从空中射下,照在小吃铺门前亮闪闪的地面。我摸摸口袋,所有的钱合起来才够我吃一碗面条,我只好空着肚子从一家小吃铺的遮阳伞下走开。我往回走到林荫道上,见书店的门半开着,便走进去。书店的陈设倒是和以前差不多,卖的还是那些稍带刺激的非法出版物。我在书店里磨蹭了一会,买了张报纸,就来到外面的路上,继续经过下关发电厂的门口,向右拐上了唐山路。“第二个变压器,”我边走边想,同时眺望着远处的变压器。我离它越来越近,紧挨着支撑它的水泥柱子,转身踏上通向53号大院的小路。院子那两扇刷白漆的大铁门敞开着,从铁门外看进去,院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我暴露在阳光中,似乎有无数只眼睛从那些楼房的黑洞般的窗户里窥视我,这个阔别多年后重新归家的人。我的长相和我以前住这里时几乎相同,只不过衣服破旧一点,外表邋遢一点罢了。那些窗户后面的人,也许对我并无恶意,而是怀着好奇心,想了解我这些年在外面是如何闯荡的,又是怎么挺过来的。5年来,在贫民窟的生活,使我的心肠坚如磐石,即使对我自己也决不同情。可这时,在我曾经早出晚归的53号大院,走在熟悉的坑坑洼洼的砖头地面,在阳光下,顾盼那一排排老式楼房,我却产生了一股小时候即将见到亲人时才有的温情。“我回家了,”我想,“家就在前面,院子的深处。”在那棵枇杷树旁的楼房里,19栋103室,就是我的家。房子里静悄悄的,不见丝毫声息传出。从外面看着它紧闭的窗户(厨房和客厅的窗户朝着路口。别人家的窗户都换了铝合金窗框,而我家的那几扇窗户仍旧是过去的模样,窗框用刷红漆的木头做成,故而它们在众多的窗户中就显得很突出),由于长期风吹雨打,妻子又不回来擦拭它们的玻璃,这些窗户就显得很脏,上面积着厚厚的浮灰和密密麻麻的斑点。我记得我们是在一个阴雨天搬走的,我在从房子里撤离的最后一刻还仔细地检查了窗户的插销,用力将插销向下按了按。我对妻子说:“行了,我们把门锁起来走吧。”我的声音在搬空的房子里嗡嗡地回响。

当我进入19栋、站在103室门口时,我发现在我们离家的这5年中,防盗门被橇开过,它虚掩在门框上,轻轻一拉就开了,里面那扇木门的锁芯位置如今只剩一个窟窿。门后的过道,充满了霉味和潮湿的水汽。搬家时遗落的杂物,如短木棍、纸箱等,仍旧铺洒在黑暗中的地面。我踮起脚从它们上面践踏而过,侧身走进厨房。厨房的墙面上,我们粉刷的涂料都已大面积皲裂,颜色也变得浓淡不均,呈现出破败的景象。靠厨房北侧的窗户下,淤积着一摊水,水面还有晃动的波纹,我走近检查,见原先我们接到洗衣机的自来水管道阀门正缓缓地滴水。这些年来它一直在滴水!我很清楚,我家的自来水总阀和各个小阀门都不能关紧,可那时我的心思放在搬家上,根本顾不上将它们修理好。幸亏墙角有个通到外面的洞口(大概是老鼠或诸如此类的动物扒的),才使103室不致完全被水淹没。我在厨房里徘徊,拉开灶台旁边厕所的门,浏览了一下厕所的现状,它地下的瓷砖上印着纷繁杂乱的干脚印。我没注意搬家时谁用了这个厕所,看样子当时有很多人都用了这个厕所。

我急忙奔出厨房,来到卧室,我们还有一只两米长的地柜留在这边的卧室里呢。妻子说建邺区的房子太小,摆不下这只地柜,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再来取走。地柜里塞着一床破棉花胎,和一团电线。由于常年无人来打扫卫生,卧室的墙壁、地面和吸顶灯上都覆盖了一层暗褐色的粉尘,零零碎碎的蜘蛛网散布在整个房间。表面已脏得看不清木料质地的地柜仍旧停放在卧室的中央,边缘的花瓶上耷拉着几枝枯萎的花朵。我尽量避免我的走动扇起沉睡多年的尘土,贴地柜站着,看着窗外。虽然窗外异常光亮,但从卧室里看去就仿佛是阴天一样,只有极少量的光线能够穿透窗户上灰蒙蒙的玻璃。我们过去用作垫被的棉花胎,保持原样躺在地柜里面,打开柜门就有一股霉败的怪味扑鼻而来,呛得我皱紧双眉。我搞不懂妻子怎么老是抱怨被子不够,却由着这床垫被搁在这儿烂掉。我弯腰捡起一根手表链子,一根男式的表链,我抚摸着它上面的锈斑,想着它是否我曾经戴过的那只表的表链?自从搬家后,我就没有使用过手表,时间对成天呆在贫民窟的我并不重要。这根表链也许不是我的,我记得我的手表在我搬走后不久卖给别人换钱了,不可能遗失在这里。我猜测它是橇门闯进来的那些不速之客丢下的,那么厕所里的脚印也便是他们的了。无需更多的证据就能证明他们曾背着我这个房屋主人,擅自在我家里活动过,他们这帮无恶不作的家伙究竟想在一套空房子里干什么呢?除了地柜,这里就没有值钱的东西了,而地柜也值不了多少钱,否则我早把它卖了,不会扔这儿不管,更不会在这些年中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我仔细观察,在靠窗的地上留着与厕所的瓷砖上相同的脚印,那些人一定在某个时间里,从我现在站的位置向窗外打量过天气。那天大概是个雨天,他们穿着沾满泥污的胶鞋,披着黑雨衣,砸开了我家的门,肆无忌惮地在房子里踩上了无数个清晰的脚印。他们随地乱摔烟头、火腿肠的肠衣和那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表链,雷雨声掩盖了他们的喧闹。

窗外渐黑,连窗户上透进的少许光线也不见了。我开不了灯,搬家那会儿,我们把房子里的电线都扯断了,只有吸顶灯的外壳因为不方便卸下而留在天花板上。我正在困惑夜晚怎么到来得如此之快时,一道闪电贴在窗玻璃上划过,照亮了室内的一切。我蓝色的影子映在墙壁的涂料上,好像我本人就是个窃贼。夜晚的暴雨让我领略到了一种在我心中弥漫的孤独的情绪,我又渴又饿,站在这曾经是我家的房子里已不知有多久,我刚进屋时尚是中午呢。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在空旷的客厅里踱了一会步,我没戴手表,因而只能凭感觉估摸此刻的时间也许是晚上9到10点之间。从客厅的窗户眺望20栋,20栋的住户们早就熄灯睡觉了。呈现在我面前的,唯有那一幢屹立在看不见的雨水中的楼房。它——20栋——也隔着充满雨水的距离凝望我,虽然蒙尘的窗户将我紧紧遮蔽。我的手指搭在窗户的插销上,只要我稍一用劲,窗户就会被打开,雨水的微粒就会扑向我,我就只得退向客厅里我们以前放沙发的墙角,然后任狂风在我的家里肆虐,使得5年前我们搬家那一刻残留的、至今仍保存完好的、从中午我进入房子后一直陪伴我大半天的我家的面貌遭到破坏。我扭了扭插销,便放开了手指。我曾在这里住过,这里有我的气息,我吝惜它。我再也不愿在外漂泊了,我要搬回来,我要在这里重建我的家,让103室恢复往日的生机,让厨房里仍散发着混浊的油烟味,让卧室和客厅归还原貌,让彩电、空调、沙发、衣橱、办公桌、电脑、冰箱回到5年前的位置。我再也不离开这里,我要在这里呆下去,直到老得不能动我被人从这里抬走,送我去该去的地方,而那时我在哪儿都一样了。

我低着头,沿墙壁摸进狭窄的过道,悄悄地打开过道出口的(锁已不起作用的)木门和防盗门。我从103室外面把那双重的大门严严实实地合上,给人造成门都关得很死的假象。在我想转身的瞬间,我又不放心地将防盗门拉开一条缝,然后用力撞上它。如此反复几次,确信它在自然的状态下不会轻易与门框脱落了,我才松口气,依依不舍地向后退去。雨水仍夹着喧嚣声从天而降,倾泻在53号大院中的空地。我目瞪口呆,站在19栋的门廊下,突然感到浑身绵软,一阵昏厥。但扶墙而立的我随即就被凉风吹得精神振奋,我无奈地看着这场下得不停的雨,赶紧把身子缩回门廊的里面。迟疑片刻后,我还是敲响了邻居102室的门。我和这家邻居(一个中年人,在单位负责后勤工作)几乎毫无交往,只是在每月收电费时照个面,谈些客套话,在除此之外的场合,我们就像陌生人一样,冷眼相向。房子里没有动静,我又敲了敲门,直到厕所的窗户映出灯光。出乎我的意料,开门的是个我从未见过的小伙子,而非中年男人。“嗯?找谁?”他哈着腰,一只手提住衬裤的裤带。这小伙子也许是中年男人的亲戚,我想当然地以为。“能讨口水喝吗?”我不等他回答就鲁莽地挤进屋去。

小伙子指着一只破烂不堪的沙发叫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水。“就你一个人?”他居高临下,狐疑地向我扫视。我很不习惯别人这么看我,便躲开他的目光。“你没用雨伞吗?”他对我仍然兴趣不减,同时疑心似乎更重了,“你大概是避雨的吧?我们的门对你是敞开的。其实我们平时来访的人很少,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在听到你的敲门声时是多么激动。虽然我不认识你,我没有印象我认识你,你肯定不是我们单位的,但一回生二回熟,以后我会记住你的模样的,不管你身穿多么花哨的衣服,也不管你是否戴上墨镜,哪怕你整了容,哪怕你的皮被扒掉一层,或者哪怕——当然这不太吉利——你被烧成灰,变成一具骷髅。我不需要向你了解你的身份,我深知我也不可能从你那儿了解到这一点,我常常遇到说谎的人,我早就不相信那些自报家门的人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不能找到一些可靠的资料来证实你到底是谁,比如说我可以通过我的熟人,他们都比我神通广大。”暗黄的灯光照在他充满自信的脸上,他侃侃而谈的一番话说得我无地自容。想了想,我问道:“你以前不住102吧,以前的那个住户呢?”

“他升官了,搬走了。”

“喔……”我点点头,若有所思。小伙子露出谨慎的神态:“怎么?你是他什么人?”

“什么人谈不上,我只晓得他过去一直住在这里。”

“那是老皇历了,几年前他就搬走了,”小伙子给我的茶杯添了一次水,对我说话的语气也稍微客气了些,“现在我和另外两个刚分来的大学生合住这套房子。他们正在睡觉,你想见见他们吗?”我不认为我有见他们的必要,便不置可否地在喉咙里“唉”了一声。

外面的雨声没有任何变小的迹象,看来我还得耐心地在沙发上坐下去,直到雨小得让我可以从容地跑向34路车站,而不至于淋湿衣衫。我家的新邻居和我一时都无话可说,各自在内心里想着心思,我们彼此间似乎很难建立起真正意义上的信任。在我的脚下,仍是中年男人铺设的淡青色的廉价地砖,甚至连那张暗红的旧饭桌也是中年男人留下的,我虽然只到102来过寥寥可数的几次,但饭桌确曾给了我较深的印象。此刻在这个房子里,我面对着一个可见的和两个不可见的小伙子,我和他们之间的力量悬殊是可想而知的,所以我的言行不敢造次,尽管我猜测可能就是他们粗暴地砸开我家的门,在他们寻欢作乐的同时,侵犯了我的利益。从早晨开始到现在,我已经在我妻子和孩子的天地里失踪近14个小时了,他们在焦急地盼望我回去呢,我的生死对我也许不算重要,可我总得为他们着想,他们是无辜的。我要想办法尽快回到他们身边。“我们单位也真是缺德,”小伙子自言自语,“安排我们三个人挤这套房子,却让隔壁103室空关着,自从我进单位,我就没见103室里住过人。谁知道单位领导整天干什么吃的,我们曾和领导闹过,可没用,他们说103室很多年前就已经分掉了。而他们告诉我的那个人,103室的那个房主,我听都没听说。”说到这儿他的眼睛一亮,他注视着我,可能隐隐觉到了一些东西,那个东西在他黝黑的脑海中很模糊,但他觉到了那个东西存在着,并朝他逼近。他害怕它,又不由自主地要去弄清它,因而他的脸上就明显地纠结着一团一团的郁闷之气。

我放下茶杯,将身子离开沙发,站起来。趁他还未完全清醒,我冲出102室,冲进19栋外连绵不绝的雨水中。雨水渗透我的全身,使我也变成一颗硕大的雨滴,在53号大院的空地上滚动。我为摆脱了这致命的阻止我前进的原因(下雨)而欣喜若狂。我使劲奔跑,皮鞋因灌进雨水,在我跑的时候发出与我的脚跟挤压的声音,每跑一步,皮鞋就响一下。在我快到34路车站时,我看到一辆被雨水涮洗得崭新的34路公交车迎面从我旁边的马路上滑过,在路灯光中,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人头。我想,假如我是那些人头中的一个,假如我目前正舒适地坐在这辆34路车上,任凭它怎么摇晃,怎么颠簸,我都会无限满足,我愿意用我这辈子所有的幸福,换取这一刻的幸福。可现实是,我得跑到34路车站的那排平房前,等下一班车了。汽车将把我带到新街口,扔进夜幕下的雨中。我将继续在雨水中奔跑,跑向我一家人藏身之处:建邺区的贫民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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